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我,终于长大。
丢弃了曾经幼稚的外壳,朝着未知的黑暗前行而往。
在那一段又一段漫长的旅途里,我渐渐开始感觉,并固执地相信,旋转木马,并没有带来美好的童年,却反而,混淆了我的整个世界。
指东为西。以南为北。旋转着,旋转着,模糊了视界里的微光。
我穿越着那座传说中贩卖幸福的五光十色的游乐场,像是穿越着一座沉默而巨大的遗迹。
Noah,N的世界……真的不是虚妄的寓言么?
重新开始生活。
重新走以前走过的路。重新看以前看过的风景。甚至十年前草丛里鸣叫过的蟋蟀,如今也依然在鸣叫着。我经过它们,经过一个又一个叫做曾经的地方,心里慢慢,慢慢,长出柔软的青苔。
我现在穿起白衬衣,留着凌乱的头发,每一天背着书包欢天喜地地去上课,肩膀和胸膛慢慢变得宽阔,嘴唇上开始出现微微的胡茬,于是谁也不会想起十年以前,曾经的我,脚踏实地地生活在这里。
叠过很多的纸飞机,它们曾经飞过干净灼热的空气。
十年之前,我曾经住过的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它像是遥远的一座遗迹般,停留在铁轨的旁边。木门轰然倒塌,白蚁啃噬出一地的木屑。
房间里昏暗一片,只有屋顶破碎的瓦片间投射下的安静的阳光,成束成束地切割着昏暗的空间。
还有曾经没有带走的家具,小床、凳子,以及我小时候的画板。它们散落在四面的墙角,落满厚厚的尘埃。
时间在这里融化成黏稠的流质,混杂着灰尘,低低地悬浮在离地面一米的地方,缓慢而干涸地流动着,像是一层很厚很厚的积雨云。
厚重的厚重的雨水。
它们就这样被我遗忘在这里,遗忘在时间和空间的死角,沉默着,承受了十年的雨水和年华的覆盖。
小时候妈妈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承受足够的雨水,才能健康而茁壮地生长。
所以,我从小就习惯了在下雨的时候,看着满街仓皇奔跑的人群,自己安静而缓慢地在大雨里穿行,内心装满了和庞大的雨水一样的,清澈的悲伤。
家旁边的铁轨,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荒废掉了。上面没有轰隆隆驶过的列车。于是,每次在电视里看到飞快地在铁轨上呼啸而过的火车时,我都不相信家旁边的那条铁轨上,曾经也有这样的庞然大物呼啸而过。
我甚至曾经和她一起躺在铁轨上,昏睡了一个又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
耳朵贴着枕木,微微的湿气,还有苔藓的草腥味。浓墨般地泼洒在繁盛的夏日之中。
而很多年之后,当我内心怀着与Noah共同的秘密再重新回来,我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觉得,十几年前的自己躺在铁轨上的画面,像是一幅暗示性极其强烈的预言之书呢?
那些在昏暗的空气里,缓慢地,缓慢地,如同深海浮游般倏忽而过的纸飞机,像不像是纷飞的白色纸花?它们从我们的身体上面缓慢地飞翔而过,在空气里拉动出一条又一条白色的模糊的光线,交错着我们头顶昏黄的天幕。
我甚至隐约地听到了遥远的天边传来的沉重的安魂曲,那些清澈的声音,穿过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积雨云,像是沉重的雨水般覆盖在我们身上。风将我们的衣裳吹成残像,朝着风向翻滚着化成更多的碎片,卷裹着那些沉重的纸飞机,一起飞向死气沉沉的天际。
我们像不像是……目睹了一场安静而又冗长的葬礼?
我内心的,深爱的,固执的,汹涌着的绝望。
已经纷纷开始萌芽了。
Noah,我已经可以听到它们刺破土壤的声音。像是无数的蚂蚁,啃噬着你遗留下的一切痕迹。
不过,Noah,在逐渐失去你的世界里,我却重新找到了Joey的痕迹。
在曾经屋顶的天台上,我偶然看到了那些压在花盆之下的信笺。那些放在屋顶水池边上的花盆依然完好,只是里面的花草全部枯死掉了。
字迹模糊,纸张发黄,上面还有花盆边缘流下的水渍,印成一个残缺的半圆环。
而我终于知道,在我走了之后,原来,她一直都来打理这些荷花。
她清理完那些水里的杂草,垃圾,然后就会在黄昏里发一会儿呆。
有空的时候,就会写信给我,写完后压在花盆下面。
每一个花盆下面,都压着厚厚的一沓信。
像是证明着时光,是怎么被消耗干净。
“我甚至曾经和她一起躺在铁轨上,昏睡了一个又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
——Noah,你知道吗,我曾经无数次在梦境里,穿越了你描述过的那座游乐场。那些散落着的巨大的玻璃瓶,盛满了幸福的糖果。金鱼像在天空里摇曳。巨大的尾鳍扇动着天空更为巨大的黑色云朵。它们搅动着空气,旋风模糊了双眼。我一步一步地前进着,心里满漾着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悲怆感,可是却掺杂着不可名状的幸福,因为,我知道,我在朝着你前往。于是,那些庞大的黑暗,也就不再可怕。
就算被全世界放弃了,只要可以重新找到你。眼泪也就没关系。
于是天空炸开焰火,照耀了微茫的苍穹。
谢谢你给我勇气,朝向更远的远方。
“我曾经无数次在梦境里,穿越了你描述过的那座游乐场。”
————Noah,在你离开之后,我总是越来越频繁地做梦,梦里种种光怪陆离的场景接连出现。到后来每个被惊醒的夜里,我就坐在自己的床上,抱着被子,睁着眼睛看着周围沉重的黑暗。它们压迫着呼吸,让心跳声也变得遥远而沉重了。我每次都有这样那样的预感,觉得黑暗里,会突然听到你叫我的名字,Joey。像流水声一样的,喃喃自语。
我也会光着脚悄悄跑去客厅,看着周围灰蒙蒙的墙壁在黑暗中浮现出发霉一样的色泽。然后坐进爸爸的那张巨大的扶手椅,就像当初我们两个坐在上面一样。我盯着旁边的电话,总觉得它会在周围死寂一片的时候,突然响起来。
——Noah,这个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天线,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地拥挤在狭窄的天空里。它们传递着各种各样的讯号,寻找着不同的人。那些电流和磁波在天空中像暴风般席卷来去,喧嚣着这个日渐褪去颜色的世界。可是,那么多的天线,却无法找到你。
就像那么多的胶片,却从未拍过你。
——Noah,在你离开之后,那个秋千一直空荡了很久。在很多起风的黄昏里,我就一个人坐在上面摇摆。脚在地上画出弧线,雨水纷乱地反射出成千的倒影。那些黑白色的残像,在雨水里像是悲伤的记忆。
地平线随着秋千一起荡漾,于是落日的残影反复地忽高忽低。那些视界里的昏黄光线,在秋千的轨迹里像印章般敲打在寂寞的地面上,湿漉漉的倒影里,唯独找不到你。
从七岁,荡到十七岁。十年的时光就在这来回高低的四分之一个圆弧里消耗着前行。在每一个孤单地荡着秋千的黄昏里,我的脑海中都在反复着你的模样。从七岁。到十七岁。你也应该从一个小孩,蜕变出男生锐利的线条了吧。现在的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有着柔软的头发、黑色的瞳孔吗?
秋千划过去。划向一整个未知的世界。
——Noah,十年前,你说,你最重要的Noah不见了,你要找到他。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你就离开了曾经生活着的这个喧闹的城市。我也无法知道你去了哪里。就像气球凭空地消失在蓝天之上。Noah,你知道吗,在你当初说着这样的话语时,我尽管无法相信,但是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你。
你说Noah不见了,可是……你的名字不就是Noah吗?
我也忘记了这是第几封信,在这些打理完荷花后的空余的时间里,我除了在黄昏里发呆,就是写这些你也许永远无法看到的信件。在你离开的时候,时间变得异乎寻常。有时候非常缓慢,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每一个人对着你放慢一千倍速地微笑或者哭泣。有时候,又像是突然跳帧的画面,变得无可收拾。我总是有着这样的幻觉,那些巨大的时钟表盘,出现在地面上,那些指针在我的脚下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这些声响出没在我每一个走神的罅隙。
它们都在提醒我,你离开后,像是也随身带走了时间。
——每年的冬天,这个城市一定都会下雪。荷花都已经枯萎,只剩下根部留在水中的淤泥里,保存着微弱的生命力。可是无论积雪如何覆盖,它们都会在来年的夏日,开出繁盛而累赘的花朵。
那么,这样的话,是不是你无论离开多少年,最终都会回来呢?
我保留着这样的幻想,日复一日地催眠着自己。
这个城市的冬天非常地冷,没有人愿意在大街上行走。所以,很多时候,当我走在空旷的街道上,都会觉得像是穿越着一座巨大的坟墓。那些白色的雪花覆盖着一切,吞噬天地间所有的声响。
于是一切都变得寂静而伤感。
你何时可以再回来,看看倒影中的我。
——我终于决定不再对你写信。我希望可以重新找到你。如果很多年后你再回来,你会看到这些荷花,它们没有死亡,它们依然有着繁盛而累赘的花朵。
就像黑暗从来无法吞噬光线。
冬天永远无法吞噬花朵。
我想我也最终可以找到你,无论花去多少个无法丈量的世纪。
虽然我不再写信,可是你放心吧,我还是会回来看这些荷花,还是会来打理它们。因为我希望一直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它们也可以在风里摇曳。
Noah,你看,我就这么重新找到了Joey。
虽然我现在无从找到她的任何踪迹。可是至少我知道她一直都在不断地回到这里。
我都已经抛弃了这个曾经的处所,她还在不断地回来。
我在很多个放学后的黄昏都会到这个破败的天台来读这些发黄的信件,像是追朔着时间的河床,逆行而上。以前看动物世界的时候,总是看到那些逆流而上的鱼群,它们最后死在上游的河床上,鳞片掉落,肉体腐烂,剩下白骨被泥沙一层一层地覆盖进厚厚的地壳里,成为永远无法发声的秘密。
天空有很多的鸽子,它们成群地飞翔在风沙的罅隙里。
云朵飞快地掠过头顶寂寞的天空。风标被吹动着转个不停。
很多的时候,我都想这样躺着,躺过一个世纪。没有吵闹,没有人群。只有我和我的Noah,我们可以互相看见自己。
那一个从来不曾出现过的,不一样的自己。
我每次看到站在我面前的安静的Noah,他的眼睛湿得要流下水来。他的头发还是软软地遮住额头,像是遮住了这一整个,我每天面对的世界。
他说,你要相信。你要相信。
我不是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喧闹而嘈杂的世界,我只是不愿意再相信我自己。
直到那一个闷热的黄昏,脚步声从通往天台的台阶上响起。
Noah,你可以相信吗,我就这样轻易地找到了Joey。
她捂着眼睛,指逢里流下了湿润的泪水。
她的那一句话哽咽了胸口,回响在黄昏闷热的天空。
她说,Noah……我就知道我可以找到你。
一定可以。
鸽子从头顶呼啦飞过。羽毛覆盖瞳孔。世界一片柔软的灰。
白衬衣上的汗水终于蒸发干净。荷花摇曳出一整个世界的巨大繁花。
你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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