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的秋雨使潦河镇比往日更早地进入了黄昏。街邻们晚炊的烟缕开始在雨滴的缝隙里升上迷蒙的暮空,稀疏的狗叫声在不长的街筒里飘来荡去。云纬就在这个时刻下定了要同小儿子承达讲清他的生父是准的决心。
那一刻承达正在福寿香裱火纸店的后屋里同几个来买火纸的“顾客”密谈。云纬轻轻关上了店门,开始边做晚饭边注意后屋里的动静,她希望承达和那些人的密谈能够早点结束,以便她和他开始那场她酝酿很久的谈话。
天完全黑定之后她听到后屋里有了响动,随后她看见儿子拉开了后窗,几个“顾客”转眼间星散在了浓浓的夜暗里,淅沥的雨很快将他们的脚步声抹去。
承达来到妈妈身边时面带喜色,一边去锅里抓捏妈妈刚蒸熟的红薯,一边兴奋地附在云纬耳边说:“妈,我们的大部队已经到达!”
望着儿子盈满喜气的脸,云纬最后平静了一下自己,便不紧不慢地开口:“承达,妈也有话要说给你。”
“啥?又是想哥了吧?”承达一边向嘴里填着红薯一边问,“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见到他,他如今已经是我们的首长了!”
云纬摇了摇头:“妈想说的是,你爹——”
“噢,你说是去给爹的坟上烧纸的事?放心,南阳城一到我们手里,我就去他坟上——”
云纬果断地将儿子的话音打断:“蔡老黑不是你的亲爹!”她为自己终于说出这句最重要的话而舒了一口气。
“啥?”和云纬预料的一样,承达倏然瞪起了眼睛,有一块红薯皮粘到了他的嘴角上而他忘了去抹掉。
“蔡老黑只是你的养父,你的生父是尚达志,尚吉利织丝厂的主人。”
“妈!”承达低沉地叫了一声,目光是云纬从没有见过的慌张和严厉,“你在给我说什么?”
“我在告诉你,你是尚达志的儿子!”
“可是……为啥——?”承达像溺了水而头又伸出了水面的人一样困难地问。
“我和你爹尚达志本来就该是一家人,可是后来……”她没再讲下去,讲清这个问题需要太多的话语,她相信不用讲下去儿子就已经明白。
“噢——”承达猛一下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屋子里很静,只有屋外的秋雨在轻击着近处的树叶,响声很轻。云纬默望着儿子,等待着他抬起头来。这情景也和她预料的一样:一开始他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她相信很快就会看到儿子的笑脸——他会为他的父亲还活在世上而高兴。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云纬的意料之外,承达抱头沉默许久后呻吟着说的一句话是:“我本该是贫农的儿子,可你——”
“贫农?什么贫农?”云纬一惊,她只是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的词而未去留意儿子的抱怨口气。
“贫农是革命的阶级,懂吗?”承达抬眼瞪着妈妈,“蔡老黑和你日后完全可以被划为贫农,可现在我竟是——”
“这和你爹有啥——?”云纬有些着慌,她开始感觉到有一股凉气从小腿上升起。
“关系大着哩!现在我成了尚达志的儿子,可他是资本家!他日后将被划为资本家!”
“资本家?”云纬自语着,对这个更加陌生的名词惶惑不已。
“你不懂,妈妈!这事很重要,我在革命,我过去对领导一直说我是贫农的儿子,可现在……”承达再次用双手抱住了头。
“现在你不会说你是尚达志的儿子?”
“妈,你不懂——!为什么你和——你真是——”
“我真是什么?你给我把话直着说出来!”云纬这会儿听出了儿子的抱怨口气,霎时来了气:“我当初真是不该要了你这个东西!老子过去千辛万苦养大了你,你爹如今正躺在床上盼着你和你的人早进城去,可你竟在这儿——”
“妈……”承达又一次抬起头时已经满脸是泪,“妈,我的心里很乱,我没有想到你会告诉我这个,我不知道该如何……”
看见儿子的眼泪,云纬的心又软了下去,她一边伸手去擦儿子脸上的泪一边低了声说:“怨妈没有早告诉你,别哭了,呵……你爹他是个好人,他想办一个丝织大厂,想让中国的绸缎在世界上扬名……”
那天晚上母子二人睡下之后都久久没有入眠,云纬一直倾听着隔壁儿子的动静:除了不停地翻身就是长长的叹息。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的问题使事情没有出现她预想的结局:儿子本该兴高采烈地期盼着去见父亲。秋雨仍是不紧不慢地在窗外淅沥,直把清醒无眠的云纬送进第二天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