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二十幕

在那个大群绿头苍蝇游荡街头的正午,省立五中教国文的鲁先生第一次走进尚家大院,来为女儿买做嫁衣的绸缎。就在绸缎买罢和达志告辞的当儿,他瞥见了立在尚家大院里的那块石头,瞥见了石头上刻的“#”图案。他的眼珠在大幅度的一抡之后急步走到石头面前,差不多是惊叫了一声:“咦,奇了,这石头上刻的图案和我爷爷当初读的那套《资治通鉴》封面上印的图案一模一样!”

“是吗?!”达志不能不再次吃了一惊。他知道鲁先生原籍山东曲阜,二十多岁后方随经商的父亲来南阳定居,难道在很远的山东那边也有人刻印这种图案?

“这我记得很清,小时候每逢爷爷读《资治通鉴》时,我总在一旁翻看。”鲁先生边说边用手摸了摸图案的刻痕,似乎在同记忆做着校对,随即再一次肯定:“一模一样!”

“那先生知道这图案的含义么?”达志想起自己平日的猜测,心中涌起一股要印证的急迫。

“我曾经问过我的爷爷,爷爷说他那套《资治通鉴》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封面上何以要印这图案以及图案的寓意已经失传,如今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体悟。爷爷说他的体悟是:图案的中间部分是指国家的有规有矩稳定有序之态,四周则是指国家的无规无矩动荡混乱之状。爷爷说图案上的那些竖线可能表示的是国家的内部情况,比如国人是不是讲仁义礼智信和纲常伦理,国民是不是有衣有食有屋;图案上的横线可能表示的是国家的外部景况,有没有由天而降的大灾大祸,有没有他国的入侵异族的来犯。不论是横线还是竖线出了问题,也就是说不论是外部还是内部有了毛病,都可能使国家从稳定有序滑到动荡混乱之中。爷爷说这个图案当初很可能是一个‘资治警示图’或‘国势预告图’,发明它的人意在告诉治理邦国的人或普通国民:国家的有序和无序两种状态随时可以转换。人们据此可以对未来国家的前途做出判断。”

“哦,是这样。如果照这种理解,那下一步我们国家的前途应该可以看明白?!”

“当然,”鲁先生点点头,“眼下,外部有日军不断扩大的侵略;内部有官吏的日益腐败和民众的穷困潦倒,我们这个国家自然要滑向动荡和混乱。”

“还会动荡和混乱?”达志一听这话有些惊了。

“恐怕是的,做好思想准备吧,尚老板……”

我的天哟,再乱下去我这工厂还怎么办?眼下这种景况我已经是很艰难了,倘若真如鲁先生所说——,恐也未必,他和他爷爷的理解就那样准确?再说,尚家先辈人立这块刻有图案的石头的目的,恐怕不会是为了“资治警示”和“国势预告”,一个纺绸织缎的人家,考虑的当多是与绸缎有关的问题……

鲁先生那天走罢许久,达志还定定地站在院中那块石头前苦思苦想,直到昌盛来喊他说送丝的来了他才回过神来。他在向丝房迈步时听到了一阵嗡嗡声,抬头才见是一群身个巨大的绿头苍蝇从空中掠过。他的皮肤因厌恶而骤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忽然想起这种大个苍蝇俗称也叫尸蝇,尸蝇?尸蝇的大量出现是不是在预告将会有尸……

他为自己的思绪流向这个方向吃了一惊,一股寒气霍然间窜上了他的脊梁……

福胜街的北头右侧,多少年来一直是一个牲畜市场。达志至今还记得这市场在兴隆年月里的情景,每天的上午,上千的牛、马、骡、驴、猪、羊在这里上市,牲畜的高叫和着经纪人、卖主、买主间的讨价还价声直上云霄。每逢有生意做成,旁边的酒馆里还总要传出一阵“喝,喝了这杯!”的欢笑声。这些年随着日军侵华战火的蔓延和天灾人祸的频发,这市场已日渐凋敝。达志已很久未到这牲畜市场了,在那个阴沉沉的上午他所以匆匆向市场走去,是为了买一只小羊杀了给织工们改善生活,——这些天,为了给那位美国大使夫人的哥哥赶货,织工们加班加点一个个都很疲累,应该弄一点荤腥让大家尝尝。

达志在向这牲畜市场走时已估计到不会见到很多牲畜,但他万万没想到他看到的竟是那样一副情景:整个市场上没有一只牛、马、骡、驴、猪、羊,有的却是几十个脖子里插了草标要卖的娃娃。娃娃中男娃女娃都有,一个个面黄肌瘦,年龄都在三至七岁之问。每个娃娃的后面都蹲着一个大人,或是当爹的或是做娘的,大人们多是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以手抱头。达志被惊呆在那儿,欲呼的一口气久久地憋在喉咙里。他平日虽听说过四周乡下因为饥荒有卖儿卖女的,却从未想到这南阳城里竟然真有个娃娃市场。

买主很少,大人们一见达志走近,都抬起了盈满希望的眼睛。达志在一个四五岁的女娃面前停了步子,女娃那懵懂稚气的两只眼睛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的绫绫,想起了自己当初把绫绫卖给董家的情景。他缓缓地蹲下身子,把原来预备买羊的那笔钱全掏出放到了女娃身后的父亲手里,一句“把孩子拉回去吧”的话还未出口,旁边几个娃娃的爹娘就都争着过来说:“买我的娃吧,我的娃没病!”“买我的娃吧,我的娃听话!”“买我的娃吧,我的娃不哭着闹人。”达志摇摇头,把身上带的一点钱全掏出来分塞到几个大人手里说:“我不买娃娃,你们领回家吧。”几个当爹娘的感动得要跪下磕头,达志拦住他们,示意他们拉了孩子走。不想这时又有三个妇女大约是看达志心肠不错,抱了孩子含了泪过来说:俺们不要先生一分钱,俺们养活不起孩子了,只求先生把孩子收养下,让他讨个活命就行。说罢,把孩子往达志脚下一放,扭身就走。达志慌了,急喊:“嗳,我咋能收养孩子?”那几个女的听喊,越发捂了脸急走,转眼间就拐过街角不见了踪影。三个娃娃这时也一齐哭了,有喊娘有叫妈的。达志慌得急跑到街角想追上那几个女人,可哪有影儿?听着那几个娃儿哭得揪心,达志只好到街边的一个小饭铺里赊了三个杂面馍,过来递给了两个男娃一个女娃,三个小人儿显然早饿坏了肚子,抱住馍就啃,再不哭一声。达志愁苦地看着三个娃娃,只好拉了他们往家走,边走边在思谋着如何安置他们。也是巧,达志拉着三个娃娃走到福胜街南头,恰好碰见从福音学校出来的草绒。草绒见达志这模样,怔了怔,忙问咋着回事,达志就苦了脸把经过说了一遍。草绒听罢,叹一口气说:“你们三口人过日月就够难的了,再添这三个娃娃咋办?也罢,让他们跟我回去吧,我反正也没啥事,又不缺吃的,养他们几年算了,权当是替主帮帮忙了。”边说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达志心上很感动,看着草绒拉了三个孩子缓缓往前走,他禁不住照草绒的样子也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主呵,我不知道你究竟住在哪里,可你应该能够看见,这人世上咋就变成了这样,反倒不让人住了?……

那天的晌午时分,达志又去饭铺里买了一篓子杂面馍,让昌盛和他一块抬到了卖娃娃的地方,给每一个娃娃和大人都分了两个。小昌盛显然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卖娃娃的场面,吓得瞪大了眼问:“爷爷,他们明天咋办?”

“不知道,孩子。”达志摸着孙子的头,“我们现在还没有力量救他们,待将来我们的织丝厂发达之后,我们就会有力量办一个收养院了。现在你该明白,爷爷平日督促你勤学苦做,既是为了让咱的祖业发达为尚家挣来荣耀,也是为了有力量帮助更多的穷苦人家。唉,啥时候这世上人人都有吃有穿有住就好了……”

晚饭后,达志正一边算帐一边忧虑着那些娃娃的命运,忽听院门被人很响地敲起来,他以为是雇的那些买丝的人回来了,忙去开门。门拉开才发现进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提了个大包。达志一愣,问:“你们是——”

“尚叔叔,我是承银,后边有人追我们,我得在你家里躲一会,如果后边的人追来,由她出面去应付。”承银指了一下和他同来的姑娘。达志知道承银的身份,不免有些着慌,但单单冲着云纬,他也要尽力帮助,忙喊来立世,把拎着包的承银领进了后屋。

“你咋着办?”达志转身急问姑娘,未料那姑娘倒很平静,笑笑说:“我没事,我就站在这当院里,你去拿两匹缎子,颜色要一红一紫的,用布包成一个包,我要买。”达志很有些不快:这个时候你还有心买绸缎?!不过既是她这样说了,也只好依她的话做。待达志包了绸缎出来,门就被嗵地撞开,进来了一伙拿枪的人。达志慌得还没有开腔,那姑娘倒冲着那伙拎枪的人中的一个大方亲切地叫道:“刘叔,你们也来买绸缎?”

“哦,不……当然……栗丽,刚才是谁跟你在一起?”那个拎枪的瘦子有些吞吐地问。

“是这位尚老板呐,我买了两匹粉色缎子,尚老板要顺路送送我,半路上我又觉着粉色不好,拉他又回来换成了一红一紫。我正要回去,刚好你们来了,刘叔,那就麻烦你帮我把缎子提上。”说着,从达志手上拿过包就放到了那位“刘叔”手上。“走吧,刘叔,时候可是不早了,俺爹俺娘肯定在记挂着我哩!”说着先迈步出了门,在门口又回头交待道:“尚老板,明日上午你派人去栗府找我取钱,我叫栗丽!”

看着那几个持枪的迟迟疑疑地随姑娘出了院门,达志才松了一口气,才想起栗温保有一个名叫栗丽的闺女。他一边奇怪着承银怎么会同栗温保的闺女搅在了一起;一边又惊异着栗丽的沉着应对。这姑娘倒也是个人物!

承银从达志的后屋出来那阵已是三更时分。承银提着他手上的布包在和达志告辞时深深弯腰鞠了一躬,说了些感谢掩护的话。达志被心中的那个疑问拱得没法保持沉默,因此带了几分担心地说:“栗温保一直在想法抓你,你和他的女儿在一起可能会有麻烦!”承银在黑暗中笑笑,达志看不见他脸上笑纹的模样但能感觉到他笑了。承银说:“她和她父亲有些不同,她对我的信仰抱有好感,她还同情和支持一切反抗日本军队的人,而我们有一批人恰恰是在破坏日军电话线路时负了重伤,因此我就来找她弄药品了。我们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呶,这包里就是她给我们的药品。当然,我对她也抱有警惕,请尚叔放心。”承银说罢抬脚就走,走出几步后又再次返回低了声说:“根据我们的情报,日军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要发动河南战役,其战役的企图和投入的兵力目前尚不清楚,但估计规模不会小了,请尚叔在精神上有个准备……”

承银的双脚像猫一样落地,满街的寂静没有受到片刻的惊动。达志在看着承银的身影被夜色消融时,脑子里已被“河南战役”四个字塞得满满腾腾。日本兵会不会再次进攻南阳?我的尚吉利织丝厂难道又要停产?是不是又要来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