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绒在离儿子的书桌几步远的沙发上坐下,把《圣经》在膝头上摊开,却并没有俯首去读她原定要读的“诗篇”第五,而是把慈和的目光抚在正伏案写着什么的儿子秉正身上,让一种甜甜的自豪感糖块样的在心中化开。
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看看他那宽大的身架,那嘴唇上的一层茸毛毛,那两只大脚,真真是一个男子汉了!没想到他会长这么快,小秉正在怀里噙着奶头吸吮,牵着手在地上趔趄学步,跳在水盆里扑腾着洗澡的事都仿佛如在昨日,可今天竟是一个商校就要毕业的小伙子了!主呵,我知道你一直在保佑我们母子,我时时感受到你那双照拂我们的手的存在,我如今祈求你那双仁慈的手,能护佑秉正顺利走上经商之路,正正派派挣一份家产,堂堂正正做一个人……
“夫人,大门口有人找秉正少爷。”一声下人的招呼打断了草绒的思绪,这当儿秉正已应声走了出去。草绒望着儿子那颀长的背影,再一次感受到自豪的波纹在心中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会不会是一个姑娘来找秉正?他是到了和姑娘们交往的时候了。可那姑娘漂亮吗?和我儿子来往的应该不会是长得丑的姑娘。可她的心肠好吗?我儿子愿意交往的姑娘,她的心肠一定不坏。可她信仰主吗?也许她信佛祖?她吃斋吗?——这就是我妈妈!——妈妈你好!她分明地看见儿子领着一个白衣白裙的姑娘来到了她的面前,那姑娘正含羞地向她鞠躬问候,她满足地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妈,你看这个!”儿子这时进了屋,不过身后并没有跟一个白衣白裙的姑娘,儿子只是手里拿着一张纸。
“啥?”草绒眨了眨眼,把那个白衣白裙的姑娘的幻影赶走。
“表格。专员公署派人送来的,说是爹让送的,”秉正把表格递到妈的手上,“我刚才去见了爹,爹说我填了这张表后,就准备任命我当专员公署的书记官,爹说这事他费了好大气力才弄成,他说他想让我早点进入政界,日后好有个发展。”
“嗬?”草绒一向平和的脸上陡然露出了厉色。“你咋回答栗温保的?”她向来对栗温保都是直呼其名。
“我说……听爹的——”
“啪!”一个巴掌猛然落到了秉正脸上。
秉正愕然地抬头看定妈,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挨母亲打。“……妈……凭啥……?”秉正委屈地问。
草绒在扬起巴掌向儿子秉正的左脸扇去的那一瞬完全忘记了主的教导。当巴掌在和儿子脸颊相撞爆出脆响之后,她才意识到她的举动与主的教导相违,才急忙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这时儿子那白嫩的颊上已有五个鲜红的指印在飞快地显现并且越凸越高,与此同时有两串泪珠从儿子的眼中飘落而下,左颊上的那些泪珠被凸起的指印改变了流动的方向,径直流进了儿子的脖颈。
草绒感觉到心中腾窜的火苗已被儿子的泪水浇灭,原本硬起来的心正被那五个指印压得越来越软。但她咬紧了下唇不让对儿子的心疼主宰了自己,厉了声问:“我平日是咋嘱咐你的?”
“好好读书。”秉正嗫嚅着答。
“还有!”
“不做官,可经商、做工,也可种田。”
“那为啥又答应了他要去当书记官?”
“爹说……荣耀……”
“肖四当年荣耀不荣耀?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的不荣耀?可如今他在哪?不是让枪子把头都打烂了?”
“当了官……也可为民……造福……”
“经商就不能造福了?你把百姓们要用的物件做出来,这不就是造福了?你把百姓们急用的东西卖到他们手上,这不就是造福了?做工就不能造福了?还有种田,你把人们要吃的粮食种出来,不也是造福?干吗非要去当官不可?”
“那……依你说……咋办?”
“烧!”
“烧?”
“把它烧了!”草绒把那张表格扔到了儿子的脚下。
秉正抬脸看了妈妈一眼,怯怯地弯腰拣起,伸到了蜡烛的火苗里。顷刻间,那张纸化作了一片灰烬在屋里旋。
看见那片灰烬最终飘落到地上之后,草绒才舒了口气,换了往常柔和的声音说:“去洗洗脚睡吧。”……
当秉正那轻微的鼾声飘进耳中时,草绒才又起身走进儿子的睡屋,听任自己对儿子的心疼之情在脸上显现出来。她轻轻地在床头坐下,万分痛惜地看着儿子脸颊上被自己打出的五个指印。我的孩子,原谅妈妈动手打你,你长这么大妈是第一回对你动手,妈不该这样,妈会在主面前忏悔。可你也要记住,这辈子就做平民,别进官场,妈盼着你一生不遇太大的风浪,盼着你正正派派做人,盼着你在主面前永远良心无愧……
栗温保,你害了我还嫌不够,还要来害我的儿子?!要让我的儿子进官场,你休想!……
每次理完发,栗温保部要在理发椅上仰躺下来,在理发师的例行按摩中假寐一阵。他觉得这是一种放松身体歇息养神的好法子。今儿个,脸刮完之后,他依旧是一边听任那双小手做例行的按摩,一边将双眼缓缓闭了。
栗温保早先理发并不讲究,而且一向把理发叫做剃头。每逢胡子头发长了之后,他总是叫护兵上街随便找个剃头匠——当然要手艺好的,来用温水把头脸洗过,用剃刀噌噌地刮个精光就成。而巳他也很少照镜子,剃头匠剃完,他伸手摸一摸光光的脑袋和下巴,点点头说声“行”,就罢了。他把“剃头”改成“理发”真正讲究起来是在做了副司令之后。有一次他去开封开会,进了会场脱了军帽之后,他发现光头者就自己一个,其余的都是头发梳得有模有样;而且他注意到在会场上倒茶递毛巾的小姐们总把目光往那些头发梳得有模有样的家伙们身上瞅,绝少来看自己。这才使他意识到当了官对头发也该有所讲究。后来他就开始常去南阳城里有名的“雅舒发室”理发了。“雅舒发室”名气大但店不大,理发师只有父女两个,男客去了父亲动手,女客去了女儿剪头。栗温保的发型是老理发师精心设计的,栗温保很满意。有一次栗温保去理发时,恰逢老理发师有病,做女儿的就替父亲为栗温保理了发,这一理栗温保发现姑娘的手艺并不亚于她的父亲,心中很是高兴。一个妙龄姑娘的两只小手在自己头上、脸上触摸总比一双老年男子的手触摸起来舒服,遂就说定让姑娘每月来栗府两次,专为栗温保理发,付钱也比往日高出两倍。老理发师虽有些不愿女儿只身出门,但也终未敢言明,只嘱咐女儿理发时小心,别意栗司令生气。
要在往日,要不了几分钟工夫,栗温保就能在姑娘的理后按摩中打起呼噜——姑娘的理后按摩手艺也得自父亲的真传,能很快让人筋松骨软神安气闲。而只要他打起了呼噜,姑娘就可以收起工具轻步走了。可今儿个有些反常,栗温保在理发椅上不停地变换躺姿,时不时还会莫名其妙抬手狠拍一下理发椅,使得那姑娘不明所以很有些心惊胆战。
栗温保是在生气,不过不是在生理发女的气,而是在生肖四余党的气。三天前,栗温保在队伍里清洗掉了肖四的最后一批来信——斩草务必除根,这一点栗温保十分明白。在勒令肖四的那批亲信脱下军装离队回乡后,栗温保听说其中有人冷笑着叫:这笔帐咱们十年以后再算!这句话让栗温保气了许久也惊了许久。十年之后再算帐?怎么算?趁我年龄大时把我的权夺在他们手中?一个掌权者在年龄大了之后总要交出权力,权交错了人可会惹出祸患!我的权力将来会落在谁的手里?交给我的新副手?他如今跟我一心,将来会不会变?他内心里对我如此处置肖四和肖四的亲信有无反感?他一旦得了权之后对我变脸了咋办?
栗温保就是在这种思考下决定让儿子秉正进入政界。他打算先让儿子在公署机关干两年,了解一点政权机关行使权力的过程,尔后再让他来到自己身边,逐步委以职务,直到自己老了之后把权力全部交给他。这个世界上只有把权力交给儿子才算保险,过去的皇帝们不都是这样做的?
我的儿子只要接过了我的权,谁还敢对我栗温保说长道短?权力只有世袭才能保证旧案不反复,社会不动荡!“你说,是吗?”栗温保突然抓住了理发女正在按摩他额头的手。
那姑娘被这突然的问话和举动吓得浑身一颤,两只乌亮的眸子惶惶地瞪大了。“哈哈哈。”栗温保朝姑娘笑了,“你这副吃惊的模样倒是耐看,瞧这两只眼,瞪大了可真是让人喜欢,这儿也在发颤,它们也害怕吗?”他伸手隔着衣服拨拉了一下姑娘饱满颤抖的双乳。“栗司令——”姑娘吓得后退了一步。
“退啥子?我又不会吃了你,”栗温保笑得越发可亲,“我只是想看看它们害怕起来是啥子模样,来!”边说边一下子掀开了姑娘的衣襟,凑近眼去看雪白的胸脯上那两个依然在颤的美丽的奶子。
姑娘像待宰的羔羊一样闭上了眼,与此同时有泪珠在她羞红了的脸上晃荡。
“我们应该让一切敢于反对我们的人像它俩一样,不停地发颤!只有这样,我们才安全!”栗温保对着那两个仍然颤抖不止的雪白奶子狠狠自语。恰在这时,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响到了门口,栗温保抬头一看,不由一怔:是草绒!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草绒冷冷地边说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不,不,你误会了,我是在理发。”栗温保尴尬地笑了一声。
“理发还需要看人家姑娘的奶子?”草绒的话语像刚刚磨过的刀一样砍过来。那位姑娘此时已抹着眼泪出了门。
“哈哈,你来是有事?”栗温保躲过草绒话语的利刃笑问。
“当然有事!”草绒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聚说话的力气,“我来是要告诉你,别打我儿子的主意,别把他往官场上推,他不是一个当官的料!”
栗温保笑了:“干啥都是学了才会嘛,我当初会当官?如今不也学会了?我现在先让他到专员公署,就是为了锻炼他,我早晚会把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官!我所以让他出来做官,也是为了咱栗家考虑,人常说进山打猎最好是父子,有难时彼此可以拼力相救;这当官掌权也有点像打猎,父权传子才好让人放心。历朝历代,当官的儿子有几个不是做官的?再说,在咱中国,一个人也只有做了官才活得扬眉吐气,这你还不懂?”
“你可以让你的紫燕生的女儿当官,但我的儿子不行!你如果执意逼迫我们,我娘俩就走!”
“走?上哪?”栗温保一愣。
“去到主的身边!呶,你看见了吧?这是砒霜,你要是再逼俺娘俩,俺们就喝了这个!秉正是我从主那儿领来的,我有权把他再领回去!”
“你?!”栗温保骇得瞪大了眼。
草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