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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经大人了?”三姨太闷闷不乐,见黄克莹进门,只是稍稍欠了欠身,脸上却还是一副尴尬相;开口的第一句话里,就免不了浸出许多“老陈醋”的酸味。
“没有……”依然还在懊丧中的黄克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懊丧。
“不要客气哉。两个人开开心心谈到现在,还跟我讲什么‘没找到’。”三姨太嘿嘿地冷笑了一下。
“没有找到就没有找到。我瞒侬啥?有必要瞒侬(口伐)?!”黄克莹突然叫喊起来,把这一个时期积累的怨忿不安,都一下发泄了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失控,吓坏了她自己,也吓坏了三姨太。
“哪能(怎么)了?我做过啥对不起侬的事体,要受侬这样的气?”三姨太刷白了脸,陡地站起。眼泪也像溃逃的散兵似的,一起迸发。滚落。“我晓得他今朝也约了侬。我晓得这一向你们两个来往老密切的。我今朝就是要让侬看看、也让侬晓得晓得,这位刚死掉家主婆的经某人到底是个啥等样的东西。侬不要以为他做过我伲谭家的主事,就对他有啥想法,我明明白白跟侬讲,他不值得侬去为他花这番工夫。”三姨太叫喊着,扭动着,最后,绝望地哭开了。
黄克莹真哭笑不得了。
“侬瞎三话四啥呀!我跟他‘密切’啥?他不就是跟侬和同梅一样,想从我嘴巴里挖一点谭宗三的情况……我不过就是从他手里弄一点零用钱……”
黄克莹柔柔地反驳,从大襟上衣的盘香钮扣上摘下手帕,走过去托起那张完全被泪水玷污了的脸,轻轻地擦。她觉察到,当自己的手接触到许同兰瘫软而温热的后背时,她总要过电般地痉颤一下,饮泣声也会骤然中止一会儿,并能听到她发出一声异样的低微的呻吟。过一会儿,她倒是不哭了,却在连连的呻吟中,紧紧地抓住她,并把整个上身都侬偎了过来。
“不要去理睬这个‘经嘎里’(姓经的家伙)……不要理睬他……”许同兰抓住她的臂膀,不停地喃喃。眼眶里依然湿润润的。
黄克莹忽然也想哭,为所有这些让她无奈的“莫名其妙”和突如其来的变故。
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她不想哭出声。她竭力地咬住嘴唇,压住心底所有的哽咽,让它们只在胸中回荡。她已经有那么长时间没有让自己紧紧地抱住个什么了。她已经有那么长时间没能让自己的脸颊紧紧地偎贴住别样的温柔……没有……没有……即便在和谭宗三交往时,也没这样恍惚过。他和经易门一样,从来不会忘记随身带上支票簿。在适当的时刻,给她开出一张足够她舒舒服服过上一两个月的支票。不同的是,他不像经易门那样当面掏出支票簿,当面掏出派克金笔,明明白白地当面付酬。他不。他觉得他不是在付酬。他根本就没这种想法。他只是想让一个自己喜欢的“穷女子”过得稍稍好一点。他总是悄悄地把支票塞到她的小皮包里,塞在她的白纱手套里,有时夹在他为她新买的法兰西淑女帽那个宽大的卷边里。只有一次,从豫丰别墅来了个紧急电话催他马上回去。把所有的安排都打乱了。他挺不高兴。他趁她转过头去的一瞬间,把几张灰绿色的美钞压在了她手边的调味瓶底下,但还是让她看到了。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也难堪到了极点。她本想拿起那几张美钞退还给他。他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迅疾地向四周瞟瞥了一眼(沃曼酒家的那几个Boy和其他一些主顾已经注意到他两之间的这点不快了)十分歉疚地低声说了句:“我没有半点恶意。请侬给我留一点面子。”众目睽睽下,那样“肆无忌惮”地接触她的“肤体”,这还要算是第一次。后来再也没这么做过。
多少年以后,许同兰和黄克莹谁也说不清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引起的。她两都在默默地流着泪。她两都想把对方抱得很紧很紧。她两都想在一种可以信赖的拥抱中完全地放松了自己。当黄克莹觉出许同兰只是怕她跟经易门走得太近,而疏远了她,便十分感动地用自己的脸颊不断地摩掌着侬偎在自己怀中的许同兰,并怜惜地轻轻地亲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颊。用这样的摩挲和亲吻表示自己的感动和感谢。这时候,黄克莹已经不哭了。但许同兰却依然还在抽泣,似乎抽泣得越发厉害。突然间,许同兰好像疯了似的,仰起上身,一边哭,一边紧紧抱住黄克莹,在黄克莹脸上接续不断地用力地亲着,抱住黄克莹的那一双手也在黄克莹的后腰和后背上用力地揉摸着。
她的确怕黄克莹对经易门产生好感。这些年,她没处可说知心话(就是那种连自己的亲妹妹面前都说不出口的“体己话”)。但她真的有话要说。有很多的不得已。正式做了谭家人的头几年里,她坚贞地守护着不跟谭雪俦同房、只跟他做假夫妻的这条“防线”。只是她原先没把这种“坚守”看得多么艰难。她觉得自己原本就是一个“清淡”的人,原本就没有准备在怎样浓烈的感情纠葛中要死要活地过这一辈子。她原只想静悄悄地在六渎镇小街上走来又走去。或者,走去又走来。她更没有想过要去得罪谁。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会相信,跟谭雪俦拜完天地,看见谭雪俦踽踽向妹妹房中走去,她不仅没有半点难堪和尴尬,反而大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这一晚上谭雪俦定会据实来做一番纠缠。为此,她甚至都精心准备了一篇慷慨激昂而又催人泪下的“演说稿”,必要时念给谭某人听一听,以促使他严格践诺。)谭雪俦也不是一次都没动过心。毕竟是一个已正式被冠以“妻子”名分的女人。有时也想去亲热一下。但每次这样的“小阴谋”,都让她堵在了房门外,每次他都被她“逼”去了妹妹房间。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这种关系让老太太们有所觉察。老太太们不高兴了,先是责怪谭先生太不懂事体。拜过天地都这么多日子了,哪能可以只在妹妹房里过夜,把阿姐完全掼在一边?!于是就来了几个姑妈姨婆之类的老女人,搬来谭雪俦的被褥枕头,痰盂马桶,灯盏茶杯,毛笔砚台……又七手八脚,把许同兰房间完全按谭雪俦房间的样子重新陈设一遍。据说,谭雪俦从小就有这样的“坏毛病”,根本不能在陌生房间里过夜。然后,她们又把许同兰的被褥用具抱到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谭雪俦不习惯两个人同床睡到天亮。在他对她做完夫妻之间必须由他来做的那点事情以后,她就得让出大床,一个人到那个小房间里去睡。天亮后,再下来伺候他起床。当她木知木觉地跟她们来到小房间安排自己的床铺时,看见许同梅正在收拾她的被褥用具,回她自己原来的房间,以便腾出这个地方给阿姐用。她看到许同梅不想理她。她看到许同梅不得不理她。她看到一个礼拜不见,许同梅竟然像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那样冷笑了一下。一绺散乱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她半边小巧的面孔。浅淡的眼影好像冬天瘦西湖水面上那一片灰色的冰层。她不希望许同梅生气。她走上前去,想跟她解释,不是她违背初衷,是谭雪俦派经易门来“谈判”,说,如果他不装腔作势到许同兰房里来过上一夜或几夜,谭家门里的老太太决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惹得她们真起了疑心,要一追到底,那一切都会败露在她们面前。到那时,不仅是她许同兰在谭家立不住脚,恐怕连阿妹许同梅也会被赶回六渎镇。谭雪俦保证,在她房间里过夜,只是“做做样子”。决不会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听她讲完,许同梅却不自禁地用力推了她一记,尔后又回过头来冲她歉疚地苦笑一下。妹妹生气了。她不想让妹妹生气。她不想让任何人生气。在这个陌生的谭家花园里,假如唯一的亲人、自己的阿妹也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今后这日子怎么过?她开始出虚汗。胃窦部隐隐作痛起来。到晚上,谭雪俦心事重重地走进房来。洗脚水已经倒好。那几个姑妈姨婆之类的老女人还没走。她们放心不下第一次跟谭先生过夜的许同兰,她们要看着她把雪俦伺候上了床、并卸下晚装、也入了被窝洞,才走开。她们和她们的妈妈们奶奶们已在谭家这样督导过十个十二个或更多一些姨太太的“第一夜”了。许同兰索索地上前帮谭雪俦脱袜子时,头就开始有点晕。想吐。就开始非常看不起自己。一个人并不是不可以做一点装装样子的事。一个人一生一点必要的妥协都不做,是活不下去的。这道理她懂。她不会因自己做了一点适度的妥协而这样看不起自己。此次的问题是,当经易门来谈今晚这个安排时,她的心是极度激荡的。那一时的慌乱差一点让她窒息。她几乎没对经易门的提议和安排做一番必要的抗拒,就妥协了,就哼哼了两声,就低下头默允了。甚至自己在心里一再地催促自己,抬起头骂他两句。不骂就太没有面子了。但就是抬不起头来骂不出声来。后来她看到当时经易门脸上隐隐地掠过一丝嘲讽式的冷笑。她心里是很难过的。她应该站起来,马上推翻刚才的默允,作一个强硬的声明。但她却没能这么做,只说了句,你们男人家讲话就是不算话,就背转身回到梳妆台跟前去了。她知道经易门将继续带着这一丝嘲讽走出她房间,并带着这一丝嘲讽来看待她的今后。但她还是站不起来去制止。她被一种无名的突如其来的越来汹涌的激荡完全控制住了。而这种激荡在很多个夜晚,在听到谭雪俦的脚步声向妹妹房间一下一下响去的时候,都隐隐地产生过,只不过没有像此刻那般强烈和不可控制。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下流”没有出息。一直到一分钟前这种激荡都还没消失。一直到那些姑妈姨婆们暗示她应该上前替谭先生脱袜子了,一直到她索索地走到谭雪俦那双伸直了的大脚跟前,忽然一阵无法抑制的厌恶伴随一阵寒战从心底涌出。她忽然想到,自己明天怎么见妹妹?忽然想到妹妹一定会恨她一辈子。想到眼前这双大脚的“狰狞”、“恶浊”。越这么想,她的胃翻得越厉害。袜子刚脱到一半,便哇地一声,把晚饭桌上吃下去的那些精美的东西全部都喷了出来。让全体姑妈姨婆们惊煞。这一晚上,谭雪俦并非只是“装腔作势”,还是做了些“实质性”的事情,并要求允许他做强行的进入。她真的觉得自己坠入了万丈深渊,真的恨自己的无力无援和那种让自己彻底瘫软的颤栗。那种热的黑暗和死灭的期待。一切都在刀割般疼痛中中止。后来她便全身痉挛收缩成一团,极度怕冷似的打战发抖。后来谭雪俦去了小房间。疲倦地在小房间里吃了许多杯咖啡。还看了好几本画册。
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世界上所有的人。
她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在别人看来是最最简单的事,到了她眼里,却复杂无比;在别人眼里最最复杂的事,她反而又觉得最最简单。
该向哪里走去?
又有谁可以依赖?
如果我告诉你们,以后她真的再没让谭雪俦碰过她一下,只要经易门再奉命来谈判此事,她立即起身就走,你们对此会感到无法理喻吗?如果我说她这些年来一直以她无欲的清秀融和着周遭炽烈的浑元。你们会觉得我在偏向着一个不该偏向的女子吗?
许同兰这么详细地向黄克莹讲述了她自己以后,便背过身去,再不好意思看黄克莹一眼了。黄克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梅家大宅里的夜,在上海应该算是最安静的。她两相拥着一直说了这么几小时的话,真是把夜也说累了。此时,它低低地垂挂在这小跨院的树梢上,像水银一般消融进四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弥合去现世的每一点裂痕,也将抚平了日后的每一条皱纹。
黄克莹默默地看看窗外那扶苏的树影月影云影,再去看看依然背对着她的许同兰。今天晚上,她千般万般都不会想到能触摸到这样一颗本应年轻却早已不年轻、并早已破碎了的心。我该怎么去安慰她?我有这个资格去安慰她吗?我干净?我心里不要嚎哭?那半坍塌的砖窑,还有那些背在走方郎中背囊里的草药、盘曲着的蛇干、龟板……布满成鱼腥味的木码头……一涌一涌……
黄克莹突然坐了起来。一阵窸窣响。
许同兰一惊。等她犹豫着转过身来,却看到黄克莹卸下了轻软的云缎睡衣,赤裸着上身坐在稀微的夜色中。
不等许同兰有所举动,黄克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黯淡地问道:“同兰,侬讲,我这个人干净(口伐)?”
“侬为啥要这么想呢?我刚刚讲的是我自己……我没有在讲侬……我哪能会讲信呢?”许同兰抱住黄克莹,一边替她拉起睡衣,一边仰起头哀求道。
黄克莹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十几岁就离开了偏远的六渎镇,以后的岁月便一直在谭家花园那林木深处钟鼎声中佛堂背后翠坪之上度过——许同兰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既不幸又幸运的许同兰,怎么能明白得了只有不幸的黄克莹将要说些什么呢?
她拉起许同兰冰凉的两只小手,怜惜地把它们贴在自己赤裸的胸前,不一会儿,许同兰便颤栗着闭上了眼,轻轻地搂住黄克莹的腰,枕着黄克莹的腿面,躺了下来,不一会儿依然贴放在黄克莹胸口上的那只手,便渐渐地烫热起来,纤细的食指和中指在那并不算饱满的乳峰上一动也不敢动;但搂住后腰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用力,越发不知所措地在那阴凉的腰际上揉搓。
真没有人说话了。
黄克莹猛地颤了一下,低下头,长发从肩头上拂落。她想扳开许同兰那两只缠绵的手,但也只是无力地抓住其中一只的手腕而已。
月色依稀地勾勒出许同兰侧身安卧中缓缓起伏的轮廓。一袭轻软宽松的睡衣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又在暗处闪着淡淡的光亮。那从睡衣开叉处伸出的腿弯和丰润细巧的脚面,恰如轻轻越过防波堤而来的那片海水,无边地推涌着,而又源源不绝……源源不绝……
黄克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忽然想把许同兰抱得更紧些。手便探索着从许同兰的腋下伸了进去。她发现许同兰整个的身子如同烤红了的饼铛那样烫。这使她本能地想起了另一种火热,一种几已遗忘了的火热。她自己也即刻涌动了,用力地(又不舍得太用力地)摸捏了几下后,忍不住弯下腰来,在许同兰光滑而柔软的脖梗上用力地嘬了一口。那儿长着浅浅一层茸毛。并在她激烈的颤动里,慢慢地褪下了她身上那件长长的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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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剖开石头。发现她赤身裸体。和三叠纪的菊石、奥陶纪的三叶虫躺在一起。她那样地微眄着,风拂动从耳根掠过的长发。眼神和浅褐色的乳头同样明亮。丰润。脚边还放着一本埃及法老的羊皮经典。我不愿想象这是一枚被强行剖开的石灰质介壳。就像我在青岛海边一个不设防(或者是半截子被抹上了石灰水的红砖围墙)的院子里看到过一具大鱼的下颚骨,它居然有一间屋子那么大小。泛白的沙土地被太阳晒得滚烫。两棵阔叶树粗大。透过骨节的空隙,可以清晰地看到海柔软而平静。我想象康德和维特根斯坦是在这样的“屋子”里完成他们的成名作,告诉世界下一步应该怎么去思想。裸露阳光。置身风雨。用来自远古的砂粒勾勒出那一朵插在她鬓角里的七色花。还有七朵一朵比一朵渐渐萎去的单瓣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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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黄克莹和许家姐妹的直觉是对的。经易门的处境,在那段时间里又发生了某种变化。而且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有人暗中在谭家门里紧锣密鼓地酝酿、组织一场变动,(政变?),而且是大变动。变动的矛头直指谭宗三。而这场“变动”的始作俑者,不是谭雪俦,不是经易门,却是谭家全体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而在这全体始作俑者中带头“始作俑”的,偏偏不是别人,偏偏又是谭宗三的生母、谭老老先生的五太太、谭雪俦的五奶奶姜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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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芝华是谭老老先生五个太太中,唯一一位没有缠过脚的“天足太太”。唯一一位在新式学堂里读过几年书、后来又看过几本“新式读物”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位只吃素却又不信佛的姨老老太太姨老老奶奶。说来非常奇怪(细想也不奇怪),老太太和晚她几十年来到这个世界的黄克莹居然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没有一个显赫的娘家。比如在被谭家人看中之前也曾“嫁过人”、生过孩子。那孩子也是一个女小囡,当时也是六周岁。都是被谭家人一眼就看中,非娶不可的。姜芝华被谭老老先生看中时,也和黄克莹一样,在外自谋职业,只不过不是做护士,而是在南市一家扇庄里做画工,整天带着一条漆布做的围裙,专画泥金扇面。谭家门里也有同样多(甚至是更多)的人想不通,谭老老先生为啥会看上一个年纪轻轻就带了一个“拖油瓶”的小女子,并且还一定要把她娶进门来。特别叫人吃惊的是,她们两位的身高都差不多。如能细细比较,黄克莹则要稍稍地高一点。而且她们连走路的样子都有一点相像,都是那样的小碎步快节奏,用自己挺直的上身,面对那纷纭的世界。当然也有一点重大的差异,黄克莹最终也没能进得了谭家门。而姜芝华却是进了的。进了谭家门。做了谭家人。生了谭宗三。现在又在拚命想方设法要把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从“当家人”的位置上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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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谭雪俦毕恭毕敬地让经易门把姜艺华请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跟她商量,要把谭宗三从盛桥“请”回来,做谭家的当家人。姜芝华忍不住眼圈一红,心里一阵阵酸涩,脸上却只是很规范地淡淡一笑道,只要你们大房里的人今后不后悔就可以了。我有啥好讲的?回到自己房间里,却实实在在地哭了一场。嫁进谭家门的这几十年,姜芝华对谭家正在发生的大小杂事正事,绝少表态。不讲话。在这一点上,跟嫁进门前的她,的确有天壤之别。嫁进门之前,她比现在的黄克莹还要会讲。那天谭老老先生由扇庄老板亲自陪同,为谭家花园新装修的大客厅到扇庄后头工场间去挑一把特大号的泥金黑纸扇,在门外就先被姜芝华的说话声音吸引住了。只听她说得很低,很多,忽而疾速,忽而迟缓,忽而长篇大段地一气不停,忽而又顿挫住,拔高了声音惹起一阵哄堂大笑,自己也混在里头一起笑。那声音的种种变调和自信,活泼和清丽流畅,居然撩拨得谭老老先生都无心挑选扇子了。当然依然要做得十分庄重,但一心只想赶快到隔壁去看个分明。但库房只在隔壁,矜持的他又不好意思提出(也不能这么提出啊)要去那边工场间看看那个好听的“声音”,只得第二天再去买扇。但第二天还是只听到而没有能看到。于是在短短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谭家花园里所有的人都感到纳闷,这位谭家当家人居然接二连三地亲自到扇庄去买了一二十把大小不等的扇子,挂满了那个新装修的大客厅还不肯罢休。但还是没能看到那个“声音”。最后还是在文庙的一次庙会上,看到了这个“声音”。当时她跟几个女画工一起。还没有走近过来,声音一发出,谭老老先生心里就实实地一震,一热,喃喃地说了一句:“就是她。就是她。”立即情不自禁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朝那个“声音”赶了过去。果然不错。个子不高也不矮。人不胖也不瘦。举止不温也不火。走路不快也不慢。真是说不上哪儿的缺不了少不得放不下丢不开,就是要定了她。
后来想想也难怪。谭老老先生前几位太太虽然也都不错,但她们不是母亲的远房外甥女,便是父亲老友的千金,或者是山西大煤窑老板家的闺女……她们总是代表了某一方面的利益才来到他的身边的。他也是因为了某一方面的利益才接纳她们的。过门以后,她们当然成了他的女人。但时时事事处处,她们总还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母亲、父亲或父亲的老友或大煤窑……或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什么。总让他摆脱不了自己只不过是在跟一些方面的“代表”在打交道的感觉。一种委屈。一种无法满足的内心。说不清的内心。他需要一个只属于他的女人,只为他着想的女人。但为什么竟然喜欢上了这么一个有所坎坷有所经历又那么自信的女子了呢?他说不清。他只是想。非常想。要一个。
但也差一点要不成。因为所有的人都劝他,侬实在想要,也可以,但必须叫她把“拖”来的那个女小囡还给她的生身父亲。也就是说,她本人可以进谭家门,但那个外姓的小囡,不能进谭家门。
姜芝华当然不答应。
“我是她亲娘!”她带着泪水喊叫。
“但侬现在是谭家的人!”被派去“谈判”的经老老先生瞪起眼睛也叫。
“她只有六岁!”她又哀求般地叫。
“六岁在谭家门里转来转去,大家看见了心里也摆不平的。特别是让外头人看见了,侬叫谭先生的面孔往啥地方放?”
“那我就不过门了。”
不过门的意思,就是不嫁。决心还真不小哇。这一下可真把经易门的祖父惹火了。他觉得这个女人哪能(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啦?!谭先生待侬嘎(这么)好,侬哪能(怎么)可以一点面子都不给谭先生?!这种事休假使摆在侬身上,侬会哪能(怎么)想?谭先生好不容易在上海撑出这样一个场面,娶个姨太太,身边整天拎一只“拖油瓶”晃来晃去,侬叫他还哪能(怎么)做人?谭家的这场面还哪能(怎么)做得下去?侬这个女人哪能(怎么)实能梗(这个)样子一点良心都不讲的啦?一点良心都没有的啦?!经家的这位老老先生用一口带浓重乡音的上海话,又拍桌子又挥拳头,痛彻肺腑,把姜芝华狠狠地骂了一通。最后他问姜芝华,听说,侬肚皮里已经怀上了谭先生的小囡了?侬不过门可以,侬把谭家的这点精血这点骨肉给我留下来……不能让谭家的血肉让侬这样的女人带出谭家门去!”
“我是哪能(怎么)个女人?啊?侬讲。我是哪能(怎么)个女人?哼哼。哼哼。我肚皮里这点精血骨肉跟侬姓经的有啥关系?谈得到要给侬留下来(口伐)?”姜芝华叫着。哭着。
“告诉侬,这是谭先生的意思……”
“不可能!”
“不可能?侬自己去问!”
姜芝华连眼泪都没顾得上擦一把,就真的闯到谭老老先生的写字间里去了。谭老老先生面对姜芝华的责问,脸色灰暗,好半天都没抬起头,好半天都只是在喃喃着同一句话:“芝华,侬要替我想想……侬真要替我想想……我是喜欢侬的……真的是喜欢侬的……”
姜芝华此刻真是欲哭无泪。只得长叫一声:“好……我给侬。统统都还给侬谭家……”说着,扑到窗前,拉开窗子,就要往楼下跳。慌得谭老老先生和经老老先生,还有在场的经老先生和两位大房二房太太都扑过去,一把抱住她,一起劝道,侬不可以这样的……弄出人命,谭家和谭先生更加没有面子了!
后来,只好另外找了一处背静的住所,把她母女三个(包括肚子里的那个)安置了下来,暂且不谈“过门”的事。半年后,等姜芝华生下谭先生的孩子(就是谭宗三),做完月子,又替谭宗三做了“百日大寿”,经易门的父亲、经老先生奉命来处理这件事。还是谈“过门”的事。经老先生告诉她,谭先生是真心想把她收到自己身边去的。
“我女儿怎么办?”姜芝华开门见山地问。她就是这么个直性子人。
“她有她的阿爸嘛。侬何必一定要为难谭先生呢?千句万句,还是那一句,侬要为谭先生想一想,这事体就好办了嘛。”经老先生比他父亲要沉着得多,说话也要有分寸得多。
“啥人为我母女两想一想?”她这么说着,眼泪即刻涌出眼眶。
“那……那就先这样吧。”经老先生见姜芝华仍那样固执,沉下脸,淡淡地说道。“侬再想一想。时间已经蛮长了,再拖也拖不起了。侬快点拿个主意。小少爷我先抱走了,过了百日,谭先生老想他的……”经老先生不慌不忙地说道。
“小少爷不能抱走。他每天还要吃奶的!”姜芝华忙叫道。
“那边已经为他找好一个奶妈了。这点事,侬放心好了。饿不着他的。”经老先生说着笑嘻嘻地起身告辞,向外走去。姜芝华一想,觉得不对,忙起身到里屋去看,却见藤木漆绘摇篮已经空了。原来,经老先生一进门,就趁姜芝华不备,叫人抱走了小宗三。姜芝华的心好像一下被什么捏碎了似的,浑身一颤,腿脚一软,差一点栽倒在地;手下意识地在空摇篮里乱抓了两把,便哇地哭出声来,忙掉转身追了出去,拖住经老先生,要他还她的儿子。
“姜太太,儿子总归是侬的。不过,话要讲讲清楚……”
“侬先还我儿子……”
“姜太太,这就是侬不讲道理了。儿子是侬的,也是谭先生的。在侬身边放了一百天,也应该在谭先生身边放一百天。公平交易,啥人也不要欺负啥人。侬讲对(口伐)?”
“我的儿子……求求侬……求求侬……我的儿子……”
“哎呀呀,小少爷是回到他阿爸身边去,又不是送育婴堂孤儿院。有啥要这样哭哭啼啼的呢?”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姜芝华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这位经先生都不会听她的。出路只有两条,一,交出女儿。或者,二,交出儿子。
三天后,她主动找到经老先生,告诉他,她同意交出女儿,同意……同意……同意……但从此,她不愿再多说话。或者就不说话。从此以后,她觉得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都不再值得说的了。她变得非常平和,非常与世无争,非常吃素但又非常不肯信佛。只是埋头过她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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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芝华早就一卦打煞,料到谭宗三坐不稳谭家“当家人”这把交椅。这么多年,她虽然很少公开站出来说话,但心里一直有一把极准的“秤”,老早就把谭家那些人、那些事,一一掂过斤两。自然也毫不例外地掂量过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儿子的事,平时她也管得不多。因为自从进了谭家门,她就看出,这里的一切,都跟外头“小户人家”的不一样。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大铁门里,因为牵扯到“谭家的前途”,就要复杂十倍二十倍。儿子归她生。但绝不归她管。他是“谭家”的。有十双二十双眼睛在盯着他。她管不了。也用不着她管。管也无用。有时从生活上过问一下,更多的却只是在一旁看着,辛酸地而又欣慰地接受儿子经常性的问候。几十年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啥高兴,又为啥担心。那年,谭宗三决定去盛桥“定居”,她斟酌再三,鼓足勇气,敲开儿子的房门。她说:“宗三,侬的事体,我一向不喜欢多嘴。今朝来,我只想问侬一句话。侬读大学,又去英国留学,不要讲谭家为侬花了多少钞票,只讲侬自己,为取得今朝这个身份,吃了多多少少的苦头。难道这一切就是只为了侬今朝走这一步,躲到盛桥去?侬为啥不敢留在上海做侬自己的场面?侬觉得侬缺啥?缺聪明才气?缺身份地位?缺人缘关系?还是缺钞票?儿子,侬啥也不缺啊!侬为啥不替娘争这一口气?!”
第一次听到母亲说出这样一大段铮铮生响落地开花的话,谭宗三真的吃了一惊。留在上海做自己的场面。这种话是母亲她在说?多少年来,他总觉得母亲像行驰在雾中的一艘大船。虽然稳重可亲。坚韧不拔。但终究还是捉摸不定的一艘沉默的旧木船。并且在渐趋消失。无声无息。黑影幢幢。他从没想过、更没祈望过这样的一艘旧木船还会发出什么样响亮的一击。
“又哪能(怎么)了?姆妈,我的事体侬就不要管了。”
从英国回来后,在别人面前说话做事总能谦让三分的谭宗三,在母亲面前却总是显得有一点不耐烦。还是任性。
“侬也快三十岁了。不要再跑来跑去了。也应该定下心来做一点事体。最起码也应该为自己找一个身边的人……”母亲坚持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还有啥事体(口伐)?”儿子不高兴了。
她怨怨地看了儿子一眼,但还是控制了自己,没再说下去。这几十年在谭家,她最大的一个收获,也是在做人方面最有长进的地方,就是终于懂得,而且是深深地懂得,做人一定要知趣,即便在儿子面前,大概也应如此。
谭宗三做谭家的“当家人”,起码有两点,对母亲是有好处的。一,住的地方。她很快搬出后花园那幢旧厢楼,搬进“将之楚”。二,吃的方面。有茶房专送到房间里来。再不用担心那种落雪落雨乍暖还寒刮风天,走过长满青苔的砖砌甫道和那一段林间土路上无法避免的泥泞。其他的好处还有,所有的老太太在大太太处聚会,再没有人敢轻薄她。当她每每走进大太太的大客厅时(这客厅要比其他人使用的大两三倍),除了大太太,所有的人都会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向她致意,用最亲切的微笑,最恭敬的神情,最疏远的口气,一起向她说一声:“侬来了?”而且她的座位也从前排未座移到了贴近大太太身边的那把红木太师椅上。客厅里,这样的太师椅只有两把。大太太一把。她一把。都铺着织锦缎面子的丝棉软靠垫。她始终不能忘记,第一次在各位太太姨太太们恭敬的致目礼中,向那把宽大厚重威严古老而又珍贵的红木大师椅走去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浑身抖个不停。脚步点子都踏得有一点错乱了。以至不敢抬头看人。以至两只手在身前攥捏得非常非常紧,也没能制止住那狂乱的颤栗,以至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事后留下那样一串红紫的印痕,让她隐痛了好几天。
还比如,用娘姨方面,住在旧厢楼里时,当然也有娘姨来帮她料理生活。但这些娘姨不是派给她一个人专用的。一共四五个娘姨伺候着她们这一群寡居的老太太,的的确确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而搬进“将之楚”以后,便有两个专用的娘姨来专门伺候她一个人。这样的待遇以往是只有大太太才能享受的。一开始,她还客气,一定不肯用两个,觉得能用一个专职的,就已经蛮好蛮好的了。经易门听说后,马上来找她,关上门,低声对她说,侬千万不能这样做。侬这样,等于在跟大太太过不去嘛。等于在当众教训大太太用的娘姨太多了嘛。侬阿是要大太太也少用一个娘姨?她一听,慌了,连连摇手,连连改口,好了好了。就按大太太的意思,我也用两个罢。我也用两个。经易门随后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道,唉,现在谭家门里最要紧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当家的老太太身边用几个人。你们多用一个两个人,又能多开销几个铜钿?现在最要紧的是……是……说到这里,他突然不再讲了,目光灰黯地抖问了一下,便嗒然低下头去。姜芝华是懂得经易门这一瞬间的种种难言之隐的。这时她已经听到谭家门里对谭宗三和经易门之间的许多议论了。她也知道,这些议论中心一个意思,都在说谭宗三处置经易门,太“轻率”,太“不公”。姜芝华更明白,经易门此刻拿出这样的一副“做派”,无非是要向她表达自己的一种苦衷,希望也能得到她“公正”的支持。但当时,姜芝华是装糊涂了的。只当没听明白,嘿嘿一笑,打个马虎眼,没有做任何表态。她懂得,她的表态是可以被拿去对抗谭宗三的。但全部事实恰恰说明,姜芝华不是从一开始就反对儿子做这个“谭家当家人”的。不仅不反对,在得知儿子下决心要罢免经易门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惊喜”,惊喜自己的儿子终于能够作出某个大决定了,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是感慨得想哭;尔后才是担心,担心明天一早。明天一早自己怎么面对前花园后花园里所有那些老太太的疑询和责问。那一晚姜芝华整整失眠到天亮。她根本没有上床。她再一次地紧紧捏住自己的双手,站在窗前远望。当时她的心情无异于大船刚驶进船坞,便听见十二级狂风裹挟着九级浪追来,扑袭港外的黑云和堤岸上的防风林。在一阵阵摧枯拉朽天崩地陷般的拆裂声音中,一颗脆弱的心脏在安全的小舱门里咚咚跳动。为自己暗喜。
要知道,姜芝华当年也同样恨经家人。甚至在谭宗三一改谭家几十年的老例,到谭家花园外头买房子、组建“豫丰小班子”伤害了越来越多的人、引起越来越强烈的反应的时候,他的这位母亲还是在暗喜诧异惊疑期待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那些天里,她到大太太客厅里去参加例行的聚会,处境已经相当难堪了。几乎有三分之二的老太太已不起立向她表示敬意。有一小部分甚至都不拿正眼来看她。只有大太太还保持着必要的节制和沉默,因为召回谭宗三接替谭雪俦做谭家的当家人这件事,事先曾征求过她的看法。而她当时也是表示过同意的。
后来传出:又要奇出怪样地跟几家大银行组建什么“联合投资银行”。大太太沉不住气了,痉痉抖抖地拿出一大沓各方人士写给她的“条陈”,“抗议信”让姜芝华看。
“这样一联合投资,将来谭家还姓不姓谭?”大太太心痛地问。
“姓谭。当然姓谭。不姓谭,还能姓啥?”姜芝华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答道。对这个联合投资银行,一开始她也不懂,也有许多的疑虑。后来悄悄去问过谭宗三,所以今朝还有几分“本钱”来回答大太太同样的疑问。“合同里写得老清楚的。联合投资的只是那爿银行,筹得来的款交给谭家一家用。这爿银行赚的钞票当然要跟那些股东一道分红。但其他的厂啊店啊,还是我伲谭家一家的。”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口伐)?”
“合同上就是这样写的。双方都要签字盖章的。还找了总商会的几个大好化(大人物)来做中人。不是瞎来来的。”
“侬看过这个合同了?”
“宗三亲口对我讲的。”
“宗三……唉……侬这个宝贝儿子谭宗三啊……”大太太痉痉抖抖地收拾起那一大沓“条陈”,摇摇晃晃地叹着气走了。这说明,这时候,大太太对谭宗三已经开始有点失望了,对他的信心已经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但即便如此,种种迹象表明,姜芝华在那时候,还没有想到要把儿子从“当家人”位置上拉下来。
后来接连发生了三件事。但认真讲起来,这三件事又实在算不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首先一点,她受不了那种动荡。姜芝华天性是个动荡的人。但几十年在谭家门里的日子,使她不能再接受“动荡”。谭宗三做了“当家人”以后,她的日子再度“动荡”起来。总有人上门来看她。各种各样的人。包括那种她根本想不到的、过去从来也没来看过她的人,纷纷来求她。纷纷来拜托她。纷纷来瞻仰她。或者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来纷纷“轧轧闹猛”(凑凑热闹)。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吃穿不愁,啥正事也不做,只喜欢往时髦圈子里钻,往时髦人物跟前凑。一开始,姜芝华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应接不暇而慌乱,激奋;继而能从容应付了,又真心喜欢上这种热闹了(人啊人,你天生一个名字就叫“虚荣”)。过去的几十年,她内心太寂寞。特别是谭老老先生仙逝以后,有谁再会去花时间理睬一个住在旧厢楼里的“孤老太太”?但“孤老太太”毕竟也还只有“五十多岁”,远没到心力智力都衰竭的地步。挺直了依旧丰满的身躯,站在旧厢楼那油漆剥落的廊檐下,眺望谭家花园里那一重又一重非常逼近却又非常遥远空阔虚渺的“蓊郁苍翠”和“鳞次栉比”,她真正是也曾反复把栏杆“拍遍”把“吴歌”唱尽啊。但的的确确又奈其何呢?!而如今,突然,所有的人又来围拢你,又看重你。不管你说什么,都有人在听,并认真响应(即便是假装的,也装得很认真)。于是,没过多久,几乎所有的人都发现,姜芝华的脸色光润了,气色清朗了,神情泰坦了,举止大度了,在浦西救国赈灾慈善基金会发起的募捐会上一次就捐了两个金戒指和一副镶银象牙手镯。并且还允诺担任了两所中学堂的女童子军家政顾问。但随即却出现了一种“新病”。她会每天盼着这些人来。一开始,只要有人来,便可以。后来,逐渐计较起来人的多少。来人档次级别的高低。多了,当然高兴。少了,不但不高兴,还不安。焦虑。因为她很快就发现来人的多少,级别的高低,完全跟谭家的处境有最直接的关系。也就是说,来人的多少级别的高低,往往标志着谭家处境的好坏。特别跟谭宗三处境的好坏关系更密切。而且还成正比关系。也就是说,谭宗三处境好时,来看望她、求她办事的人就多级别也高;处境越好,来人越多级别越高。反之则越少。或巨少。简直是屡试不爽。从不悖反。所以一旦某一天来人少了,特别人数有剧减,她就惊惧,就要猜疑,就要马上找人去查实谭宗三那边的情况。于是她专备有一本记事簿,每天登记来客的姓名身份事由。最后小计一个总数。每天做比较。分析。有时总数跟上一天的差一两个人,也会引起她一番动荡。不安。也要想一想,找出其中的原因。每天都如此。只要大太太那儿没安排活动,她从早上七点起就开始整理打扮,九点开始等待,等第一批客人上门。如果等到十点,第一位客人还没出现,她就会坐立不安。甚至打电话催问。到后来发展到心慌,失眠,出虚汗,以至健忘,乏力,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太阳穴里痉痉地热热地跳疼。等等等等。(我郑重声明,这里所描述的,绝没有半点矫饰或夸张。)人们经常看到她站在“将之楚”楼的大阳台上眼巴巴地盼望着迟迟不到的来访者。后来大太太很婉转地提醒过她一次,这样做,有碍体面。她立即就改在了落地宫后面,但,还是张望。她变得非常害怕独自一个人闲处。一刻也不能空关在一个房间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一刻也不许那两个娘姨离开她。发展到最严重的时候,那两个娘姨到厨房间去为她取饭菜,她都要跟着一道去。她是那样地害怕再度空闲再度没人理睬再度不热闹不被众人簇拥。晚上她睡得越来越少。总是在写字台前开着台灯不断地筹划设想明天会有什么样的人来,应该有什么样的人来。哪些人应该来而不一定会来而不来的主要原因又可能是什么。等等等等。
后来,连着三天,一个来访的客人都没有了,她终于受不了了。第一次去找谭宗三大吵了一场。
112
谭宗三在迪雅楼那扇落地钢窗前已经足足呆站了半个多钟头。迪雅楼,当年谭老老先生建来为谭家门里的女眷开办“女红传习所”的地方。经老老先生在这里向她们传授“茶道”。女眷们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什么叫“英国马头牌缝纫机”。到谭老先生手上,小楼底层改成了“谭家私塾”。从上海最好的中学里请来教员,为子侄辈中功课不太好的孩子补习。楼上两间,也是在这些高级教员的指点帮助下,一间改作化学实验室,一间改作机械电器实验室。添置的设备,足以让任何一个大学里的任何一个实验室主任瞠目结舌。这两个实验室,是谭老先生为自己“补课”用的。后来他爱用的各种不同颜色的汽车漆大都是在这两个实验室里调制出来的。到谭雪俦主政,这幢小楼空关了一段时间。也曾秘商过,要不要拆除了,利用这块地皮去做一点更紧迫更为合适的事情。但消息一透露出去,立即遭至各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的强烈反对。她们舍不得。拆掉了“迪雅”,等于拆掉了她们对老老先生一番温馨的回忆。迪雅楼由此得以保存。后来谭宗三把它要了过去。那时他刚从英国回来。心情不大好。只想自己独住一个地方清静。“迪雅”是个中式院落。青砖黑瓦。楼上楼下都是一明两暗三开间。带前敞廊。院子不算大。却有几棵长得不错的芭蕉树,侬偎在墙角落里亭亭玉立。楼后则是一片高耸的毛竹林。大户人家的花园里种毛竹,这在上海实属少见。毛竹没有水竹那样清幽潇洒,但水竹却没有毛竹的旷达坦荡。谭宗三假如喜欢水竹,他完全可以下令让人把那一片毛竹砍了去,再去外县移来上好品种的水竹。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觉得,“迪雅”好就好在,“她”素朴,又有这么一片长得比小楼还要高出许多的毛竹林,密密地将它与其他的房舍路径隔绝开,并又略略弯下她们苍翠宽广的胸怀,花花花花,花花花花地将它细心呵护着。而那一段时间里,他恰恰需要这种“隔绝”,又需要隔绝中的“呵护”。后来,这小楼就成了他在园内的专用别墅。
113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豫丰”了。连着几天不去“豫丰”,只在“迪雅”。这样的事,从建立“豫丰”工作班子后,还没有发生过。存伯大然陈实最近以来发生的种种变化,使他非常伤心,也非常震惊。他们也是“经易门”?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问自己。却又不敢下这样的结论。陈实和张大然敏感到他的异常,曾相约了一起来找过他,非常恳切地对他说,假如侬觉得是我伲两有啥事处理不当,伤了侬,使侬对“豫丰”失去了必要的信心,对我们两个也丧失了必要的信心,我两在这里向侬道歉。我伲虽然是老同学。但这中间,毕竟有靠十年的时间不在一道。这十年里,可以讲每个人都经历了许多难以想象的事体。不同的十年,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发生变化。不得不变。不变就不可能生存。比如我们几个为此都丢了一条臂膊。你我都不再是十年前刚出大学校门时的那种“意气少年”了。许多地方相互间都有点距离,有点陌生。不了解了。但有一点请侬放心,我伲既然定下来接受侬的聘用,进谭家来做事,我伲就会诚心诚意地做好谭家的事。不会因为我们个人之间的一点小小不然的变化,妨碍整个谭家的大局。所以,今朝我两是特地来向侬声明,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希望侬重新看待我两。重新振作。真正相信我们两个。
谢谢两位。谭宗三心里一阵酸热,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说道,并友善地拉起两位的独臂,善意地搪塞道,我最近心清是不太好,但跟两位无关。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晓得,从小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三十几岁的人还像小囡一样。但小囡脾气发过,也就好了。过两天我一定到“豫丰”去。而且有啥要我签字过目的,你们今朝就送过来……
为啥要送过来呢?走。到“豫丰”去。“豫丰”的同仁都非常惦记侬。到“豫丰”去跟大家见见面,也好让大家放心。陈实、大然同声叫道。
今朝……今朝……我就不去了。过一两天,我一定去。放心。我一定去。他再一次握住两位的手,保证。
“我一定会去的……”谭宗三再一次自言自语式的低声保证。但这种潜意识的保证,恰恰证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去了。“我还要在‘豫丰’为大家多装修几个漂亮的卫生间。热水管道。这桩事体还没有做完……”他继续在嘀咕。有一段时间,谭宗三在饭后下令打开所有的热水龙头,让“豫丰”的全体员工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他喜欢看到他们发出一阵更大的欣喜和忙乱。在拼花椴木地板上,印上更多潮湿的脚印。让整幢别墅都笼罩在那种似雾非雾的弥漫之中,看上去就像是非洲丛林背后被焦灼的太阳蒸烤着的某座高山。像威廉二世马车里那个镶银的烘笼。或者像一口坐落在雪野上的地热自喷井。他希望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每个员工的头发都是湿漉漉的。脸颊都是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香肥皂的气息。下午离开这儿前还能再享受一次这样的浸泡。放松。为了做到这一点,谭宗三曾三次请动了陶馥记营造厂(廿四层楼国际饭店就是它施工建造的)老板陶桂林来“豫丰”,希望在不改动它外观的大前提之下,增设二十个卫生间。让那些银灰色的金属输暖管道左盘右绕,在高架上穿越草坪、南道、树丛,从四面八方顽强地插进这幢具有浓烈日尔曼风格的大房子,插进它的红砖墙。十冬腊月,它的银灰会让你感到越发阴冷。三伏天,它烟烟的闪光又会让你感到另一番灼热。让所有的人,只要到这里来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以无数的阔叶树做背景、在空中横冲直撞、既排列得整整齐齐、又显得极为错综复杂的金属管道们。
对此,他很得意。特别想到经易门绝对不会这么做时,他更是得意。想到一旦经易门得知他做了这一切,会如何地坐立不安如何地大失所望又如何几次三番托人捎口信要求面谈请他取消这个卫生间计划而又被他断然拒绝,他真的是非常高兴。特别高兴。
但讨论这个计划时,却遭到存伯大然和陈实他们一致坚决反对。“宗三,我们不是在办幼稚园,用不着在这种方面花费这么大的财力精力……”
“向盐业银行拆借的那笔四千万款子,头一期利息还没有着落哩……现在的确还不是我促瞎用钞票的辰光。”
“宗三啊,侬……侬……真是个浪漫主义者。啥金属管道。啥非洲丛林。啥日尔曼风格……哈哈……侬真是太浪漫了。太浪漫了。”
他们这样说。
说话的腔调简直跟经易门一模一样。是新“经易门”。而且是三个。
为什么?
他没有跟他们争辩。没法争辩。他知道他们是对的。他们有道理。就像经易门一样,总是对的。他们是耶稣。耶稣自有道理。于是他又莫名其妙地闷闷不乐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不高兴。不应该不高兴。但他还是不高兴。他经常这样,突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没意思了。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会突然地又非常非常地想念木堡港那一阵阵带鱼腥味的海风,想念他那个陈旧松软宽大又总能下陷得很深很深的真皮沙发,想念自己在木堡港开的那家小旅馆,小旅馆门前那一小片空旷的阳光。荫凉地。想念从早到晚只有一个人来住店时的那份闲暇和这种时候小旅馆里那些员工们的顺从和果木。想念那双旧皮鞋。是的,旧皮鞋……那种无法抑制的渴望……自责……忐忑……老在期盼的激动……一种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的激动……不必产生任何后果的激动……一切都可由那样一双旧皮鞋来完成……
母亲来责问他,为什么不去“豫丰”?侬不去“豫丰”,在外头已经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侬晓得(口伐)?
他说,姆妈,我今朝不想谈这种事。我想清静一歇,可以(口伐)?
母亲说,现在是啥辰光?是侬图清静的辰光?侬哪能(怎么)这么糊涂?!
他说,姆妈,我已经讲过了,今朝我不想谈……
母亲说,侬今朝不想谈。啥辰光想谈?
他说,到想谈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侬的。
母亲大声叫起来,可是……可是外头那帮人现在就已经不来理睬我了。
他说,不理睬好……不理睬,蛮好嘛……
母亲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苍白了脸,说,花那么大的本钱送侬到英国去读书,侬……侬就给我们这样一个结果?!
又来了。又来了。英国英国英国。姆妈,我今朝不想谈。不想谈。不想谈。不想谈!侬晓得(口伐)?侬听懂了(口伐)!他终于也大声叫喊了起来。
姜芝华一下被吓呆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喃喃,侬跟我发啥脾气?我是侬姆妈。我是侬姆妈呀!说着,便歪倒在藤沙发上,嘤嘤地抽泣起来。
每次都这样,任性的他,闹到母亲真的受不了而哭泣起来时,便又心软了。他颓然坐下,苦笑,无奈,最后说道,好好好好,是我不好。侬想叫我做啥?到“豫丰”去?好。去。明朝一早就去……
没有人非逼侬去“豫丰”不可。姜芝华冷冷地从沙发上坐正了身子,从小皮包里掏出洒过花露水的小手帕,在眼窝和眼角等处流有泪水的地方轻轻地按了两下,尔后很果断地站了起来,拿起小皮包,一边向外走去,一边说道:“没有人非逼侬去‘豫丰’,也没有人非逼侬做这个当家人。儿子,不要忘记,侬已经三十三岁了!三十三岁了!”
谭宗三最听不得人家当面说他已经三十三岁了。在盛桥时,有一次宋邦寅派汽艇来接他和重冰陆蠢到岛上去看处决人犯。这也是谭宗三自己提出来的,说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死人,也没有看过人临死前是什么样的,当然就更没有看过枪毙杀头是什么样的了。他说他想看看。他说他听一个学哲学的朋友讲过,人的问题,无非是两件事,一个是生。生存。一个就是死,死寂。人人都要经历。但迄今为止,仍是两大谜。有些人死过一次,自以为对现世的一切都“大彻大悟”了。但细究起来,离真懂,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哩。他当然不能为了求什么“大彻大悟”而去冒“死一次”的风险。但真的很想看一次“死”,起码让自己增加一点人生感悟吧。于是就让宋邦寅留心着点,假如他那里有这样的“节目”,提前打个招呼。萨重冰和陆台是看到过人死的,但也没看过“杀头枪毙”,这次便一起赶去“轧闹猛”(凑热闹)。省八监的刑场还是挺规范的。跟别地方拿“乱草岗”凑数的做法完全不在同一档次上。起码有个两层楼高的岗楼,还有一系列固定的可布置警戒的哨位和一条通往小山背后坟场去的砂石子路。一些在这儿已经住了一二十年的重刑犯,常常跟宋邦寅开玩笑说,宋狱长,侬这只“旅馆”的设备真是齐全。住侬这只“旅馆”也算是我们“额骨头高”(运气好)。那天宋邦寅特地问了谭宗三一下,到时候是想远看,还是近看。谭宗三笑道,既来之,当然是要近看。再问萨重冰和陆蠡。他两笑道,我两是陪客。远近都听宗三兄的。于是,宋邦寅派人去把那两层楼高的岗楼收拾干净,抬进去一只圆餐桌,几把靠背椅,铺上白桌布,准备了三架袖珍望远镜和一台留声机。至于茶水干果点心,那就更不用说了,自是一应俱全。让谭宗三感到意外的是,宋邦寅居然还准备了一张铁架单人床放在小圆桌的旁边。三位进入这“包厢”时,还看到有两位监狱医院的护士小姐半小时前就已经来到这里,恭候着了。“侬这是做啥?”谭宗三指着楼下的护士小姐和圆桌旁的单人铁床,低声问宋邦寅。(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近这刑场,他的说话声音就不知不觉地放低了。)宋邦寅只是笑笑,不作正面回答,看各位就座完毕,便说了声,各位自便,等完了事,我再来接各位;下楼又低声跟两位护士小姐关照了几句什么,便驱车忙他的去了。这时,萨重冰低声开了句玩笑说,要不要把那两位护士小姐叫上来陪陪我们这位宗三兄。我看那两位长得还满够水准的。谭宗三用力踢了萨重冰一脚,低声笑道,啥辰光,还开这种玩笑?!但经萨重冰这么一提醒,倒也觉得在这满是囚犯警卫海浪巨石、天空上云层特别厚、地平线显得特别遥远的地方,身边突然出现这样两位“娇女子”,心情和感觉真的都很不一样。于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看。只见两位毕恭毕敬地分立在楼下木梯子两旁,一身的白色打扮,拂耳的短发随着她们勾薄的呼吸在轻微地抖动,越发让人觉得怜爱之至。不知不觉中他的目光便呆滞住了,于是又惹来萨重冰和陆蠡一阵低低的哄笑。不久,使证明宋狱长事先在这楼里安置铁床和护士小姐是绝对英明的。当那三个要处决的要犯在扭动中从囚车上刚被抬下地时,谭宗三就开始心慌。憋气。后来有检察官拿着什么单子上前跟这三个人郑重其事说什么时,他已经有些不能支持了。主要是头晕。检察官说完后,一个神甫模样的人上前跟其中的一位又说什么。那个人这时其实已完全软瘫,脑袋跟死鸡似的耷拉在胸前,只靠两个法警架着,才勉强站住。而那两个法警长得也不壮实,一高一矮地做这生活显得十分吃力。不一会儿便有人上前去用黑布蒙那三位的眼睛。这时谭宗三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了。脸色青白。心慌得直想吐。陆蠡忙问:“哪能了(怎么了)?侬认得那几个人?”而那两个刚才看着还似乎十分文弱恬静的护士小姐,这时却跑上楼来,先把谭宗三扶到床上躺下,尔后快速关紧所有的窗户,把楼梯口的那块厚厚的盖板也盖上,快速打开留声机,放了张《铡美案》的唱片。尽量把音量调到最大限度。虽然所有这些措施到最后也并没能完全挡住那三下枪声传进岗楼,但应该说还是达到了预想的效果:枪声听起来似乎要遥远得多了,也不那么刺激和震撼了。特别动人的一幕是,当枪声就要响起的那一刻,那两位护士小姐立即并排站到床头靠外的那一边,一起弯下腰来,用她们的身体做成一个“掩体”,覆盖住谭宗三。其中的一位,一边为谭宗三搭着脉,一边还亲切地询问着什么,尽量转移谭宗三的注意力。她们把自己的身子弯得那么低,以至于白大衣的衣片垂落下来,都快要拂着谭宗三的脸颊了。
“侬赤佬真是有艳福。那么动人的小姐。而且是两位啊。”事后萨重冰对谭宗三笑道。“我当时为啥头不晕呢?两位弯下身体来时,我看到她们那胸部完全贴到侬的鼻头尖上了。哎呀呀……连我在旁边的人,都进住呼吸,不敢透气了……”
“不要瞎讲。她两离我还老远呐。”谭宗三此刻头依然还有点晕。脸色还苍白着。说话还显得有点疲软。
“艳福艳福。真是有福之人福自来啊。”陆合轻轻晃动二郎腿,微笑着附和。
“不过,宗三,”宋邦寅咬掉雪茄烟封嘴,划着一根洋火,冷静地皱起眉说,“侬老兄不是吵着要看枪毙嘛。为啥事到临头又不敢看了呢……枪毙现场离侬还老远呐。侬怕啥?怕子弹不长眼睛打到侬身上?怕死人的脑浆溅到侬面孔上来?侬啊侬啊……三十多岁……侬这个三十多岁啊……”
“我这个三十多岁哪能(怎么)了?”一听对方提到“三十多岁”,谭宗三脸一红,马上就站了起来。枪声响过以后,心底的遗憾和愧疚一直在折磨着他。类似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不止一次。自己从来没做过但又非常非常想做的事、从来没有看过但又非常非常想看的东西、从来没有接近过但又非常非常盼望渴求的时刻,一旦临近,往往胆怯。脑子里总会出现一个强大的声音在轰响: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于是就退缩了。这时的他,往往就像一个恐高症患者被人领到了塔尖上,跨出门槛一步,便是他早已向往的云海松涛日影和奇峰。但同时却有那无底的深渊,那飘荡的寒风,那坠落的诱惑,那四处绝无依靠面前又只是一片虚空的恐惧,使他抵死也不肯再向前跨出这最后一步。有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呆地遐想(有人把这称作“白日梦”),也总得不到圆满的结果。比如,在电车上碰到一个自己老喜欢的女孩,想象着自己怎么大胆地跟她搭讪,居然也引得她十分钟情,在十分拥挤的车厢里,自己居然颤栗着暗中去握住了她的手,对方也在颤栗,眼神中传递的讯息是羞怯,但又肯定是欣喜。温软的。侬贴。世纪知交。清朗的。胜似有声。却微喘着。渴求。依赖。把手轻轻绕过后腰。轻轻地,仿佛一群懂事的小蚂蚁窸窸窣窣爬过。那熏衣香草般的明亮。她把头靠了过来……遐想到这一刻,总要出一个不好的结局。比如自己一抬头,那女孩身边总站着一个谭家门里的熟人,总吓得自己忙松开手,忙推开那女孩,忙向车门处挤去。有时,没有出现熟人,也会在那个女孩柔软的后背上摸到一个特别锋利的硬物,突然把自己狠狠地扎一下。有时会摸到一大把带刺的毛栗。手火辣辣地痛得无法忍受。或者挤碎了旁边一位老太太篮子里的玻璃鱼缸,那玻璃碎片飞起来,把所有的人都划伤,引起一片惊呼。混乱。那鲜红的大眼睛金鱼在所有人的脚边蹦跳,像河豚似的,把肚子胀得老大老大,整条鱼也一下变得像一条小牛那么大,然后化作一股非常非常粘稠的汁液,在车厢里漫延,使你完全迈不开步去,挣扎不动……而这时,那女孩的脸往往就变得很陌生很可怕很哀伤很畸形……以至很丑陋……
但这一切,跟三十多岁有何关系?我晓得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又怎么了?谭宗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喊,脸色也就一刻比一刻地红紫。用一种绝少出现的神色(委屈?惊愕?忿恨?怨嗔?抗辩?)盯着宋邦寅。
“哎呀,侬老兄也是的。我不过就这么一说。至于要这样顶真嘛。”宋邦寅尴尬地一笑。另两位则忙向他做手势,让他不要再出声,由着谭宗三发泄一下。而谭宗三居然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西服外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十岁,对他来说是个重负。
所以有时他很怕春天。
春天来临,他知道自己又得长大一岁。
所以他有时很喜欢冬天。冬天他可以把自己“自闭”起来。“自闭”了,也可以不对任何“社会舆论”负责。
但是,既然冬天已经来临,难道春天还会长期徘徊吗?
那天,母亲又一次提到他的这“三十三岁”,他竟然失控拟地冲到母亲面前,大叫:“侬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躲回迪雅来。他知道应该认真跟周存伯谈一谈。在这件事上,他掌握着充分的主动权。也应该把陈实和大然找到一起来交换一下双方的看法。协调一下这两人的关系。在这方面他掌握着更大的主动权。包括经易门问题。可以撤换他。但也应该跟他讲清楚自己为啥要撤换。我撤换侬,不等于说,侬就不是一个好干家。只不过在我身边做,不适合。我们两个脾气不对路。强扭在一起,双方都“痛苦”。当面把话讲清楚,再摆上几桌,宴请一下,发表一篇欢送词,当众赞扬他几句多年来对谭家的“贡献”。然后宣布加赏给经家一笔丰厚的退职金。一封烫金彩印的推荐信。感谢信。把所有该做的事都做漂亮了。把所有的“句号”都画圆了。他知道谭家门里不少老太太长时间来不怎么“看得起他”。在背后,总在嘀咕他。他知道这些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并非“儿戏”。除了他自己的母亲和许家两姐妹,其余的那些,每个人背后都连带牵涉到上海商界或政界一股不能小看的力量。(她们的家庭亲戚朋友直系旁系娘家舅家……有的还连到北平南京。)她们要捏在一起发难,无论从哪一方面都能给谭家制造一种难以逾越的困境。他知道她们早就把自己看作是“谭家人”了。她们并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得到必要的尊重。尤其是谭家当家人的尊重。只要能得到这一点,她们就会竭尽一切努力来维护你这个当家人。而要让她们感受到你的尊重,并非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定期看望。间隔问候。中秋重阳年节的聚餐。各人寿诞的庆贺。实施什么重大举措前或发生什么重大事情后给于适当的通报。也就如此了。很难吗?不难。他想不到吗?他都能想到。但他总是觉得,不着急。何必呢。有时,他宁愿急着去看玻璃房里刚刚绽开的“蝴蝶兰”,也不肯先去筹划这些“大事”。
他还是有点怕。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得成。他总是有这样一种侥幸心:也许不这么做,也能过得去。能过得去吗?也许过得去。也许过不去。过得去……过不去……他总在这种犹豫来犹豫去的惶惑中……冬去春来。
雪化了,会变成什么?
一个小学生答道,会变成桃花杏花和梨花。
您说对吗?
114
后来的几天,母亲果然没再来“搅扰”。又过了几天,母亲让她身边的那个娘姨来叫他,说是请了几位医生朋友到“将之楚”楼里来吃饭,要他去陪一陪。但实际上,他感到,母亲是请了几位医生给他“会诊”来了。他一到,母亲就找了个借口走了,并且把身边的那两个娘姨也叫走了。他再仔细一看,今天来的,全是泌尿科和男科的医生。“老夫人讲,侬有点不方便……叫我们来帮侬看看。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也是这方面的专家。”说话的那一位医生,是谭宗三的一个熟人。其他几位都没有见过。“这位家传研究男科。后来还出国去学了两年心理学。今朝侬尽可以放开了跟我们谈。只要侬感到自己在某方面有某种不方便,都可以谈。”
“要我谈啥情况?我有啥不方便?”谭宗三已经有点猜到母亲想干什么了。但当着那几位医生,不好发作。
“这个……这个……”几个医生互相之间打量了一眼。最后还是由那个熟人医生继续做他们的“发言人”。他说:“听老夫人讲,侬在寻女朋友方面,有点啥障碍……”
“啥障碍?”谭宗三不动声色地问。
“心理方面……或者生理方面……侬都可以跟我们谈一谈……”
“啥人跟你们讲我跟女人交往存在心理或生理方面的障碍?”
“这个……这个……”
“应该付你们多少出诊费?”
“宗三,侬这个……讲到哪里去了?”
“应该付你们多少出诊费?”谭宗三继续不动声色地追加了一句。斩钉截铁地问。
“出诊费的问题……老夫人会跟我们结账的……”
“那好。假如没有别的事体,就不耽搁各位了。阿要帮各位叫一部出租?”
“不用不用。”
“那就再会了。”
“再会……再会……”
就这样,三分钟,他把这一帮医生全打发了。尔后他去找母亲,大叫大嚷:“侬想叫我在众人面前出啥丑?!侬哪能(怎么)晓得我在接触女人方面有各种障碍?你们不要再管我的事体了。可以(口伐)?管到我三十三岁,你们还没有管够?还要找一帮人来查我的泌尿系统和生殖系统?你们还要查我啥?讲呀,还要查我啥!?”
“宗三!侬疯了?!”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攥紧了小拳头,刷白了脸,叫道。“侬三十三岁还不寻女人。侬叫大家哪能(怎么)想?三十三岁侬阿爸都快要娶孙媳妇做公公了。可侬……”
“三十三岁。三十三岁。我三十三岁,又哪能(怎么)了?侬不希望我活到三十三岁?”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没有分寸了。果不其然,他的这话音还没有落地,那边就已经跳将起来。
“宗三,我是侬亲娘!”母亲在大叫这一声后,再次扑倒在太师椅上,嚎啕大哭起来。
115
最后一次吵,是为了黄克莹。为了不让母亲过分伤心,两天后他还是去了“豫丰”。虽然显得沉闷,但毕竟还是去了。小班子的人好像事先得到过某种训示,见了谭宗三全都不提这一向他不来“豫丰”上班的事。照样恭恭敬敬地叫“三先生”。谭宗三也不跟陈实大然他们提增修“卫生间”的事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想法特别多,特别活跃;在顺利的时候也显得特别幽默。但就是经不起别人反对。只要有人一提出反对,他就会犹豫,就会先怀疑自己。或者就会这样安慰自己:“急啥。等一等吧。”或者这么开释自己:“何必呢?真是的!”
中午饭后,倒显得冷清。不像以往似的,总有什么人到他的写字间里来坐一会儿,聊一会儿。不仅没有人到他的写宇间里来,就是其他大小写字间也显得一片沉寂。“豫丰”人似乎都已经预感了某种“集体不祥”。方方面面都在做着“集体收敛”。他门坐了一会儿,总觉得胃里有点不舒服。心里也憋着个什么。站起来,扭两下腰,甩甩手,做两下深呼吸,仍不见畅快。再细想一下,才觉出,今天进了“豫丰”大门,转了这一大圈,总觉得少见了个什么人。少见了谁,竟然让自己如此放不下?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仔细数数人头,似乎“豫丰”原班子中人,该见的都见了。还有谁?他发了一会儿呆,便转身向外走去。不知不觉中,听到水的哗啦啦渐沥沥。站住一抬头,才发觉自己来到二楼那个最漂亮的卫生间门口了。有雾般的热气冒出,使这间卫生间的门像一只开水壶的壶盖。有一双女式的皮鞋摆放在门口。这时他心里一震。居然低低地叫出一声:“黄畹町!”
他再看了一眼那双鞋。这时明白了。自己是因为没见到那个叫黄畹町的小姑娘而感到不畅快。
奇怪。
真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会这样?
一双鞋……一个小姑娘……
他赶紧离开那个卫生间门口,走到走廊尽头,见一个打扫卫生的女工,他问:“啥人在大卫生间里汰浴?”女工忙说:“三先生要用卫生间?我去叫她快点出来。”“我不是想用卫生间。我只想晓得到底是啥人在汰浴?”“哦,是她……”女工说了个熟悉的名字,但却是另外的一个名字。
不是黄畹町。
于是他很快地走出了这个楼层。但在临下楼前,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认认真真看了一眼那双皮鞋。
他绝不是不想接近异性。他只是怕深入的接触。谭家门里多的是女性。他是在所有这些女性的管教下长大的。长大以后,他便渐渐发现,自己即便和同龄的或比自己年少的异性来往,也不敢有深入的接触,即便产生了冲动,也无法让这种冲动保持到双方都“彻底瓦解彻底不知所以”的地步。他非常伯到了再深入一步的时候,对方(哪怕是年纪比自己小的)也会像谭家门里的那些女人那样,突然正经起来,厉色地反问:“侬哪能(怎么)可以实梗(这个)样子的啦?!”小时候,他在谭家门里接触到的每一个女人几乎都在最重要的时刻会向他发出这样的诘问。吃饭。画图画。弹琴。打康乐棋。草坪上散步。去黄金大戏院看戏。赴亲戚家的“Party”。穿不穿让他感到不舒服的黑西装上衣。用背带还是用皮带。吃饧心鸡蛋还是吃实心鸡蛋。讲一百次都记不牢在进客厅之前一定要先把鞋底上的烂泥刮干净。等等等等。“侬哪能(怎么)可以实梗(这个)样子的啦!”那时候,他身上的确有许多招她们讨厌的地方。比如谭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是用左手写字用左手拿筷子的。但谭宗三至今还是一个实足的左撇子。又比如跟全家人一起走路,全家人规规矩矩走在人行道上,他就偏偏喜欢摇摇晃晃走在上街沿那一条很窄很窄的边道上。全家人规规矩矩走在花园里的水泥甬道上,他偏偏喜欢溜到南道外的草地上泥地上。于是所有的女眷几乎都停下来,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他。并且在一片“侬哪能(怎么)可以实梗(这个)样子的啦”的惊叫声中,等着他回到正道上来。大学毕业不久,他走路就渐渐地慢了下来,也不再喜欢奇出怪样,终于规规矩矩地走人行道了,规规矩矩地走别人为他划定的、也是她们希望他走的那种种水泥甬道了。他实在怕听那种惊呼。怕听背后的种种议论。实在伯看到那种异样的眼神。那眼神里有诧异有气忿,有恨铁不成钢,也有谑笑轻蔑,那是一种正教徒贬斥抗拒警惕孤立异教徒的眼神。在很长一段时间被孤立以后,他太怕再度被孤立。太怕孤独。怕别人说他一切的作为都不为谭家着想。他希望别人能都对他好一点。他希望在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希望的那种笑脸。随着年龄的增大,他越发没有勇气不去走别人为他划定的水泥甬道。而实际上,那样走,也的确要平安得多,舒服得多,保险得多。
……
现在他已想不起来,第一次偷看女人的脚,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了。肯定不是在大学里。那时,他这种“坏毛病”已然“根深蒂固”了。那就肯定是在中学里。但记不清是初中还是高中。更记不清是哪一年级哪一学期发生的事了。也许是发生在那个女班长时期?当时他是副班长。
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只敢偷偷地看她们的脚了?
不知道……
原因好像还不止是那么简单。
母亲问他,有个女人阿叫黄克莹?
他说,是的。
母亲又问他,她是侬相好?
他尴尬地一笑,说,姆妈,侬哪能(怎么)这样跟我讲话?
母亲再问,侬要我哪能(怎么)跟侬讲话?侬自家在外头做得难看,别人哪能(怎么)跟侬讲得好听?
他忙问,我哪能(怎么)做得难看了?
母亲冷冷一笑道,侬明明晓得她带了个“拖油瓶”。也明明晓得她在上海根本没有家。生活也没有正当的着落。一个没有家、没有正当生活着落的女人,又带了一个拖油瓶。侬……
他立即站起来,叫了一声,姆妈……
但……没有说下去。下面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边,突然便住了。必须梗住。
母亲问,姆妈啥?姆妈当年也带过一个“拖油瓶”,是(口伐)?
他慌乱,忙说,不。不是。我不是要讲这个……
母亲正色道,我当年的确也带过一个拖油瓶,但我当年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我是个有家有职业的女子。我跟侬阿爸是讲好要他明媒正娶我才答应跟他来往的。我跟侬阿爸之间,没有像侬跟这个黄啥莹的女人那样!
他惶惑,说,我跟黄克莹到底哪能(怎么)了?
母亲厉声,侬跟这个姓黄的女人到底哪能(怎么)了,侬自家晓得!
他摊开双手,大声追问,我跟黄克莹到底哪能(怎么)了?
母亲说,侬晓得现在谭家门里有多少人在背后嘀咕侬这桩事体?侬晓得我这个做娘的在众人面前为侬这桩事体吃了多少“牌头”(受了多少气)?宗三啊,侬现在是谭家的当家人。侬三十三岁了……(又来了!谭宗三的心一痉)侬应该有点样子了。我不是讲侬不可以跟黄克莹那样的女人来往。但侬一定要考虑……侬阿爸娶过一个像侬姆妈这样带过“拖油瓶”的女人,现在侬要是再娶一个带“拖油瓶”的女人,我不晓得这以后的日子哪能(怎么)过……我不晓得我这个做婆婆的今后又哪能(怎么)去面对那样一个儿媳妇……侬不为谭家着想,也要为侬这个做娘的想一想……侬做谭家的当家人、我做侬这个当家人的亲娘,我伲两总不能不要一点面子(口伐)?
他站起来,打断母亲的话,好了,请侬不要讲下去了。侬的意思我全部都晓得了。我现在马上要出去一趟。
母亲说,侬出去也要听我把话讲完。
他说,我跟人家约的时间快要到了。
母亲说,啥人那么重要?
他冷笑笑说,啥人?实话对侬讲,今朝我约的就是黄克莹。
母亲一下气白了脸,话也说不成句了,侬……侬……侬……
他突然向门外走去,走到房门口,才收住脚步,背对着依然还呆愣在八仙桌跟前的母亲,不无有些伤心地、但却坚决地说道,求求侬,不要再管我的事体了。我三十三岁。三十三岁……我坦白地告诉侬,我是想跟黄克莹好。但我到现在为止连她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过。我不是不想碰。也不是我有毛病。也不是她不让我碰。更不是她不值得我碰。而是我不敢。不敢。不敢。侬听懂了啃?我不敢!不敢!!
他突然不说了。很羞愧地不说了。
但那天谭宗三急于出门要去会面的不是黄克莹。说要去见黄克莹,那是气话,是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实在忍不住,故意气母亲的。他要见的是鲰荛。鲰荛一直秉承他的意思,在暗中调查谭家的历史。最近他又下令让他加快调查的步伐。
谭宗三越来越感到,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怎么宽裕了。不是说那时候他也产生了那种感觉,觉得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那倒还没有。他只是预感,自己在上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他有点不想待了。待不下去了。只是还没想好到底走不走。但的确已有了走的念头。
一两天前,鲰荛非常激动地打电话来,说,有眉目了,好像找到了一些非常关键的材料,可以澄清谭家人祖上情况。“啥情况?”谭宗三急问。“不要急。我正在做最后的归纳。我希望我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推不翻的……”那天鲰荛不肯多讲。谭宗三可以想见鲰荛在说这些话时的样子。总是有点虚肿的脸上薄薄地泛出一层兴奋的油光。包括他那位也有点虚肿的妹妹。穿着洗褪色的花布鞋。浅灰蓝色衬衣。只看英文杂志。把那张旧的三人皮沙发靠放在一大排花梨木书橱前面。吃沙利文刚出炉的面包。亲手做果酱。手摇的粉碎机加上手摇的计算器。哗啦啦。加上咔嗒嗒。洗完澡,喜欢光身裹一件又宽又大的毛巾浴袍,趿一双草编拖鞋,一刻不停地在客堂间里来回转圈。其实谭宗三早就发现她经常显得很烦躁,很不定心。其实她个子并不高。手很圆,脸很圆,脚背脚趾脚跟,都很圆。
鲰荛找到的证据证明,谭家历史上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是死在五十二岁之前的。也就是说,谭家的男人最早是可以活过五十二岁的。
听鲰荛宣布这个结论时,谭宗三手里正拿着一把割纸刀,居然一下戳歪了,戳到了旁边的一只果酱碟子里,又从果酱碟子里滑到小圆桌上,把那块老漂亮的而又老老式的圆桌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并深深地扎进桌面里。
基本情况是,谭家在全家举迁。进驻崇善里之前,还曾有一位先人到上海来谋生过。但他最终没能在上海站住脚,无奈又离开了上海。当时他借住的不是崇善里。当时他连崇善里那样的房子都租不起。而正是这位以失败告终的先人却活过了五十二岁。而且有迹象表明,和这位先人同时代的谭氏家族中还有其他一些男性族人也活过了五十二岁。
精彩!!
太精彩了!!
“证……证据呢?证据在哪……哪里?有(口伐)?这个……有(口伐)?”谭宗三激动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汽车在大门口已经发动。他立即把周存伯张大然陈实统统叫来,立即驱车向西区驶去,一直开到丁香花园,向北。向西。再向北。东诸安浜。西诸安浜。安西路。快到苏州河但还没到苏州河;已经听到火车叫但还没过铁路。碉堡。老式水塔。铁丝网一段段生锈。骄阳如火。一小片竹林后头出现两小块弥漫着清新的浓郁的大粪气息的农田。两辆汽车紧相尾随着钻进一条高低不平的大弄堂。弄堂里全部是平房,还有不少草棚。木板棚。或者在用竹蔑编成的墙壁外头涂一层烂泥和石灰。小菜篮头晃来晃去。女人们赤脚穿套鞋,不停地你起我落,神直或弯下肥厚或孱弱的腰肢,从一口石砌围栏的水井里提吊一桶桶冰凉的井水。反复漂洗床单尿布和青菜豆芽和马桶痰盂罐。任凭卷过或没卷过的前刘海在各自的额头上拂颤抖动。而总有那么一两棵开满了浅紫色花朵的桐树耸立在她们的身后。很高大。五月再看槐花。
走进一个黑篱笆门。推开一道五开间的老式瓦房房门。
鲰荛告诉谭宗三,谭家的先人不姓谭。
“姓啥?”
“姓洪。”
“搞啥摘!”
“侬想听(口伐)?想听,就不要打断我的话。不想听,就算数!”
“想听。想听。当然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