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絮云中的一个黑点在不断地向近处滚来并涨大,渐渐显出了它带有双翅的身形——一架军用运输机第一次飞抵南阳古城的上空。
栗温保默望着飞机在空中盘旋,这条空中通道的建成似乎没有给他带来多少高兴。几个月前,他相信机场的建成会使他的城防变得更加固若金汤,为此他下令强征几千民工和几百辆牛车日夜赶修。仅仅几个月后的今天,那种自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冰冷的寒气开始钻进他的心中,并像此刻的飞机一样在他的胸中盘旋。
战局的变化如此急剧令他有些目瞪口呆,拥有强大军队的政府如此快的瓦解真出人预料之外。如今,南阳城四周除了向南还有通道之外,宛东、宛西、宛北三个方向上的大多数城镇都已被共军占领,一种兵临城下的感觉令他常从夜晚的睡梦中惊醒。也许当初我不该听从副官的建议而把赌注押在国军一面,我该保持一种中立的姿态,既不亲共也不亲国,那样我今天就有了回旋余地,就有可能仍然保住我已经得到的一切……
飞机鸟一样地滑落在跑道上。栗温保在副官的提醒下向飞机走去。十几门小型的美式新火炮和成箱的轻武器正从飞机上卸下。看到这些崭新的武器,栗温保的心又为之一振,只要我有枪有炮有军队,我的未来就有保证。也许眼下的局面只是暂时现象,顺利和胜利就在不远处等着我……
“司令,随飞机来的陶处长说,鉴于目前的局势,为使指挥官们无后顾之忧,全力应敌,上峰让分批撤离团以上军官的眷属。”副官的报告再次打断栗温保的思索。
“嗯,那你去安排吧。”
“飞机后响就要返回广州,你那里让草绒夫人还是让紫燕夫人先走?”副官又问。
“让草绒先走!”栗温保不假思索地说。自那次草绒当他的面掀掉饭桌之后,他心里就充满了对她的怨恨,女人老了真他娘的令人讨厌!这次送她去了广州,今后就是胜利了也决不再接她回来,就让她带着秉正在南方过活,让她尝尝不住在我身边的那种滋味!娘的,要不是我,你如今能吃穿住那样好?……
草绒最初听说要让她和儿子后晌就离开南阳飞往广州时吃了一惊,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想说:不!但后来她又把这个字嚼啐咽进了肚里。她想到了近在咫尺的战争,想到了儿子秉正的安全。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万一秉正在城中走动时让——她不敢让自己的想象顺这个方向延伸下去。离开一段日子也许不是一桩坏事!她就是在这种考虑下同意南飞并开始了紧张的离家准备。
草绒和儿子坐上去机场的汽车时栗温保走了过来。这毕竟是一场离别,栗温保觉得有必要来送一送。草绒和秉正见状也急忙走下车来。“爹,再见!”秉正恭恭敬敬地向父亲鞠了一躬。栗温保拍拍儿子的肩膀:“照顾好妈妈,有事随时给我写信。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再把你们接回来。”栗温保说完把目光转向了草绒。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这么多?女人老起来可是真快!当年在落霞村时她是多么水灵的一个姑娘,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一路平安!”他朝她说,可他听出了自己那话音里未带多少感情。“你要多保重!”他听见了草绒的声音,那声音有些发颤,这使他的心一动,他看见她的眼里有一层雾一样的东西在飘。他突然想起了她刚生枝子的那一天……
“还有,要尽量少杀人!少杀!”草绒忽然这样说,“你手里有枪,杀人很方便,可上帝在看着人间,谁杀了人他都在记着,他会有惩罚——”
“好了,上车吧,该去机场了!”栗温保打断了草绒的话。女人永远就是这样爱唠叨,走吧,把你送到广州我看你对谁唠叨!
汽车开走了,儿子在隔窗向后朝他挥手,他点了点头。他觉到了一阵轻松,这下我的后院安宁了,没有谁再总是来指责我……
他是在自己的府邸里看见飞机起飞升空的,他再次舒了一口气。像许多和家人分别的人一样,栗温保相信自己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再和他们见面,他根本不知道这就是和妻子、儿子的永别。许多年后,当他终于意识到这就是永别之后,他才极力去回想那天飞机腾空时的情景,才记起当时的天空中有一片瓦灰色的云团在慢慢地裂成两块,两块的中间露出湛蓝的天空,那线天空蓝得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