19-第二十幕

栗秉正在广州这个南方都市的一条小巷里再一次抬眼向天看去。天仍旧很低,云块仿佛就在屋顶飘移。租住在二层阁楼里的那些北方军政人员的眷属们,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把云缕。唉,这天,又不可能来飞机了!

这些天,秉正每天都在盼北来的飞机。只要天上一有飞机响,他总要从租住的那间小屋里奔出来看,他迫切地盼望父亲栗温保或家里的其他人能飞来广州。他盼望见到父亲和家人并不是对他们怀有深刻的思念——在粟家他尊敬和爱戴的只有母亲。他盼望见到他们是为了得到钱的接济。如今,他和母亲太需要钱了。当初离家时他和母亲带的那点钱早花光了。他们根本没想到在广州停留这么长时间会依然等不来家人。秉正一到广州就给家里写去了信,告诉了父亲他和母亲租住的地方,而家里至今没来一点音信。许多天来,秉正和母亲的生活全靠给附近一些富裕的人家洗衣来维持。总是秉正外出到富裕的人家收取要洗的衣物,回来后让母亲洗,他负责提水、晾晒和送回。每当看见母亲那双在水里泡得发白的手,他的心就刀割般难受。他曾试着去找别的能挣钱的事做,可谈何容易?到处都是由北方跑来避难的人们,谁不想做事挣钱糊口,哪有那么多的工作?爹呀,你莫不是忘了我们?总该给我们送点钱吧?……

“正儿。”母亲的喊声使得秉正急忙从阴霾的天空收回目光,走进屋去。这是底楼的一间不大的房屋,因为天阴屋里光线格外昏暗,满脸疲惫的草绒正倚在床上喘息。她手指着床上已经叠好的一沓衣服说:“去给吴家送去,顺便问问他们还有要洗的东西没有。”“妈,今儿就不找衣洗了,天阴,你这身子又虚,昨夜咳嗽得那样厉害,说不定爹这一半天就会——”

“别提他!”草绒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厌恶,“没有他咱们也能活!”说罢,又抬手急忙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秉正没再吭声,用一块干净的蓝布把那沓衣服包好,手捧着向巷里的吴家走去。吴家的男主人像是在市府里做官,院子多少有一点派头。一个老仆人为秉正把门打开后,秉正看见四十多岁的女主人正在院里踱步。“夫人,衣服送来了。”那个额头很凸的女人没有应声,只是用双眼把秉正盯住,用目光在秉正的身上来来回回的触摸探究。秉正以为自己的举止有不得体的地方,忙把身子又躬了躬说:“洗好的衣服请夫人过目。”

“嗯,跟我来。”那女人这才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女人把秉正径领进卧室,指着一个衣柜说:“放这儿。”

秉正把衣服放下后看见女人掏出了钞票,他知道这是对方付的工钱,忙躬身伸手说了句:“谢谢夫人!”

“小伙子,你还愿不愿再多挣点钱?!”女人的问话几乎和那几张钞票一起落进了他的手里。

“当然愿。”秉正一边把那几张钞票往口袋里装一边喜出望外地说。

“愿意的话我就给你一个机会。”那女人破例地笑了笑说,“我丈夫去香港安排我们不久后去定居的事,得一周时问。这期间我需要有个人来陪我解解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这个数!”她说着又捏出了一沓钞票。

“是要我唱歌弹琴吗?哎呀,我不会。”秉正急忙歉疚而遗憾地摇头。

“不,不。”那女人这次笑出了声,灰黄色的板牙再次露出了全部面目。秉正在心里想,她笑起来其实比不笑还难看。“很简单,只要我让你干啥你干啥就行,咱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女人边说边转身关上了卧室的门。

秉正有些茫然地看着女人,女人这时已轻步走近了他说:“来,先把你上边的外衣脱下来!”

“脱衣服干啥?”秉正有些着慌地后退了一步,不想女人已经麻利地伸手替他解开了上衣的衣扣。“脱嘛,脱下来我再给你说!”女人乜斜了眼示意。秉正迟迟疑疑地把上衣脱了下来,上身只剩下了妈妈为他缝的一个白汗塌。他已多少觉到了一点屈辱,但挣钱的强烈愿望把那点屈辱压下去了。

“嗯,不错!”女人凝视着他的胸脯说,“我猜,你不是华北人就是中原人,你们北方男人就是有点看头,瞧这胸脯子,一看就知道有劲道,肉墩墩的,是一块,而不是南方男人的一条。这胸脯摸到手上的感觉保险不一样!”女人边说边上前摸了一下秉正的胸口,秉正吓得又后退了一步,脸和脖子都红透了。“看来你还没让女人摸过,还害羞!这倒是我的福气,我没想到我还能得到一个童男子!来,把裤子也脱了!让我看看!”

秉正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现在明白女人要让他干什么了!他猛地抓起上衣,边往身上穿边往外跑,慌得女主人急忙叫道:“别走呀,你……”

草绒的高烧是第二天午后开始的。一上来她以为能抗过去,没给秉正说病了,只说我想躺下歇一会。谁知不久就烧得说开了胡话,把秉正吓得赶紧去找附近诊所的大夫。正是物价飞涨的时候,大夫的诊费也高得伯人。大夫开完药单,秉正身上不多的一点钱便全让大夫拿走了。大夫开的是三服中药,拿什么去买这三服药呢?同机飞来的那批眷属,身上的钱也都所剩无几了;加上又听说下一步要往香港、台湾撤,每个人更把手上的那点钱看得金贵了。秉正厚着脸求了几家,借到的钱才勉强够抓一服药。他把这服药熬好服侍妈妈喝过之后,见妈妈又沉入了昏睡,便一个人向巷口走去。他得赶紧想法去挣钱买那两服药。

街上到处都是为躲避战争而南迁的人。没钱租屋和有钱但租不到屋的人就露宿在街边,使得整个广州市就像一个闹闹攘攘的码头。秉正去了几处货运码头,看能不能找一个搬运的活儿做,结果工头一看他那副白净文雅没干过体力活的样子,就挥手叫他走开;他后来又去了几个做鞋、做肥皂的小工厂问有没有活可干,人家也都摇头很干脆地作了拒绝。天那时已经开始黑了,他沿着珠江边慢慢往回走。浑浊的江水打着漩涡往远处滚动,几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水面上时高时低地飞。他在一处无人的岸边站住,先是慢慢将牙咬起,尔后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之后,挥拳猛向齐胸高的岸堤砸去。他踉跄着走到了家,服侍妈喝了点水吃了几口东西,安顿她躺下,就出门径向巷里的吴家走去。

吴太太见到秉正后先是吃了一惊,随之就又笑得满脸是花了:“想开了吧,小伙子,用这个办法赚钱有什么不好?如今这个年头,过了今天不知还有没有明天,应该想法子找快活才对!能享受到的,咱就该享受到!你没见过我那个狗男人,他在市府里当个管救济的官,他那个玩法才叫绝哩,一天换一个姑娘,全是黄花的!他说:要玩赶紧趁乱玩,不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了!我不跟他生气,我说你玩你的,老子也要玩老子的!这不,今儿个我不也有了你这个童男子?!来,把衣服脱了,我好好教你几手!先不要闭上眼,先把这根绳子拴在手腕上,我拉着绳子的这一头,我说一声‘滚’,你就在这地毯上打一个滚,你要滚得好了,我会赏你一块糖!你哭了,哭了可不好!玩这种游戏哭了可不好!把眼泪擦去,对,擦去,擦干净!我也把衣服脱了,你不敢看我,嗬嗬,你不敢看我!现在我让你滚,滚吧,就这样,对!滚得好!就这样滚……”

秉正是半夜时分趔趄着走进屋的。第二天早上他去药铺里把另外的两服药买回来了。这两服药吃完,秉正又让大夫开了三服药,草绒的烧才算退了。身子虚弱的草绒倚在床上看见,儿子的眼窝一下子陷进去了,眼圈发青,双眸有些发呆。她叹了口气,从床头摸过那本《圣经》,抬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尔后在床上慢慢跪下双膝低低地祷告道:“上帝呵,保佑我的儿子吧!如果你是因为栗温保这些年享受了他不该享受的东西而来惩罚他的家人,就来惩罚我吧,把所有的惩罚都加在我的身上。请不要碰我的儿子,不要碰他!他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指望了,我求你,保佑他……”

天空响起了隐约的雷声,仿佛草绒的祷告真的惊动了上帝而使他老人家有了回音。这之后不久,在头顶上游荡了两天的阴云到底撕开脸皮撒起了泼,把猛烈的雨水倾了下来。白哗哗的密集而冰冷的岭南大雨像要冲刷掉这五羊城里的丑恶似的,长久不歇地倾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