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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谭宗三慢慢转过身来,轻轻托起黄克莹泪流满面的脸,再一次非常非常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侬。”替黄克莹擦去泪水,尔后,就径直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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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谭宗三为她擦去泪水,到决然地转身下楼,这中间还间隔了好几秒钟。这是一段绝对漫长的过渡。几乎是停顿的过渡。黄克莹微微地仰着脸,不敢睁开眼。甚至都不敢使用自己的双手,或者去帮助、或者去削弱这种过渡。她只能清晰地觉出他粗重的喘息,悉心地捕捉由他那并不算丰厚但却温软细润的手掌心在她脸颊上的每一点移动所产生的特殊感觉。她感觉得到他整个身体像一座巨大的火球向她辐射着颤栗着滚动着。她从来没有期望过进入一座无法复出的森林。但她却渴望过同样一种凝重和深邃。期待过心甘情愿的付出。期待那只多少有些哆嗦的手掌慢慢下移,能托住她已无法承载那许多渴求的腰肢,把她整个地都揽进他的身躯。期待着。他那个特别脆弱而敏感的嘴唇……
但他……突然间,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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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他和她都没说话。只听得汽车在雨中沙沙响。雨刷咔嚓嚓咔嚓嚓摇摆得很僵硬。今天他们使用的是谭家的自备车。开车的是谭宗三自己。
车快要进市区了。谭宗三问,侬回啥地方?
回侬(的)房间。黄克莹答道。
谭宗三默默一笑道,不要寻开心。
黄克莹说,不回侬(的)房间,侬就跟我一道回我房间。
谭宗三在沉默了一个很短的片刻后,又说了一遍,不要寻开心。
没有人在跟侬寻开心。黄克莹回答。声音显得非常平静舒缓。
谭宗三立即放慢了车速,回过头来看看黄克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确证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便一下刹住了车。这时车已过了有蓝绿色琉璃瓦建起来的黄家花园。马路两旁再次出现了低矮的茅草房和一小片一小片围绕着宅沟生长起来的竹园和豌豆田蚕豆田和葛笋田。雨也越下越大。很少吃烟、甚至基本不吃烟的谭宗三,这时突然拿出一包白锡包,点着一支,神经质地连连呼了几口。尔后就拉开车门,走进雨里。这时,瓢泼的大雨像密密麻麻紧挨着的珠帘,暗地闪着光,在狂风中悠来悠去地飘忽。火车道口橘红色的标志灯和马路两旁参差不齐的大杨树和一排排低矮的本地房子,统统都浸没在一片把天地都混同起来了的大雨之中。烟头即刻就被浇灭了。
不一会儿工夫,他听到黄克莹也下车走进了这雨里,并轻轻走到他身后,伸过手来轻轻地抱住了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从没经受过这么大雨的直接击打,他清楚地觉出,她浑身抖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怜悯般地去握住她环绕在他腰间的那双冰凉的小手。她反而抖得更厉害,两条胳臂也把他箍得更紧。他挣扎着转过身,希望用自己虽并不算宽厚、但毕竟要比她高大些的身子,为她挡去一些雨和风。当他刚弯下一点腰来时,她却一下楼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狂热般地呢喃道,亲亲我。宗三,亲亲我……
谭宗三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全部夜空的重负都压在了他背脊上,全部的雨珠都化作了滚烫的镖弹击打他的心口,全部的狂风裹挟起他两,旋转在一个闪烁着耀眼白光的殿堂里。有红色的耸起。有金色的铺排。有灼热的涌动。还有林立的圣幡和天地玄黄般的轰鸣。他喘息着。他寻找着。他听不到她的呻吟。喘息。她同样也在寻找。吮吸。她甚至在哭泣。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地对不起她,自己手心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湿透了的烟头。他不知该怎么安慰这彻心彻肺的饮泣,一直到骤然间一切都消失。静止。凝固。排除。后来,他把她送到她住的弄堂口。她住的石库门房子跟前,并跟她一起进了她的房间。妮妮独自一人早已睡着了。睡在一个小小的屏风的后头。睡在一大堆被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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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轻轻拣起散落在妮妮“床”头的那些玩具,关掉小屏风里的那盏地灯,从五斗橱里取出替换的干衣服,又拿了瓶热水和一只脚盆,轻轻掩上门,把谭宗三带到二楼亭子间。说,侬先用热水揩揩。换换衣裳。我去烧点红糖姜汤,给侬祛祛寒。“侬啥辰光又租了这样一个亭子间?我怎么不知道?”谭宗三一面解钮扣,一面问,同时又不无有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布置得也算精到的亭子间。“侬不晓得的事情还多着哩。都让侬晓得,那还了得?”黄克莹一面往脚盆里倒热水,一面笑嗔。十分明显,亭子间是专为他而准备的。因为窗台上摆放的是他喜欢的那种花卉。茶叶罐头里存放的是他喜欢吃的那种茶叶。窗前那张两头沉硬木写字台虽然不能跟谭家花园大房间里所用的相比,但也的确是谭宗三所喜欢的那种外表装饰比较繁复的正宗清末家具。最明显的是,台面上放了一只硕大的蟋蟀盆。既不是那种名贵的南方戗金瓷盆,也不是那种北方人喜欢玩的葫芦罐。只是极普通的一只大瓦盆。盆身上无非雕镌了几段竹节和“素月”二字,再没有别的装饰。但只要揭开盆盖,就会让你吃惊。这里头居然仿照人间大户人家宅院,分隔有水房、食房、斗演房,自然也少不了“卧室”之类的地方。似小指甲盖大的水罐和食盆,居然也是用花梨木雕出。最为奇巧精妙的要算是每一间“房间”里,都挂得有字真句切的“楹联”。每一幅楹联都细刻在两个做成竹筒状的竖匾上。盆外还专门备有一柄老式的放大镜,让客人俯下身来仔细欣赏这些撰写得并不低俗的“楹联”。真可谓“地只数寸,而有迂回不尽之致;居虽近廛,而有云水相望之乐”也。比如挂在“卧室”里的那一联,居然袭用曾文正公的语意,写道:“体人心,隐图自强;留余力,争持大事”,真可以说直逼某些“借居”于此的蛐君子们的心曲,倒也有趣。贴切。这只盆,正是谭宗三前不久得知这位克莹小姐从小就喜欢逗弄饲养这种小虫,托人到四马路胡家宅一带兜得来送给她的。还着实花了不小一笔钞票。
食品柜里自然也少不了谭宗三喜欢吃的那种法国红葡萄酒。
……
……
黄克莹回自己房里擦洗。不大一会儿工夫,擦洗完毕,换了一身宽宽大大的藕色丝光府绸家常便服,端一碗滚烫的红糖姜汤,走了进来。
“侬还没有洗?侬在这里发啥呆?水全冷掉了!”她小声地惊叫。
谭宗三忙去解衣扣。
“侬真像小囡一样,一点都不会照料自己!”她夺过水盆,又去换了一盆热的来,然后又去自己房里等着。这次,有教训了,过不了两分钟便来敲门催问:“在洗吧?”
“嗯……”
“嗯什么?到底洗了没有?”
“……这衣裳……”
“这衣裳又哪能(怎么)了?”黄克莹再次推门走进。刚才黄克莹为谭宗三拿了一套崭新的男式衬衣衬裤来让他换用。这时谭宗三一边翻弄着那套衬衣衬裤,一边无所适从地看着黄克莹。黄克莹马上猜到他心里的“不快”和“迟疑”所在。
“放心好了。这是特地为侬买的。擦刮里全新的。不是别的男人留下来的。我这里没有别的男人的东西。除开侬,我现在没有别的男人。不要瞎吃醋!快洗吧,我热水瓶里最后一点热水都倒给侬了。再冷掉,我就没有办法了。这么晚了,老虎灶都关门了。”黄克莹一边笑嗔着,一边走上前,伸手就要替谭宗三解衣扣。
谭宗三脸微微一热,忙捉住黄克莹的手说:“我自己来。”
等谭宗三擦洗完,黄克莹再次回到亭子间里,又带来一套西装。自然也是新买的。肥瘦长短正合身。看样子,她为今晚这一刻,早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这不免叫谭宗三心里一热。
谭宗三不喝姜汤。要黄克莹为他倒了一大杯葡萄酒。又要她在葡萄酒里掺了一点白兰地。
“我那辆汽车停在你们弄堂里……不会太招眼吧?”
“侬真小看我伲这条弄堂了。”黄克莹默默一笑。“侬去打听打听,我伲这条弄堂,啥等样的人没有?啥等样的车没有看见过?不要说侬这部老福特,就是开一部飞机进来,也不会有人感到稀奇。”
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
“宗三……”
“嗯?”
“今朝我老开心的。侬总算真正亲了我……”
“对不起。”
“不要这样讲。”
“今朝夜里,我还不能在侬这里待得太晚。”
“为啥?”
“豫丰楼那边还有点事……”
“真的?”
“那还有啥真假。”
“我看不像。”
“那……侬讲我是因为啥才不肯留下的?”
“我又不是侬肚皮里的蛔虫。我哪能(怎么)知道侬到底是为啥不肯留下来。”
“不是不肯……”
“好了好了。我不勉强侬。再吃两口姜汤吧……”黄克莹说着忙转过身去。但谭宗三还是看到,她眼圈隐隐地红了。
“我真的不是不肯……”谭宗三加大解释力度。
“不要讲了。再吃两口姜汤吧。这两件湿衣裳……假如侬放心,我帮侬送到老正章去洗了烫好,侬再拿走。”
“谢谢侬。”
“不要谢。谢啥?我用的还是侬谭家的钞票嘛。我这里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女儿,都是侬谭家的人出钞票供着的嘛。有啥好谢的?”
“克莹,不要这样讲……”
“好了好了。不讲了。不讲了。侬走(口伐)。快走。”
黄克莹真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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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看到,谭宗三踽踽地上了车,没有开灯,独自在黑暗中默坐了好大一会儿,才发动着车,缓缓开出弄堂口。
雨,的确是小了。但月亮还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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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宗三何尝不想留下来跟黄克莹好好地过一个夜晚?就是在盛桥的那个小跨院里,在那个被他自认为是“不堪回首”的灰暗的早晨,引发他激情地捧起、亲吻并使劲揉搓那双旧皮鞋的冲动的,难道不正是这样一种“向往”?向往着走近她再走近些。轻轻抚摸。轻轻抱起。轻轻地诉说自己全部的苦恼和为难和不自信。他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倾听。一个完整的人。女人。圆润的清醒的。随和的大方的。像一座永恒的希腊神像。一群不声不响的山垭。一道沧桑的墨绿。一座在高岸上经年堆积的草垛。一片洁白的乔麦花。一袭常年梳理万顷苇荡的清风,紧贴着地平线长驱直入,再无形地飚升,隐入那高爽的蓝空。谭宗三和许多男人一样,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找的,往往只是另一个“自己”。另一半没有显现的“自己”。作为愿望、欲望压抑着的“自己”。他要看到“她”,触摸到“她”,侵人“她”,然后再深深地请求“她”原谅,宽圃。就像跪在母亲面前一样。比如我所知道的狮子和那种叫条形花狸的东西。在干涸的河床上或枯萎了的杂草丛中你一定能看到可怜兮兮的雄花狸在哀怨地逡巡。
但谭宗三今天却不能留下来。这正是他此时此刻十分苦恼。又不能对黄克莹明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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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什么?说出来,您也许根本不会相信。他怕豫丰楼里的那几位。怕那几个他自己请来的“独臂人”。大学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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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走出森林。
傍晚我又走了进去。
到早晨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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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周存伯、张大然、陈实和鲰荛半年这一向干得相当不错。辛苦备至费尽心机,已使前一段几近枯涩瘫痪的谭氏集团得以开始润滑启动。资金的借贷、原材料的赊欠、产成品预付款的及时汇人、低价位买人和高价位抛出契机的捕捉、甚至说服(威逼?利诱?)对方让开刚占着的“跑道”,让处于困境中的谭家进入……哪一件事都不容易啊!但他们做到了。“豫丰楼强力工作班子”和“四个独臂大学同窗”,因此成了上海商界的一个热门话题,被一致认为是谭家门里新出现的、能够把谭家最终带出当前困境的前瞻性活力。比如陈实,居然在各国银行驻沪机构人员中组织了一个“援谭联谊会”,并准备以此为基础,马上再组建一个“联合投资银行”。此银行唯一的宗旨就是筹集大宗款项,向谭氏集团各大企业投资。此举在豫丰别墅中曾赢得一片叫好声,被存伯和大然誉为“自有小班子以来的最佳‘构思’”。陈实在豫丰别墅里因此也获得了“佳构骑士”的“美称”。全体女秘书主动集资请他到德大西菜社吃了一顿。存伯甚至还跟宗三笑拟道,应该制作一种“金十字骑士勋章”,专门奖掖那些为中兴谭氏集团做出重大贡献的人士。首发当属陈实无疑。
他们惟一还没有插手去经管的事,是谭家的“内务”。他们认为那一摊事情实在太复杂。谭老老先生和谭老先生故世后,各自都留下了几位老老太太和老太太。老老太太和老太太多年寡居,不甘寂寞,又各自从各自的家乡接来了一帮子老老姑表堂姐妹和老站表堂姐妹。这些来自乡下的老老姑表堂姐妹和老姑表堂姐妹,到了上海,进入谭家花园,吃着雪白的大米饭,用着锃亮的电灯光,自然十分感激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恩德,自然要施出浑身的解数来维护各自的老老太太和老太太;为了维持自己目前的地位,她们又要在老老太太和老太太面前竭力表现得比别的姑表堂亲更加“贴心”“知心”,更加“精明”“能干”。她们互相监视、告密、传小道、递消息……不断地掀起各种各样的“风波”,使谭家的“内务”呈现出一种为外人所难以理喻的多彩性尖锐性和隐密性。但同时也要指出,正因为有了这些“风波”,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日子才过得不寂寞。充实。才不发或少发气喘病和胃气痛。而真正能凌驾于这些“风波”之上、给予居间调停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经易门。她们都服他,也只服他,除了老老太太和老太太外,她们只听他一人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经易门对她们更知根知底的了。是他奉命把她们从乡下一个一个地接来。他亲眼看到过她们从前的模样。也是他,奉命在谭家花园里安排她们吃安排她们住,并按规矩,给她们发放每月的零用钱。她们还有些特殊用场,比如老家来个人、老家出点什么事等等,两位老太太另有一笔“专项基金”逐月拨出,按各人的不同情况不同需要来发放。这笔钱划到“管事房”,由经易门掌握使用。这大大加强了经易门在她们心目中的重要性。但使她们最为感佩的是,经易门从不滥用这方面的权力。总是一视同仁。该给多少就给多少,从不在她们中间有所倾斜。(要知道,她们中间分了许多“帮派”。“帮派”之多,让人没法搞得清楚。从大宗来说,分老老太太派和老太太派。又有太太派和姨太太派。还有本帮派和北帮派。后来又加了个岭南派。还有民国十八年前进谭家的和民国十八年后进谭家的。民国十八年前进谭家门的又分某年某年的。民国十八年后进谭家的也分某年某年的。还分缠过脚的和没有缠过脚的。嫁过男人的和没有嫁过男人的、男人还活着的和男人已经死了的。生过子女的和生不出子女的。有幸既生女儿也生儿子的和只生得出女儿生不出儿子的。长得非常胖的和长得非常瘦的。信佛的和信耶稣的。喜欢听绍兴戏的和喜欢听申曲或粤剧的……她有可能今天是这一派的,明天又变成了那一派。甚至上午还是那一派的,下午却又跟另一个派的人去嘀嘀咕咕了。阵容的变幻,真的犹如大风天里的云团。个中的奥秘只有她们自己知晓。所以有人说,有了一点资历或姿色、又能吃饱穿暖、又有许多闲时间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惹事的人,此言极是。)
张大然他们的确非常感慨,经易门在料理谭家如此庞大的一个工商兼有的企业群的同时,居然还能分出如此多的精力、如此恰如其分地摆平了如此之多的“老女人”,他们真的感到有点“自愧弗如”。在撤销东西管事房时,他们留下了原先协助经易门管理这些“老女人”的两个“账房先生”,并还留下了经易门那个也算是庞大的“内务”班子,只是改换了个名称,叫“总务科”了。他们自己必须集中精力对付那些濒临倒闭的企业。这是对的。同时,他们还要用很大的气力来调整自己和谭宗三之间的关系。
他们发现在分手多年后再见到的这个“谭宗三”,不是他们过去所熟识的、总在怀念之中的、一提起来就津津乐道、并引以为自豪的谭宗三。
他变得很内向。(这不算缺点。)变得很不合群。(这也不能算什么大缺点)他变得拿不定主意,又怕面对十分复杂的事情,(这就让人大意外了。过去他在学生会里当总干事时,最火辣辣的主意总是出自他,最难办的事也总是他自己抢着去办。在身兼人职之后,他还在学生会南国剧社兼了个社长暨总导演的职务。每次演出契诃夫的《三姊妹》,他必定亲自去做布景。他说一定要在那几棵高高的白桦树身上做出地道的俄罗斯味道,否则,这个戏随便怎么演,也演不出那种特有的契诃夫味道。当然,那个叫作“安得列·谢尔盖耶维奇·普罗佐夫”的男主角也得由他来扮演。你难以想象,在那几年里,他身边总是围着一批最出色的崇拜者和追随者,包括同性的和异性的;也总是聚集了一批最出色的忌恨者和反对者,也包括了同性的和异性的。)而现在,他不单单变得优柔寡断,而且还怕别人知道他变成了这么个人。他不愿面对复杂,却又不愿让别人来插手他所面临的复杂。(既然不想让别人插手,侬把我们这四个人请来做啥?)(哦,不是不想让你们插手,更不是不相信你们。我希望你们插手。但……但是……要商量……不管做啥,一定要跟我商量……)(啥事没有跟侬商量?侬讲呀!)(噢噢……是的……是的……)
最让张大然周存伯这四个人伤脑筋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谭宗三一直和他们挑选来豫丰别墅供职的这帮子人亲近不起来。在这帮于人面前,他总是做出一副很庄重的样子,实际上却在躲着这些人。这帮子人是他们从几千个应聘者中反复汰选出来的。假使说,作为主脑的谭宗三,不能和这个工作班子真正结合到一起,那还有什么希望呢?他们不止一次婉转地提醒过谭宗三。谭宗三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应该说是完全不必要的提醒面前,保持着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沉默。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天周存伯向谭宗三递了个“条陈”,要求从本月下旬开始,每天为在豫丰别墅和谭家花园上班的所有员工免费提供一顿中饭。目的也是为缩短谭宗三和这些员工们的距离,增进感情联络。谭宗三看到此条陈,把存伯等找到写字间,问他们,啥人想出这花样经来的?存伯反问,怎么了?他问,这算啥意思?免费请客吃中饭。张大然在一旁答道,这不是免费请客吃饭。是员工福利。增进一种“大家庭意识”。谭宗三一听,先呆了一呆,马上又哈哈一声笑了起来,说道,大家庭意识?靠啥?靠请客吃饭?你们阿是有毛病?阿是以为谭家钞票忒多了?我已经付过工钱,凭啥还要额外出钞票弄一顿中饭给大家吃?这算啥名堂?啥地方有这种经理人员,没有本事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只好天天请大家吃中饭!(当时的上海,的确还没有一个企业免费向员工提供午饭)这要让经易门晓得了,不要笑脱下巴?!
陈实说,我们这样做,经易门当然不能理解。他要能理解了,我们跟他不就是一票货色了吗?但……侬为啥也不理解呢?侬不是去过英国……
这句话,在旁人听起来,也许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但岂不知在谭宗三面前却已犯了大忌。谭宗三立时板起脸,厉声喝斥,不要跟我讲啥英国不英国。我不能让经易门笑我只靠请客吃饭讨好员工来管理谭家。
哎,这跟经易门有啥关系?我们又不是为了这位“经嘎里”(姓经的家伙)才在这里做事。鲰荛小声插了一句。一般情况下,他很少插嘴。
谭宗三一听,更不平静了,大声反驳,我不管有关系没关系,我就是不能让经易门笑话我!
陈实还想说,你怎么没听懂我们的话?这件事跟经易门根本不搭界。但周存伯立即暗示了他一下,让他不要再强硬下去。
陈实只得不悦地别转头去。
是的。这一向,从表面上看谭宗三很少再提“经易门”三字,似乎已撇弃了此人此事,但实际上他一直也没能从经易门浓重的阴影里超脱出来,一直还隐隐地深深地忌讳着这位经大总管,只是不声不响不再放在脸面上而已。而刚才在陈实的话里,居然把他跟经易门相提并论,极大地刺伤了他。谭宗三居然一甩手走了,把存伯大然陈实统统干晾在写字间里,搞得陈实哭笑不得尴尬异常。陈实当即就要递辞职报告。让存伯喝斥住了。他耍大少爷脾气,侬也耍大少爷脾气?一点冤枉官司都吃不落,还搞啥搞么?!陈实揪然撕掉了辞职报告。是的,他们抛开自己原来所做的一切,汇聚到谭氏这面已略显陈旧的大纛之下,再渡关山,不仅仅是因循了和宗三之间的那点旧谊,更重要的还是想要“借谭家这块地盘,在中国、起码也是要在上海搞出点名堂来”。而要想在今日之中国认真做出一点事体来,不受一点冤枉气、不吃一点冤枉官司,简直是不可能的。对此,他们是充分交换过看法的,自认为是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的。怎么就一下沉不住气了呢?况且只不过是从宗三那里受一点冤枉气,也算不了个啥么。宗三这个人我们还不清楚?公子哥儿嘛。任性。一阵风雨一阵雷。雷过云开,雨过天晴。心里不记仇。就这点名堂。
果不其然,到晚上,宗三主动找存伯,(他不好意思去找陈实,)讲,既然你们要试,那就试一试吧。反正花不了多少钞票。不过有两条。-,先在豫丰小范围里试,谭家花园的那帮子人等下一步再讲;二,伙食标准不要定得太高,传出去,真的变成我谭宗三败家精,天天请大家下馆子了。你们也给我留点面子,好啃?存伯等人偷偷一笑,松下一口气赶紧去办包饭的事。谭宗三就没再把这一顿中饭的事放在心里,第二天几乎忘了个差不多。到中午时分,只见存伯来请,说有事让他到楼下大餐间去一趟。“又是啥花头经?”他收拾好刚拟就的几份电报稿,一面起身跟存伯往外走去,一面问。“开幕式。”存伯微笑着只是简略地答了三个字。“开幕式?搞啥搞?”宗三又问。“侬去了就晓得了。”存伯再不多讲。
这时,大然和陈实毕恭毕敬地分立在大餐间门的两旁,皮鞋头发统统擦得锃光贼亮。一见宗三走了过来,两人学那英国皇室侍卫长的样子,赶快躬身为他拉开大餐间的硬木雕花大门。宗三真被他们吓了一大跳,愕然回顾存伯,问道,做啥?想吃掉我!三位均笑而不答,做了个手势,请宗三继续往里进。宗三迟疑地放慢脚步,抬头看去,只见全体豫丰员工,不论职位高低,一律穿着定做的“员工服”。男士一律深藏青,小立领中山式;女士一律宽背带天蓝薄呢裙加长袖白衬衣。每人面前都摆放着一份由大中西菜社送来的午餐。餐具也都是统一购制分发保管。整齐划一。眼门前真是一亮,紧着又是一声“雷”响。全体起立,齐声喊叫:“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是他们对这位年轻的谭氏集团新总裁的爱称。简称。谭宗三嘛。三十三岁嘛。三三见九嘛。九五至尊嘛。“三三三三,三……”。如此齐心协力、肝胆相照、温馨备至……在场所有的眼瞳子里都充满了感激和决心,至使谭宗三心里一阵酸热,霎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王顾左右而支吾了起来:“三……这……嘿嘿……”
说起来,发明“三”这个呢称的,还是工作班子里那个叫黄畹町的女秘。二十一岁。上海景华会计专科学校毕业。前两天午休时,她跟几个同事边吃边聊天。那时候当然没有这样一顿免费午餐好享用。大家不是到马路对过小摊头上叫一碗阳春面、菜肉馄饨点点饥,就是从自己家里带点隔夜的剩菜剩饭来混一顿算数。黄畹町基本上不带饭。她在豫丰同仁中,年纪最小,又是个单身的黄花闺女,头脑活络嘴巴甜,所以总有人邀她下馆子“陪吃”。至于那些带饭的男雇员,饭盒子里只要有点好吃的,也总要搛一两块让她尝尝。好像只有让她尝过一口,剩下的饭菜吃起来才会特别香。难怪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雇员戳着那些男雇员的额角头,咬牙切齿地笑诳道:“贱骨头。没有一个好脚色。”一个刚举家南迁来上海的中年男雇员,操一口带天津卫侉腔的洋泾浜上海话,笑道:“咱天津卫有句老话这么说,十八九的小丫头,没模样儿,还有个水灵劲儿哩!这,您老就别不服气了。”
那天,黄畹町一边嘬着那个“天津卫”饭盒里的糖醋小排骨,一边问他:“‘三’中午吃啥?我来了这么多大,还没有看见他出去吃过中饭。他不吃中饭,活神仙?”
“三?三是嘛?”“天津卫”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让她说蒙了。
“谭宗三呀。还有嘛?!”
“哎哟,三啊。怎么这么亲热。谭老板也不叫了,就一声‘三儿’。啥关系啥程度啦?”“天津卫”哈哈嚷道。
“侬管我啥关系啥程度!”黄畹町得意兮兮地白了那一帮子家伙们一眼。这时谭宗三慢吞吞走了过来,问:“啥人叫我‘三儿’?”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极为尴尬。黄畹町也闹了个大红脸,吭吭哧哧地,没敢站出来承认。僵持了一会儿,吃完饭的人,便趁机赶快溜到卫生间去洗饭盒,离开这是非之地;没吃完的,也忙低下头去只顾大嚼,努力做到目不斜视。一时间气氛搞得相当紧张。谭宗三一走,马上就有人冲黄畹町指指戳戳、又苦笑又叹气又晃脑袋又撇嘴地作了一系列无声的责备。
而这一个下午,直到下班前,很有几位三四十岁的老兄心里像装满了碎玻璃碴似的,总想找个机会,个别去向三老板解释清楚,中午发生的事,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他们怎么会这么不晓轻重地把老板称作“三儿”?
但一直到下班前半小时,并没有发生他们认为一定会发生的事。后来就下班。回家。只是到第二天,发现畹町姑娘没来上班。大家以为她病了。那时候上海弄堂里的公用电话网远没有现在发达。传呼业务也远没有现在开展得如此通畅便当。同事间有什么事都是等下一回见面了再说,还没养成打电话通消息问候的习惯。第三天,依然不见黄畹町上班,有人就问,黄小姐哪能(怎么)了,啥人有啥消息?到十点钟光景,周存伯领了一个三十几岁、背稍微有点驼起的精瘦男子走了进来,并关照秘书股长,把黄畹町手头的那一摊事情,统统移交给这位“蒋先生”。“蒋先生”忙向秘书股长和善地笑着弯弯腰说道,多……多……指教多指……指指教。(这家伙好像口吃得还挺厉害)秘书股长着实愣怔住了,过后赶紧问,黄……黄小姐呢?周存伯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答道,黄小姐已另谋高就。不再来豫丰别墅上班了。大家一下都呆掉。
是的,在这个被那四位独臂人调校得高度合拍、高度紧张、高度“机械化”了的工作小班子里,有没有这么一个既精通业务、又年轻而随和的小姑娘存在,对于这些日夜伏案工作得脸都发黄变绿了的中年男子来说,的确是很不一样的。
后来才得知开除黄畹町并不是谭宗三的主意。他事先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蒋先生”正式接手工作后的第二天(第三天?)谭宗三到秘书股的小写字间来过一趟。还是那副慢慢吞吞的样子。四处查寻一番,便在黄畹町原先用的办公桌前站住了,犹豫了好大一会儿,还问,那个叫我“三儿”的小姑娘呢,怎么不按时来上班?你看,居然还在找她。还记得她叫过他“三儿”。
谭宗三得知黄畹町已被清退,清退她的是周存伯,而且清退的理由只因为那天她在背后叫了他一声“三儿”,真是气得不得了。他立即大步向周存伯的写字间走去。但走到门口,他却又犹豫了。他觉得自己就这样一股脑儿地撞进去,会使存伯下不了台,更会在豫丰别墅里闹出一个不小的响动。这件事非管不可,不过,还是得照顾到存伯的面子。于是他忍了忍,叫住一个迎面走过来的工作人员,让他去通知周先生,立即到他的写字间来议事。
“周先生好像正在跟几个部门主管谈远东汇通银行的一桩啥事体……”那工作人员好心地报告道。
“不管他在开啥会,统统给我停了。”谭宗三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叫他马上到我写字间来。另外,请张先生陈先生也一道来。”宗三没有叫鲰荛,是因为鲰荛平日不来豫丰坐班。他给鲰荛的任务是调查“谭家男人活不到五十二岁”这种传说的真实性、并查清其原委。既然要调查,当然就不能天天在豫丰泡着。再说,鲰荛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天天来坐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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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畹町并不知道自己脚上那双旧皮鞋的式样跟过去黄克莹穿的那双一模一样;更没人告诉她,在她之前,也有一个同样姓黄的女子曾非常近非常近地进入过谭氏集团现任总裁谭宗三的视界。
黄畹町比黄克莹当然又要年轻得多。她离开学校还不到两个月。经张大然介绍进入豫丰别墅,兼管文档内务。
她突然发觉,这位三先生总是喜欢盯牢她的脚看。她回去告诉她姆妈。黄畹町的阿爸独自一人正在旁边的小台子上,烫了一壶“加饭”,买了两块五香豆腐于,笃悠悠地吃着;听见女儿这么一句悄悄话,便扬起粗短的眉毛,瓮声瓮气地追问:“看侬的脚?搞啥百页结?”
黄畹町本不想让阿爸晓得这桩事的,现在反让阿爸明着这么一追问,立时红起脸,推了阿爸一把,嗔啐道:“不要不要。啥人叫侬偷听的?不要不要……”说着拉起腿脚不太灵便的姆妈往天井里走去。
“侬姆妈懂啥?”黄福奎忙拦住母女两,并关上通天井的门,继续追问,“到底哪能一回事?快讲把我听。那位三老板盯牢侬的脚看,还做啥了?摸侬了?请侬去跳舞厅了?”
“哎呀……姆妈,侬听听阿爸这张嘴巴呀!”女儿大红起脸,连连跺着脚,叫道。
“快点讲把我听……”
“不睬侬不睬侬。”
“啥睬侬不睬侬!快讲。”黄福奎吼叫起来。
这时,从二楼窗口飘出一声糯答答的“阿福——大清老早,又在跟啥人光火哉?”
这声糯答答的询问,发自一个叫佘玉花的女人。
佘玉花原来是汪升记锅炉厂老板汪介孚的小老婆。大老婆生了三个女儿,她也生了三个女儿。天下就有这等怪事,她的三个女儿居然跟大老婆的三个女儿长得一模一样。所有的熟人都对此拍案称奇。后来,她生了个儿子,大老婆也生了个儿子。但这一次却又颠倒过了。余五花生的这个儿子跟大老婆生的那个儿子长得完全不一样。特别叫人心烦的是,尤其不像汪介乳讲不出他像啥人,反正不像汪家门里的人。更叫人烦心的是,这儿子长到后来有点像隔壁十二号里修棕棚的“袁嘎里”(姓袁的那家伙)。于是,汪家上上下下、包括爷叔娘舅家里的人,统统想不通,一致板上钉钉般认准这“儿子”是个“肮三货”“杂嘎(野)种”。汪老板为此天天发心口痛毛病。大老婆天天挥舞鸡毛掸帚,逼她讲出这个“杂嘎种”的生父到底是啥人。不肯讲,就给我滚。
“滚就滚!”
佘玉花倒满讲义气,到最后也没有讲出这儿子的生父到底是啥人,总算滚出了汪家门,做了舞女。后来还做过一段“半开门”(不公开人籍的妓女)。后来一段时间又当过青帮里的“红鞋老七”。再以后,就搬到这幢石库门房子里来了。又做过啥,就没有人晓得了。只看见她整天穿得宽宽松松,搽得白白净净,脚上一双绣花鞋,手里捧着个水烟袋,有时候请两个白袜青履的本帮道士来做做清事,放放斋戒。她一个人住了二楼前后两间房间。后楼的小间里,按道观的规矩,布置着神幔灵幡桌围跪垫。至于供器之类,如香烛台花瓶果盘净盂香筒……更是一应俱全。还挂着这样一副用龙凤花鸟没骨飞白体写就的对子。对子上写的是:“如履冰谷若对严师”。
但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晓得,佘玉花是黄福奎的老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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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存伯当然不是因为黄畹町在背后戏谑了谭宗三,叫了他一声“三儿”,才清退她的。当谭宗三张大然陈实三人在大写字间里齐声责备他这样随意处置员工将给刚刚稳定下来的豫丰班子造成新的不稳定时,他却门声不响坐在对面的高背软垫椅子上,一句不为自己辩护;等各位谴责完了,才略带些歉意地承认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确做得欠考虑,答应马上设法补救,马上派人通知畹町姑娘,让她明天就来上班,还做她原来那份工作,使用她原来那张写字台,领原来那份薪金。
侬真是吃错药了。没有事情寻出一点事情来搞搞。张大然拍拍他肩胛笑道。张大然也早听说谭宗三最近经常去秘书股坐坐转转,好像真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头脑子老活络的“小姑娘”。(谭宗三过去绝少去秘书股。他讨厌过问那一摊乱七八糟的琐碎事。)也有人讲,是小姑娘先向“三老板”“划灵子”。(有意显示某种心迹。释放试探汽球)比如小姑娘最近下班后,再不像从前那样急着回家,总是有事没事地在秘书股房间里蹭发蹭发,好像总在等什么人似的,让人看了心软。但这种事,你管它干什么?随便它去啦。
陈实没有作声。他不相信周存伯只是“欠考虑”。存伯不是欠考虑的人。大学毕业后,他跳槽那么多次,从北方到南方,换了那么多店家厂家,临走时,没有一个经理老板不想留他、不说他人好。可见他为人的历练老到周细。今天怎么会在这么一点小事上,显得如此草率毛糙?陈实更不相信存伯是想在豫丰别墅充当“风化警察”的角色。存伯在男女问题上的确比较谨慎小心,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保守”的。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他不仅没有“换”过老婆,而且十分用心地维护着自己那个在外人看来并不算“美好”的家庭。周夫人跟他稍带点亲眷关系,原是他妈妈的一个远房外甥女。不仅长得不算好看,识字也不多,更谈不上风度谈吐。针线女红烹调也都一般,算不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那一类。平时举手投足神情眉目间甚至还有点木讷。他去过他夫人老家。那是一片遥远的大麦田。微微隆起的土包上一大片高攒人云的大树从焦黄的地平线上突起。唯一的这一次拜访,留给他唯一的印象是灼热干渴和潮湿泥泞的反复交替。并总配带着一点猪圈里发散出来的那种糟朽气味。即便在小县城的大街上,也总能看到有瘦骨嶙峋的架子猪们在墙根上哼哼唧唧地蹭痒。但是这位毫无特色的“远房外甥女”却能在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毫无怨言地守护在他那因中风而半瘫的妈妈的病床前,替他尽了一个儿子应尽的孝义。妈妈说,我答应过她,侬大学一毕业就娶她过门。侬要不肯娶她,我今朝就撞死在侬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周存伯肯定会说,姆妈,侬不要这样讲。我又没说不肯。我是周家唯一的儿子。我当然晓得必须要有人来为我照顾这个家。家是不能不要的。周存伯也真的这样说了。这位老兄,历来认为,在中国这个社会里,走极端是没有出路的。但不求个人发达、一味老实听话,同样也是没有出路的。因此就要在(也只能在)不走极端的情况下求个人发达。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要极其出色完美地运用好这样一个基本法则:有所失才有所得。以失求得。以得补失。大器晚成。大音希声。男人一定要做男人的事。男人既不能愧对女人,也不能愧对家庭。但又绝不可为女人家庭所累。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他绝不在“女人”一事上多花时间精力。但也绝不会去干预自己身边那些朋友知交在这方面的“癣好”。比如,他从不嘲笑陈实反反复复地结婚离婚,也从不挖苦大然跟房东太太女儿那“野鸳鸯”式的关系。至于宗三,他知道他一直在跟一个叫黄克莹的女人约会。但他们之间毕竞还没有任何婚约。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谭宗三有时对另一个年轻女子表示一点好感,表示一点新意,这也只是他自己的事,跟周存伯毫无关系。他干吗要去干预?那不是太愚蠢太低级了嘛!要知道,他从来也不是那种“好为人师”“好管闲事”“好当风化警察”的人啊。况且现在急等他这个“小班子总责任者”处理的事多得不得了。芜湖的米厂、屯溪的茶厂、南通的纱厂、诸暨的缫丝厂、广冶深山沟里的水泥厂……厂厂都有做不完的事要他去做。(他们现在体会到,也常常这么感慨,经易门这个人不容易。他当时一个人做我们四个人的事,还能那么从容。不容易。真不容易。)若不是十分必要,他怎么还有那个闲心用工夫去管什么“小黄姑娘”这么一点针尖绿豆大的事?!
为此,陈实断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下了班,他立即驱车到鲰荛家,把情况对鲰荛讲了。鲰荛也同意他的分析。于是两人又打电话把大然叫了来。大然一听他两的分析,觉得也有道理。三人立即决定约存伯来谈一谈。没料想,这边刚刚拿起电话机,外边的敲门声就响了。三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几乎又是同时叫了起来:“存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