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上听着同住一个酒店的一对情侣争吵,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钟。女人大声说:“我那个时候非常害怕,我不想跟你吵。”男人说的话他听不清。
因为要在指定期限上交一份短篇小说而且不擅长捏造情节,他通过制造一次旅行寻求素材,不在乎这会让小说的代价过大,并且丝毫无益于使他能在写作上获得长足进步。
一月的云南几乎没有多少观光客,在一个小镇里,他暴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找到一个满意的住处——庭院需要有充足的光线并且干净,要能随时上网,要处在角落地带这样感觉上比较安全僻静。之后的几天,他把大部分的时间浪费在背阴空荡的房间里,上网查看邮件留言,然后昏睡,对于接下来需要完成的小说束手无策。
他往往会在下午出门,找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餐馆叫一些菜单上出现的他平常喜欢的食物,可是几乎每餐都令他非常沮丧,似乎食物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只为了填补空腹而完全不会被计较味道。他本来已经沉浸在这种落魄的情绪中,回到房间默默睡觉,还被一个不知所云的争吵弄醒。
房间很黑暗,休眠中的电脑发出呼吸频率的橙色微光,透过厚窗帘隐约能看到庭院里悬挂的几串暗红色灯笼。
他在灯光惨白的卫生间里洗过头发,披上外套便出门。
在一家他已经几乎一年都没有光顾却偶然又被约去的酒吧里,他初次遇到朋友的朋友D,笑容具有猫科动物特征的神秘女子,让他非常喜欢。整整一个晚上他都表现得尽量愉快而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容易顺利与人沟通相处的人。他在那次酒吧散场后向朋友询问D的电子通讯账号,添加为联系人,长久地挂线等待她出现,他之前在酒吧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与D的正面交谈,觉得与喜欢的人在一起甚或是与其交谈,不可与他人分享。
他梦见学校走廊西边尽头的楼梯转角,窗子开得很高,所以照进来的光线投在很远的地方形成一块明亮的斑,近处仍旧昏暗,让他几乎看不清楚对方的脸,Jo对他说自己要转学了,他于是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梦里的这个消息带给他的坏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学,他神经兮兮地在早自习课间找到Jo问“你是不是要转学了”。对方说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是有可能。他心情更加不好,没再说什么就回到自己教室,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觉得灰暗。他很清楚地意识到Jo可能的离开会对他造成非常严重的打击,并且他内心明白他将对这件事情无能为力。
他开始胃痛,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地感觉到这种身体上的反应,确切地说更好像是胸口积郁的情绪无法抒发,原因是喜欢一个人,害怕失去。
WithColin(D)
“终于看到你上线了,我是Neh,前一天晚上和你在酒吧遇到,很喜欢你。怎么称呼?比如,你是否有惯用的英文名或者代号。”
“没有。”
“就叫你Colin吧,形容一个人聪明迷人。”
“随意吧。明天是新年,你今晚有什么打算么?”
“自己坐在家里面咯,可能玩玩游戏什么的,你一定有人陪吧。”
“没有。”
“那,不如晚上出来吧。”
“去什么地方。”
“淮海中路应该会有倒计时,在那边碰头吧。”
“好啊。”
“我把电话号码给你,随时联系,我准备下线了。”
“那到时候见。”
小镇里的这间酒吧并没什么特别。被一群年轻的人经营着,在这种旅行的淡季,其他酒吧早已空落,唯独这里还算热闹,仿佛白日里散落在小镇各处稀少的观光客都在夜里不约而同地选择这间酒吧,围聚在一起笨拙地跳舞,场里没有DJ,音乐是用CD机播放出来的,曲目间还会有令人尴尬的停顿。
吧台很小,里面挤着店家的女生在说笑着共进晚餐,他向她们询问酒单,最靠近他的女生抬起头来笑着从一摞摆放混乱的本子里抽出一本递给他,而后低头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因为太长,她仰起脸朝他顽皮地笑,她的眼睛很明亮,他记得他在某一个阳光中能看到灰尘的场合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你叫司机把车开到马当路,我在那里等你。”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应该像是被掩盖在深深的水里,仿佛容易被周围嘈杂的声音掩盖过去,他自己也不确定。
单单这样站在人群密集的场所边缘打电话给Colin讲明约定的地址,就足够让他心情愉快。天气并不算暖,等待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尝试用手机拍摄树上悬挂的细小灯光却没有成功。大约过了两个小时,Colin打电话来说因为节日的交通管制,计程车只能停在西藏中路。他知道大致的位置,于是开始朝那边赶,他内心不确定,询问路人,他们的回答也仅仅是指向他之前不确定的方向。他觉得有一些渴,道路因为正在举办活动而拥堵不堪,还有烟雾从广场舞台蔓延到他经过的地方,非常嘈杂——他从小就不喜欢,而就是这种穿梭在人群里的感觉,对方是他要寻找到的人,是处女座,英文名字是他决定的虽然注定不会被使用,也一样是这种节日,到处是人群。他至今记得这种感受,也记得那段感情中他所付出的一切和假想幸福的落空。
“听说今天晚上广场有烟花?”“那一起去看吧,好像我们班好几个人都要去,就咱们的那几个朋友,正好还能碰头一起看。”“他来吗?”“谁?”“你们班新转来的。”“可能会去吧……”
“金苹果。”
他朝正在低头吃面好像再不愿意被人看到的女生说。她慌张地示意身边正在摇晃调酒壶的小伙子开始做这杯酒,一边拿出本子记录。
这是无酒精鸡尾酒中唯一名字不算做作的一个。
他付好钱以后坐在那里,发现递过来的是一个外表非常女性化甚至显得愚蠢的杯子,觉得尴尬。于是决定快速喝光这些浓郁黏稠并且过分甜腻的酒。
他把杯子放到一旁,又叫了一杯奶昔,等待的时候关注起墙面上以往的观光客留下的字条和照片。
吧台前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服务生之间不断地互相喊话,很大声,来抵抗激进的音乐。他微笑着听一个服务生气急败坏地前后三次催促一杯“玛格丽特”,然后移开凳子给想从吧台里面出来的人让一条路。
他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他并不知道来酒吧除了喝酒还能做些什么。因为他永远无法同陌生人开始交谈,而且独自在外又绝不可以自我麻醉,只能选择愚蠢的无酒精鸡尾酒和幼稚饮料。这一刻聚众舞动的游客和服务生之间的大声喊话让他觉得自己被孤立起来。
他觉得可能在这样一个时间,没有人会想到他。
这种感觉他常常有。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在摄氏零下二十度的黑夜里在人群中穿梭试图能够与他喜欢的人相遇,他并不知道对方是否在场。头顶上有盛大的烟花开放,伴随着尖锐的哨音。
他记得他嘲笑过对方土气的乳名,并根据这个乳名的发音送给对方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英文名字,Jones,他并不知道这和一个什么著名的经济指数相关,亦不知道多年以后他会仅仅因为这名字出现在一个品牌之中而促使自己有一段时间疯狂购买那些他并不喜欢、后来全部放在储物箱中再不会穿的衣服。
他送给Jo一张圣诞卡片然后彼此认识。
他曾经问,你可不可以爱我一天,那么一小时,或者五分钟,或者三秒钟。而对方仅仅把他当做普通朋友,并且对他的一些奇怪行为或者无端发起的坏脾气并没有太多好感,甚至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甚至演变成尴尬。他也讨厌自己在面对Jo的时候就会变得神经质情绪化而且非常敏感,很多次他甩开对方独自离开,而内心非常后悔,希望对方能够挽留自己让一切得到挽回。
Colin穿一件黑色的及膝外套,显得头很大比例有些失调。他们一边走一边聊起Colin的大学专业和对未来工作的期许。他们离开时代广场的拥挤人群前往新天地一带,他之前在等待的时候独自到过那里,预先看好了电影场次,觉得其实度过岁尾只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或许应该看一场愚蠢的午夜电影,然后回去休息。
他们到达新天地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人群中有一种让Neh觉得莫名其妙的兴奋气氛,Colin有些心不在焉地收发手机短信,然后显得心情低落。Neh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一直望着对方,Colin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会对他笑,然后继续埋头收发短信。
“倒计时就快开始了哦。”
“嗯。”
Neh走出酒吧的时间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突然,音乐并没有停止,他的奶昔也没有喝完,没有任何事情带有“告一段落”的意味,离开完全是他在某一时刻的草率决定。他走出门去,回酒店的路上用手机拍下流水中逆流游动却不曾改变位置的锦鲤和沿途悬挂的大红灯笼。
他接到电话,朋友说他一直喜欢的一个作家突然询问他的手机号码,不久他接到她的手机短信询问他的MSN地址。他当时好像对她说:“我们终于认识了。”好像或者又没有这样做。
“我们应该靠前面一点去看烟花的。”Colin终于因为人群开始大声地一起倒计时转入到现实中来。“不然就在这里吧。”他无所谓。
Colin兀自地朝前面走,Neh跟在后面,看到伴随着尖锐声音开放的金色烟花,无数的光在天空中流窜,仿似找不到方向,他突然问:“你觉不觉得,这场景有种末世的意味,仿佛它们都在逃脱,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不幸。”一边用手揉眼睛,试图清理掉风吹进眼睛里的烟花灰。Neh背对着烟花的天空借由彩色的光端详着对他来说仍旧陌生的脸,痛出眼泪。
人群为这时刻的到来呈现出他所不能理解的激动,虽然是新年已到,可是谁都应该知道任何事情不会因为这一秒钟到下一秒钟的跨越得到任何好转。
WithRosebush
“实际生活中,我觉得一个人需要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多,很少的,但是很真实,就可以了。比如说,有一个可以爱着的女孩子,有一两个好朋友之类,比空泛的喜欢更重要。而且有时候恋爱能帮助一个人打开心扉,所以不说话的状态,是会有改变的。”
“我也做过努力,只是我以为多数时候我很真诚地说一句话,说喜欢对方,都会得不到相信,所以后来几乎再不做尝试。”
“那你准备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几天?”
“去心里想去,觉得会找到自己想要的影像的地方,心情合适的时候就出发,然后离开这里准备回去。”
“来去匆匆。”
“我不能容忍在一处停留,也无法坚持不懈地去寻找。”
他不能记起那天他有没有看到Jo,也不记得印象中的那一次Jo对他表情愉悦的时候看起来是否发自内心。他与Jo相处融洽地在人群中嬉闹,他在烟花开放的寒冷黑夜寻找对方,在他的印象中是同一天发生的事情,又仿佛不是,如果是,他亦不记得哪件事情发生在前。他不记得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没有开始变坏。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不记得自己做过多少会伤害对方的事情。
他们在临近中考的几个晚自习前夕还曾经友好地一起买晚餐,他被老师叫去送一些等待复印的试卷,他抱着一大摞白纸在走廊流散的人群中等对方出现,然后一起走到另一栋楼。放下东西离开以后,在楼梯的转角,他说我可以抱你一下么?Jo对他伸开手臂。
以至于他在今后的漫长的时间里都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怀疑自己的判断,却唯独在思恋和怀念里偏执地相信这样一个并没有给过他多少温暖,时至今日已经再不想见到他的人,唯一会选择躲避他的人。
WithRosebush
“你应该不知道,我是在高中的时候开始读你的书,而后因为你的一本图文集得到启蒙,开始接触摄影。”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厚窗帘完全透不过光线,房间仍旧黑暗安全,他只能听到庭院中有鸟雀的鸣叫和人走动的声音,非常空荡寂寥。他确认电池的电量以后,带上相机和一瓶水,走出门去。他想象着他将登上雪山,能够拍摄到冰雪——虽然他早已在自己的家乡见惯,只是意义有所不同,他听闻山顶有经幡在凛冽风中随风翻动,他觉得他可能会恐高,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出现意外会从山顶跌落,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之中。
出租车司机告诉他自从去年一名游客在山上失踪以后,每逢这种风天,索道都不会开放。意味着他没有办法去,只能选择另外一处,被叫做云杉坪的地方——情死之地。
“大概结束了。”Neh在安静得仿佛有回声的黑色天空下对Colin说,这里因为灯火太璀璨完全看不到星斗。他拉着Colin穿过正逐渐散去的人群,“我们去看一场电影,我刚才去看过放映表,这段时间有一部电影上映,无论是否愚蠢无聊,但总算消磨时间。”他不知道这样不容对方做出选择是不是过于专横霸道,只是他内心中希望对方记得这个夜晚,或者他可以恋爱在这部他不喜欢的电影里。Colin为他买了一瓶可乐。在这部Neh早已看过的电影上映的时候,他一直在走神儿,Colin埋头发送短信。
“是我的男友,他好像从来都不在乎我,假如我不主动联络就永远不会打电话或发短信来,现在他可能睡着了,一直都再没有回。”
电影院里所有的人看起来都非常疲倦,可能包括电影本身亦都是力不从心,有好多事关命运爱情的严肃命题被敷衍演绎,碰触不到本质。有的时候我们对一些事情怀抱太大的希望去追寻付出,往往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结果并不会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是不会放弃,结果越来越不能放弃,结局就很可能会不幸。
只是Neh觉得Colin明白自己的心意,知道他会一直等待下去,直到有一天不再被充当今天这样的候补。
WithRosebush
“你的新书,是关于什么?”
“嗯,一个关于寻找和落空的故事。其实落空也是一种实现。”
中考的那天早上他看到Jo,他们彼此没有打招呼,他记得中考的英文试卷里面出现Jones的名字。
在索道上,Neh和一位当地的女子同座。缓慢上升的过程中,他进行了这次旅程中唯一一次和陌生人的对话。她问他为什么在这种旅行的淡季一个人来,他说因为这样让他觉得很自由。他对她说,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到过这里,那时候传闻一名游客失踪,雪山正在封山,一年以后的这次的旅程也算是了却一份心愿,只是没想到又没有机会。她对他说雪山已经出现了滑坡,很有可能一段时间以后就将不复存在。
他回头望他来时的路,公路在山腰的转角消失不见,天空中没有云。
WithRosebush
“年少的时候,人是活在巨大的幻觉中的。老去,是意味着幻觉渐渐消失。所有惊心动魄的感情,只有在年少时才会去相信和追寻。”
他至今仍然会在感觉寂寞的时候想起那段他至今为止唯一相信的感情。在汽车穿越漫长无边际的黑夜、到达他的家以前。在列车的行进中伴随着有节奏的轻微晃动,观赏车窗外落下的一场晦涩的雨的时候。他知道不放弃是他的偏执应该受到的惩罚,一切的罪都源于自身。
他缓慢穿过一片原始森林朝目的地进发。风掠过云杉的丛林发出空旷辽阔的声音,让人觉得内心寒冷。阳光投射成明亮的线,因风吹动树木而改变着位置,照亮各处的飘散的灰尘,倏忽明暗仿似他所有感情中诞生然后湮灭的希望,让他无端地觉得非常欣慰。
因为处在相当的海拔,他呼吸钝重,他听到自己急促的气息和心跳,风吹过丛林的声音,乌鸦的叫声。地上有被夜风折断了的树木的庞大躯干,生长着浓密的苔藓,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和死亡非常贴近。他记得自己在小说里曾经塑造的一个角色,他把自己的人格放在那个角色身上,却给出了不好的结局。
如今这丛林让他对旅程突然再无遗憾,他觉得可以就此结束。所以只在山上逗留了短暂片刻便离开。
你可以让你自己觉得爱我一天吗?
我不能。
那么一小时?
或者五分钟?
不能。
那么三秒钟呢?可以吗?
好吧,三、二、一,爱完啦。
WithColin
“这么晚也不睡。”
“Neh,我们一起出去旅游好不好,我期末考试结束就没事情做了。”
“好。”
“你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去吗?海南,或者云南?”
“我带你去丽江吧,我们可以找到一家干净的酒店,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那么我过两天给你答复,我先安排下自己的时间。”
“嗯,等你的消息。”
他关上电脑的时候想象着可以在旅程中拍下Colin开心的样子,想到他们能够一起去雪山,一起在街道里四处兜转,最终熟悉每一条街。
WithRosebush
“你都是只拍摄风景,好像很少看到你自己的作品里面有人物出现。”
“是,我害怕镜头对准一个陌生的人,会引发纠纷。可能这种情形和无法与陌生人交谈一样,带有怀疑、不相信的因素。”
“以后是想做摄影师么?”
“不,我只把它当做让别人理解我的方式。”
他的笔记本电脑里存放着他离开家以后在外生活的每一次飞行中记录的影像,他在拍下他们的时候心里想着同样的事情,怀着几乎同样的心情,只是这种感情似乎逐渐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流逝,让他觉得内心逐渐变得安静。
订机票的前一天Colin告诉他因为接下来安排了几个面试最终无法与他同行,而且Colin的男友工作结束就快回到上海。
WithRosebush
“在年少之后,不会再有美的故事出现。”
“可我希望我能一直相信下去。”
从丽江飞回上海的过程中,他看到那些云,和他在去的路上,以及一年之前,似乎没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