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残像(上)-最小说·第五辑(精选)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希]卡瓦菲斯《伊萨卡岛》

凯离开的那年冬天,我好像回到了生活在绍城的岁月。

绍城的深秋,天空颤抖微微泛寒。候鸟耐不住冷寂,早早离开那里深灰的天空,只剩

下忧郁而安宁的云朵守望没有翅膀的飞翔。天寒欲雪。黄昏日复一日地降临,一大片怆然

的赭黄色余晖铺在天边,犹如神的麦田。而那种血清一样的颜色,总让人忍不住喻以某段

糜烂在诗歌中的爱情。我知道,冬天很快就要接踵而至了,初雪过后,绍城将一片寂静荒

凉。

在窄小的阁楼里,我用手抹掉木头窗玻璃上的水雾,向外遥望。一片熟稔的世界在我

眼前洞开。天空颤抖着深深泛寒,灰色的低矮的楼房轮廓模糊,成群的鸽子静静飞翔,如

同最后一片萍聚的无名的命运。雾气蒙然,被黑色的朽木窗棂分割成小块小块的方形,在

绍城万籁俱寂的夜里,比暗夜更暗。

我被午夜时分炸响的鞭炮声惊醒,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陡然升起的艳丽烟花在高空中绽放,雍容的流光溢彩从窗户照射进来,明亮得将我的阁楼变成了一座通体透明的琉璃城堡。阁楼下面,母亲打开门迎接除夕之夜匆忙归来的父亲,絮絮叨叨地帮忙卸掉行李。我醒来了。清醒得闻得到开门的时候风雪破门而入的寒气。钻出被子,我在黑暗而寒冷的阁楼里因为预感幸福而独自微笑。

因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必伴随这风雪归来。

这是我童年时的绍城。

凯离开之后,我夜夜做梦,都会看见同样的情景。梦见凯张开了翅膀,飞向一片遥望无垠的麦田。他的落寂的飞翔令我想起绍城上空的鸽子。而苍穹之下,金黄色的麦子身姿柔韧地在风中倒伏,犹如低诉。我脚踏丰腴的麦地追随凯的飞翔一路奔跑,锐利的麦穗锋芒割破我的腿,我没有疼痛,一路喘息奔跑,直到凯的身影已经看不见。

而我也总会惊慌醒来之后便失声叫他的名字。即使我已经明白,远离了那些空落的白天过后的黑夜,那些不眠的黑夜过后的白天,远逝的少年旧事在光阴的池水中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一)

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格外炎热。晴空上的云朵仿佛被烈日煮沸了,翻滚着幻化不定的絮丝,白得耀眼,热气灼人。而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季眼泪和汗水一样丰沛的炎夏。父母终于以离婚的形式停止了无休止的争吵和打骂,尔后父亲再一次离开了我和母亲,离开了小小的绍城,去了很远的地方。惟有不同的是,他这一次离开,将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别的那天中午,我躲在蒸笼般的狭小阁楼里热得汗如雨下,却一直没有出来。那天的日光那么剧烈,晌午的蝉声聒噪个不停,声浪迫人。母亲的哭声从楼下阵阵传来,但父亲一直沉默。一瞬间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房门又重重地被摔上。

我明白父亲走了。

一时间我在床沿边坐立不安,开始不停流泪。双手用力抓着床单,用力到快要把棉布给抓破。十分钟之后,我站起身来迅速冲出门去一路狂奔到车站,跑着跑着只觉得凉鞋底都被晒化了的柏油地面给烫熟了,灼得脚底钻心地疼痛。

我在攒动的拥挤人群中气喘吁吁地找寻父亲的身影,跑过去拉着他的手不放。烈日之下,我拉着父亲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直抽泣,狼狈而无助地看着他。

良久,父亲放开我的手,抹掉我的泪,在司机不耐烦的催促下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整个下午,我都站在车站广场。头顶被晒得针刺般灼痛,脸上的皮肤被泪水里的咸涩盐分腌得生疼。夜幕降临的时候,车站里的人渐渐稀落,越发清静下来,白昼的余热却还在升腾,我浑身已经被汗水淋透。母亲到车站来找我,出现在我背后。她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我们回家吧,绍城。

我生于绍城。于是父母将我取名为绍城。我拥有一座和我一模一样的城市,或者说,绍城拥有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人。在偏远的西北之隅,绍城无声无息地在漫长岁月中接受烈日炙烤以及北风肆虐。父亲不甘心在这个偏城埋没此生,于是在我还未满岁的时候,离开了效益极差的国营工厂,下海去经商,几乎终年不在家。

听母亲说,父亲下海的头两年处境十分艰难,每逢春节,父亲舍不得坐飞机,又买不上火车票,于是他就在挤成一锅粥的春运火车上咬着牙僵站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下了火车还要换乘破旧的长途客车,顶着深夜的干风燥雪赶回家来。父亲的脚在漫长的路途上已经严重冻伤,溃烂流脓,与皮靴粘在一起,脱下来的时候鲜血淋漓。

我是堑玫摹N壹堑妹磕瓿�Ω盖谆氐郊依矗�谝患�虑楸闶怯媚盖鬃急负玫姆帕顺缕さ娜人�唇拧K�拇笠录缤范崖�嘶���嫔�俱玻��浜熘椎慕派狭髯叛�K�蛭�弁炊�Ы袅搜拦氐难�恿钗椅尴奚诵摹?/p>

我便是带着那样的伤心,静静看着母亲蹲下来,流着泪为父亲洗脚。

熬过了那些年生,父亲的生意开始蒸蒸日上,往家里汇的钱也越来越多。春节的时候坐飞机回来,还会给我们捎来很多礼物。那几年的岁月,是我记忆中最甜美的时光。我没有再看到父亲红肿流血的脚,也没有再看到他咬紧牙关强忍疼痛的样子。进了家门之后,父亲第一件事情便是欢笑着把我抱起来,转过身去兜圈。他大声唤我的名字,城城,城城。我被父亲举过肩头不停旋转,恍惚之间看到母亲柔和舒展的笑容,那样的美。

后来的后来,父亲在春节不再回来了。冷清的除夕,母亲神情幽怨,一言不发地坐在饭桌前,目光无神地注视着空洞的方向,直到整桌饭菜变凉,也没有举起筷子。

良久之后,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便站起身轻手轻脚把饭菜收拾起来,扶着母亲去客厅坐下。我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妈,爸爸会回来的,你别难过……

儿子,你还不懂……母亲欲言又止。

时光的流逝无限悠然,犹如是一种飞翔的姿态。飞翔是我童年时代尤为熟稔的映像。在我蜗居的小阁楼上,鸽子在黎明的熹微晨光中第一遍出巢飞翔,我早已习惯在它们啪啪地扇动翅膀的声音之中醒来,睁眼便可仰望灰蓝色的苍穹,静默地向我展开一片广袤而忧伤的笑靥。而暮色四合的时候,鸽子们带着飞翔的倦意心满意足地归巢,唧唧咕咕的声音,温情而朴素。我知道,当绍城夜幕低垂,母亲便会又一次在漫漫长夜的荒寒中,艰苦而无望地等待父亲的归来。

此后那些寒冷而清静的除夕,我早早睡下,却依然被午夜时分炸响的鞭炮声惊醒,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陡然升起的艳丽烟花在高空中绽放,雍容的流光溢彩从窗户照射进来,明亮得将阁楼变成了一座通体透明的琉璃城堡。但我再也听不到开门声,再也听不到母亲絮絮叨叨地帮父亲卸下行李,再也闻不到那盆早早准备好的,散发着陈皮香气的热水了。

我就这样醒来,躺在阁楼里的小床上,在阵阵绚丽的烟花过后的沉寂中,重新陷入沉睡。我明白我必须睡着,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与父亲重聚。

那些年的冬天,绍城变得越来越冷。

彼时我还在父母工厂的子弟校读小学。同学们都是职工子女,父母也大都相互认识,班里面就好几个同学的父母和我父亲一同下海。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帮孩子从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中获得些道听途说的东西,然后开始莫名其妙地起哄我,大声地叫,绍城,你老爸是“下海”游泳淹死了,还是“下海”去吃螃蟹被噎死了啊……才不是呢,另一个说,你老爸是跟别的女人好了,不要你们啦……哈哈哈哈……

我总是羞辱难当,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撂下笔,把课桌一掀就冲过去和他们打架。常常是在我和他们扭打成一团,正要力不从心败下阵来的关键时刻,凯恰好站出来帮我。凯是班长,年级里最优秀的男生。他呵斥那些起哄我的同学:都给我住手!要不我叫老师!

然后他站到我前面来,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从容不迫地把我的书包和笔捡起来递给我,说,绍城,我跟老师说了,让我坐你同桌。没人敢欺负你。

(二)

我一直喜欢绍城的雪。那是灰色的绍城惟一洁白的亮色。

一下雪,我便兴奋地跑出去,穿过大院,叫上凯,一起去滑冰和打雪仗。我们脱掉外套,放肆地扑倒在雪地,捏好雪球,兴奋地打起雪仗来。打累了就去湖上滑冰。那是向别人炫耀父亲送我的冰刀鞋的好机会,我喜欢飞快地滑,然后在惯性的延续中站直了身体,张开双臂,快得像是要飞起来一样。金光闪闪的冰刀在光滑的冰面上划出一道道弧线,身上的外套被疾风吹得翻飞起来——我觉得我像是白雪宫殿中的快乐王子,敞开了精美华丽的冰雕之门,迎进一群白色的鸽子,与他们一起飞向钟楼的尖顶。

一个愉快忘情的星期天的下午过去,天色已经黯淡。我高兴地回到家里,却赫然看见父亲已经坐在客厅。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就这么看定他,犹豫地小声说,爸,你回来了……

然后我发现我那可怜的母亲坐在他身边,脸上挂着泪痕,一言不发。

那个初雪过后的晴夜,皎洁的月光洒满了我的阁楼,照射在我的脸上。我在银霜般的月光中睡过去,间或一再被他们吵架的声音给惊醒。他们闹了一夜,母亲也哭了一夜。

我开始习惯他们吵架。吵得你死我活,父亲动手打母亲,母亲就尖叫着摔碎所有的瓷器,残片散落整个小厨房。我静默地回到我的阁楼,关上房门,面向一窗月光倾城的夜晚,手足无措。

在那样的夜里,如果我被他们吵得睡不着,就会起床来偷偷地离开阁楼,从后院溜出去找凯。在深浓而寒气逼人的夜色中,我游魂一般穿过逼仄而森然的小巷,擦着黑黢黢的冰冷的墙,左拐右拐,脚步局促而慌张地跑向他的家。他住一楼,我敲他的窗玻璃,他就会打开窗,然后让我踩着垫脚的砖头翻进去。我刚在凯的窗台上露出半张脸,夜神就已经轻盈敏捷地一跃而起,跳到我眼前来,舔着舌头,蓝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我。

夜神是一只灰黑相杂的猫。

凯的家里只有奶奶。他的父母都一起下海经商,因为创业艰难,所以一开始不敢把孩子带上。凯和奶奶一起住,管束上比我们都自由,成绩却比我们都好。父母争吵不休的时候,我就逃往凯的家。在漆黑的小房间里,我脱掉鞋就直接蹦到凯的床上去,放肆地蹦跳或者翻滚,累了就伸展四肢躺下来,开始彻夜聊天。我们不停地不停地说,而夜神则时而蹲踞在床上用匪夷所思的眼神望着我们,时而为发现了一只在阳台上落脚歇息的夜莺而兴奋地扑过去喵喵直嚷,时而无聊至极,兀自跳到窗台上去静静蜷缩起来睡觉,浑身落满霜雪般的月光。

某个夜晚,凯把夜神抱在怀里,在黑暗中对我说,城,你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他们起哄你父亲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站出来帮你么。

我忐忑地回答,不知道。

因为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凯兀自说。

我惊讶地望着凯,瞠目结舌。

他告诉我,其实父亲和母亲到那边去之后不久,就出了意外。妈妈怕奶奶承受不起,不敢告诉她老人家。春节也不敢回来。她只让我知道。

我问,那你妈妈不怕你承受不起么?

凯说,我爸爸只会打人,赌钱,喝酒。他在那边花光了妈妈所有挣的钱。我恨他。

我不再吭声。凯也沉默。

每次临走的时候,我翻上他的窗台,就顺势骑在上面,快乐地对他说,凯,再见。夜神,再见。

他便一手抱着夜神,一手拍拍我的背,说,绍城,若以后开心的时候,也要来找我。

我在暗淡的光线中看着他的模糊面容,依稀可见他轮廓俊美的面孔。凯的眼睛在熠熠闪光,星辰一样发亮。目光却又深得像一口井,引人不由自主地坠落进去,却又看不到希望。

我觉得他是那么善良而美好的小小少年。

父亲在家逗留了一个星期,吵了一个星期。后来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一如他回来时那样——等我放学回家,发现父亲已经走了。母亲问我,城城,若爸爸和妈妈要分开,你决定跟哪一个呢?

(三)

在日光炽烈的盛夏,我们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去水库游泳,一路上大汗淋漓,道旁的杨树绿叶碎小,窸窸窣窣地在热风中翻飞,满地都是缭乱的影子。我在骑车的时候偶尔会伸手抓着凯的车把摇晃他,却被出乎意料的一只迎头撞来的牛蝇给吓了一跳,身子一闪,车就歪去一边险些摔倒,只听见它翅膀颤动的巨大声音在耳畔“嗡”地一声飘过。我们打打闹闹骑得飞快,到了岸边就把车子一扔,扑腾到水里去。我们比赛游泳,每一次都不分高下。惟有一次,我眼看着凯要胜过我,便玩起了把戏,佯装惊慌地大叫一声“抽筋了救命啊!”然后扑腾两下憋一口气沉进水里。凯不出所料慌忙赶过来救我,我被拉上水面时对他做了张鬼脸,气得他又把我按在水里,呛了好几口。

直到看守水库的老人气急败坏地把我们揪上来,才想起已经到了回家的时候。一个下午过去,我们浑身已经晒成赭红,皮肤又因为被水浸泡而泛白。骑着车一路赶回去,看到夕阳如同撒在云霞上的血,颜色像暗红而俗艳的绸布,被一行行白杨的树梢分割得支离破碎。在短暂的下坡路上我们兴奋地抬起双臂,感觉像要滑翔起飞一般,并不知晓头顶上鸽子正在高处无声盘旋,而身后的路面洒满了琉璃般灿黄灿黄的余晖。

在小巷的末端我们拍拍肩膀道别,然后各自回家。

推开家门,屋里照样昏暗并且静如死寂,与刚才明快喧闹的欢愉迥然划清了界限。我又看见母亲忧郁而憔悴的脸,不自觉地便压低了声音,屏住气喘吁吁的呼吸,轻声叫她,妈,我回来了。

她声音沙哑,低声嘱咐我,去洗手,吃饭了。

我把自行车推到里屋去放好,默默走到厨房去。只觉得这昏暗与至静,几欲让我陷入失明失聪的幻觉之中,并且孤身一人。

那些遥远的夏天,我们在一起赶假期作业,做航模,用磁铁玩游戏,骑车,游泳,看小人书,偷偷去剪下大人鞋子上的皮用来做弹弓,或者为了争一叠不干胶而和伙伴打起架来。

那个时候觉得成长是一件漫长得让人失去耐心的事情——生于这个偌大的世界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在日光之下像精力旺盛的幼兽一般盲目奔跑与嬉戏,人生好像永远都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遥却无法接近,永远猜不到若真的走进了命运的迷宫,将在那一个又一个令人好奇的拐角背后,遇到哪些冥冥中等待着自己的人与事。又要等到多少年以后,才能从那些令自己始料不及却又在别人眼里平凡得缺乏新意的悲欢离合中,恍然醒悟原来踏入人生的那一刻比回忆中还早很多。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长大,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正是在这样的好无意识之中,以迅疾的速度成长。

我最后一次因为被同学耻笑而打架,是在五年级的时候。

早读课上,老师说今天班长不能来上学,大家要自觉遵守纪律。纪律委员要代替班长全权负起责来,说完老师离开了教室。我不知道凯有什么事,十分着急,转身四处向同学打听凯到底怎么了。讲台上趾高气扬的纪律委员大声点我的名字,绍城,你在讲什么?再讲话我记你名字下来告给老师听!

我回答她,我什么也没讲。

话音未落,我身后的一个小子俺鲆痪浠袄矗核�酱ξ士��裁疵挥欣茨兀∈前桑可艹牵磕忝橇┖玫酶�┮惶蹩泷盟频模�铱础��降资悄阆不犊�故强�不赌惆��?/p>

班里的同学顿时炸开了锅,好几个男生大声叫着,是凯喜欢绍城,他对我说过……

他们纷繁混乱的声音挤进我的耳朵,我只觉得什么都听不见了,头脑中嗡嗡直响,热血冲得我脑门一片猩红,我一把抄起板凳朝后面的小子砸了过去。

大家更闹得凶了。我正与他打起来的时候,教室的门砰的一声巨响,应声而开。凯站在门口,眼神倔强地望着我。全班一下子静了下来。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不知是谁冒出一个声音来,说,凯,你要是真喜欢绍城,就去亲一下人家!快啊,亲给我们看看啊!

全班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坐在我身边的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疯狂地煽动着,他们不停地说,凯,去啊,你的威风哪儿去了?怎么,敢说不敢做么……

我处在凯的视线聚焦点上,觉得自己的脸快要被他的目光灼烧起来一般辣得疼痛。就这样我目睹凯突然就大步大步冲过来,一路哐哐当当地撞歪了无数桌椅。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到我面前来,眼神炯炯地望着我。我看见他过来,心里害怕极了,怕得闭上了眼睛,心脏狂跳到快要碎裂,耳边只有那些家伙们亢奋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内心祈祷,你可别这样,凯……

然而当我睁开眼睛,我只看见从来没有打过架的凯重重地出拳和那几个恶作剧小子打了起来。他大声地喊,你们要再敢捉弄他,我——

凯打架了。全班炸开了锅,人声鼎沸,有的叫喊,有的拍桌子,有几个孩子飞快地冲出了教室,向老师那里跑去告状。各种噪音汇成汩汩刺耳无比的声浪,震荡着我的鼓膜。

我如芒在背。

因为这场闹事,我们被老师带到了办公室去。面向墙壁站立,听着老师的厉声数落。她说,凯,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现在你马上要转学,我本来指望你给同学们留一个好榜样,可是你怎么头脑发热变成这样了?像什么话?

我丝毫不知道凯要转学的事情,一时间惊讶万分地侧过脸去望着他,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凯仍然站得笔直。他镇定地回答,老师,我没有头脑发热。绍城一直被人欺负,我不能不管。

那几个孩子不依,吵吵嚷嚷地说,谁欺负他了啊,胡说呢……

老师一阵不耐烦,呵斥道,全都给我住嘴!我问你,绍城——老师将脸转向了我——他们都起哄你些什么啊?

我费力地思索,要不要告状。但最终我只觉得那些话我说不出口——无论是耻笑我的父亲,还是耻笑我与凯。于是过了半晌,我低下头去,轻轻地摇头。然后用低得我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他们没有起哄我……

那几个家伙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而凯突然哭了。

……我已经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是否因此有被请家长,是否有被暴打一顿,是否有被辱骂过不堪的言词……我都不再记得。我只记得那个瞬间,凯露出那么不可置信地,失望的神情,熠熠闪光的眼睛被泪水模糊,眼神不再清晰。我只记得我们面向墙壁被罚站了一整个上午,并且头一次这样长时间的独处之中沉默得无话可说。凯在我面前哭了,他只说了一句话,绍城,我以后走了,你怎么办。

我不去看他,扭头望着窗外阳光,明亮刺眼。

那天夜里,父母依然在吵架。我从梦中被吵醒,躺在床上仰望黑色的夜。我起身想要离开,却忽然想起我已经无处可去。于是我只好独自一人爬到楼顶,在屋脊上,顶着一穹星光静静独坐。

我在万籁俱寂之中,听见夜神的叫声。

凯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他抱着夜神,说,你怎么在那里?绍城?

我不回答他。

于是凯又说,我要走了,绍城。我想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夜神。你愿意吗?绍城?

我依旧不回答他。

于是我看见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对怀里的夜神耳语了几句,便把它放到地上。夜神听从凯的话,噌噌地蹿上了楼顶,脚步轻捷地走到我身边来。它一直是一只神奇的聪明的猫。

我抱起夜神。然后目睹凯怅然若失的背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渐渐消失。

凯真的走了。

他转学,和奶奶一起离开了绍城。我想,是他母亲把他接回到身边去了吧。他一走,我心中便有无限悔意。觉得自己独自一人,无可依靠,每一天都过得煎熬。

我亦煎熬着父亲数次不定期地回来,专为与母亲离婚的那些日子。

他们刚刚在厨房做饭时吵完架,来到气氛局促而诡异的餐桌旁坐下,彼此一言不发。他们碍于我的存在,只差将离婚之事提上餐桌。

我吃完饭便独自回到阁楼。而他们为了争执谁去洗碗而又开始吵架。母亲在厨房放声大哭。父亲暴躁地摔门而走。我从阁楼上轻轻下来,走进厨房,把蹲伏在地上的母亲扶起来。我在水槽边洗碗,心里越来越难过,空旷得仿佛听得见回声。

我守望阁楼上日复一日展翅飞翔的鸽子,看见它们的身影变成一群黑点,消失在茫茫的天际,然后等待它们在日暮时分倦飞而归巢,对我咕咕地亲切鸣叫。夜里,我抱着夜神沉睡,或者和它一起坐在楼顶,与满天星斗耳语。

我将诵读我的忧郁的诗句,幻想终有一日能远涉重重山冈,去找寻失乐的荒冢。野花遍地。月光如泪。群鸽离去,让落寂的飞翔贴满了天空。父的挽留早已在我脚步之后。沿着退潮的白色海岸,冬天终于来临。我只面对漫漫长路。我只带着夜的灵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