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纬在那个秋雨淅沥的下午回想老黑染病的经过,认定者黑得病是吃了过量的蝗虫油所致。用蝗虫榨油是今年才有的新事情。入秋以后,西峡、内乡境突起蝗灾,蝗虫飞则蔽日,落则盖地,所过之处,庄稼、树叶、草梗全被吃光。这场灾害不断东移,抵达南阳城西一带乡村时虽已是强弩之末,但蝗虫的数量仍多得惊人。被蝗虫吃掉庄稼的农人们无奈中愤而去吃蝗虫,人们把蝗虫用火一烤或放在锅中用盐水一焯,尔后咯吱咯吱地吃进肚里,既泄了一份愤恨也耐了饥。甫阳县人于锦江由人们吃蝗虫想到母蝗虫肚里黄澄澄的油脂,顿时起了用蝗虫榨制食油的念头。他遂做试验,最后竟至成功,用四斤蝗虫可榨一斤油,油渣还可肥田。这消息传到百里奚村老黑耳朵里时很令他欢喜。蝗虫极需扑灭,芝麻油、花生油、豆油、棉油又都难买起,如今能榨出食用蝗虫油可真是一举两得。他于是和承达一起去自家的地里捕捉蝗虫,没有两天工夫,就捉了半麻袋,背到于锦江的蝗虫油坊里榨了六斤多油。老黑留下二斤给油坊主人以抵工费,剩余的用坛子提了回来。
那天晚饭时老黑亲自动手用蝗虫油炸野菜饼子,决心让全家人痛痛快快吃个饱。——因为灾害连连也因为打游击的承银不时要回来拿点钱用还因为上边催要的捐税太重,全家人许久没有吃过油炸的东西了。可饼子炸出之后,云纬只吃了一口就急忙摇头说我吃不了这个味,改吃了午饭时剩下的野菜窝头。承达一开始时还吃得挺香,到吃第二个饼时却忽然哇的一声呕开了,把吃进去的又吐了出来。老黑问咋着回事,承达说我猛然想起榨油时并没把蝗虫肚里的屎取出来,这油里肯定有不少蝗虫屎!老黑笑了,老黑说看来你娘俩没有享福的命,蝗虫是吃庄稼长大的,肚里的尿也脏不到哪里去,吃时不要乱想,只管香香地嚼了咽进去就是。
接下来者黑开始大吃。平日里吃饭,老黑总是先让云纬、承达吃饱,最后剩多少自己吃多少,很少放开肚子,今天晚上他破了例,心想反正这油来得也容易。
老黑吃得连打饱嗝心满意足。未料后半夜他先是开始拉稀后是开始呕吐,到天亮时竟已拉了十几次吐了七八回。云纬见状急忙去请郎中,郎中来看了后一边开药一边说:别人吃了蝗虫油并没这种反应,是不是你们逮的蝗虫有问题。有气无力的老黑摇着头说:“都是一样的蝗虫。”
老黑的吐和泻是第二天傍晚时分止住的。但年龄已高平日身体并不好的他怎经得起如此一场折腾?从此他开始卧床,而且生出了一个不停打嗝的毛病,又过了一段日子,他说他觉着肚里有个疙瘩,云纬请来郎中一摸,也点头说是个疙瘩。从此老黑越发消瘦起来。
云纬对老黑虽然说不上有爱情,但这些年来相依为命过日子,依恋之情是有的。她宁肯借钱也坚持为老黑治病,在生活上尽心尽意照顾他,生着法子为他做点好吃的。老黑知道自己的家底,估摸着家里不多的一点积蓄早被自己抖搂光了。不能再这样拖累下去,不然,自己蹬腿之后,他们母子该要卖房卖地了。我老黑生时没给他们母子俩留下像样的家产,死时可不能再留一堆债务。老黑这样想罢,就对云纬说自己不想再吃药了,云纬哪能应允,只管又买了药,可把药煎好后,老黑执意不喝,只说这汤药喝够了,想停停。
村里人对老黑的病日渐见重有多种说法,有说他可能原本肚里就有病,蝗虫油只是这病发作的诱因;有说他捉的蝗虫是闷死之后才送去油坊的,榨出的油可能已经变质;还有的说,八成是老黑去榨油时恰好让蝗虫仙子撞见,一怒之下降了罪于他,给蝗虫仙子烧烧香兴许还有救。云纬听了后一种说法后,为了去去心病,还特意去当初老黑和承达捕捉蝗虫的地里,烧了香,焚了纸,叩了头。
可老黑的病丝毫未见减轻……
老黑是在一个阴云猖狂的早晨咽气的。当霞光万道的东天被阴云肆意涂抹成一片灰暗时,老黑平静地闭上了他那双单眼皮的不大而和善的眼睛。其时,他正赤身躺在云纬的怀里。
后半夜里,这两天一直沉入昏睡的老黑忽然睁眼对守坐在床头打盹的云纬说:“我刚刚在梦中看见一个穿黑衣的人向我招手,说你们看的这一场戏散了,出去吧。我估摸我这是要被拉走了,有两桩事想跟你说一说。”云纬摇摇头:“有啥事你只管交待,但梦里的事咋能去信?”老黑却只顺了自己的思路说:“第一桩事,我死后你见了尚达志,告诉他我从来没亏待过他的儿子。”“尚达志的儿子,谁?”云纬一听这话,滞留的睡意一下子被吓得飞走。老黑吃力地一笑,说:“我啥都知道。”云纬本能地掩饰:“啥,你知道啥?你说的是昏话吧?”老黑缓缓抓起云纬的一只手捏了捏:“我脸黑,可心不傻,我算过承达出生的时间;你当初去达志家时,我曾悄悄跟在你的后边,我啥都看得明白,我也懂承达这名字的意思。”血涌到了云纬的脸上,她根本没想到她一直小心对老黑保存的秘密对方竟然早知道,她起初还想再作辩解,后来想到对一个离死期很近的人继续撒谎有些太残忍,也就掐死了这个念头。
“我说出这桩事并不是要责怪你,只是想让你转告达志知道,我对他的儿子问心无愧。”
云纬嘴张了张,却一时找不出该说的话。这一霎,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老黑领着承达去村里借东西,达志刚好来访,后来承达一个人跑进屋,她见状急忙催达志走,随后她在屋后看见老黑双手抱头蹲在一棵枣树下边,当时他说他是打个盹,其实他是在避开三人相见的场面,天呵,他心里也苦……
“我这辈子有和你在一块的这段日子,是真活得值了。”老黑的声音在逐渐弱下去,“你给我的好处,我只有下辈子再报答。”
云纬无话,只一手轻抚着老黑的头,她担心她一说话眼中的泪就会流下来。
“我死后,你就带着承达早点到达志那边吧,”老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听人说,男人临死时光身子躺在老婆怀里咽气,下辈子脱生成男人就不会单身过日子,你能不能让我光身子睡你怀里,你害怕我在你怀里咽气吗?”
“不,不害怕……”云纬急忙摇头,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她急忙脱了裤子钻进老黑的被窝,横抱起老黑那瘦得像一段枯木样的赤裸的身子。随后又解开上衣,让老黑像孩子一样地把头靠在她的胸口。
老黑的脸上漾出一丝满足的笑意,这股笑意一直留在他的两个嘴角,直到天亮后阖上了眼睛。
老黑咽气后云纬并没有惊慌,仍如原样抱着他,直到他的身子渐渐变凉,她才把他放回被窝,自己开始穿衣服。自己穿完,她方喊过承达。承达哭了,就在承达的哭声里,云纬动手给老黑穿上了预先备好的老衣。
随后云纬开始借钱筹备葬礼,自然她最先想到了去找达志,可一想达志家也刚刚埋葬了蓉蓉,就作罢了。
第三天的黄昏时分,老黑的灵柩平安入土。送葬的人在渐起的晚风中相继离去,承达和母亲也点燃了最后一捆火纸。在焚后的纸钱灰烬四下飘飞的时候,一队挎枪的人向墓地走来。母子俩先是一怔,随后看清了是承银和他的游击队员。承银在坟前站定,先是说了一句:“爹,我回来晚了,鞭炮纸钱都没带。”随后扬起手中的驳壳枪,朝天打了三响,震耳的枪声惊得那些纸钱的灰烬像麻雀一样地向高空中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