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二十幕

轿在武侯祠大门外的高台阶前落下,晋金存下得轿来,细细地整理了一番衣冠,便恭恭敬敬地拾阶向那挂有“千古人龙”匾额的祠门走去。

每当闲暇时,晋金存总要来这离城七里的武侯祠里走走。在南阳历史上的众多名人中,他唯一尊崇的,就是武侯诸葛亮。他欣赏诸葛亮的,倒不是他的足智多谋和对汉室的鞠躬尽瘁,而是他的官至丞相。一个外地移民最后能做到此等高官,封了侯立了祠,真是死也可瞑目了!身为男人能有这样一番结局,才真叫活得轰轰烈烈。

他沿着甬道,穿过镌刻有“汉昭烈皇帝三顾处”的石牌坊和仙人桥,越过朱红大门,径直走进大拜殿,在诸葛亮纶巾羽扇的塑像前点了一炷香,鞠了三躬,尔后站下,像以往每次来一样,久久地端详着武侯的面孔。

他再一次觉得,诸葛亮脸上露出的,是一股得意!尽管那么多人都说他们在诸葛亮的这座塑像的面孔上看到了飘逸、忠诚和慈和,可他每次来看,却都清楚地发现,罩满诸葛亮脸孔的,是一股得意。

一个在仕途上登到如此高位的人,难道不该得意?

武侯,我理解你!

男人在官场得意那才叫真正的得意!

你会写诗作词,那你就只会让那些喜欢舞文弄墨的人看重你;你有本领造机器,你只会叫使用你的机器的人看重你;你经商有道,你也只会让经商的人看重你;可只要你当上了官,社会上的一切人就都得看重你,都要听你的!谁不听都可以处置他!

男儿有志,就该到官场里去比试比试!

此刻,晋金存又记起父亲从小就向他说的这句话。晋金存老家在邓州南部,晋家有地数顷,家产在地方上也颇有名气,过去却就是与官位无缘,晋家几代人想通过科场考试谋个一官半职,却都没能如愿。直到晋金存长成,其父下决心用半数家产为儿子捐了个在知县手下做事的小官。晋金存还真为父亲争气,入了官场后,凭着自己的机灵和精明,硬是干到了六品官。当然,这六品官位来之不易,晋金存至今还记得那个升迁机会——他看出邓州知县和南阳知府大人之间的不睦,知县屡屡顶撞知府,也看出南阳知府一心想处置邓州知县却苦于无借口,于是便把知县在一次酒醉时对知府和朝廷发的牢骚密报了上去,知府大人得到他的密报后高兴非常,立刻奏请巡抚以谋反罪革了那知县的职,并同时以对朝廷忠贞不贰为名上奏,破格地把晋金存提升到自己身边做了通判。

看来,登官阶也有诀窍,这诀窍之一,就是要寻找缝隙。眼下,每个官阶上是都站满了人,但站满了人并不是说你就不能往上走了,因为已站在官阶上的人难免要为各种事情各种利益互争互抗互斗,当他们互相抗膀子的时候,他们的一侧就会闪出缝隙,后来者便可以顺着这个缝隙往上走!

武侯,你说我这想法有无道理?

诀窍一定还有很多,做官和做工务农经商一样,既然是人可以成年论辈子干的事儿,就不可能不被人们寻到诀窍。这方面,你武侯肯定知道不少,而且你一定实践过,要不然你不会登上高位并长久地稳站住高位!当然,你不会说出来,你想让后世的人们把你当忠贞不贰鞠躬尽瘁的老臣看,你只让“前后出师表”流传下来,你需要一个美名!不过我可以断定,你在官场混时一定有不少绝招!

我正是因此而钦佩你!

晋金存又缓步踱到茅庐前。当年,刘备带着关羽、张飞来到南阳卧龙岗,就是在这座草庐里三次恭请诸葛亮的。他绕着草庐走了一圈,摸了摸檐前那些虽经多次更换仍已变黑了的苫草,淡了声说:“这草又该换了!”“是的,老爷。”一直悄然陪在他身后的祠内管事急忙应道。

武侯,我猜,你当初所以让他们三请,其实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以便使自己的身价换来更高的官位;我甚至想,在他们未来请你之前,你已经暗中派人外出四处宣传,说你如何如何的有才有识,目的就是寻找出仕的机会。假若我的这些猜测准确,也无可厚非,因为做官和经商一样,什么手段都应该使出来。

武侯,愿您在冥冥之中点化我,使我这身官服也能尽早再换一换……

懒散的春阳终于拨开了面前的浮云,温煦的阳光顿时洒满了整个卧龙岗,也洒满了晋金存这个今天最早走进武侯祠的游客的身子,他在和暖的阳光下定定地站在诸葛茅庐门口,久久没动。

祠门外,一群衣着华丽的女游客,格格笑着开始登阶入门,听到那阵笑声,晋金存才扭过了脸。他的目光在那群女人身上一掠而过。自从娶了云纬之后,他已经对任何女人无了注视的兴趣。我已经有了南阳长得最美的女人,有了人人眼红的官位,有了可保终生衣食无忧的金钱,也许我该知足了?……

云纬知道晋金存坐在床沿正迫不及待地看着自己,却故意放慢卸妆的速度,对着镜子缓缓取下发髻上的银簪银钗,将头发散开,尔后用梳子去一遍一遍地梳。镜中的云纬,裸露的双肩浑圆雪白,如凝脂一般;只穿一件白丝内衣的胸脯,比初来时显得格外饱满;双颊也更加丰腴鲜嫩。你不能不承认优裕生活的力量,尽管嫁进晋府后云纬没有一天真正快活过,胸腔里装的全是对晋金存、对抢劫的土匪、对尚达志的恨,但精美的饮食,不用进行任何劳作的悠闲,仆人们的周到伺候,白天的充足睡眠,还是使她那健康的青春肌体在飞快向美处变。加上高雅漂亮的服饰,她身上的那股魅力,变得比当初更加逼人和惊人,以致晋金存如今的目光,再不愿离开她去看另外两个夫人一眼。

“现在是睡觉,又不是出门访亲,梳那样仔细干啥?”只穿着短裤坐在床沿的晋金存终于忍耐不住,小了心催道。他如今已不敢对这位三夫人太凶,要不她板着脸子上床,干什么都不配合,岂不让人扫兴?

“我要去漱漱口。”云纬从梳妆台前站起,扭身走进了隔壁房问。她在那锃亮的铜脸盆前站立了许久才端起漱口杯,她想尽量拖延上床的时间,她现在只有用这个法子来发泄心中对晋金存的愤恨,她要折磨这个淫欲难耐的东西!她发现他现在已离不开自己,无奈中的她于是便把夜生活做为折磨他的一个武器。

“我的小祖奶奶,漱漱口也要用这么长时间?”两眼被淫欲烧红的晋金存,急火火地跑到门口催。

“好了。”云纬故意斜眼朝他一笑,“这就来。”她不得不走进卧房,但当晋金存扑来要抱她时,她却又敏捷地闪到茶几后边,乌眸一眨,含了笑说:“我听二夫人讲,老爷的武功不错,能头顶大花盆半蹲一个时辰,不知能不能做给俺看看?”

“那倒是真的,”晋金存拍拍自己多毛的胸脯,“只是眼下这种时候我多么想抱住你——”

“你今晚必须让俺长长见识,要不,俺就不上床!”云纬故意将眉梢吊起,做嗔怪状。

“好,好,就依你!”晋金存为了不惹云纬生气,只好让步。“呶,我站这里,你去把窗台上的那个大花盆搬来,放我头上。”

云纬便快步走近窗台,去搬最大最重的那盆月季,临搬前,趁晋金存站那里运气不注意,又顺手操起浇花的壶,把壶中的水全倒进了花盆里。

大花盆放在了晋金存的头上,晋金存果然有些功夫,几十斤重的花盆顶在头上半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渐渐地,刚浇进去的那些水开始顺瓦质的花盆底部渗出,沿着晋金存的脖子往他那赤裸的上身流。他显然没料到花盆中还有水,身子立时打了个冷战叫:“怎么还有冷水?”“大概是渗到土里的,不会多。老爷的功夫就是好!”云纬笑着夸,“我在这儿计算着时间,看够不够一个时辰!”一丝阴冷的恨同时在她的嘴角一闪而逝。晋金存显然是强撑着半蹲在那里,任那几股细水像几条腹部冰冷的蛇一样在胸前、后背爬着。他打了一个哆嗦,赤裸的上身凸满了鸡皮疙瘩。云纬暗暗一笑,又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扇窗,夜晚的冷风立时扑进屋来,紧紧围住了晋金存只着一条短裤的身子,使得他那粗短的两个小腿开始轻轻抖起来。

当一个时辰过去花盆从头上拿下之后,晋金存连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老爷的功夫真漂亮!”云纬一边继续给晋金存灌着米汤一边给他那冻得乱抖的身子盖上被子。“快来暖暖我!”晋金存牙齿咯咯地磕碰着,“明天是九九重阳节,原定要和知府大人一块去独山赏秋,可别让我病了!”云纬不得不上了床,当晋金存暖和过来的双手开始伸向云纬的胸口时,她闭上眼在心里叫:阎王爷,你要是有眼有珠,天不亮就该让晋金存生一场大病,尔后把他的魂灵收了去,收了去……

出南阳城北行二十里,可在白河边上见一孤峰飞峙,这便是以出美玉、蕨菜闻名中外的独山。登临独山,东可赏白河秀水,南可观南阳城区,西可看沃野平畴,北可览茅庐民居,很有一番情趣,所以年年秋天都有人专门登山看景。当年大诗人李白游甫阳时也登临过独山,且还写过一首《感旧》的诗:“昔在南阳城,惟餐独山蕨。忆与崔宗之,白水弄素月”。如今的每年仲秋时节,南阳知府总要和他的一班吏属带上妻子儿女,来这独山上赏秋。

今天,便是官家们赏秋的日子。

日上三竿的时辰,一辆又一辆马车在独山脚下停住,官人和太太们开始换乘小轿,被往山上抬;侍卫仆人随从们,则在轿后争相往山上爬。山顶,早已搭好了观景台,这观景台是一个可用人工旋转的大木台,台上放了一圈桌椅,桌上早已摆好了菊花酒和菊花茶,酒是供官人们喝的,茶是让女眷们饮的。

晋金存今日瞒着大夫人、二夫人,只带着云纬一人上山。云纬随在晋金存之后出现在观景台上时,已坐在台上的所有人的目光全被云纬吸了来,人群中发出了几声低低的惊叹:嗬,好美的女人!云纬今天穿一袭淡色旗袍,未着艳装未施脂粉,但那股天然的清秀风韵却一下子压倒了在场的所有太太小姐,使男人们的眼睛一见便不舍放开。“金存兄真是艳福高照,三夫人可谓漂亮得惊人呵!”坐在知府左边的同知大人这时开着玩笑。晋金存早听到人们对云纬貌相的低声喝彩,及至听了同知这话,更是高兴得心花怒放,连连抱拳说道:“大人夸奖,大人夸奖!”

我晋金存的眼力不会差的,不得则已,要得就得好东西!早晚有一天,我会把知府大人的这身四品官服也得到手的!晋金存谦恭地望了一眼知府大人,在知府右边的位子上落座。

观景开始了。八个赤膊大汉在观景台下缓缓地推着台子旋转,台上的人便在饮酒谈笑中纵目去观四周的景色:玉带似的白河,河面上的舟楫,金色的沙滩,城区里鳞次栉比的房屋,田野中黄金色的谷地,绿色的茶树,田中拖犁行走的黄牛,带着篱笆的茅舍,纵横的阡陌,山坡上怒放的山菊……

伴着观景台的缓慢旋转,台外的一个歌女在胡琴、竹笛的伴奏下,脆声唱着李白的那首《南都行》:

南都信佳丽,

武阙横西关。

白水真人居,

万商罗廛寰。

高楼对紫陌,

甲第连青山。

此地多英豪,

邈然不可攀。

陶朱与五羖,

名播天壤问。

丽华秀玉色,

汉女娇朱颜。

清歌遏流云,

艳舞有余闲。

邀游盛宛洛,

冠盖随风还。

走马红阳城,

呼鹰白河湾……

“怎么样,宝贝?这景色美吧?”晋金存在同知府说话的间隙,回首附在云纬的耳边问。

云纬淡然点了下头,她其实既没观景,也没听歌,只是凝眸高远的蓝天,在那里苦想:我的命为啥这样苦?人在十二岁上正是依靠父母的时候,我的父亲偏偏在这当儿去世;别人家都有兄弟姐妹,惟我孤身一个,时时要操心照料有病的母亲;那么多姑娘都能嫁一个可心的男人,却单单让我遇上了晋金存和尚达志这类东西!人的命究竟是咋着回事?为啥别人可以享有的,偏偏不让我享有?……

“三夫人改日请随金存到我府上做客。”胖得肚子如同孕妇一样的知府大人,这当儿扭过头来同云纬搭话,云纬没有听见,慌得晋金存急忙伸手捏了一下云纬的膝盖,才使她从怔忡的神态中回复过来,云纬正不知该怎样开口,幸好同知大人这时插言朝知府问道:“大人,听说朝廷与美、英、俄、德等十一国已经谈判签了条约,为去年在北京发生的事赔了一笔巨款,可是当真?”

知府点了下头,面色阴沉下来:“听说是要赔四亿多两,但眼下还没有正式通报,看来,我们又要过几年紧日子了!”

“这些赔款难道还要摊派下来?”晋金存接上去问……

云纬扭过了头,她无心去听这些与己无关的谈话,她把眼睛又移向了蓝天,又接着去想刚才正想着的问题: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只手,是他在给每个人划定命运之路?那只手为啥要给我这样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