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容按着父亲给她规定的课程,高声读着宋人沈括的那首《二郎山下》:
二郎山下雪纷纷,
旋卓穹庐学塞人。
化尽素衣冬未老,
石烟多似洛阳尘。
接连读了两遍后,容容把一双秀眼瞪住“石烟”两字,蹙眉默想了一阵,尔后转向正坐在一旁读报的父亲问:“爹,石头还会冒烟么?”
“嗯。”卓远含混地应了一声,目光仍盯着报纸。
“石头会冒烟?”容容惊诧地扬起眉毛,跑到父亲身边又追问道。
“噢,容容,快去西院叫你达志叔来!”卓远这时从报纸上抬起头,没有理会女儿的问话,反倒向女儿发了命令。
“我不!”容容生气地一晃身子,嘟起嘴叫:“我问的事你为啥不先回答?”
“哦?什么事?”卓远这才认真地去听女儿的问题,待容容不高兴地把她的疑问又说了一遍之后,卓远忙含笑解释:“石烟在这里不是说石头会冒烟,而是指一种油燃烧时飞起的烟灰,这种油世人给起名为石油。诗作者沈括一生精研科学,他在调任延州任地方官后,在附近山中考察发现了石油,并观察了它的用途。这首诗就是描述作者本人为探索大自然的奥秘,在严寒的冬天去二郎山考察的情形以及发现石油后的喜悦心情。我们的国家要富强,需要许多像沈括这样实实在在做事的人,你读了这首诗后,明白了啥道理?”
“让俺想想嘛!”容容白了一眼父亲。
“好,现在边想边去西院叫你达志叔来!”卓远笑着重发指使。
容容跑了出去,片刻之后,身上沾了斑斑点点染印色的达志急步进屋问道:“卓远哥,有事?”
“嗯。”卓远捏着手中的报纸站起,“这报纸上说,美利坚合众国为庆祝巴拿马运河开航,要在他们国家的旧金山市举办万国商品赛会。目前世界各国都正在组织本国的一流商品参加赛会,我们中国也宣布要参赛,河南省为此还专门成立了‘筹备巴拿马赛会河南出口协会’,眼下好多厂商都正在向该协会送去自己的产品,争相准备参赛。我想,这对尚吉利织丝厂也是一个机会,如果你们的绸缎能够被允许参赛并且在赛会上夺魁得奖,对于织丝厂今后的发展,将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真的?”达志欢喜地睁大眼,迫不及待地拿过报纸去看那条消息,读后,抬头急切地说:“行,咱们一定争取参加,可卓远哥,到底怎么个争取法?先找谁呢?”
“恐怕要先找一下栗温保,”卓远沉吟着说,“他如果支持,南阳其他的官吏一般就不会再拦阻。”
“那好,我后晌就去栗府!”达志立时点头。
“倘使他答应了,你就要考虑究竟送哪几个花色品种的绸缎去参赛,对所送品种的质量要有把握,要争取送到出口协会就能被看中、被允许参赛,而且在赛会上有竞争能力,会赢得喝彩!”卓远叮嘱道。
“这你放心,我想,要送就送五种:雪青捻线缎、银灰捻线缎、雪青湖绉、雪白湖绉、炼白山丝绸。这五个品种我心里有些把握。”
“去吧!”卓远拍了拍达志的肩膀,“但愿别失了这个机会!”……
栗温保回答得异乎寻常的痛快。他坐在当年晋金存常坐的那把圈椅上,一边用一块红绸擦拭他心爱的短把撸子,一边听尚达志述说送丝绸参加万国商品赛会的请求,达志刚一说完,栗温保就用撸子把磕打着圈椅表态:“去吧,这也是为咱南阳人争脸的事嘛!要是能入选参加赛会,或是能获个奖,大伙的脸上都有光嘛!”
达志慌忙鞠躬表示谢意。
出了栗温保的客厅,一抹欢喜还停在达志的脸上。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栗府厨房里飘出了很浓的炖羊肉的香味,那香味在通往大门的小径上停了不动,惹得达志深深地吸了几口。
前边的房屋拐角处传来脚步响,达志闻声,估计是栗家的人,忙向树篱边一让,躬身站下。过来的却是一个女仆,手上端了一盆显然是刚洗过的衣服,达志让过她刚要移步,但一望她的侧影忙又停脚冲动地叫道:“是你?云纬!”
已是道地女仆打扮的云纬闻唤一惊,端着洗衣盆朝达志转过身来,但只看了达志一眼,便慌忙闪开目光。
“我来找了你多少次,可每回门房都回说你忙,不见。”达志这时已冲动地走到云纬面前,伸出双手帮云纬端住铜盆一边。自从晋府变成栗府之后,达志多次来打听云纬的下落,得知她做了女仆之后,数次来找门房相约一见,可都没如愿,他知道是云纬不愿见他,他理解她的心情。可他又实在想见见她,想给她一点帮助。没料到今儿个无意中实现了这愿望。
“我想请你去我的织丝厂帮忙,行吗?那里活儿不累,我会让你们母子生活好的!只要你点头应允,我去找栗大人请求他放你们母子出去,好么?”达志急切地一股气把早就藏在心中的打算说出。他一直想为云纬做点事。这除了久埋心底的那份深爱之外,还因为他总在内心里认为,云纬落到今日这种地步,他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有一丝犹豫和感动在云纬的眸子中现出,但只是一闪即失。她何尝不想去到达志身边?自从晋金存被栗温保抓起的那天,这个愿望就在她的心里蠕动了,可眼下能行?栗温保让她照料被关着的瘫了的晋金存,能放她走?再说达志如今好好的一家人过日子,自己去了算啥?不是生生要给他妻子添烦?“你走吧。”云纬最后淡声说了一句,转身就要离开。
“你等等!”达志又急忙扯住她手上的铜盆,“让我为你做点事吧,你这样做女仆,实在让我——”
这句同情的话一下子刺中了云纬那敏感的自尊心,使她的脑子不由得跳跃着回想起导致自己今天这处境的最初原因,于是一股怨气和怒气便即刻又涌了上来:“我原本就是个做女仆的料!”她恨声说罢,猛地转身急步走开。
“云纬!”达志又颤声喊了一句,云纬仍没停步。眼见她已拐入另一条小径,达志只好长叹一口气,默然扭身向大门移步。
其实云纬并没走远,她拐上另一条小径,便急忙隐在了一道树篱后,隔着树篱的叶隙去看达志的身影,不过是片刻之间,她的心便又被后悔揪紧:刚才不该对他那么冷淡,他毕竟是在关心你,如今在这世上关心你的还有别人?不见他时你日思夜想,见了他又这样恶声恶气,你这是怎么了?……
直到达志的背影在大门外完全消失,不远处响起了两个巡府兵丁的脚步声,云纬才收住思绪,双脚像绑了石块似的,一下一下走向囚禁晋金存的那个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