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自己的手掌,命运的纹路如同海底的珊瑚树,错综复杂,繁不可测。每一处微小转折都似乎预告了离奇。千百万亿个手掌摊开,海水翻涌,冥冥之中让人讶异的力量彼此牵扯。30岁。依然相信着人世有秘藏。
眼睛、耳朵、触觉、头脑……器官欺骗着我们。社会阶层、制度铁统、物质分配、潜在规则一直笼罩着我们。这些梦从来没有开始,也根本不会结束——
恐惧管道的男子
我在好友父亲的德馨茶社遇到那个男子。瘦而高、面目清朗,33岁,来自四川。蜀中人大都早婚,他也不例外,家中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他是茶社聘请的厨师,每月给自己留下少量烟钱,其余的悉数寄回家去。
我夸赞他的手艺,在一个悠闲的下午向他学习灯影牛肉的做法。烟火油盐之后靠在门口小歇,抽出一根七星给他,随意地胡聊。
我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1975年是条分水岭,之前出生的人大都对神秘事物鲜有敏锐性。而75年之后出生的人则通常有这样的体验:日常生活的瞬间产生突如其来的意识,一个刹那,某种惊动,此情此景仿佛发生过。
厨子笑,眼神闪动,反问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怕过什么在平常看起来根本不可怕的东西吗?
我好奇地问,比如什么?
他深深吸了口烟,说:“像是管道之类——”
他家在川西贡嘎山北跑马山麓,高原古城康定之郊。三山环抱,两水夹流,折多河贯穿城中,雨季时节日夜汹涌,如同奔马。南北走向的横?spanclass=yqlink>仙剑�备吣系汀:Q蠹痉缢匙藕庸闰暄讯�粒�拐饫镉炅砍渑妫�莆沓I�?/p>
318国道从成都一路呼啸延展,时而掠过河流,时而穿越山陵,是连接康定的交通主干。而第一次见到类似过山隧道般的东西,却不是在318国道上,而是在梦境之中。
幼年起就发生的影像。身处山谷盆地内一片红色森林,巨大的植物拔地而起,闷热潮湿。那样的梦从有记忆起就时常反复,在梦中,他艰难地穿行沼泽和藤蔓,跋山涉水,最终来到一条隧道口。他向我强调那是一条隧道,而非洞穴。因为大多洞穴百转千回之后都是死路,而隧道却一定会通向哪里。
“我站在隧道口,前方黑暗无比。风,大风像潮水席卷而来,扑向我后分裂两边,形状锐利可见。我十分害怕,但似乎知道自己必将从此通过。”
“梦在成年后终于终止。但最近,我突然又开始做那梦。十分可笑的是,我平日里看到所有的管道、隧道都开始感到恐惧——”
这时有客人要求吃小炒,厨子甩开我去干活了。我跑上楼去找好友拉拉,告诉他,他家的厨子害怕管道。恐怕连脱排油烟机的通风管道都囊括在内。拉拉大笑,说厨子很辛苦,虽然茶社的活儿通常只从午后开始,但他为了增加收入给孩子做学费用,每天凌晨2点半起床骑三轮车送牛奶。生物钟紊乱,可能偶尔胡思乱想吧。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栽种有时,收获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生有时,死亦有时。
应该睡时却还工作,应该梦时却还清醒,紊乱是必然的吧。
回到家时已经深夜。突然记起今天是冬至。
登上六楼,看见家门,不经意间也抬头望见门前天花板上的方形通道口。那是修缮屋顶的工作通道,方便工人直接到达七楼的天台。我站到通道口下,抬头掠了一眼。不知为什么,通道口竟然敞开着。大风迎面而来,冰凉刺骨,惨白弯月高悬天际。一阵寒意席卷全身,我掏出钥匙闪进家门。
打开淋浴器加热装置,取了衣物到楼上洗澡。脱衣服时四周寂静得出奇。没有拧紧的水龙有水滴落在盥洗盆里,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不由看了看绿色的玻璃盥洗盆。那滴水滚落在盆底,缓慢地滑落进出水孔,流进管道。
“一定会通向哪里。”
漆黑的管道。连接着下水道。下水道,在城市底部汇集成繁复的网系。一滴水,在哪里转弯,在哪里被分裂,无可预知。但最终,它将滑入黑暗大海。无论它是否愿意,是否恐惧。
赶紧洗澡睡!我可不能像康定厨子那样神经兮兮。跨进淋浴房,温热的水让皮肤舒展。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正惬意时,隐约听到细微的呻吟。
关上热水。听得更真切,那呻吟像是某种绝望的呼救。来自脚下的落水口。我伏低身子在三指宽的洞口张望。厨子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从洞口里传出来,甚至裹着在隧道里才会有的空旷回音:“救救我!救救我!我知道它通向哪里了!这是死路!是我们的死路——”
我赫然惊醒,满头冷汗。却原来是个梦。
窗外阳光大亮,已是周六中午。我吃了点面包片、蔬菜和火腿肠,喝着红茶在书房里看书。接到拉拉的电话,直截了当地说:“厨师出车祸了。昨天半夜。”
凌晨2点半,他被闹钟唤醒。穿衣,洗脸,喝了口热茶,缩着脖子走进寒风里。三轮车把手冰凉,可骑到牛奶站时就浑身冒热气了。到底年轻。他像往常一样按走熟的路线挨家挨户送牛奶。经过四川北路横浜桥时刚好3点45分。身后有车,他知道,那大光灯的光晃晃地照在他后背上呢。他没在意,弓起身子加了把力开始骑上微拱的桥面。
毫无征兆地,后面的车直撞上来,时速大概有60公里。猛烈撞击下,一车牛奶瓶粉碎,白色汁液飞溅得四处都是。三轮车头失去控制,侧翻在地,他滚落下来时,那辆肇事的车辆惊惶地打方向盘,带动三轮车压倒在他胸前,同时,肇事车左侧后轮碾过他的右腿,随后冲撞到路边的花坛上,右方车头受损严重。
整个过程只有4秒钟。
那是一辆簇新的出租车。开车的是一名23岁的男孩。副驾驶位上是一个怀胎9月的孕妇。再往前开100米就是第四人民医院。
我赶到医院时,厨子和孕妇都在紧急抢救中,听拉拉说,3条性命都危在旦夕。出租司机手臂和小腿骨折,已经上了石膏。我从微开的门缝里听到交警和他的对话。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已经开了15小时的车了,正准备回家。却在海宁路遇到那孕妇。她阵痛开始了,没有人照料。我不忍心丢下她,想送到医院就好……但我实在是太困了……确实是睡着了!等她惊叫起前面有人时,已经……”
“从现场状况来看,你负有全责。你清楚吗?如果出了人命——”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会崩溃的!”我在心里默默吼道。
“医生,厨师伤势怎样?”
“颅骨挫伤,中度脑震荡,右腿粗隆骨横绞性骨折,膝盖粉碎。胸部四根肋骨断裂,其中一根刺破肺叶,一根伤及胆囊。”
“孕妇呢?”
“胎儿本就有早产迹象,车祸中羊水流失过多,宫位为后臀位,颈部被脐带缠绕,还在实施剖腹产。孕妇本人中度脑震荡,脊椎多处严重错位。”
我和拉拉、司机的家人坐在等候大厅。厨师的家属在康定,孕妇是个独居的未婚妈妈,他们的家人接到消息正在赶来途中。谁该对这起惨剧负责?是不自量力的年轻司机,是过于大意的勤劳厨子,是有了孩子就消失无踪的情人,还是这来得不合时宜的婴儿?
“我十分害怕,但似乎知道自己必将从此通过。”
“救救我!救救我!我知道它通向哪里了!这是死路!是我们的死路——”
我望着屋顶的消防水管,看它延伸、沿着墙角转弯,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低声对拉拉说:“以前我们经常讨论人的临终体验——那些死而复生的人都说自己穿越了一条隧道,见到已故的家人,但后来又被某种力量拉回躯体。”
“嗯。你还记得吗?小嘉曾经说过她有一次灵魂出窍的体验。头脑清晰,浮在半空中,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还躺在床上。你觉得厨师的梦是否预告了他的意外?”拉拉问。
“他童年时的梦,很像是婴儿在母亲子宫中的情境再现。红色盆地、巨大的植物、隧道……隧道代表了母亲的产道!通向人间的隧道!”我心念猛然一动。如果婴儿梦中的隧道代表了他降临人世必将通过的母亲产道,那最近以来厨师害怕的管道又预示了什么呢?
拉拉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颤抖着示意我看。
我抬眼时,看见厨师正缓缓穿行过走廊,走进孕妇正在手术的产房K�泼沤�ナ保�棺�沓�液屠��嘈α艘幌拢�坪跛盗司涫裁础?/p>
我和拉拉惊讶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是应该在接受急救吗?!
“快!你去厨师的外科急救室!”我推了拉拉一把,自己大步冲向产房,却在门口被护士拦下。5分钟后,拉拉打电话过来,声音伤心又惊惧:“你说我们刚才看到的是鬼魂吗?厨师死了!就在刚才,抢救无效……”
我身后的产房里,婴儿的啼声破空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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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种子。一直沉睡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等待着有一天,被某种无法用语言定义的东西,解开封印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