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梦里花落知多少

(七十一)

不知道是不是过了十二点暖气就关掉了,我一直觉得冷,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陆叙脱下他的那件外套披在我身上,我抓着外套抓得特别紧。

我终于知道了我和顾小北分手后所发生的事情。就在我以为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只要我高兴就可以重新扎进顾小北怀里一辈子不出来的时候,其实一切都已经沧海桑田了。我像是一只躲在壳里长眠的鹦鹉螺,等到我探出头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原先居住的大海已经成为高不可攀的山脉,而我,是一块僵死在山崖上的化石。

白松说,当初你和小北分手之后其实小北很难过。有几次我去找他打球都看到他在寝室里,一个人坐在床上,也不说话也不看书。其实小北以前很自闭,和你在一起之后他外向了很多。可是你离开他之后,他都几乎不怎么说话。正好那个时候小北同寝室的一个哥们儿要追姚姗姗,叫小北一起去壮胆。当时我也在,就一起去了。结果那天姚姗姗没看上小北的哥们儿看上小北了。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喝酒,我本来酒量就不好,喝了一会就倒了,小北的哥们儿心情很郁闷,因为从那天见面起姚姗姗就没正眼看过他,几乎所有的目光和语言都放在小北身上。那哥们儿也喝高了。小北也是一直喝,最后倒了,姚姗姗就送小北回家了。后来的事情也是小北告诉我的,第二天小北醒的时候是在姚姗姗家。两个人在一张床上,被子下面两个人都光着身子。小北穿好衣服,姚姗姗醒了,望着他。小北问,我怎么会在你家。姚姗姗说因为我不知道你家住哪儿。小北问,我们有没有发生关系?姚姗姗说有。小北问,你需要我负责吗?姚姗姗说,当然。然后小北站在原地一小会儿,然后关上门走了。走之前小北说,你要愿意就当我是你男朋友,你要不愿意就开个价,要多少钱就告诉我。后来姚姗姗说她怀上了顾小北的孩子,再后来打掉了。就因为这样,小北特迁就她。

(七十二)

我安静地听完了白松的故事。真的,我就觉得是一故事,跟电视里的连续剧一样傻的故事。我从来没有想过电视剧里的情节或者我小说中的情节会发生在我的生活里,而且是发生在我最心疼的一个人身上。我坐在那儿什么话都没说。

闻婧摇摇我的肩膀,她说,林岚,你要想哭就哭,这儿也没外人。没说完她自己倒哭了。

我扯过一张纸巾替闻婧擦眼泪,我说哭什么,没什么好哭的,你看我就不哭。

你们知道我得到个什么启发吗?我的启发就是不能听白松讲故事,他的故事特下酒,你看,我都喝了这么多了。的确,我面前放了七个啤酒瓶,都是我喝的。

我站起来,我说我要走了,其实我家里也管得挺严的,我妈也说了,女孩子在外面,不能没脸没皮的。

我走在北京凌晨的街道上,风特别大,夹着鹅毛大雪往人衣服里卷。我觉得特别冷,特别是脚,都冻麻了,感觉像是光着脚踩在雪里,跟针扎着一样疼。可是我还是不想回家,我也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一路晃荡着。

我回过头去,我知道陆叙一直跟在我的背后。我指着他,我说你别跟着我,你该干吗干吗去!我突然笑了,笑得挺开心的,我说你是不是怕我想不开啊?你放心,我没那么傻,可是我告儿你陆叙,你要再跟着我我马上朝车轮子底下钻,借你仨胆儿,不信你就试试!

我在路的尽头回过头去,陆叙没有跟过来,可是他还是站在远处一直望着我,我突然觉得很忧伤,可是我还是不想哭。我觉得自己真的成精了,再大的打击我都不哭。我就是看着陆叙站在大雪里望着我有点儿难过,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让他变得像我每年都要在楼顶上堆的雪人。我突然想起在大学的时候顾小北弹吉他给我听,他唱夕阳下我向你眺望,你带着流水的悲伤。而现在,我望着路的那一头,我却找不到曾经眼里出现过的彩虹,只有大雪,无穷无尽的大雪,唱着悲哀的歌。

(七十三)

不知不觉就走到学校了。站在学校门口的那条道上,突然想起前面有张椅子后面顾小北曾经刻过字。我跑过去,路上摔了一跤,我的手在地上磨破了皮,流了点儿血,不过马上就冻住了。

我本来以为找到那张椅子挺容易的,可是我来回找了好几遍才找到。我在那张椅子的背后蹲下来,后来干脆坐在雪地上,我靠在椅子背后,想起以前顾小北在这儿刻字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刻的是“顾小北永远爱他的老婆大人林岚”。“老婆大人”四个字还是我逼着他写上去的,我说我要提前上岗。我记得那天还被管学校环境卫生的小老太太逮了,说我们乱写乱刻破坏公物。还把我们的自行车给扣了。我当时很生气,可是顾小北笑着逗我,他说没事儿,咱俩去让她训训,你也得体谅体谅她,大热天儿的整天在马路边杵着,除了垃圾桶没第三个这么倒霉的,她训完咱们自然会把车还了,毕竟是学校管理人员又不是盗车团伙。当时的顾小北会笑,会说很多话哄我开心,可是现在的顾小北,永远那么沉默,一个人不说话,安静地坐在一个地方。我想起这样的顾小北就觉得心里特别难受。

我转过去想找那行字,我找到了,然后我发现下面还有一行字,“老婆大人什么时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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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着那行字心里抽搐了一下,我甚至可以想见顾小北蹲在椅子背后刻这行字的模样,我可以想见他刻完之后一个人坐在椅子背后的草地上发呆,周围有很多的人和很多的车从他身边穿过去。我突然觉得喉咙特别堵,我站起来,觉得头晕目眩的,胃里的酒突然一齐往上翻涌。我突然就吐了,吐得一塌糊涂,那些残骸混着液体从我的口里鼻子里喷涌而出,刺得我的嗓子特别疼,我觉得难受。不过我觉得很庆幸,我没在特繁华的地段吐,我没让人看见。一个大妈从我旁边走过去,她看见我跟见鬼似的,脚步都变快了。我扶着椅子站起来,我说大妈您别怕,我只是有点儿不舒服,真的,您……我还没说完又吐了。

我坐在椅子上,抱着脚开始哭。我累了,我真的要哭了。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流多少眼泪,我只知道我胃里能吐的都吐完了。我开始哭得很小声,几乎没有声音只是疯狂地流眼泪,可是后来我觉得喉咙特堵,我就开始放出声音哭,最后我几乎是在吼。凌晨的学校外面几乎没什么人,我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夹在雪花里,听起来跟鬼似的。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哭得累了就躺在了椅子上。我的脸挨着那些堆积在椅子上的雪花,我觉得很冷。

(七十四)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我妈坐在我的床边,用手抚摩着我的头。我看到我妈眼睛里全是血丝,我就问,我说妈你是不是昨天没睡?我刚想起身,我妈就给我一巴掌。我当时都蒙了,我看着我妈,我妈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水滚出来。

林岚,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一个女孩子喝那么多酒,吐得全身都是,还睡在雪地里,要是周围有什么坏人怎么办?要是冻死了怎么办?你说说,妈妈养你这么大容易吗?

我看着我妈,其实从小到大,我都没看过我妈哭,我现在见到了,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是闻婧对我说的“我看到你丫哭比被人操刀砍都难受”。于是我也跟着哭,虽然我总是和我妈叫板儿,总是和我妈贫,可是我比谁都更爱我妈。我哭着说,妈,我嗓子疼。

我妈抹了眼泪,说,我拿粥给你喝。你还不知道你发烧了吧?昨天那么冷的天,就那么睡在雪地里,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啊。说完出房间帮我拿粥去了。

我躺下来,眼泪还是一直流。我昨天晚上的记忆很模糊,可是那行字却格外清晰,“老婆大人什么时候回家”。顾小北,你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我还能回家吗?

我一边喝着我妈拿进来的粥,一边问我妈,我说妈,昨天是陆叙送我回来的吧?

其实我知道,陆叙一直跟在我后面,包括我在没有人的大街上摔了一跤,包括我吐得一塌糊涂,包括我对着一张椅子流下了眼泪,他都看见了。

可是我妈的回答让我很诧异也让我很难受。她说,是小北送你回来的。你回来的时候小北把他身上的衣服都裹在你身上,他头发上眉毛上全身都是雪,跟个雪人一样,而且你还吐得人家小北一身都是。他冻得嘴唇都发紫了,话都说不出来,我冲了杯滚烫的咖啡给他喝下去,过了五分钟他才含糊地叫了我一声大妈,你当时是昏迷不醒,我看着不知道有多心疼。小北是挺好一孩子。如果不是小北找到你,今天我就该在新闻联播上找你了,新闻标题就是“大学门口冻死一女青年”。我悄悄地把眼泪往碗里砸,都不敢让我妈看见。

我两只手捧着碗,我就怕我手软拿不住把碗砸了。我抬起头,我说,妈,你知道吗?姚……我一同学,她有了小北的……孩子,打掉了。妈,你说说,你说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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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突然站起来,站在我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看得出我妈挺激动的,嘴唇都在发抖。过了很久,我妈坐在我旁边,伸出手放在我头发上,她的眼泪都掉下来落我脸上了,我觉得特别滚烫。她说,岚儿,妈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糟践自己了。妈的心比你都疼。我每次听到我妈叫我岚儿我就特别伤心。我妈接着说,岚儿,其实妈这么多年看着你和小北走过来的,我知道你和小北都是好孩子,虽然有时候你挺能惹事儿的,看上去也很要强,可是妈知道,你其实一直都没长大。小北也是个好孩子,每次小北过年到我家吃饭,我都把他当我没过门的女婿,每次我封红包给他的时候,我都觉得特别窝心。我看见小北那孩子对你千依百顺的,我一直觉得你们是天下最好的一对孩子,可是这次……他怎么这么糊涂啊!作孽啊!

妈,你别说了。我和小北什么都不是了。我晚几年嫁,我要赖家里多混几年饭吃,妈您别赶我……我抱着我妈,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床单上。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我妈面前哭得这么难过。以前我什么事情都只想告诉小北告诉闻婧微微,我都只在他们面前哭。我望着我妈,我突然间觉得这么些年来我妈也老了。以前我总是觉得我妈年轻,经常出去人家管我俩叫姐妹,我妈挺得意的我挺火大的。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妈也老了,我看得见她的白发看得见她的皱纹,看得见她为我承受的风霜和忧伤。

(七十五)

我一直睡到下午,估计快吃晚饭的时候我听到有人进来,我想是谁来看我了。

我刚挣扎着爬起来,门一开,我就愣住了。我看见顾小北,一双眼睛红红的跟个兔子似的站在我面前。

我指了指床边,我说你坐吧。我想起以前,小北在我家玩儿的时候,他总是躺在我床上,他这人特爱睡觉,而且老是喜欢躺我床上,拉都拉不起来。任我挠他痒痒对他拳打脚踢他都不起来。我去他家也一样,躺在他床上,我也不起来。可是每次他都有办法,他直接在我身边躺下来抱着我一起睡。我不得不脸红心跳地蹿起来骂他下流。他每次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笑,还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躺下去。我到现在依然能回忆起顾小北的枕头上的味道,和他肩膀上的气息一样。无数次我就是在他肩膀上昏睡过去,我觉得很安全,因为有老师叫我顾小北会提醒我,有笔记顾小北会帮我做,我觉得格外安心。我总觉得顾小北身上的气味于我是一种催眠的味道,我可以很轻易地在里面沉睡。我甚至想过以后结婚了我一定不用白金什么的,因为我只要在他身边,肯定睡得很安稳。我想到这儿,本来挺幸福的,可是我突然想到顾小北曾经和姚姗姗光着身子在床上纠缠了一夜,我就觉得特别恶心,想吐,是真的想吐。我告诉自己不要想,可是脑子里还是浮现那些恶心的画面。我甚至为我自己要去想这些东西而感到恶心。

顾小北坐在我的床边,他抬起头望着我,他问,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不敢看他。我说,你要喝水吗?我去帮你拿。

顾小北摇摇头。他说,头还烫吗?

我说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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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没话了。两个人就一直坐着。顾小北穿着一件很厚的羽绒服,可是还是一直咳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时地递纸巾给他擦鼻涕。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妈进来说叫我们出去吃饭了。我妈看着顾小北,也有点儿不自然,她说,小北……要不要在这儿吃饭?如果换作以前,我妈肯定是直接叫小北出去的。顾小北站起来,说,不了,我回去了。转身出门前,他最后说了句,林岚,你好好休息。大妈,我先走了。

当门突然关上的一刹那,我突然哭了,因为我把顾小北的最后一句话恍惚地听成了“妈,我先走了”。

(七十六)

除夕夜我哪儿也没去,窝在家里陪我妈看联欢晚会。还没到八点,中央电视台的联欢晚会还没开始,我就随便瞎按了一个台,反正所有的联欢都挺傻的,不过看着一大群人在那儿甩胳膊甩腿儿的特喜庆。我妈坐在沙发上,不时地对某某某的衣服某某某的模样发表评论。我觉得我妈有一句评论挺经典的。当那个由于一部特傻的幼稚古装剧而走红的某某某出场时,我妈吧唧丢一句出来,她说,这是一什么女的啊,怎么长得跟黄鼠狼似的,看得我腰子疼!

正看着电视,电话响了,我接起来,陆叙打来的。他说,我在你楼下呢,可以下来吗?

我挂掉电话,没换衣服,穿着拖鞋披了条毯子就跑楼下去了。外面依然在下雪,可是不大。陆叙穿了件黑色的长风衣站在我家楼下的草坪上,感觉像个远古时代的牧师。他两只手提着两口袋东西。

我说干吗呢,想贿赂我爸啊,得先贿赂我。

陆叙没笑,我有点尴尬,同时也有点疑惑,不知道他怎么了。之后他望着我,很认真的表情,他说,林岚,我买了很多烟火,一起去放吗?

我看着他,觉得他一身黑色像要融进夜色里去,周围白色的雪把他映衬得格外忧伤。我说好我去换衣服,你等等。然后我才看到陆叙笑了,像个孩子一样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米牙。

换好衣服下楼,我说找个地儿吧,总不能在这住宅区里放吧,没准儿得把人家房子烧了,这大过年的,多不好。

陆叙说,我对这附近不熟悉,你说吧,要不在你们家楼顶?

我说那不成,要不去我家后面那个运动场吧,估计现在没小孩会在那儿踢球,都跑去要压岁钱了。

陆叙笑着点头。

这天晚上我一直在尖叫,感觉像一柴火妞突然看到了高楼大厦的感觉一样。我不停地说这个焰火漂亮那个焰火牛掰,还不断地向那些制造工厂的工人们表达我的尊敬。我说真该叫火柴来看看,她老说自己是一火树银花的女子,我让她见见什么是真正的火树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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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呢,电话来了,我一看,火柴的。我接起来,说,火柴老丫的,你在哪儿呢?把妹妹我忘记啦?

姐姐我不是那种人,我跟一群姐妹儿在放炮呢,噼里啪啦,真够带劲儿的。正想叫你丫过来呢,你在哪儿呢?

周围鞭炮声太大,我拿着电话吼,我说我也在放呢,跟陆叙在一起,我不过来了,你丫别忘记给我压岁钱。你不是老说自己火树银花吗,这漫天烟花可比你牛B多了吧。

两边电话里都是惊天动地的鞭炮声,火柴也在那边吼,她说,这可不一定,我告儿你,你姐姐我今天穿的裙子!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姐姐我上阵去点炮了,平时都是那些男人放炮,今儿个我也要放,放舒坦了我才回去。

我笑了几声把电话挂了。然后接着和陆叙点一个又一个的礼花爆竹。

(七十七)

我和陆叙挺厉害的,一个小时就把两大口袋烟花爆竹给解决了。我和陆叙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手里拿着安全烟花,看着操场地上零星的红色火花,我觉得很平静。我转过头去看陆叙,他手里的烟花发出白色的光,像颗捧在手上的小星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光线下陆叙的脸看上去很忧愁。

陆叙对我说,林岚,你知道吗,那天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我盯着手里的烟花没说话,我等着他说下去。

我看见你倒在椅子上的时候我特别难受,我想过来抱你回去。可是我刚要走过来,顾小北就来了。我看见他把衣服脱下来裹在你身上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后来你们走了,我坐在那个椅子上,我也看到了顾小北刻的字。我在那个椅子上坐了很久,我也不知道到底坐了多久。我在那儿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想了很多在上海的事情,觉得脑子很乱。后来太冷了我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要是抱你回去的不是顾小北,是我,那该有多好。

我转过头去看陆叙,我发现他也在看我。我刚想说话陆叙突然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他的力气特别大,我觉得身子被他抱得特别疼,可我没有反抗。我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心里空空的,周围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突然觉得脖子里一股暖流,我不知道是不是陆叙哭了。我想,一年又这么过去了。

我低下头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我发现我拿的烟火都挨到陆叙风衣上了,我赶紧拿开,幸好是安全烟花,不烧东西,否则我肯定躺了,因为我摸着陆叙风衣的材料,肯定价格不菲。陆叙送我到楼下,我说得了你回去吧,你还要陪陪你爸妈呢。别让两个老人家呆屋里等你,快十二点了,回去守岁吧,老人家兴这个。

陆叙点点头,雪地里,他的笑容特别好看,我看着他的风衣,还是觉得他像游戏里的牧师,吟唱着各种赞美祈祷,保护着我的生死。

我回家的时候我妈就数落我,说微微刚来了,一直等你,等了很久等不到,走了。我说她怎么不打我电话呀,我妈说微微说不用了说不要影响你玩儿。我妈继续数落我,说,你看人家微微,多好一女孩子,多出息啊。

我拿过沙发上的一个纸袋,打开,是一套化妆品,我在商场里见过,挺贵的,贵的程度到了一般工薪阶层看了会大骂社会不公的那种程度。还有个红包,我打开来,厚厚的一沓钱,大约是五千块。我就在笑微微怎么跟火柴一样啊,喜欢送人民币。红包里还有张纸,上面是微微写的字,我挺感动的,说实话,如今地位的微微是除了签文件和合同外几乎不动笔的,都是叫秘书用打印机,我估计要她写几个字儿跟当年要唐伯虎一幅墨宝一个难度。那张纸上写着:朋友总是为你挡风遮雪,如果你在很远的地方承受着风霜,而我无能为力,我也会祈祷,让那些风雪,降临在我的身上。

我眼睛又有点儿红红的,我看着我妈,我说,妈,我像爱毛主席一样爱你。

我妈看我一眼,特不以为然地说,得了,一看就知道有所图谋。你就跟黄鼠狼爱鸡一样爱我。

十二点的时候我的手机和家里的电话都响起来了,我两边一起接发现都能应付得来,因为两边的内容都一样,拜年的,手机里是闻婧,电话里是火柴,俩特聒噪的女的同时强奸我的听觉,我觉得上天对我的这个惩罚狠了点儿。刚把电话挂了,又响,我一接起来,是白松。他说,你家电话怎么跟热线似的啊?我说这主要是因为你们动作比我快,本来我要打你家电话让你家成为热线的,没让我捞着机会。白松在那边笑,他说每次你都特有理由。然后他接着说,林岚,那天的事儿我挺对不住你的,不过后来微微跟我说,这事儿迟早是要说的。我就是想告诉你,很多事情别放在心上,我心中那个林岚比谁都潇洒。我说,嘿你是不是还暗恋我呢?白松说你不要直接说出来啊,让我隐藏一下。我说你放心吧,如果说以前那个林岚是穿着防弹衣的大尾巴狼,那么现在这个林岚就是坐在装甲车里穿着防弹衣的大尾巴狼。

挂了电话我觉得很温暖,我跑过去吊在我妈脖子上对我妈说,妈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做人挺失败的,可是我最骄傲的一点就是我这辈子交了这么一群狐朋狗友。我放开我妈,我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她要说一句什么特精辟的话来辉映我,结果她弄了一句:还好你放得快,差点勒死我!

大年初二那天一大清早的,微微给我个电话,说送我个新年礼物,我说你不是送了吗?你还嫌送得不够大啊,是不是要我跪下磕头你才乐意啊?微微说你别跟我贫,我等下到你楼下接你,今天你就甭安排节目了,姐姐我料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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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多的时候微微到了,我下楼去刚坐进车,就看见火柴和闻婧也在车里,我说姐姐你是不是觉得大过年的肯定警察们都回家过年了拉着我们去抢银行啊?要是的话妹妹我上去操家伙,赤手空拳的我心里还是有点儿虚。

微微说得了吧,少跟我贫,我是带你去美容,我帮你们仨一人办了张美容月卡,洗头洗脸全包了,爱去多少次去多少次,瞧你们一张脸蹉跎得跟大头菜似的。我微微今儿就让你们枯木再逢春!

一句话把我们仨都说得挺惆怅的。

“这家美容院是新开的,这老板我认识,他在外边打的广告和那些广告牌都是我操办的。我觉得这儿的妹妹们手艺挺不错的,就介绍你们来了——对了,妹子,就那儿,使点儿劲儿。”微微躺在椅子上,一边洗头一边和我们聊天。

我们四个并排躺在那儿,四个年轻的妹子站在我们身后打理着我们几个的一头乱发。

微微接着说,其实今天找你们来还有点事儿麻烦你们,我最近在做一个生意,做成了我大半年不用忙活也可以让我银行账号上的钱跟出租车计价器似的不停地往上翻。可那公司的头儿特油盐不进,我本来想用点糖衣炮弹先轰炸一番看看情况的,结果我在丫周围安排的小地雷告诉我丫钱多得吓我一跳。我想想我微微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啊,能吓我一跳估计怎么着也赛过一小银行了。有一次我提着极品宫燕想去刺探下军情,结果刚走进丫花园我就退出来了,我进去的时候刚好瞅见他家的几个佣人在花园里吃燕窝呢。气得我……后来我想丫会不会爱玩儿呢?我就带丫去打高尔夫,结果丫在草坪里站了一会儿,都没挥杆子,最后整了句没劲,跑了!我真是拿丫没办法,后来我的小地雷告诉我丫什么缺点没有,就好色!

“得,微微姐,”火柴的“职业素质”挺高的,一听到这就明白七八分了,“如果您是要我找女的去把丫撂平了您可找对人了!我火柴是干什么的啊!卖女孩的小火柴啊!那可是一火树银花的女子!”

我和闻婧听着她俩的对话都觉得特有意思,以前觉得听微微讲话或者听火柴讲话每句话都能琢磨老半天,现在两人对着讲,记下来能当成语录学习了。不光我们,洗头的小妹们都听得特起劲儿。

火柴接着说:“不是我火柴吹,除了原装的处女,我火柴什么女的弄不来啊,海陆空随便你挑,铁人三项我都有——妹妹你别激动,轻点儿,你手上那是一颗软弱女人的头,不是一萝卜。”

微微说,那人品位够高的,一般女的看不上,你不能净找那种职业特征太明显、技术太熟练的精锐部队去,那种女的我也能找来,胸口永远是左边装着春天右边装着夏天,热情似火一摸就叫的那种——妹妹,你别激动,手别抖。要找就要找那种有点儿文化的,念过书的。一张口就能来点儿tobeornottobe的那种。

火柴说,这好办,微微姐你放心,我回去叫丫们念几本琼瑶,再读他几本儿唐诗宋词什么的,再在脸上扑点儿黄色的粉底,保证出来个个都跟李清照似的,人比黄花瘦,在床上都能给你来上一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因为我爱你爱得深沉”之类的——我说妹子,你听得挺起劲儿的对吧,洗多少时辰了?这头再洗估计我头发得洗褪色了吧?

走出美容院,我们四个站在门口长发飘飘的,那老板看着我们,一脸笑容地说,要是你们四个每天跟我这门口站一小会儿,那可比在电视上打广告都好使。说得我挺有自信的。

在车上,闻婧说,微微你不是说找我和林岚也有事儿吗?怎么没什么动静啊,就听见你给火柴下任务了。

微微说,别急,马上就来了。我估计火柴手下的女的不够道行,所以我最后一招就是叫你和林岚去冒充一下——别激动妹妹,听我说完。不需要你们陪床,你们没那个经验,而且也没那个资本,你和林岚都是那种穿上衣服还像个女的,脱了衣服就分不出雌雄的那种,不能让你们扬短避长啊,你们得发挥你们大学生的本事。记住,你们就是一精神妞!和丫们神侃,侃晕了就签合同,签完就走人。

微微继续诱惑,她说,这男的要拿下了我请你们仨去海南玩儿十天!

我和闻婧对了对眼神,做出了决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说什么微微也是好姐妹!

于是微微说那我回去安排一下,然后火柴,我再给你电话。如果你手下那些女的搞不定,那么林岚闻婧,你们就是第二套作战计划。

我听着挺热血澎湃的,感觉跟小时候看黑猫警长布置计划捕捉食猴鹰似的。

(七十八)

大年初八那天,我和闻婧就被微微的电话招出去了,我和闻婧微微先到,火柴还没来。我看了看微微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苗头,微微这几年修炼得已经喜怒不形于色了,道行特深。我就指望着看见火柴眉开眼笑地过来告诉我和闻婧回去备置行李飞海南了。

过了十多分钟,火柴来了,一坐下来就开骂:我操丫什么男的啊,我派了我姐妹毒海棠去,要知道我海棠妹妹那可是千百个男人流着口水等的尤物啊,而且我姐妹还一咬牙穿着超短裙去的,大冬天的零下十几度,够敬业的吧?结果丫根本就不看她一眼,我估计丫不是性无能就是一太监。不是我吹啊微微姐,就是一真太监搁海棠面前,那也得弄得脸上红霞飞舞。我估计丫也许是一玻璃,要不我弄俩小兄弟去?

微微说,得了,你别添乱了。我就知道一般女的搞不定。说完后特深情地望着我和闻婧。

我和闻婧站在包间门口,心里特别紧张。微微一直提醒我们,她说,记住了,手机不要关,情况一有不对立马打电话通知我,别和他们硬碰硬,用软的磨他们,磨到我来为止,记住你们是精神妞!没事儿别把话题扯到肉体上去!

其实微微这番话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站在门口,依然很紧张,闻婧也挺紧张的,她拉着我,问,林岚,你摸摸我的手,是不是在抖啊?

我说你别紧张,弄得我都跟着挺紧张的。

闻婧说,能不紧张吗?生平第一次当鸡,说不定一不小心就得献身,这可是一件大事儿啊,你以为谁都像姚姗姗那么能豁出去啊。

我感觉跟进黑社会似的,我和闻婧就是俩卧底。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我妈。如果我妈知道了我来做这事儿,估计在客厅里摆满了刑具都不够她泄恨的。

微微说,得了,你们别贫了,进去吧,记得我的教诲!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了。

我和闻婧一进去就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对。不是说只有一不好对付的男的吗?怎么坐仨男的啊。我也分不清谁是微微要我们拿下的那个男的了,于是随便猜了一个走过去坐了下来。其实我是拣了个长得还算端正的男的,古人说,相由心生,错得再离谱那也得挨着点儿皮毛。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在哪儿见过我身边这男的。可是我想了一下,我没跟这么牛B的人接触过啊。可怜闻婧,只能在一贼眉鼠眼的男的旁边坐了下来。

其实我和闻婧计划得也比较周详。一上去就和丫们谈美术,这毕竟是我和闻婧的专业,从素描到速写,再到水粉再到油画,挨个谈一遍发展史,保证够丫晕菜的,如果还不行,就转话题谈文学,这是我的强项,先古代后现在,先中国再西方,毕竟我也是一写书的人,我就不信蒙你几个平时书都不看的男人我还不行。然后再谈广告,把微微天上地下地吹一翻,然后就直奔主题。

本来是这样计划的,结果还没等我谈到我的强项文学,刚谈到油画,闻婧旁边那男的就兴奋了,丫说,我就爱看油画儿,上面那些女的够敬业的,光着膀子就上来了,丰满!你看看现在的女的,瘦得跟电线杆子似的,抱着睡一晚上都觉得抱了一骷髅,全身都疼。说完马上就开始问我和闻婧的三围,一双眼睛还在闻婧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看得我心里毛骨悚然的。

我觉得有点儿不对,于是撒了个谎说上洗手间,一关上门就开始打电话,我发现我的手都在抖,在电话簿里找微微的号码找了三遍才找到。等我拨了我才想起来我把微微的电话设为快捷键1了。真他妈傻。电话一响微微就接起来了,挺着急的口气问我如何如何是不是出事儿了。我告诉微微我说,你不是说丫根本就是一太监吗,海棠那种女人中的极品他都不动心,怎么我和闻婧这种女人中的男人刚一上场丫就开始发情啊,微微,我真不是这块料,我发现这工种需要高度的沉着和机智,我他妈扛不住啊我,姐姐你快来救救我吧。

微微挺紧张的,她说,林岚,他怎么你了?对你动手了?

我说到现在为止还没,只是在精神上对我调戏,属于思想强奸的性质。

微微说,那你再坚持会儿,争取拿下,如果不行就撤。如果丫进一步对你有所行动,你就拨我的电话,我马上过来,放心,没事儿,没人敢乱来,真的。没事儿。

听着微微这么一口大尾巴狼特真诚的口气我也没办法,挺无奈地把电话挂了。mpanel(1);

挂了电话我心里还是不踏实,于是我又打电话给陆叙,哆哆嗦嗦地把这事儿给陆叙说了,结果他还没听完就吼了我一句;林岚你脑袋是不是被门挤了!然后他就问我在哪儿,我刚告诉他地址,他就把电话挂了,我都还来不及问他要干吗。他没那么傻去报警吧?如果我被抓进局子里说我卖淫,那这脸可丢大发了。

我回到包间里边,还没走进去就听到闻婧一直在说,先生,别,真的,您别这样……我操,叫你别摸了你他妈听不见啊!我一听就知道出事儿了,我赶紧进去,我看见闻婧站起来,满脸愤怒。我问怎么了,闻婧指着她身边那男的咬牙切齿地说,我想把丫手给剁了!那个男的也站起来,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我都吓了一跳。那男的估计也被惹得挺火的,不过也是,没见过婊子对嫖客发脾气的,今儿估计他开眼了。那男的说,你他妈装什么雏啊,老子花了钱了,摸你下鸡爪子你怎么了,等下鸡胸脯也得让我摸了,今儿个大爷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霸王硬上弓!

我知道出事儿了,这局面完全不是想象中那么回事儿。我悄悄摸出手机,按了下1又按了下绿键,我知道微微的电话接通了,于是我挺大声地说,三位大爷,今天我和我姐妹儿不舒服,改天伺候三位,不过看你们的样子是不准备让我们走了是吧。我知道微微听得见。我刚想继续说下去,把这儿的危急情况跟微微描绘一下,结果我放在身后的手机突然被人扯过去了。我回过头去,三个穿黑西装的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其中一男的把我手机拿过去就挂了,又把我的电池板给抠了出来,才把手机扔给还给我,妈的真够毒的。

那尖嘴猴腮的男的说,今天不把你们俩丫头片子废了我管你们叫大爷。

我看得出闻婧很慌,她就差没有瘫下去了,这还为我挣了点儿面子。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慌,我要再一慌肯定完了。我觉得要从微微说的那特牛B的男人身上下手。

我吸了口气,一般人看不出我心里挺慌的,我表面上看上去很是平静。我说谁是唐先生?因为我记得微微跟我讲过那老板姓唐。

我果然没有猜错,坐我身边那男的就是。他对我笑笑,说,我是。

我示意闻婧站到我旁边来,闻婧走过来,躲在我背后,我说,唐先生,你今天要废了我们俩丫头,我没话说,你们六个男的我们再挣扎也没用。不过我先把话讲明了,我和我姐妹儿也不是让人说废就废的主儿,今儿除非你把我和我姐妹儿弄死了,如果弄不死,我告诉你,大家走着瞧。我明跟您说了吧,我们俩不是干这行的,在小北京也不是没头没脸的人。您想清楚了。

那姓唐的看着我不说话,我心里特打鼓,我心里一直在跟自己说一句话,林岚你要站稳了,别倒下。其实我心里怕得都要哭了,一想到要被一群长得这么丑的男的糟蹋,我就想买块豆腐撞了。不过这会儿,连豆腐都买不了。

我突然觉得这很像我以前看的香港黑帮片儿,以前觉得真好看,刺激,杀来杀去的。可是现在,你要我哭我真能立马哭出来。

我正在想怎么办呢,突然门就被撞开了,我转过去就看见我后面仨男的被揍躺下了两个,剩下一个在和陆叙搏斗呢。

我看傻了,闻婧也看傻了,陆叙转过脸来冲我们吼,说走啊,俩傻子,快跑啊!说完扯着我的衣领子就把我丢出去了,我回过头去就看到闻婧也被丢出来了。然后陆叙把门一关,门被堵上了,我踢门,我想把他也弄出来,结果就听见他在里面吼,一直叫我们跑,然后就听见拳击的声音和几声沉闷的声响。

我也吓傻了,拉着闻婧就朝外面跑,一到马路边上就拦了辆车,司机问去哪儿,我挥挥手说随便开,开!

我转过去看闻婧,闻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她拖着哭腔跟我说,林岚,我以为我完了,肯定完了,哇——还没说完就开始放声大哭,我从镜子里都看见司机的脸特扭曲特惆怅。

我推她一把,我说你别哭了,现在是陆叙完了,陆叙!

我摸出手机,一看空白的屏幕才想起电池被丫杀千刀的抠了,我对闻婧说手机给我,要哭回家哭去!你他妈快给我!

我拿过手机就拨火柴的电话,我一听见火柴的声音就开始说,我说火柴姐姐,你救救陆叙吧,我求你了,这回真出事儿了,你找找你黑道上的朋友,人越多越好,你不来他就完了,妹妹我求你了……还没说完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哽咽得话也讲不明白。

火柴在电话里也挺急的,她说,林岚你别哭,微微刚打电话跟我讲了,我已经过来了,你们在哪儿呢?

我说我们在车上呢。

火柴说,那你们先回去,我保证陆叙没事儿,我保证给你个完好无损的陆叙,绝对不是缺胳膊少腿儿的,你别哭,啊。

我坐在医院的走廊上,闻婧靠在白松肩膀上哭。我本来也想哭,可是这会儿我特平静。微微站在我面前,她看着我不说话的样子挺难受的。她说,林岚,你说说话,要不你哭出来。你这样我难受。

我心里在冷笑,你当初叫我和闻婧去的时候怎么不难受。

微微说,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可是我微微指天发誓,我要知道姓唐的是那种人我一出门就让车撞咯!直接撞太平间去!孙子,真他妈够孙子的!畜生!

我觉得特累,我也不想去管微微到底事先知不知道了。这些年,我知道微微用了很多极端的手段成就了她今天的地位。我也不去想到底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怕想多了会让自己失望。我宁愿相信微微根本不知道姓唐的要来这手,我也宁愿去相信微微依然是我的好姐妹。只是我现在不想管了,我累了。

我冲微微摆摆手,我面无表情地说你站一边儿去,别站我面前,我现在看见人烦,你消停会儿让我静静。我没说不信你。

微微站在我面前没动,我抬起头来,我刚想骂她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结果我抬起头就看到微微气得发抖,一大颗眼泪从她眼眶里掉出来,她指着我说,林岚,我告儿你,你丫别这么说话,要么你就抽我,随便你抽,我他妈躲一下我都不是人,但你别这么阴阳怪气儿的说话,你说得不难受我听着难受,这么多年的姐妹,你丫为了个男人这么说我……我看得出微微挺难过的,话都说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就为了陆叙和她较劲儿,我只知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就看到护士推着头上血淋淋的陆叙往手术室冲,他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上都是血,我想过去给他擦干净,结果被一护士一把推开了撞在墙上。我只看到陆叙带着氧气罩,头上的血像自来水一样往外冒,裹了那么多层的纱布都被染红了。陆叙躺在床上被推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看了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真他妈可笑。

火柴坐在我对面,也没说话,我从见到她开始她就没说话,一直坐在那儿沉默。也许气氛太尴尬,微微和我都是她的姐妹,感情都挺深厚的,所以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有白松走过来把微微拉开了,他说微微你先休息,你让林岚安静会儿。

我站在陆叙的病床前面,看着头上包着纱布的他心里特难受,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堵在那儿,堵得我话都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一直在给他带来灾祸,为了我他都包了两回纱布了。上次还好点儿,这次,还昏睡着没醒来呢。

不过我已经不担心了,因为医生说陆叙脑子里没淤血,而且身体里面也没受伤,都是些皮外伤,不过头上缝了八针!

我还记得当手术室的大门打开医生走出来的时候,我想站起来,却没力气,我觉得腿不听使唤。我就怕看到像香港连续剧里的那种蹩脚情节,医生对我们摇摇头,然后说我们尽力了。

我看着陆叙熟睡的面容,觉得他真的像个大孩子,冲动,任性,急躁,善良。

白松说,先出去吧,让他休息休息,醒了就没事儿了。

我还是坐在走廊上,微微坐在我旁边,我把手伸过去拉着她的手,我说微微,刚才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是担心陆叙,你知道我这人一急就口不择言的。

微微的眼泪刷就下来了。我抱着微微,从未有过地觉得她需要人保护。在我印象里她总是扮演着姐姐的角色,无论风霜雨雪,她都冲在前面,替我们扛。

没事儿就好了,你们俩姐妹也真够有意思的。白松站在我们面前笑眯眯的。

我说你们家小茉莉呢,怎么没跟你屁股后头啊。

白松说,她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这段时间她一直不舒服,吃什么吐什么,头晕目眩的。

我说你不是让人家怀孕了吧?

白松说去你的,我到现在为止连她的嘴都没亲过。我挺惊讶的,我说你不至于这么差劲吧?多大的人呢,怎么跟初中生谈恋爱似的啊,还弄得那么纯情,也不怕自个儿恶心。白松说,没,我就是怕吓着她。我说,白松,你脑子没热吧,你不是真打算跟她结婚吧?白松说,闭上你的乌鸦嘴,长这么大没听你说过一句好听的。

正说着呢,一老太太和一老头子走过来了,估计看我们这儿挺热闹了,以为有什么新鲜事儿呢。那老头子长得挺威严的,一来就问,里面的人怎么样了?就跟一土皇帝似的。

微微站起来说,你哪庙的和尚啊?

我是陆叙他爸爸!

(七十九)

我知道刚陆叙他爸爸一句话就把微微噎得要死,本来我和微微一个反应,而且我是想对那女的下手的,“女尼姑”三个字都已经在我嘴边上了,我当时也挺新鲜自己有这么个新词汇冒出来,有女尼姑估计也得有男尼姑。可是微微比我快了那么一步,幸亏她快了一步!所以我现在可以在俩老人家面前装得要多纯情有多纯情,嗲死人不偿命。

陆叙他爸问我怎么回事儿,我当然不敢说我去做鸡结果要被人真枪实弹的时候打电话给陆叙,陆叙为了救我于是就弄成了现在这副操行。我瞎编了个故事说我和陆叙在路上被人打劫了,陆叙救我,结果被歹徒打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一写书的!

我安慰着两位老人家,说医生说陆叙已经没什么事儿了,休息下就行,都是皮外伤,醒过来就生龙活虎的。然后帮俩老人叫了辆车,送他们离开了医院。

晚上的时候陆叙醒了,我站在他面前,跟孙子一样等待着挨训。我事先跟微微讲好了,我要撑不住了她过来接我班接着挨训,反正这事儿她也有关系。结果陆叙醒来看着我,看了很久说,幸亏你跑了,那帮家伙拳脚够重的,如果是你你早躺了,还好。

我的眼泪包在我的眼眶里,周围有太多的人,我不好意思流下来,我借口去帮陆叙倒水,一转身眼泪就下来了。说实话,我倒宁愿他骂我没大脑骂我脑子被门挤了。也没有现在听到他说这句话让我难受。

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北京的晚上总是很寒冷。今年的春节过得挺惊心动魄的,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我抬头看到火柴,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现在才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说话了。我问她,我说火柴你怎么了?

她没回答我,只是站在马路边上看着来来去去的车和来来去去的人,风把她的头发吹来吹去的,我觉得她像一座寂寞的雕塑。

微微走过来,她说,妈的我这笔生意不做了,操,我就不信我他妈弄不死那姓唐的,明天我就找人把丫给废了!孙子!

火柴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我和微微,平静地说,那个姓唐的,是我爸爸。

在一个阴天的下午,我和微微闻婧还有火柴坐在一家星巴克里喝咖啡。火柴把一份合同拿出来放在桌上,她说我跟我爸说了,他同意了这份合同,你拿去吧,已经签好字了。

我和闻婧都没有说话,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火柴告诉我们,她说去救陆叙那天,她一冲进门,看见倒在地上脑袋一直冒血的陆叙她就火了,吼了声姓唐的我操你祖宗!然后火柴就愣住了,姓唐的也愣住了。

火柴说真不知道这是不是讽刺。以前自己没有离家出走的时候,他永远一副没有出息的样子,可是我一走,他就变成了大老板。我想我是很倒霉,我跟着谁谁都不能发财。

微微说,你爸爸怎么答应你签合同的。

火柴笑了,她说,我就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说唐斌,如果这合同你不签,明天报纸上就会有头条,某某企业的老板的女儿在做鸡!我牛B吧,哈哈……

我看着火柴的笑容觉得特心酸,因为她不快乐,我看得到她睫毛上凝结的泪水。我一直认为这件事情上受到伤害最大的是我和闻婧,要么就是陆叙。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件事情上受伤最深的,是火柴。我终于明白,再坚强再没心肝的人都会有泪水,比如微微和火柴,她们俩的眼泪都被我看见了。也许正是因为她们的眼泪不常看见,所以我会在看见闻婧的眼泪时拍着她的肩膀说别哭,可是在看到她们的眼泪时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们的眼泪让我觉得凝重,如同外面乌云密布的阴霾的天空。

微微看着那份文件,说,火柴,我微微欠你个人情,你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上刀山下油锅,我微微皱一下眉头我他妈就不是人。

陆叙出院后一直没有提这件事情,好像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可是我觉得内疚,很多次我都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陆叙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终于有一次我在电话里跟他说了,还没说几句,他就对我说,林岚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不觉得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甚至有种特可笑的想法,我想当时你打电话给我而没有打给顾小北,这让我觉得特自豪。我倒是宁愿挨这么一下。我顶多就觉得你少个心眼儿,什么事儿都敢去碰,其实你一直都没心眼儿的,这我早就发现了。他在那边笑得很生动也很爽朗,我握着电话沉默了。

春节假期的最后几天,我一个人特别悠闲,但别的人似乎一直忙。我觉得天底下就我一个闲人,我闷得慌。于是打电话给闻婧,结果闻婧去南京了,去参加一个广告方面的会议。我找微微,结果微微告诉我她早结束她的假期了,现在忙着呢,脚丫子都朝天了。最后我很无聊地打给火柴,没事听听她念成语也是好的。火柴告诉我说她最近特倒霉,正好心里烦,出来冲我诉诉苦。

我和火柴约在人大外面的那家茶房里,我们要了个包间。火柴告诉我说最近她喝凉水都塞牙,穿道袍都撞鬼,霉得都掉灰了。我问她怎么了。火柴说,怎么了?妈的我手下的三个姐妹接客的时候不小心,被逮进局子里了,至今还没给捞出来。还有俩丫头,居然怀孕了!这浪费我多少资源啊,净让那些老鸡头赚去了,我操。昨天我陪丫们去做人流。

火柴突然压低声音说,林岚你知道我在做人流那儿看见谁了吗?操,就是白松那女朋友!小茉莉!

我一口茶全喷桌子上了。我靠,白松居然骗我,不是说连嘴都没亲过吗,是根本就不接吻不前戏直接上床吧!

我问火柴,我说白松去了吗?

火柴摇摇头,笑得特神秘。

我特凶狠地骂,我说去他大爷的白松,自己舒坦了,把人家一个人扔那儿,还是人吗?不行,我得去训丫个孙子。

我说完就站起来,结果火柴一把拉住我,她说,你听我说完,说完了估计别说要你训白松,你连白松的面你都不想见!

我有点疑惑了,我说,这怎么回事儿?

火柴告诉我,你不知道吧,原来小茉莉,她也是一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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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一抖杯子就摔下去了,小姐过来打扫,我连声说对不起。我望着火柴,我说你丫脑子没病吧,怎么看谁都是鸡头啊?你怎么知道人家是鸡头?做个人流就是鸡头啊?那姚姗姗还是鸡头呢!我靠。我挺激动的,主要是我知道李茉莉不是像我们一样与社会接触特别深的那种女孩子,从小就呆在家,和布娃娃玩的那种丫头。

火柴说你别激动啊,我是确定了才这么说的。当时我看见李茉莉走进病房躺下来我就挺疑惑的,我第一个想法也是白松把丫弄出事儿了。我正到处搜寻白松的身影呢,结果我看到我以前同甘共苦的好姐妹儿坐走廊里。我过去问她怎么今儿有空到这地儿玩儿啊,不是像我一样倒霉手下的小鸡头要做人流吧?我姐妹告诉我可不是吗,她指着里面的李茉莉说,我跟茉莉说了多少次了,带套子带套子,丫就是不听,这回该了吧!

我听完火柴说的话后愣在原地,其实我脑子挺清楚的,只是我不知道做何反应。

火柴问我,她说,林岚,你说我们要告诉白松吗?

我赶紧摇头,我说不成,绝对不成。

火柴说,那好,我可以装哑巴。可是这事儿迟早会被发现的。

我突然觉得特虚弱,我说算了,该怎么着怎么着吧,要发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反正我们不告诉白松就好。让他多过几天快乐的小日子。

我望着窗外,蓝天白云,特别干净,可是这么干净的天空下面怎么会有这么肮脏的事情呢?这让我很忧愁。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着一些无奈,而这些无奈,你永远无法改变。

春节一晃就过去了,可是雪还是不停。我觉得今年的雪特别多也特别大。我开始忙着找工作的事情。我不想再找微微帮忙了,陆叙本来也要帮我的,但是我不想再靠他的关系进公司,我不想被别人一直戳脊梁骨。可是我忙了一个星期依然毫无进展。于是我爸帮我打了个电话。我那么努力都没有成功的事情就在我爸半开玩笑的口气里解决了。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着一些无奈,而这些无奈,你永远无法改变。

我找到工作那天白松给我个电话,说是我找到工作,为了庆祝我在北京的重生,于是他们集体决定我请客。我知道一切都是借口,要我请他们喝酒才是真的。我说成,然后挂了电话后就打手机给微微说又要问她借场地了。

那天晚上顾小北和姚姗姗没有来,陆叙公司加班也来不了。只有白松和李茉莉来了,还有闻婧微微和火柴。在喝酒的时候我都尽量不去看李茉莉,生怕自己的目光泄露了心中的秘密,我就低头喝酒,反正这红酒兑得淡,再怎么喝也喝不醉。

喝到后来他们提议分帮派,喝啤酒,我和闻婧一组,白松和李茉莉一组,火柴和微微一组,白松不服,指着我和闻婧说她们俩酒量跟济公似的,谁喝得过她们啊,再说了,茉莉又不喝酒。火柴说去你丫的你是不是男人啊,谁叫这儿只有你一个男的,不服也得服!实在不服就给打服了!结果火柴自我受诅咒,一直输,微微也跟着喝了很多酒,大骂她不会划拳。不过喝到一半的时候风水倒过来了,白松连着输了三盘,火柴一边倒酒一边特淫荡地笑,我估计她早就喝高了。她的酒量撑死也就两瓶儿。白松说,不成,茉莉不能喝,她不会,我帮她喝了。说完就去拿杯子。火柴一把夺过来,说,操,装什么处女啊,丫陪客人喝酒的时候十瓶之内从来没脸红过,操,这会儿装得倒挺像的,我告儿你小茉莉,今儿你要不把这……我听着苗头不对,赶忙把火柴手里那杯酒朝火柴嘴里灌,让她下面的话不能再说出来。可是就是这样,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我看到李茉莉的脸突然就白了,跟在水里泡了两个时辰一样。我的心当时就凉了一大半,看来火柴说的是真的。

白松还在笑,笑着笑着笑容就凝固在脸上,我看着那个僵死在他脸上的笑容觉得特别可怕。白松沉下脸来问我,他说,林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死死地盯着我,看也不看旁边的茉莉一眼,我让他盯得直发慌。

我看了眼李茉莉,她咬着下嘴唇,咬得都快出血了。我说,你有病啊,火柴喝高了说的话你都信,脑子进水了吧?昨天火柴还在我妈面前说我出去接客呢,你倒是信还是不信啊?

白松说,那你干吗堵着她不让她说下去?

我算没词儿了,我望着火柴,估计她酒也有点醒了。酒后吐真言,我发现什么事情都是在喝了酒之后昭然若揭的。上次也是白松喝多了,然后让我面对了一个至今都让我无法承受的事实,一想起来我就难过。我觉得今天似乎历史又要重新演绎。

我望着白松,又望了望李茉莉,我把杯子一摔,我说白松,你不相信我林岚没关系,你总不能不信李茉莉吧,人家好歹跟了你这么久!你丫有点儿人性行不行算我求你了大爷!

我不管了,我要把这个话留给李茉莉自己去说,要我当着白松的面睁着眼睛装瞎子实在是有点儿难度,我怕舌头打结再也解不开。

李茉莉站起来,我看到她眼里充满了泪水,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出去了。白松低着头也没说话,停了一会站起来追出去了。我突然想起当年在学校运动会上白松跑四百米时候的样子,那个挥汗如雨飒爽英姿的白松在我脑海里依然那么清晰,像刀刻下的一样,成为一幅散发时光香味的木版画,我在想,当年他是朝着心里的理想朝着那个辉煌的终点奔跑过去,而如今,他跑向的终点到底是什么呢?

我望着白松的背影觉得很难过。我不知道以后的某一天我会不会看见白松的眼泪,就如同当初白松在我面前流下的眼泪一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闭上眼,忧伤兜兜转转,散也散不开。

火柴没说话,微微也没说话,我知道,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有很多想法,只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生活,就是这样,永远占领着绝对的领导地位。当无数的傻子高呼着自己控制了生活自己掌握了命运,却没有看到,生活站在更高的苍穹之上,露出的讥笑嘲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