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木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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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宗三在同济的同窗好友周存伯那天料到谭宗三近日内会来找他,便赶快到弄堂口五福奎茶叶店里赊了二两太平猴魁,又向二楼俞家借了一盆南天竹盆景,并请人仿五代杨凝式的草书,写了幅立轴挂上。立轴上借用了清末沪上“雕梨镌枣”最见成效的江阴人缨艺风的一句话:“冷淡生活胜于征歌选舞多矣”。一位叫张大然的老同学一进门,冲过去就要撕它,还撒着京腔韵白,挖苦存伯:“呀呀呸!尔等岂是冷淡生活的人?不要给我挂羊头卖狗肉了吧!”

周存伯还搬出一大包已然写了六年还没最后“杀青”、恐怕永远也“杀”不了“青”的《中国城市建设史》手稿,连同前几年搜集的一箱资料,十几块“秦砖汉瓦”赝品和几具贵州傩戏木壳面具,一一铺排开,摆出一副依然“苦心做学问”的架势,只等宗三上门。周存伯大学毕业后跑遍大半中国,北上津门,南下广州,西南到过昆明,还在香港折腾一年多,前后转过十来个公司,两年前才回上海,在杨树浦一家专门做渔船锚具灯具的小厂改行搞销售,算是扎牢了脚跟(?)。除了这位周存伯,谭宗三在大学里还有几位知己。一个叫陈实,出了大学校门,至少跟四个女人结过婚;现在在《大沪晚报》做夜班编辑。第五个老婆是金城银行董事室秘书。在董事长面前相当吃得开。因而忙。用陈实自己的话说,“一个礼拜只回来两趟,还不一定都能留下来跟我过夜。我这守活寡的,真叫苦哇。”但从各种迹象看,他暂时还没有结第五次婚的打算。个中原由,据老同学们分析,恐怕跟金城银行实际控制着《大沪晚报》一半以上的股票有直接关系。还有一个就是上面提到过的张大然了。张兄读大三时就觉得全体老师中已没一个能教得了他。决意退学。先在本校实验室混了两年,以后到中央商场做红白家具生意。先是帮老板跑外勤。也就是说,有人打电话来要卖旧家具,他上门去看货论价。生意谈成,他拿一成六回扣。假如卖主是他找来的,拿二成四回扣后来一成六的变成了二成一,二成四的变成了三成二。没过几年就存下不小一笔钞票,跳出来自己在霞飞路善钟路路口也开了一爿红木家具店。这爿店有两点与众不同:一,不是一百年前的旧家具不过手;二,没发誓这辈子永不结婚的人,不雇用。因此,店里所有的店员,从管账的到看库房的,全部是光棍。而且全部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光棍。他张大然在这里头要算是最年轻的了。他认为这种男人(因为经历了种种心灵创伤而下决心不再成家不再接触女人的男人),一旦受雇,做事往往特别专心,也特别细致。大然自己虽然也没有结婚,却一直跟房东太太几位千金中的某一位,过从甚密。这位宝贝女儿,芳龄二八,失学在家。张大然在苏州河边恒丰烟草公司后头一幢石库门房子里,还特地为她租了一间带客厅的厢房,做约会用的“秘窟”。至于,也三十出头。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已足以在上海娶一个会计师或私人开业医生家小姐的他,为什么至今还不正式成家,老同学们的分析是,原因只可能是一个:还不甘心让自己这辈子就此窝在某位会计师或开业医生家里做“赣女婿”。当然更别说去做这种只拥有两三间出租房的“房太太”的女婿。这叫留住青山只待东风。总之一句话,算来算去,还是目前这样合算:花较少的一份钱,养一个没有任何名分、不必负任何责任的“小妾”。

还有一位,复姓鲰荛,名半年。他哥哥是谭宗三张大然等人的同班同学。他们一家都生慢性腰子病。他哥哥病故。病故前,托宗三等人“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请分神关照关照我这位天赋极好的兄弟”。于是他们又常和鲰荛来往。时间一长,关系胜似同窗。鲰荛家住虹口。父亲在复旦当教授。得“慢腰”时,高中还没有毕业,后来就一直体学在家。自学外语。据说已经学会的有六七国,正在学的有五六国,准备要学的还有三四国。弄堂里的人真搞不懂他,学那么多种外国话,做啥?这位鲰荛老弟,跟张大然一样,从十九岁起就认定,全上海,乃至全中国都没有一个人能做得了他老师。征不狂?狂。岂但是狂,而且是狂到家了。但人家有本钱狂。你不能不让他狂。那么多种外语,他全部是自学的。你行吗?上海滩上,现在是个人都会来两句“哈罗”“也司”。“雪堂”“吞迪福”。但又有几个是真拿得起《字林西报》或《密勒氏评论报》的?而人家鲰荛半年,二十岁那年就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做过英文校对,校过的最厚的一本书是原版《牛津当现代英语袖珍词典》。全书八百九十六页。廿九个印张。拿到的校对费,付了半年的药费,还为他同样病休在家的妹妹,从旧货商店买了一支货真价实的德国黑管。

谭宗三找这几位老同学,只有一个目的,请他们帮他从经易门手里把谭家接管过来。同时也要他们帮他查清所谓“谭家男人活不过五十二岁”这个“谜”。

(几天前,他曾把他们请到国际饭店十四层楼一个法式大菜间里谈过一次。谈的也是这两件事。那天的聚会,是他们毕业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当场还发生了一件相当“有趣”的事。他们很准时地按宗三约定的时间走进鬼峨的玻璃大门,感慨万千,说笑寒暄,真的是要相拥而泣。在相互一打量后,突然……肃静了。他们突然发现,十年后再聚,他们中的每一位——除了谭宗三,都成了独臂人,都失去了一条胳臂。命运怎么那么相似……啊……当时的确一片寂静。压抑得气都喘不过来。一片惊愕。也一片凄惶。连国际饭店前厅里的那些“仆欧”们也都不免一愣——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一条胳膊的先生,西装笔挺地聚到这里来吃法式大菜?!)

那天,这几位对谭宗三说,他们要回去考虑考虑再给答复。今天谭宗三来听回音。

十分钟后,大然、半年和陈实到齐。

“到底肯不肯帮忙。给一句痛快话。”谭宗三斜靠在丰伯家的那只旧沙发上,拉长了声音问。他身后立着存伯父亲留下来的几只书橱。书橱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洋松烤板质地,做工也粗糙。倒是横七竖八插满了中西各式版本的书。他喜欢周家的这几个书橱。质朴。实在。也非常欣赏自己的这几位老同学,欣赏他们善于把种种精深的冷静和理智隐含在浅表的浮躁和趋俗之中。欣赏他们有时由沉默寡言表现出来的精力过剩,能给你一种更可靠的安全感。更欣赏他们只要开口,就能一针见血的锐利。欣赏他们的苍白。欣赏他们那一头名士般的长发和此时此刻一身中式布裤褂打扮。

“帮忙么……当然没有问题。不过……侬也晓得……阿拉每个人手里都有一点自己的生意……”这是张大然的声音。

“侬不就是那爿家具店嘛。关掉。”

“关掉?侬讲得简单!侬晓得这爿店每年要给我多少进账?”依然是大然。声音显然已提高了两三度。

“多少进账?五十万?够(口伐)?我‘夯旁嘟’(全部)补给侬。”

“补给他五十万?赚煞伊!”一直还没开过口的陈实冷不丁斜了大然一眼。他显然认为大然“五十万”这个价,开高了。有点“趁人之危”。

但谭宗三不在乎。此时他着急的只是赶快接管谭家。赶快摆脱经易门。他还明确表示,此“政策”同样适用于其他各位。只要发生了损失的,报个数来,统赔。统赔后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再心挂两头。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效力于谭家。

几个人中最年轻的鲰荛在椅子上稍有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迟疑地问道:“为啥要撇开那个大名鼎鼎的总管绎易门先生?听说这位老兄相当能干。对你们谭家相当忠诚,为啥还要用我们去取代他?”

“不要跟我谈这位经易门。”谭宗三语气立即变得生硬。“我已经停了他的生意了。”

“停他的生意?为啥?古有明训,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鲰荛觉得更不可思议了。

“为啥为啥。侬哪能那么多为啥?请侬来是为我做事,不是为经易门做事。问那么多为啥做啥?”谭宗三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这一向,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熟人都想方设法到他面前来打听(逼问)为啥一定要撤换经易门。不少人甚至忿忿不平。由于他总在回避,对这种追问总表现得极为不耐烦,态度一反往常,使局外人都觉得他在“蓄意隐瞒”什么。于是种种猜疑蜂起。甚至有人编出这样的荒唐话,说经易门是谭宗三父亲的“私生子”。谭宗三怕这位私生的兄弟有朝一日坐大,跟他争夺遗产,才不顾一切地要把他及早赶出谭门,以“防患于未然”。等等等等。使谭宗三烦不胜烦。

但,鲰荛还想追问。存伯马上站起来,拉住他,轻轻对他说了句什么,鲰荛才不作声了。周存伯对鲰荛说的那句话,是从柏格森那本著名的《Timeandfreewell》里引出来的。那句话是:“不要多问。还是静观万象去吧。”

几分钟后,这几位终于答应进入谭家,帮谭宗三接管谭氏产业。只有陈实吞吞吐吐地又问了一句:“宗三,侬在盛桥不是还有几位好朋友吗?那几位,都是名字后头带‘长’,屁股后头挂枪,用钞票不必算账、放个屁都有人捧场的……最起码身躯完整都有左臂右膀……比我伲这几个要啥没啥的‘残疾人’有噱头得多……”

“好了好了,不要搞了!那是两回事。”张大然忙向陈实递去一个很严厉的眼色,并推了他一把,并斩钉截铁地喊道:“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成交。”大然早有志于进入谭家这块天地施展自己。既然赔偿问题已得到超值解决,当然不愿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而这四人中,有此“野心”的另一人,便是周存伯。这位存伯兄和他们几位还不太一样。他更坎坷,他从出生生的那一天起,就独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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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臂人。

(我在出娘胎时就不老实,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皱皱巴巴的小手和一条皱皱巴巴的小胳膊。大概是想先摸摸外头这世界的底牌,再作其它打算。但没想到这一“摸”,差一点没要了我亲娘和我自己这两条命。由于这只小手和小胳膊的作梗,连着折腾两天两夜,我亲娘也没能把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挣出体外。到最后我亲娘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接生婆实在没办法,干脆拿起一把生了锈的大剪刀,咯嚓咯嚓,把我那条孤零零耷拉在外头、已经变得冰冷青紫了的小细胳膊剪断了。这才顺出我来。看我像一团血淋淋的小肉鼠,完全死过去;这才用一块破布包一包,随手往墙跟前一扔。这一扔一墩不要紧,却把我憋在心里几百年的一口气墩了出来,我这才哇地一声拼命嘶喊。后虽经接生婆慌不迭抬起,但无论如何,胳膊是永远地只剩下这一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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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知道黄克莹又要去会谭宗三。我侧着身,站在楼梯口,像一条斜贴在门框上的阴影那样,悄悄打量着她。暮春季节。上海马路上穿裙子的女人还不多。而黄克莹每逢要去会谭宗三,必定要换上那条深色曳地长裙。(这的确让我不免要想起五代著名词家牛峤的两句词:“吴王宫里色偏深,一簇纤条万篓金”。)换上一双白回力球鞋。一件宽宽大大的灰色开司米套衫。她会提前几分钟在淮海路茂名路路口的国泰电影院门口等着他。他们常常要到离这儿不远的“红房子”或“小天鹅”去吃点心。一面吃,一面听新新公司“XHHC”玻璃电台播出的滑稽戏。谭宗三喜欢听滑稽戏,更喜欢看滑稽戏。不太喜欢看滑稽戏的她,陪他一起笑。他笑起来前俯后仰。她微红脸,总还要抿着一点嘴。她喜欢看他因为她的早到而猛然间流露出来的那副惊喜样。这种惊喜,她知道不是装的。是压抑不住的。他的这种“惊喜”,就像一种电击,常使她的心卜卜乱跳。而且教她感动。她感动的是,他居然能为她如此“惊喜”。她常常怀念这种“乱跳”。期盼这种“乱跳”。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她不会产生这么强烈的“乱跳”。她还喜欢闻他从衬衫领口里悠悠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有时这股气息叫她头晕。她会强忍不住地想靠过去,接近他一点,再接近他一点,以至完全消解了自己,求得彻底的融入。当然她会及时清醒,把握适度;并为自己一时的迷乱而表现某种羞涩。她知道他很喜欢看她“羞涩”。这时的他会表现得特别的大度,沉稳,但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某种骄傲;骄傲之余又会产生一种不安。因为自己能惹起她如此一份羞涩而骄傲;但又看到她为此不安而不安。这时他会问:“你……你还要点什么不要?”这时的她会赶紧恢复平静,然后笑一声娇嗔道:“你已经问过我好几遍了。还要问?!”他便歉然地一笑,说:“哦,对不起。”

……哦,是的。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清凉。走在拉都路东正教大教堂鬼峨的阴影里头。一起感受肃穆和圣洁,一起感受蓝色的大圆顶和大圆顶背后灿烂辉煌的火烧云。感受三轮车上响起一阵清脆的铃挡声。这样一种由由衷产生的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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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黄克莹在换裙子时,却显得有点心烦意乱。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身后那个搭扣。那双回力球鞋,前天就洗净晾出,并仔细上过白粉,居然到今天还没有干。还在鞋帮上发现了一块不小的遗漏,没擦到白粉。小镜子呢?妮妮,侬把我新买的那甲小圆镜又拖到啥地方去了?还有那两只“乌龟壳”呢?她忿怒。她把五斗橱全翻乱,并把那只专门用来存放内衣内裤和文胸的抽屉(她居然有那么多精美的内衣内裤和各式各样的文胸)一下全倒在大床上。许家两姐妹非要她在见谭宗三时使用那种“乌龟壳”似的“硬壳文胸”。她两坚定地认为,黄克莹的胸围不够标准。必须有所补正。她两亲自为她缝制这种“乌龟壳”。亲自来量她胸围尺寸。强迫她解开外衣。当时羞恼得她真想一把推开她两,再狠狠地踢她们几脚。不要以为我不会踢人。更不要以为蛇不上墙。兔子不咬人。骆驼头上不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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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回上海后,一切事情都如预谋的那样正常。谭宗三并没有觉出个中有什么“阴谋”。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你怎么突然回上海来了、怎么那么巧就找到我了、你不做工靠什么过日子、你怎么知道每礼拜四的下午我板定有空、又怎么知道在所有的西菜中,我只对那道不加奶油的俄式“红菜汤”情有独钟。一定还要再掰一块罗宋面包蘸蘸。而在盛桥,我两并没有一道吃过西莱。盛桥镇上也没有一家正正式式的西餐馆……等等等等。不。他什么都没有问。也不想问。每次会面,他依然显得那样的兴奋,缱绻悱恻;总不待分手,就抢先提出下一次的见面时间。即便当时没预定,第二天下午(一般在三点半左右)也总会来电话补约。他总好像看不够她。有一次居然还欣然一笑道,你这次回上海后长高了。居然还拉着她跟他比身高。一只手握得那么紧。胳臂贴着胳臂。肩头挨着肩头。以至全部的体温和心跳都传达,都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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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黄克莹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一想到要去见谭宗三,便会莫名其妙地烦恼;又从什么时候起,一见谭宗三,还会“内疚”。她是个聪明人,又是个过来人,当然懂得许家两姐妹所要她做的,无非就是“诱饵”那一类的东西。高价“诱饵”。她原想,管它什么诱二诱三,只要自己最后能得到谭宗三就可以了。但一旦实行起来便发觉,作为别人钓钩上的“诱饵”去见谭宗三,那滋味,实在跟不做“诱饵”时大相径庭。而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每次约会回来,必须要向她两详尽报告经过情况。(这是在盛桥付钱时就讲妥的)特别是那位四姨太,追问得格外详细,恨不得连当天谭宗三为她点什么菜要什么酒戴什么领带穿什么袜子鞋子,怎么请她坐怎么对她笑……统统都要问个底朝天。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每次都要问,今朝他碰过侬摸过侬(口伐)?提出过要跟侬去旅馆里开房间(口伐)?分手时给过侬多少钞票什么样的金银首饰?等等等等,有一次,黄克莹实在忍无可忍,便咬牙起身反法:

“谭太太,能不能稍微客气点?侬真把我当成长三堂子半开门了?不要拿错酱油瓶(口伐)!”

“哎哎哎哎……黄小姐,侬哪能可以这样讲话?我们是有约在先,而且……而且,为了侬这点辛苦和尴尬,我们也是预付了钞票的。”许同梅没料到黄克莹会这么跟她顶嘴。立即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势,侧转身,一边反驳,一边还白了黄克莹一眼。

“钞票……”对方一提到“钞票”,黄克莹真有点上火了,真想立即从抽屉里扔出那一大叠钞票,请这“位滚蛋。我黄克莹是“穷”,但不缺你这点钞票。我黄克莹是个“弱女子”,但离了你二位,照样能在上海养活我自己和我的女儿。说不定活得还更自在!不过……赶走这两位不难,但赶走她两以后,我真的就能活得更自在?真的能叫自己从此抬起头松口气?恐怕未必……黄克莹在激忿的颤栗中,一次又一次地犹豫。最叫她担心的是,最近一次会面时,不知道为什么,谭宗三的神情已不像前两次那样明朗,爽快。好像有所觉察似的。提出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也好像有点勉强。这可不是件小事。在没有搞清他发生这些微细变化的真实原因前,她的确不能再给自己增加麻烦,再去得罪谭家门里的任何一个人,再给自己增加“敌人”。于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缓和下气色,慢慢地坐下,强扮出一丝笑容,说:“不过嘛……谭太太,侬也不能拼命追问那种问题……侬总要留点面子让我自己去做人。我伲毕竟都是女人……”

“女人?女人又怎么了?我的黄家大小姐,我伲预付侬钞票,不是为了跟侬来讨论女人到底应该怎么做人的。我伲付侬这笔钞票,就是要搞清楚我谭家这位三先生是不是已经摸过侬碰过侬跟侬开过房间完完全全离不开侬了,就是要侬向我伲提供这方面的情况。不要白板搭煞假天真了。你我都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道理:天上不会平白无故落大饼的!不管侬是男人,还是女人!”许同梅居然越说越气忿,越说越收束不住,一时间指手画脚,而且滔滔不绝。幸亏三姨太许同兰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温热地拉着黄克莹同样气冰凉了的小手,绵绵地说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讲得那么难听做啥么。一点面子和身份都不要了?两个人都给我消消气。不许再讲下去哉。”

后来黄克莹细细地回味,在三姨太当时从容向她悠来劝戒的一瞥中,真还蕴藉许多的疼爱和怂恿,叫那一刻被四姨太数落得几乎已无地自容的她,心尖实实地涌起一丝酸涩的热辣和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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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莹许多的不安和敏感,有一点是准确的,那就是:谭宗三对她和许家两姐妹之间的那一点“阴谋诡计”,的确有所“觉察”了;应该说,远不止是一点“觉察”,而是“全般知情”“了然在心”。

谭宗三是怎么知道的?

经易门向他报告的。而且是早就向他报告了的。在黄克莹跟踪到上海跟他第一次见面之前,经易门就详细警告了他。经易门早就派人暗中在监视两个姨太太。这个“早”,应该说早到两位答应嫁给谭雪俦的那一天。也就是说,从那天起,经易门就安排人开始监视这姐妹两。从一开始,经易门就料定这姐妹两不会是“好东西”。按经易门的观点,一个好女人,好东西,是绝对不肯姐妹两同时嫁给一个男人,不会愿意跟同一个男人睡觉的。

谭宗三既然早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和黄克莹来往?还要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跟黄克莹玩一场老猫白相小老鼠的游戏?不是。谭宗三不是一个不会作假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做假。每一次他都真心地约会黄克莹。说实话,谭宗三根本就没把这三个女人之间的这点“谋划”当一回事。他觉得,这不就是两位姨太太看见雪俦病重了,为自己今后的生计想,想在谭家花园之外做一点生意、赚一点外快、为自己多找一条生路,才摄弄了黄克莹来牵制他这个新继位的谭家当家人,以便到某个关键时刻,能为她两刮一点“枕头风”。铺个“下台阶”。架设个“应声筒”。纯粹是女人的一点“小玩闹”“小心眼儿”嘛。

谭宗三历来认为,女人耍小心眼,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应看作“女人”这一题文中“应有之义”。中国,千百年来,所有的大心眼,都轮不到女人耍,也不让她们耍。也就这么一点“余兴”留给了她们。如果连这都不让她们耍,中国女人真一点活头都没有了。那的确也未免有点太残忍了。就算让这两位姨太太计谋得呈,到谭家花园以外的地方去开成了两爿小店小厂(她们能开成多大规模?)又能怎么样?况且是她们在这场“计谋”中,把黄克莹又送到了他跟前。这段日子以来,他想念黄克莹。真的很想她。现在她又回到了他眼前,看她跟两位姨太太搅在一作堆,一本正经跟他玩点小心眼儿,着实也相当有趣哩。有什么不好呢?啧!

让谭宗三感到意外、吃惊,又勾起他深度不安的,仍是那个经易门。经易门找他报告此事的那一天,正是谭宗三在谭家门里,召集全体有关人员,正式宣布免去经易门总管一职的日子。那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日子,估计可能会引发混乱。周存伯张大然他们事先设想了几种方案,以防经易门和经家班子人当天可能制造出某种大震荡大风波大崩溃……“豫丰楼”秘书班子奉命廿四小时值班。各写字间电灯通宵长明。甚至还报备了警备司令部地方治安八处和市警察局经济保安六处,请他们必要时做必要的出动。同样要特别说明的是,谭宗三长这么大还没独立处理过这一类突发事件。所以当他看到经易门黑着脸大步踏进门槛来时,真的很紧张,本能地做出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去抓电话。想报警。呆了一会儿。看到经易门的憔悴。经易门的黑瘦。惶惶的苦笑和拘谨地入座,才明白,自己的反应确实“过分”,才放下电话,等着这位“前总管”做慷慨激昂的“申辩”。但意外的是,经易门只字未提自己的“委屈”,只报告那三个女人的事。报告完,不动声色地礼节性地问了声,还有啥别的事体吗?见谭宗三无甚吩咐,便又说了声,那我走了。尔后转过身,果不其然就照直走了。用经家人那种特有的走路方式,一肩高一肩低地僵直地踽踽走去。左手手心里依然紧攥着那块雪白的男用手绢。

他到底没为自己、为经家的三代人作任何一点辩解。申诉。哀求和排遣。居然能如此。好你个“经易门”!!

后来经易门发现谭宗三继续在和黄克莹来往,又来找谭宗三。(那天正是赵忆萱出事的日子。)经易门这一次显得异常地顽强。硬就是坐着不走。反复申述,在谭家目前这个非常时期,如果不有效地遏制许家两姐妹的越规举动,继续让她俩无节制地和黄克莹来往,将造成难以设想的后果。一穴溃,而大堤崩。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他失色地连连念叨。前俯着上身,尖耸起双肩,两眼直勾勾看着谭宗三,乌黑的眼圈越发显得乌黑,尖突的颧骨也越发显得尖突。本来稀少的头发,这几天越发稀疏了。过一会儿,他又非常恳切地对谭宗三说,黄克莹还有位表哥在上海。据查,她跟这位表哥之间,也曾有过点不干不净的事。如果需要,我可以负责进一步核实。这一天,因为赵忆萱出事,谭宗三的心情本来就很不好。经易门说了这半天话,又一句不提自己这位可怜的夫人,连一点(哪怕半点)应有的恍惚和沉闷都看不出来。(唯一能看出一点变化来的,就是把白手绢换成纯黑色的了。)谭宗三更不愿听他往下说。不知趣的经易门偏偏又拿黄克莹跟她表哥的那点“臭”事来刺激谭宗三,使谭宗三心烦意乱至极,更加讨厌他,于是暴跳起来,大声叫喊:经易门,啥人在谭家门里当家?是侬?还是我?经易门吓呆了,忙喃喃,当然是侬三叔……侬三叔……谭宗三冷笑道,在侬面前,我讲话算数吗?经易门忙答,当然算数当然算数。谭宗三接过经易门的话头,立即拍案而起,叫道,好,既然算数,我现在请侬滚出去!侬滚(口伐)?!

滚?滚?滚?滚……

经易门完完全全呆住了。他张口结舌。一动不动。脸色灰白。经家三代人在谭家门里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三代人啊!!今朝……今朝……突然间,他像一架关节僵直的机器人,嘎嘎生响地抖颤着伸展开身子,脸色由灰白陡然涨成肝紫,窄而高突的额头就像冷库里一面光净的水泥墙,霎时间凝出一大片豆粒大的汗珠;同时慢慢抬起手,向谭宗三伸去,眼睛辣辣地冒光。在一旁守候多时的周存伯张大然以为他要跟谭宗三拼命,刚想上前拦阻。经易门却用力拨开抢先介入的张大然,踉踉跄跄向谭宗三颠躜了一步,那手颓然落下,脸色再度发灰,尔后……尔后……他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谭宗三面前,喃喃道,我经家人是为了啥?我经家人是为了啥?到底是为了啥?为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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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那一点多年陈旧的委屈。虽然没能大声。只是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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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经易门扑通一下这么跪在跟自己同龄的谭宗三面前时,很自然地,所有在场的人都镇住了。没有经历过,也想象不出这个场面。更想不到的是,反应最强烈的恰恰是被脆的谭宗三。霎时间内,他的心像脱了轨的火车冲进摆满了吃食百货摊的广场,连续的碰撞爆炸溅落飞舞飘散。腿脚酥软了。五脏六腑往上翻。胸闷得一点气都透不过来。脸色跟着就发青发灰。脑子里轰轰地涌起通红滚烫的糊状东西。手自动地去找支撑物。身子自然也就颤颤地依靠在就近的那张桌子边上了。完全是一派最典型的虚脱症状。头,当然很晕,并且睁不开眼睛。

“宗三……”存伯吓坏了,便慌慌地叫出。

谭宗三听到存伯这一声喊叫,心里明白,但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头依然晕得厉害。当务之急是别在众人面前倒下,不能让更多的人发现自己突然异常了。他知道这症状会很快过去。过去以后,一切又会正常。正常得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过什么不正常、也不可能不正常似的。关键是要熬过这几分钟。于是他挣扎着用极低哑又极严厉的声调说了句:“不要叫。”尔后借周存伯手上的一股力,腰间慢慢一努,终于背转过身去。给所有在场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不忍心去看跪下的经易门而已。

一个漫长的片刻过后,那梦魇般突然降临的爆发渐渐平息。脑子也清静下来。重要的是,眼睛能睁开了。于是他竭力控制住那随后便肯定要到来的对自己的厌恶和失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60

我想起那满树的桃花。当然还有麦田。还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青团”。那是将正在灌浆的青麦粒轻轻搓下,蒸熟,捏成团,嚼得满嘴生香,再粘在牙缝里;那是一种轻飘飘而又糯搭搭的香味。再张开双臂,走进那湿漉漉的油菜田。油菜田边上,就长着那两棵并不高大的桃树……

每次这样发作后,谭宗三都会一动不动地躺在藤榻上,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来责备自己。从回想“桃花”开始。回想他和经易门最初的那些愉快和不愉快。所有的。

那年他十二岁。(十三岁差三个月?)父亲带他一道回乡下上坟。住在大娘娘(大姑姑)小娘娘(小姑姑)家。大娘娘小娘娘都嫁给了县城里的生意人。大娘娘的男人在县城南市梢开了一爿木行。木行门前必有条大河。河里淌满了滑溜溜的木排。木行后身必有个木场。木场上木头堆放得像迷宫里的城堡。大娘娘小娘娘实在太喜欢这个长得清秀而又聪明的小侄子,便提出要留他再多住一段日子;并为他在县中办妥了借读手续。谭宗三自己也愿意留下来再住些日子。他喜欢麦田。麦田里有长得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麦子,代表一片湿润。麦田里还总能听到一声声低微而悠远的鹁鸪鸟叫,代表遥远的起伏和空旷的轻淡。他还喜欢长时间地在县城那些老旧的街筒子里转游,长时间地站在邮政局门口那个老旧的铸铁邮筒边上,看雨水慢慢侵蚀翘裂。县城里发信的人少。他能在很长的时间里,等那几个很少的人,看他们怎么往邮筒里小心翼翼地投进他们给远方的寄托。从寄信人雨中弯曲的背影上,他想象这些信絮叨而平淡。想象它们将去上海、伦敦、马德里。想象大娘娘小娘娘过去也是这样啪哒啪哒踩着雨水,走过光滑而并不规则的石卵子街面,到这里来给分布在全中国和全世界的谭家人发信。尔后他寻找街角肉铺里的刀斧声。注视大团大团的蒸汽从糕团店的屋檐下阵雾般向上扑腾。偶尔地,也会悄悄地想念一下上海。为此他根本不去那个已答应他去借读的县中上课。因此大娘娘指着他鼻子说,侬要不去上课,就给我回上海!他跺着脚说,我要去上课,就不留在侬这里了!情况立即汇报到上海。谭老先生立即下令派人去把这“孽畜”给我弄回来。便派去了经易门。准确点说,不是“派”的,是经易门主动请缨的。他说,“三叔”(小时候他这样称呼谭宗三)难得去一趟乡下,马上把他叫回来,他会不开心。他说由他去陪陪“三叔”,或许能让“三叔”一方面开开心心在乡下过完这个春天,一方面又不荒废了学业,让乡下的“大姑婆”“小姑婆”省心,让上海的谭家人放心。那时候的经易门也只有十二三岁,但讲出话来,跟大人一样。他从小就有这个特点。八九岁时,他就习惯独自一人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各种各样的问题。独自一人打棋谱。叫谭老先生和谭老老先生欢喜得不行。

谭宗三后来多次说过,他“怕”这位同龄人。这感觉的产生,大概就是从这一次开始的。但是说实在的,经易门那次并没有给谭宗三带去任何责备和规劝。他那么一个懂事的人,怎么会那么做?到大娘娘家后,他只是替宗三整理书包。熨烫校服。补做作业。第二天一早,毕恭毕敬地站在谭宗三的房门前,等候他起床。谭宗三当然照旧不去上课。经易门也没跟他执拗,由他去了老街。中午时分,谭宗三转游回家吃饭,四处不见经易门,进了堂屋,才见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家主牌位桌前的青砖地上,身下连个草蒲团都没垫。头上还顶了一根“家法”棍。谭宗三高兴了,转身问大娘娘,哈哈,这个乖巧鬼也会做错事的?他做错啥事了?大娘娘说,他啥也没做错。谭宗三问,他什么都没做错,侬为啥要罚他下跪?大娘娘说,我没罚他,是他自己在罚自己。谭宗三大惑,问,他有神经病,自己罚自己?大娘娘说,他说他没有做好谭家老先生要他做的事。谭宗三问,老先生要他做啥事了?大娘娘说,老先生要他来管好侬,让侬天天去读书。谭宗三一听,不高兴了,上前踢踢经易门,说,我的事,侬不要管。侬也管不了。不要这么一本三正经。起来起来,吃饭去。但经易门只当没听见似的,不动。谭宗三火了,说,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事要侬管?经易门还是不动。谭宗三无奈,只得说,好好好好,侬喜欢跪就跪,跪到天黑,跪到老死,跪出侬魂灵头来,也不管我啥事!说着,自管自去吃饭了。他以为经易门再跪一会儿,忍不住了,自会起来的,下午便自管自又去县政府后身的大草塘边看鱼鹰捉鱼/但没想到,经易门这家伙真一跪不起。到谭宗三晚上回家找饭吃时还跪着。已经连着三顿饭没吃的他,脸色开始不断灰白。家法棍在头上直晃动。谭宗三看着,又心疼又气恼,冲过去叫喊,侬这到底是跟啥人过不去?经易门晃动着仍是不作声。谭宗三一气之下,甩手便进了自己的房间,连晚饭都没吃便蒙上被子装睡。只听外头一片窸窣。大娘娘全家的人都围着经易门在轻轻地劝说,还给他端来泡饭皮蛋酱乳腐咸瓜条。经易门却只是闭目嘤嘤啜泣,只是不说话,也不肯吃,更不肯起身。又过了一会儿,大娘娘家那个十四岁的大女儿开始陪着抽泣起来。再过一会儿,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儿也开始陪着抽泣。又一会儿,那个三十六岁的女佣在一旁撩起围裙开始不断擦眼泪擤鼻涕。这时大娘娘那个二十二岁的儿子再也忍不住了,便走进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对谭宗三说,他是为侬受罚的。侬是不是……去劝劝他……哪怕劝他吃一口薄汤汤的泡饭粥也好……他已经为侬跪了十几个钟头了啊!为我?为我?啥人要他为我?!谭宗三猛地掀开被子,叫喊着从床上跳起来,冲到经易门身边,用力推了他一把叫道,啥人叫侬管我的事的?我要侬管?要侬管?这一推不要紧,已经连续跪了十几个钟头、又连着几顿粒米滴水未进的经易门,头一晕,便通地一声倒在铁板一样生硬的青砖地上,并磕到在铁梨木的条案腿上。立时三刻,那鲜血就从磕破的口子里涌出。他那半个瘦脸马上被血糊满。大娘娘一声尖叫,带起了在场所有女人一片尖叫。从未见过这么多鲜血的谭宗三,便一下给吓蒙了,竟冲上去抱住经易门的头,拿双手捂住血口子,哭着大叫,去请医生呀。快去请医生呀。经易门居然从谭宗三怀里挣脱出,匍伏着,连连东倒西歪地(实在支持不住了)给谭宗三一边磕头,一边哭求,三叔……三叔……我求求侬了……侬是我祖宗。侬一定要好好去读书……我求求侬了……求求侬了……

那声音的惨历。那眼泪的真诚。那血的尖锐。那苍白的洞染。的确地震海啸般袭来。谭宗三不由自主地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想伸出双手去制止疯子一般继续在磕头的经易门,但被血粘糊住的双手,竟然让他感到腥腥的张扬不开,更不敢有稍微的动弹。由于离经易门非常近,他不得不看到那血继续腥腥地往下流。不得不看清,在被血糊住后,他的眼睛又如何地绝望地睁开。哀求。血流到嘴里,又被那急切哀求的气口嘶嘶喷出。然后又越过上嘴唇,喷溅到另一半脸上。那半边曾经是非常清净的,但现在却分明有红的细线和红的小虫在蠕动……当经易门再一次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来向他哀求时,他头一晕,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61

第二天,谭宗三就去上学了。他没有勇气再对抗经易门的“下跪”。他终于发现自己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非常软弱的人。他痛恨这种发现。但又不能不发现。以后,经易门多次向他下跪。用下跪来求他遵守谭家的规矩。后来又发生过一起“桃花事件”。从那以后便彻底改变了他对经易门的看法,(如果原来有什么既定的看法的话)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桃花事件”发生在两年后的一个春天。那年一开春,谭宗三一反往常,不仅主动提出愿意替父回乡上坟。而且还再三保证在乡下期间,按部就班去县中上课,决不耽误一天学业。谭老先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实毕竟是事实。谭老先生随即把宗三叫进书房,翻开《龙文鞭影》,从“诲尔童蒙”讲起,一连讲了两个小时。宗三那天也怪了,居然笔直地坐了两小时,听得十分地仔细。认真。高兴得谭老先生一回到夫人房中,就连连抚掌道,皇天不负我谭家人……皇天不负我谭家人啊……马上吩咐热水伺候,洗澡;又陪夫人去佛堂做晚课,尔后高高兴兴地换了睡衣,准备舒舒服服睡一个安稳觉。没想老妈子来敲门,说,经老先生带着儿子经易门,有急事求见,在小客厅等着哩。谭老先生一听,不高兴了。他最讨厌别人这时候拿什么“急事”来打扰。他讲究起居规律。重视睡前平静。他认为一次好的睡眠,胜过十瓶艾罗补脑汁和十瓶赫力维他。而睡前的平静,则是保证获取好睡眠的基本条件。这是他从美国一本叫《全体阐微》(奥士哥著)的医书里看到的。他跟经家父子宣传过这些主张。他两也是表示过赞同的。今天晚上是怎么了?

经老先生是被经易门急急忙忙地拖来的。傍晚时分经易门才得知老先生答应谭宗三“独自”“替父回乡上坟”,而且已经派人替他买好明天一早的船票(那时候谭家还没有自备的小火轮常年地来往于南京武昌芜湖镇江)。他着急。因为他非常清楚,谭宗三此次主动请缨去乡下,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代父尽“孝”,“追思祖宗”。纯粹为了一个女人。县中里一位教唱歌的女教员。

“哪个女人?县中里那个教唱歌的?瞎三话四!”谭老先生在睡衣外加了件缎子滚边的睡袍,耸了耸他很寿相的长眉梢,驳斥。这个“女教员”他认识。非但认识,而且还可以说“熟识”。头两年回乡跟县碾米厂谈生意,不止一次请她吃过饭。跳过舞。县政府办的舞会。在府学小礼堂的楼上。很精巧的一个小厅。四周有一圈朱漆木栏杆。栏杆后头放有一张张小型的八仙桌。八仙桌上点着一支支蜡烛。玻璃果盘里放着广柑。玫瑰香葡萄。花生牛轧糖。本县新研制出品的高粱抬糖则是必供的特产。当然还有‘糊绿”(本县名茶)。叫来伴舞的还有县“绍兴大班”挂头牌二牌的花旦、青衣、刀马旦或别的什么“旦”。但实际上,她们并不会跳华尔兹,也不会跳狐步探戈。只会在一旁捂着嘴傻笑。或抱着你的胳膊瞎转圈。县里那几位上了年纪的科长就喜欢这样让她们瞎抱着瞎转圈。谭老先生(那时他还不老。也就四十岁左右吧。)能跳非常好的狐步和探戈。有两双非常好的意大利皮鞋。但他更多的时间却总是跟她在一起做“烛光座谈”。包括后来的几天,他请她到街里“最有历史的”“末上青酒家”“座谈”。“‘末上青’。好。这三个字源出《花间集》唐乾符元年进士牛峤、牛僧儒之孙的‘解冻风来未上青’。雅致。非常雅致。”每次去吃饭,他每次都要这么文绉绉地向她诠释一遍这店名。她每次都默默地听着,默默微笑。或者就动用她那根纤细的手指,蘸了茶水,在雅座间大理石面的餐桌上,默写同一首词的后两句:“无端袅娜临官路,舞送行人过一生。”他俯身看罢,接着连声赞扬:“好。好一个‘舞送行人过一生’。雅致。非常雅致。”但后来他再没有邀请她“座谈”,因为突然间得到确切消息,她执意要嫁给县天主教堂的一个神父。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闹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真可谓骤然间风起萍末。后来到底嫁了还是没嫁,不得而知。他也没打听。不想再打听。一想到居然死活要嫁给一个白白胖胖的神父,谭老先生心里就不舒服。(特别让谭老先生不舒服的是,这位神父的年龄居然比他还要大。)但不管后来到底是嫁了还是没嫁,有一点他觉得是绝对有把握的,她绝不可能和他的儿子“搅和”在一起。不说其他,只说年龄,(他没有问过她的年龄,但估计来看,再年轻也有二十四五。)而宗三当时“一塌刮子”才十四五岁。搞啥搞嘛!

但经易门坚持说,他没有瞎三话四。这两年,宗三回乡下,都是他陪的。而且从头陪到底。从去陪到回。真正是“全程陪同”。真正是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宗三的底细了。但谭老先生还是不信。于是经易门只得对父亲说,有几句话我只能单独跟老先生讲,只好委屈侬,到外头稍等一会儿。经老先生当时非常尴尬,被儿子“请”出门,居然还当着谭老先生的面。这还了得?!他立刻虎下脸,刚要训斥,却被谭老先生制止。谭老先生一直很赏识经易门的“少年老成”。他甚至常在人前感叹,可惜我谭家没生出这样的儿子。对待经易门,他往往优渥有加。于是他朝经老先生挥了挥手,打发他到外头去“吃香烟”。

看着父亲悻悻地走出小客厅,经易门内心自是不无歉疚。但他很快驱散了由此而产生的瞬间的恍惚,马上走过去,关严门,这才回到座位上,对谭老先生说,老先生,我只讲一桩事,侬就可以断定,三叔跟这个女人关系已经有多少深了。有一次,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这个女教员送过一张照片给侬。是啃?

“瞎三话四!”老先生长长的眉梢又一次耸起。但这一次,脸却立时红涨。

女教员的确送过一张照片给这位四十岁的老先生。这件事办得真的很隐秘。首先,是她主动提出要送一张照片给他“做纪念”。而且,当时在场的也只有他们两人,别无他人。照片又是密封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送过来的。肯定没有被任何人拆封过。后来听说她一定要嫁给那个神父,他便把它翻找出来,立即撕得很碎,并扔进火塘里烧掉。全过程真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可能泄露?特别是怎么可能让经易门知道?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不可思议。

“老先生,今天晚上我居然都不怕得罪我阿爸,连他也请了出去,侬就可以放心,我绝对会帮侬保守这桩秘密的。我知道这种事不好到外面去瞎讲的。我也知道这桩事肯定是那女人不正经,想吃牢侬老先生,将来敲侬一记竹杠。侬恐怕还不晓得,这张照片一开始那女人是交给二叔带过来的……”

“我讲过了。没有啥照片!”谭老先生再次涨红了脸叫道。

“……照片交到三叔手里,他还嘻嘻哈哈地让我看。他本来要按那女人的吩咐亲手交把侬。是我劝他,不要面对面的交。因为……那样……我想你们两个将来都会蛮尴尬的……”说到这里,经易门略略地停顿了一下。打量一下老先生的反应。这时,老先生他不再反驳,但也不顺应,只是瞪出一对疑虑的眼睛,捉摸着这个小小年纪的经易门,此刻真实用意究竟何在。

“……牛皮纸信封是我帮他重新又封起来的。信封上收件人姓名,是我仿照那女人留在照片背后的笔迹描上去的。也是我交给大娘娘家的那个张妈,让她一定亲手交到侬手里,并对侬讲,这是学堂里一位女先生送过来的。阿是有这样的事?”

沉默。

“我也搞不懂,这女人既然要跟老先生侬亲近,为啥又偏偏把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做在二叔当面。真是老恶毒的……”

“不要再跟我谈她!”谭老先生闷闷地喝斥。

经易门立即根识相地停止叙述,保持了几分钟的缄默后,才轻轻说道:

“她经常叫三叔到她房间里去。只要她一叫,三叔就去。”

“侬为啥不早讲?”

“我本来以为侬不会再让他去乡下了。这桩事也就到此了结了。”

“侬马上叫人去把这小赤佬的船票给我退了。”

“退船票,总要讲个理由……”

“讲啥理由?没有啥理由好讲。退!”

“三叔的脾气,侬也不是不晓得。吵起来,拆天拆地。”

“这次,我让他吵。看他怎么吵!”

“万一他要把照片的事吵出来……”

“那……侬讲怎么办?”

“老先生只要再多买一张船票,让我跟三叔一道去,就可以了。我保证善了这桩事,让老先生放心满意。”

谭老先生不作声了,又沉吟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让经易门把经老先生叫进来,让他立即派人连夜想办法去搞船票,再搞一张明天一早的船票。

62

其实,无论是作为过来人的谭老先生,还是作为新发笋尖的经易门,都把那位女教员和谭宗三之间的关系想“龌龊”了。谭宗三喜欢这位女教员,首先是因为她比县中和县城里所有的女教员都多一件束腰的短呢大衣。多一双短统的马靴。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穿短统马靴的女人。束腰短呢大衣在上海看见过,而且不少。但在这县城里确实没有。在这里呆了一两个月,眼睛里过来过去,都是穿灰布棉袍和靛蓝土布褂子的,骤然间看到一个“束腰短呢大衣”,外加一双短统马靴,他真的感到很亲切。很振奋。后来问清,她是县中的音乐教员。这一点对鼓舞推动他天天去县中跟班就读,应该说是起了相当作用。但不是唯一的。进了县中,他又看到,有好些教员都像她一样,也曾在上海读过书,教过书,(虽然不一定拥有短呢大衣。)至于在南京、苏州、无锡。常熟等地奋斗过,后因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无奈地(被迫地)迁徙回此地谋生的,那就更多了。拿他们和自己家人、和自己家在上海的那些朋友们比,他们并非不优秀。他开始同情这些由于各种各样偶然的不偶然的复杂的和简单的原因而不得不留在这偏僻的县城里谋生的教员。利用课余时间跟他们来往。他们也没真把他当作本校的学生看待。在他面前一点都不摆“先生”架子。他们之间便真正接近起来。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

对于她,他看见她经常独自在学校操场旁边的小河边徜徉。那里有烟霭般的晨雾。有遍地的芦笋,踩在短统的小马靴下,一定会吱吱作响。他看见她常常望着低洼的地平线发呆。那里常常只有一些云团,两三座低矮的茅屋。一两棵老树。有时空旷得什么也没有。更多的早晨他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连手、连半边身子、再连那半边脸都紧贴在一棵老杨树上。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种显现万般痛苦的无奈。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后来他才知道,她这是在“练功”,是跟城郊道观里的一位老道士学的。但在当时,(以至搞清楚原因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灰暗的晨雾中,看到她那么的无侬无靠,那么的孤独。他的确于心不忍。他总觉得她是在向“上苍”作某种哀求。她所谓的“练功”,只是一种托词。她需要帮助。她值得怜悯。他曾勇敢地走过去,告诫她,下小雨了,该回去了。后来她常常当着那位白胖胖的神父的面,笑着跟他回忆道,你当时那口气真像个贴心的“小丈夫”。他红起脸这样辩解:当时真的落雨了嘛。

至于照片的事,说起来更无聊。她一开始应诺和“谭老先生”来往,真的只是因为觉得不便拒绝。看起来老先生挺热心,也挺有趣。当然她也有一点“功利小人”的动机: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年轻弱女子,要在这么一个县城里坚持谋生下去,并非易事。有这么一个来自大上海的关系,兴许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能用来为自己解救万一也难说。后来,“解困”的事尚未发生,却渐渐觉出,“老先生”其实并不真有趣。后来又觉出,他的热心也有点叫人受不了。因为他总想管束她,教导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之所以还是忍受了,首先是看在“小宗三”的面子上。这时她和“小宗三”已有所来往。她很喜欢这个内心比较纤细敏感、又略有点腼腆的富家子弟。再说“老先生”对她也没什么非礼的举止。再说,他的确很会点菜。谈吐也不俗。出手又不吝啬。作为朋友,的确是交得的。但也就到此为止。她的的确确再没打算允诺他别的。不可能。至于送照片,这更是一个大的误解。在谭老先生和经易门看来,女人给人送照片,似乎就是“答应跟人睡觉”的前兆。其实大谬不然。他两少有在谭家门外接触女人的经验。而谭家门里的女人原先就生在长在跟谭家大致相似的“人文境圈”里,又经同一模式调教,自小习惯按同一模式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久久地,她们又误导谭家多数的男人,比如像谭老先生和经易门那样的,以为天下女人都如此。这些年,他们虽然也知道外头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变化大。但的确体会不到这变化之宏巨精细和广博深刻。他们不知道,当时不只是在上海,就是在许多中小城镇,尤其江南一带,二十岁左右的女孩都时兴模仿好莱坞明星,给人送“签名照片”。有点零花钱,就喜欢进照相馆。没事的时候,就在家练习签名。一种斜行的字体。有的还能把自己地道的中文名字签出英文字母的味道,真进入了“胜境”或“化境”。这样的爱好她也有。照片添印几十张。赠送几十人。这次有一点不同,她特地精心安排让谭宗三送照片。用意就在想让“老先生”明白,这只是一次朋友间的问候。绝非恋人间传递信物。否则怎么可能交由你儿子经办?你怎么不仔细想想?!

谭宗三对照片几乎没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只是经易门拿过去一看,心却卜卜乱跳。呆想了几秒钟。确定当务之急,要维护老先生的声誉,不能让第三个人再看到这照片,再知晓这件事。他马上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怎么加包装、怎么送给老先生,统统交给我来办。谭宗三正不愿做这种杂务事,就随手把照片交给经易门。经易门收下照片,又特意问了一句,侬让其他人看过这照片(口伐)?谭宗三说,我神经病,拿别人的照片出去“卖样”(招摇)?经易门忙说,这就好。这就好。

隔几天,谭宗三收到发自县中的一封信。发信的不是这位女教员。发信人告诉他,她被送进医院抢救了,因为“失恋”。事情是:那个“本堂神父”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决定跟她中断这段恋情。她觉得已没必要再在这县里待下去,便愤然递交了辞职书,准备离去。出行前,大概由于想不通,连着几个晚上没得好好休息,神志已恍惚;上船时,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江里。经捞出,慌慌地用土办法做一番初步处理,急送县里条件最好的正德医院。这是一家二十年前由一个叫马轩仁的德国传教士办的教会医院。它的名誉院长一职,恰恰由那位本堂神父担着。而需救治的恰恰又是这么一位病家。院方考虑到,万一救治不好,别有用心的人会说是他们故意不治,引出许多麻烦。于是,迟疑半天,居然任由她躺在急救间外的走廊里,关起门慎重商量了一小时零九分钟(这期间,他们急电请示了教区主教,又派人去县府面示,还特地找到那位本堂神父协商。)这才决定给予收治。由于耽误了时间,大脑受到不可挽回的损伤。虽说把命保住了,但神志却再恢复不到以前那样清敏。据说总要这么迟钝下去了。于是学校里的许多同仁、同学,纷纷联合起来,要求医院给予赔偿。他们想,不管最后能拿到多少赔偿金,对于她今后必然会变得十分艰难的生活,总是一点保障。一个安慰。院方居然迟迟不给答复。县府方面也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迟迟不出头主持公道。校园里于是越加沸扬,已有五六天没法上课了。但发信的人并没有说邀促谭宗三立即赶去参与其事。谭宗三却执意要去。

适谭宗三经易门赶到,局面很令人意外地(僵硬地)平静了下来。事情是这样的:县里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在一个晚上突然派人把女教员秘密接走。藏在哪里,至今查找不到。县里也不承认是他们“带”走了、并又“藏”起了女教员。两天后,几个闹事最积极的学生的家长突然来到学校,连说带逼带“绑架”,把这几个学生一一搞回乡里。嗓门最响的几个教员也顿时哑巴了。人们茫然。气忿。气忿的不是医院居然会出医疗事故。问题在于出了事故,总不能把医院和有关方面的面子看得比病人的后半生更要紧。但道理归道理。人们还是只能沉默。学生和教员又回到教室里。但没人讲课。也没人听课。一片安静。大家从窗户里远远地看着那位女教员空关的宿舍。看看她被“带”走前晾在走廊里铁丝上的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那双短统马靴。还有一双只有到夏天了才会使用的木拖板。似乎在等待什么。

第二天或第三天,一大早,人们突然发现,有人在这位女教员的住处,不论屋里屋外,放满了桃花。一枝一枝的,从地上铺到床上。真是忽然间一片孤霞。一层醉云。似青廓落英。满目红尘。消息传出,先是住校的学生、然后是不住校的、再后来县城里县城外的各色人等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纭纭。人们依然不说话,只是去四乡摘来桃花往女教员房前房后摆放。不多时,附近三乡五邻的桃园居然全被攀折一空。而且还有向周边外乡扩大的趋势。让人特别恼火的是,有人居然把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短统马靴连同一大把桃花放到了教堂的神龛面前。还有些不怀好意的,趁机砸开女教员的门锁,取了女教员的内衣,裹上桃花,捆绑在一些店家的招牌上起哄。招惹得一些地痞二流子纷纷出动。一些有身分的学生家长也开始向县教育局县党部及学校方面郑重提出交涉。县政府急了。一方面派军警包围了现场,收集起所有的桃花木拖板,连同短呢大衣短统马靴和那些条中长花布衬裤,都被堆放在学校储藏室门外小操场上,浇上制皂作坊用剩的下脚油,点火,焚烧,让风猎猎吹响。同时他们又认定这件事是县中学生起的头。并和那位女教员有关。他们要校董们立即查个水落石出。控制住局面。两头受气的校董们便去提问那个女教员。被“禁闭”在某位校董私家花园里的女教员正被严重的失眠和头痛症折磨得衰弱不堪。她拼命解释,后来的事根本与她无关,也不可能有关。但校董们还是咬定了要她提供有关线索。真让头痛欲裂的她,欲哭无泪。到第四天大早,萎靡不振的她果然交出了一份名单,还怯怯地声明,如果觉得不满意,还可以拟出第二份或第三份。只希望能立刻替她到药房里买几片阿司匹林止住头痛。于是,当天下午,列入第一份名单的学生全部被张榜开除。更多的人惶惶。震惊。特别是那些平日里唱歌不及格、又年年拖欠学杂费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更是惶惶不安。

谭宗三这时坐不住了。第一束桃花是他送的。整个事情是他挑起的,是他把短呢大衣和短统马靴加上一束桃花送到神龛前的。他觉得他有责任站出来说明真相,承担责任,以免更多的学生遭无故开除。这时他并不知道那位女教员已基本丧失了自制力。他还想去责问她,为什么要把事情都推诿到那些无辜的学生身上。但经易门不让他去。经易门说,侬替侬阿爸想过没有。谭宗三说,想啥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阿爸哈关系?经易门说,侬阿爸在县里刚投资搞了两个新式碾米厂。眼红他的人不少。包括县里一些头头脑脑的人都想“捉他一记扳头”(找一个岔子),从碾米厂里榨出点好处。侬这样做,不是正好趁了他们的心,送一记扳头让他们捉,让他们敲侬阿爸竹杠吗?谭宗三说,我已经讲过了,我跟我阿爸,桥归桥路归路,根本不搭界。从我身上根本捉不着我阿爸的扳头。经易门吃惊地站起,连声问,哪能捉不着?哪能会捉不着?宗三啊宗三,不是我要讲侬,侬真该醒醒了。

好,我醒醒。谭宗三冷笑着,继续向门口走去。经易门大叫一声三叔、我的三叔……扑通一声再一次跪倒在谭宗三面前。侬不能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就毁了侬自己毁了这个谭家。三代人啊。侬还只有十五岁。侬的日子还早了呀。侬这样做,叫我怎么去向老先生交代?他膝行着趋前,一把拉住谭宗三,连连喊道,侬讲这女人有啥好?有啥好?有啥好?连神父都不肯要她呀。她哪一点值得侬拿自己的一辈子来跟她做交换?三叔啊三叔……侬听我一句……喊到这里,他突然又向前一扑,对着高高的硬本做的〔]槛,通通通地连连磕起响头来。七八下之后,开始流血。又磕七八下,血开始糊住他眼睑和颧面,同时也染红那平滑的门槛。大娘娘家的人都吓坏了,都拥过去劝他。他只是不听,只是叫道,三叔……二叔……谭家有今朝不容易啊。侬听我一句……侬听我一句……侬一定要听我一句……

谭宗。最后没能跨出那门槛去。

他没勇气跨过那血……

那嘶喊……

那与他同一年来到这世上的一片浓稠的“阴影”……

还有自己的软弱。

当天下午,他便坐船回上海了。一路上,他脸冲着里厢,一直木木地躺着。经易门用灰布条裹住额头上的伤口,一直恳切地守坐在他身旁。还特地叫船上的茶房为谭宗三沏来一壶冰片茉莉。他就端着那壶冰片茉莉,守候在谭宗三床位前,等着谭宗三消气,等着跟他作充分的善后交谈。但整整七个半小时的航程里,谭宗三始终没转过脸来,没跟他说一句话。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便少有知心贴己的话可说。发展到最后,打照面时,只要能绕道走的,谭宗三一定绕道走;不能绕道的,就只当没看见,一低头,照直地走过,也不肯轻易招呼经易门。

63

软弱。世界上最可恨、最难救治的痼疾,便是这“我们自己的软弱”。

从那次离开以后,谭宗三再没去过乡下。虽然他后来得知,那些因他而无故被开除的学生,在一些人有力的斡旋下,在这一年秋天,又逐一地被招进邻县的初师(初等师范)就读。那位女教员休养数月后,智能也获得一定程度的恢复,基本上能自理生活,由县教育公所提供了一个文印收发的职位,做了一段日子,凑齐一份盘缠,便回四川的外婆家继续将养。那位原本就是震旦医科毕业、后来才改学神学的神父,索性辞去神职,去了六十里外一个叫乐丰的大镇,做了那里一家教会医院的院长,并很快娶了镇上一户酱园坊的“老姑娘”。那“老姑娘”果然“厚积又厚发”,到年底便为他生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双胞胎。他就此在永丰镇长待下去了。面对这一切皆大欢喜的变化,谭宗三虽然也渐渐淡忘了那县中操场边细雨檬漾的桃树和那件灰旧的束腰短呢大衣,但他依然不安。最使他不安的是,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十七岁?十八岁?)自己不管做什么,在做以前总要掂量掂量,这样做,经易门会不会高兴会不会同意。他觉得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经易门算个啥?他不同意又怎么样?他不高兴又能怎么样?!!我还要受他管。看他的脸色行事?笑话!真是笑话!!他毅然决然地向房门口走去。也真的走出了房门。但未等走到楼梯口,他的步幅便会减小,步频便会减慢,他心里一定会再次翻腾起来。然后停下脚步。犹豫。如果楼下传来走路声,他一定会觉得是经易门来了。而且越听越像越像越听。人就定在那儿了。脸色马上涨得通红。心跳也骤然加快。脑子里会翻出一连串的顾虑:我这样做,阿爸会高兴(口伐)?大娘舅小娘舅会高兴(口伐)?雪俦会高兴(口伐)?经老先生呢,他会高兴(口伐)?家里的事情已经够乱的了,我为什么还要惹他们不高兴呢?为什么还要得罪这些人呢?再说阿娘这几天身体也不好,为三姐的婚事,又在跟别人呕气,脚背肿得跟高桩馒头一样,连吃了十四五帖中药,也不见起色……等等等等。可能发生的和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统统搅在一道。一定要这样折腾过十几分钟,才会慢慢平息。等到平息,人便萎顿,心境便沮丧,已经打不起一点精神再去做任何事情了。已经什么也不想做了。

到后来,即使跟一般账房先生(到学校就是跟老师同学)说话,自己居然也控制不住地总要先打量一下对方的脸色。总想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会不会惹得对方不高兴或不愿意。总要千方百计搞清,对方到底在哪一点上不高兴,不满意?

哪一点?

哪两点?

哪三点……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64

十八岁以后,按常规,他被允许在另一种意义上去接近异性了。大人们也公然当着他的面谈论女人。他既想听,也想实践着去接近。但稍加尝试,马上发现一个尴尬,居然不敢接近那种论出身教养跟谭家比较匹配、在长辈眼睛里看来也值得他去接近的异性,尤其不敢接近那种比较有头脑的“小姑娘”,假如是既有头脑、又会要点心计的,他不仅不敢接近,而且还对之感到反感。一走到这样的“小姑娘”身边,他就紧张。没法应对她们的伶牙俐齿,受不了她们各种各样用心良苦的小计谋小圈套小脾气小矫情小傲慢……但他又想接近她们。因为当时能跨进谭家大门,进入得了他视界的,也只有这样一些女孩。比如医生的女儿,经理的女儿,房产主的女儿,著名票友的女儿……有一个女孩的祖父是沪上著名的清客。据说家里收藏有被称之为天下第一奠的张之洞写的“奠樟”。李鸿章死时,按例,同样身为朝廷重臣的张之洞,本该送一对挽联,说一点笼而统之、大而括之、既颂扬死者生平、又寄托活人哀思的总结性的话。但张没这么做,只在白布上大书一个“奠”字嵌于幛中。送去了。这便是天下第一幅“奠幛”的来历。“奠幛”从此得以盛行。张当时为什么不肯写挽联,只写个“奠”字送去?这里有他的为难和精细之处。细说起来还有一段小故事。据说当年李张二人在外交上分属两派,一主战,一主和,长时间以来颇有些龃龉。主和的李合肥曾调侃过主战的张南皮,说:“香涛作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耳。”张之洞听到了,心里自然不舒服,便忿然答道:“少荃议和二三次,遂以前辈自居乎?”这两句,词意绝不相让,对仗却极为工整,又有大清朝后半部内忧外患史做其背景,言犹未尽,意也未尽;一时在官场内外,广为流传,被誉为当朝佳联,千古绝对。两人的关系既是如此的复杂和微妙,对于李的死,我们可想而知,张的心清应该也是复杂而又微妙的。真可谓褒之不甘,贬之不忍。这挽联怎么落笔才是呢?罢罢罢。还是只写一个“奠”字吧。什么都有了。什么也都回避了。真不愧是久在官场一南皮啊,老到,圆滑,且聪明过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为得如此恰当,得体。但李家为什么没收藏好这幅极可珍惜的“奠幛”,居然让它流落到了什么清客手里?实在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真假难辨的事。

这位孙女不愧是她祖父的嫡传,知道的事情那么多,嘴又厉害。只要见面,叽叽聒聒只听到她一人的声音,几乎不容谭宗三有半点置喙之机会。从杨小楼饮场喜欢用什么样的茶壶,到亚马逊河密林里的红种人吊在鼻子上的银圈有多重;从梅兰芳初编《嫦娥奔月》绝对是在银行家冯幼伟家客厅两张合并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首演的,到清末太监李莲英所戴蓝亮顶子上的一颗蓝宝石价值四万六千二百二十七两七钱银子……她全知道。谭宗三真是想不通,既然侬全知道,为什么还要找我这个不知道呢?(他觉得,全知道的女人应找一个更知道的男人,才对称。)但又不便提出叫对方难堪。只能耐着性子听着。又不忍心细看此时她那显得特别生动而又特别张扬的脸。也怕她看出他的被动和勉强。眼睛只得慢慢往下出溜。但……把眼睛停在哪儿呢?胸部肯定不行。肚子?更不行。腿?不行不行。膝盖?倒是可以,但惜未免有点单调。于是就只好落到了脚面上。没想到这一落,却落出了谭宗三大半生的一点辛酸和无奈。从此后,只要面对那种他觉得无法摆脱、有时又不想摆脱的异性,就把视线落在对方的脚上。脚,没有表情。不必顾虑对方此刻对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可以大胆地看它。它不会嗔怪,不会马上拉长了脸白你一眼,更不会表示一种假惺惺的惊喜。苍白的饱学。迟涩的洒脱和欲擒故纵式的期待。它就是它。完全女性的。柔美的。娇小的。圆润的。顺从的。只待在它该待的地方。一种被淡淡的晨雾笼罩着的静默。一条微微荡漾的小河。如果有好几位像这个“孙女”似的小姑娘互相约齐了,结伴来找他(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就显得更紧张。他总是跟她们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找个借口躲开。他实在受不了自己那种过度的紧张。但每每地又走不远。即便走开一会儿,也会忍不住偷偷走近来,撩开一点厚重的帷帘,从那阴暗的缝隙里觑视。觑祝她们的脚。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学会了、并开始喜欢注视女孩们的脚。要知道蜷缩在那样的角落里,不用抬头,这是桩很方便又“惬意”的事。

65

在英国留学期间,曾有几位也在英伦三岛读学位的华裔女子来主动接近他。他也曾喜欢上了其中一位读社会学硕士的。他觉得她不矫情。起码不抽烟。不像那几个女孩似的,在他的小公寓房里脱了鞋,光着干瘦的脚板,(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那些“脚板”“干瘦干瘦”的,他从心理上就不能认可她们是真正的女人)端着咖啡杯,在地毯上大步走来走去横劈巴掌竖挥拳,大声嚷嚷世界的走向和人类的末日。大骂股票行情不是东西。或痛斥导师“性变态”。或认定中国压根儿就是个猪圈,绝子绝孙才重回那王八窝。同时又不断蹶起或宽大或棕黑色的嘴角,向垂落在耳鬓旁的那一绺头发吹气。而这一位却不这样。有时不声不响地还能给做个蕃茄鸡蛋汤或法式袖汁小牛肉什么的。问一小锅米饭,又白又糯,软硬适中。然后微笑着说一声,请用餐。他觉得她最可爱的地方是,不管碰她什么地方,哪怕是手背肩膀之类的,她都会叫痒,四处乱躲,最后肯定笑倒在地。最后便怯怯地坐在某一个角落里很羞地看着你。但跟她最后又是怎么告吹的,更多的详情已记不清了。往事对于谭宗三总是一副过于沉重的负担。但有两件事,他还是记得的。一件是,她曾在一篇虽还没写完、却在留学生中传看得十分厉害的小说中,奚落一些没有文化教养的男人“一嘴大蒜味”。可有一次,却看到她自己神情十分坦然地就着大蒜吃“意大利馅儿饼”。当时他真的非常非常想不通,既然你也那么爱吃,为什么还要奚落别人?自己是孙子,就能在小说里装“爷爷”?

谭宗三没写过小说。但他总觉得小说里不能少了真诚。从那以后,他便很少看小说。甚至不看。

还有一件事是她很偶然地露出来的。寒假里,他和她去曼彻斯特。很冷很冷坐一条铁舱面的运货船。雾很大。河的名字忘记了。一些码头非常陈旧。也生锈。帆布也有补过的。水手长的大胡子沾着烈性酒和洋葱头屑,骚臭骚臭。这是一条宽底扁平的铁壳驳船。一路上,水浪总波波地越过低矮的舷栏,漫到他们的脚边。每每到这时,她总要闷闷地哼一下,扭动一下身子,再很紧张地看他一眼,然后就向他跟前再挤过来一点。(当她扭动身子时,他能充分感觉到她的全部存在。这种感觉真是美妙得无法再重复。)后来她就把两只冰凉的小手完全放进了他大手掌里,大半个身子也斜斜地依靠在他怀里。后来简直就是坐在他腿上了。他不敢动。他怕动了,会让她误以为他有什么“企图”。他直觉她蓬松的头发撩拨得他下巴生痒。又不敢低头去看,更不敢去扶正她那颗小小的扁扁的脑袋。(她说她是啥地方人?啥地方的姑娘,后脑勺总是扁平的?忘了。)每过五分钟,她总要问一句你冷吗?再问一句,Doyoufeelcold?他忙着点头。只要他一点头,她就往他怀抱的更深处再挤一挤。这时,他真的觉得她身上没有一处不在散发着那样一股绝妙的气息。就像那年走进县中操场边那块高高的麦’田和麦田边上的那块绿绿的油菜田,然后又带着满身满手、还有满脸的油菜花粉,走近那棵盛开的桃树。他知道自己心跳得厉害。到了极限。他忽然希望就这么相侬相偎着,任由这艘老旧的平底驳船波波地摇晃下去,然后出海……然后走深蓝色的大西洋,驰往遥远的开普敦……或者干脆不要设定最后的目的地。或者干脆找个合适的地方,打开舱底阀门,沉下去。就这样相侬相偎着一起沉下去……他正想把自己的这个“打算”告诉她时,船突然震动了一下,就停靠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码头上。这儿离曼彻斯特还不算太远。上来了三四位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中国留学生。全是男的。戴着黑呢礼帽。黑呢大衣。全都提着一色的牛皮箱子。箱子的四角都包着黄澄澄的铜皮。他们一上船,她马上直起身。他敏感地问,你认识?她马上又躺了下来。并合上他的大衣衣襟,遮住自己的脸。显然不想让他们看见她。他于是再问,你认识他们?她只是哼了哼。还是不答。并在大衣里头扭动了一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递出一句说,全都是些挺没意思的东西。他觉得这里有名堂,便赶紧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意思没意思?她说我当然知道。他接着问,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吧……这回她的反应快,在大衣里立即轻轻地哼了一声(冷笑?)并用力扭了一下身子,说道,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但了解一个男人还不容易?只要跟他谈一次恋爱就行。听她甩出这么一句,他当时一下真呆掉了,虽然觉得还有话要追问,一时间居然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有几秒钟时间,看看那几位男留学生的背影,再看看依然躺在他怀里的她,脑子里像一盆浆糊似的粘粘一片灰白。随后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刚才亏得没真的跟她“一起沉下去”,否则真是要后悔得连外婆家也不认得了。一身冷汗。随后便感到,她真重,压得自己腿都发麻了。然后又闻到她头发上的油汗气味。开始无聊地猜测她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洗头了。一直到雾更浓,天色更昏黑,她似也感觉出他的冷漠来了,便悄悄从他的大衣里钻了出来,又悄悄地坐到了一边的木桶上。不说话。他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只觉得完全麻木胀热的腿一点点松解。虽然还走动不了,但他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慢慢往下风头挪去,挪到离她三五步的地方。就保持这么一个距离,一直坚持到曼彻斯特港。而曼彻斯特留给他的总的印象是,众多小咖啡店老板脸上,都有一只硕大的酒糟鼻。店外的小街大都用卵石铺砌。即便在青灰色的冬天,那路面也总是湿答答的。而女人们在这季节里,大都裹着厚厚的羊毛披巾,脚下的皮鞋,大都安有一个特别厚的鞋底。她们走起路来,腰板大都挺得笔直。

66

那天许家两姐妹又来找黄克莹了。当时我正在阳台上晾我那套领子都已经磨毛了的黑哔叽中山装。她两是坐三轮车来的。而且没有像往常那样,下车后让车等着。我以为这一次她两可能要在黄克莹那里多待些时间,就没有像往常那样,赶紧晾完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虚开一点门缝,听她们谈话。我并不是要听她们到底讲了点啥。我只想听听黄克莹的声音。那平静的、自信的、有节制的声音。“是(口伐)?”“真的?”“妮妮,过来。不要捣乱。”听她从容不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为她们倒茶递果盘。听她划自来火,为她们点烟。(她从不肯用打火机)。有时她还会走到过道里来冲热水瓶。捅煤球炉。加煤球。再压上块铁板。这时,我宁肯赶快躲到门背后,放弃看她一眼的机会,而只去听她做这一切琐事时发出的声音。轻巧的。有条不紊的。哗……嚓嚓嚓……卜落卜落……咣当。完事。绝不会多一下,也不肯凑凑合合少一下。总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哦,这就是黄克莹。我无限感慨地抱住自己的头,坐在门背后的地板上,等待着从她那儿再度发出声音。

67

但没料到,许家两姐妹进房间不到十分钟,那里先是传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尔后黄克莹尖叫了一下,(怎么可能?)接着便听得一阵哭声,尔后四姨太许同梅气呼呼地冲出石库门。同兰气喘吁吁地挥舞着同梅的坤包追出,在黑漆大门口连声叫喊,同梅。同梅……

许同梅还是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68

那天许家姐妹是来“兴师问罪”的。黄克莹在这段时间里,一次也没去约会过谭宗三,也不向她们报告任何情况。拿了钞票,居然不做事,为啥?

为啥?我不想再替你们做了。黄克莹低头回答。

不想再帮我伲做了?为啥?

……没有啥为啥……就这样……黄克莹断然再答。

就这样?那么简单?许同梅已经有点熬不得了。

这有啥复杂的?我做不下去了。黄克莹好像有点不大想再多说,便借口去拿热水瓶,起身向另一边走去。许同梅当然不想放过她,一定要她讲讲清楚,于是跟着也站了起来,想走过去拦住她。许同兰立即递过个眼色,要她稳住,别动;尔后,一先手探过身,拿过热水瓶,把几只茶杯一一续满,盖上盖;再拿过抹布,把溅出的点点水迹,一一擦净。这才做出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走过去拉住黄克莹的手轻轻地拍着,说,到底出啥事体了?跟姐姐我讲讲。

真的没有啥。我就是不想再这样做下去了。

我姐妹两有啥待错侬了?同梅急切地插嘴道。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黄克莹忙从同兰手掌心里抽回自己的手。

好了好了。今朝我跟同梅来,不是跟侬讨债来的。交关(很)长一段辰光没有看到侬了。老想侬的。来看看侬。许同兰一边说,一边又想去拉黄克莹的手。黄克莹却偏偏有点不领情,一边说谢谢,一边抽出手,并忙背转身去,有意躲开许同兰,给许同兰一个下不了台。许同梅见此情景,实在忍不住了,便哼了一声,撇撇嘴说道,不要两斤放在三斤里翘。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两句话,音量虽不重,但分量重。黄克莹许同兰都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这话的分量?两个人同时都格愣了一下。特别是许同兰,更加着急。最近从“豫丰楼”里传出消息,谭宗三又跟他那几个“大学同窗”统统搞僵。闹翻。“豫丰楼”小班子迹近瘫痪。刚刚新修起来的锅炉房,也已经有好几天不冒烟了。那几位整天穿着高跟鞋、涂着红嘴唇、怪里怪气的女秘书,也没有那么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了,甚至都看不见她们从那新油漆的大铁门里进进出出了。应该说,许家姐妹等了多少年(?)的关键时刻就要到来了。是的是的。多少年。她们来到这上海。这上海……这个上海啊……这时候,她们急需全部的内部情况。全部的真实情况。越详细越好。她们还有下一步计划。马上就要兜底穿的“下一步”。可这个黄克莹却说她不想帮忙了。想滑脚?还没有听见汽笛响,就想撤跳板?当然不能允许。千钧一发之际,再到啥地方去找一个能这么接近谭宗三、能直接进入他内心的人?就是找得到,时间也不允许了。再说,许同兰也不舍得黄克莹走。这段日子,双方虽然不能说接触很多。但许同兰却真的感到已经有点离不开黄克莹。她说不清楚这个黄克莹身上到底什么地方散发着那么一种让人离不开而又舍不下的东西。黄克莹比自己还稍稍小个一二岁。她没有任何值得在上海滩上炫耀的身份地位。一间不带厨房不带卫生设备的石库门房子还是她们为她租的。作为女人,她生活得既不完善,也不完美。没有丈夫,却“拖”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囡。必须活下去,却至今还没一个靠得住的职业。想松一口气,却必须时时受他(她)人约束和牵制。难道正是她所有这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坎坷”在吸引着自己?许同兰似乎也不同意这样的结论。因为要论“坎坷”,许同兰怕也不次于这位“黄小姐”。只是各自经历的坎坷不同罢了。各自的眼泪水滴在了不同的辛酸处罢了……特别要谨慎的是,这位黄克莹不是一般吃侬、求侬、因此样样都能依侬的那种女人。她是吃侬而不求侬、求侬而不会样样都依侬。有时候面皮薄但心底硬,有时候面皮厚心底又软,叫侬无法捉摸得透。但不管怎么样,对待她,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凶声凶气恶言恶语。这一点她是随便怎么样也受不了的。

许同兰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黄克莹愣了一会儿,直瞪瞪地反问许同梅,侬讲啥?同梅不等同兰上前拦阻,就冷笑着从坤包里摸出粉饼盒,转过身去,一边对着盒子里的小圆镜补妆,一边答道,我讲啥?两斤不要放在三斤里翘哉。拿了人家的钞票嘛,就要帮人家做事体。就没有啥价钱再好讲。侬不觉得现在再来讨价还价,已经太晚点了?啊?没有等许同梅最后那个“啊”字啊出口,只听黄克莹疯了似的尖叫一声“啊——”那声音的凄厉高亢漫长,不仅憋红了她全部的脸颊,而且还仿佛要震破玻璃窗似的,让楼上楼下四邻八坊都吃了一惊;紧接着又连连短促地叫了几声“啊……啊……啊……”把妮妮吓哭了,把许氏两姐妹也吓呆了。她完全失控,弯下腰,呼呼地喘,眼睛里冒着干热的光,尔后冲到碗橱背后,摸出菜刀,呕地一声,把砧板上的两双筷子一剁两半,飞溅老高,再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尔后转过身,恶狠狠地看着许同梅。许同兰腿一软,眼泪也被吓了出来,叫一声,克莹,侬不要这样……我害怕……忙扑过去一把抱住黄克莹,一边哭,一边连连求情。

许同梅看到黄克莹完全失控,最后又拿起了刀,便赶紧退到房门口。她本来可以就此窜出去,但她怕同兰一个人吃不住“疯”了的黄克莹,也怕失控状态下的黄克莹误伤了小妮妮。所以在房门口又等了一会儿,等局面稍稍得到平息,见妮妮哭着扑过去抱住了黄克莹的腿,黄克莹也瘫软了下来,同兰又趁机从黄克莹手里取下了那把方头菜刀,她这才转身冲出楼去。

69

黄克莹忍无可忍。但不是因为受不了许同梅那些关于“钞票”的话。一句半句带刺的话根本伤不了她。这种话,黄克莹这辈子听多了。比它更难听更刺人的,她也听过。更何况她早已不是那种因为一句半句闲话就会哭半天、闹半夜的“娇气小姐”。“女中学生”。她从来就没有做过这种“娇气小姐”、“女中学生”。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倒是想做,就是爹妈没给过我这个命。我这根“黄瓜”一生出来,头顶心上就不带娇滴滴的小黄花。她今天忍无可忍的发作,只是因为谭宗三。

这一段时间,黄克莹并非像许家两姐妹获知的那样,中止了跟谭宗三的交往。恰恰相反,他两见面的次数比从前任何一个阶段都要多。在一起的时间也更长。相知的程度也更深。黄克莹不等谭宗三盘问,就主动把自己跟许家两姐妹和经易门之间的这点“交易”告诉了他。让黄克莹感动的是,谭宗三不仅设计较没追问,而且还阻止她往更深处叙说这两档子事。甚至还不让她说一句自我仔悔的话,以反省自己前一阶段的作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得了别人的要挟利用和制约的。没有一个人能痛痛快快做成一个自在的人的。你就不必这么过于苛求自己了。苛求……也是没有用的。”他这么说。说得那么大彻大悟。那么淳朴端庄。那么平和厚重。这时,他两正坐在英国领事馆附近一家咖啡馆里。人夜后的大雨正瓢泼般击打在对马路一些沉重的花岗岩墙体上。他喜欢那带一点外国情调的水杉园林。那雨中黢黑的大玻璃窗上反照出一点幽明的电灯光。喜欢听这时从苏州河里传来几声驳船沉闷的吼叫。他在心里把它放大。在意识中感觉某种晃动。那天晚上,他们除了要了两杯黑咖啡,还要了两客双色冰淇淋。他喜欢吃冰淇淋,即便在冬天,也喜欢。但那天,一直到冰淇淋在精致的水晶果盘里全化了,他也没动它一勺。在这段整整三个小时的会面里,送他们过来的那辆祥生汽车公司的黑壳子出租车一直等在外头。司机都起疑心了。不止一次进店堂来窥视。最后谭宗三摸出一张百元大票,拍在餐桌上说,看啥看?侬要不放心,就拿起钞票给我滚。司机忙谄笑点头,退了出去。黄克莹劝道,发那么大的火做啥。人家卖力气吃饭,也不容易。谭宗三赧然。再没作声。后来有一次,黄克莹约宗三去张行镇素菜馆。二人自从相知渐深,约会的地点也更多的从市区搬到了郊区。双方都希望在更陌生的环境里,见到更少的熟人。那天也是个雨天。张行这个素菜馆名叫同兴楼。是南京人开的一个教门馆,已很老旧了。看它雅座间四面板壁灰暗,旧式的太师椅和那幅六尺捧桃老寿星中堂,已然斑剥退色。院子里几棵批把树在雨中已挂上一粒粒小青果,枪然期盼悠悠岁月同样轮换它一批又一批修长的叶片。到处都有朽木的味道。但他家酿一种好酒叫“金陵春”,菜点中有个“清汤四件”,远近都有点名气。值得提一笔的是,这个同兴楼隔河跟一座桃园相对。桃园占地六七亩。园中有座砖砌宋塔,当地人称之为“圣教序塔”。每每到清明前后,市里常有人包了专车,排排闼闼带一家老小到塔前来踏青赏花吊古许愿。不失为一个清静幽雅去处。那天黄克莹多吃了两杯。谭宗三说,侬好像有话要跟我讲?黄克莹默默地笑了笑,放下酒杯,先接过跑堂递过来的热毛巾,舒舒服服地擦了一把,又挟了一筷“八宝鸭”给谭宗三。这“八宝鸭”也是素的,是用豆腐衣裹通心莲水发香菇,加笋肉松子肉核桃肉青豆,再加料酒姜汁麻油胡椒味精糖,再加糯米饭,经过十几道手续,做好以后,蒸出来再放在素油里煎成的。黄克莹漫不经心地舐去筷头上的一点勾荧汁,晕晕地晃了晃,低头门坐了一会儿。谭宗三心存不安,赶快悄悄伸过手去,把一小碗滚烫的九华山僧汤从她面前挪开。黄克莹却一把扼住他的手腕,苦笑道:“怕我打翻汤碗?侬……

小看我了。半斤老酒。算啥?算啥……”谭宗三又想移走她跟前的那把锡酒壶。她

只是不肯放开他的手腕。不一会儿,谭宗三就觉得她手心渐渐潮热,有了些汗意,并越发地捏得紧了起来。

“宗三,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侬。侬允许我问(口伐)?”

“问。”

“侬……侬为啥只亲我的鞋子,不亲我这个人?”

“我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有点大唐突大无聊也太……大下作了……”

“……不……侬是应该问的……”

谭宗三一边应答着,一边向四下里打量。黄克莹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便索性站起身,张开两臂,原地转了一大圈,得意地告诉他,楼上这三间雅座,今朝她统统包下来了。还包了这三张台子。现在整个楼座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而且不经她招呼,任何一个跑堂、茶房都不会自说自活上楼来偷听。这是她昨天在电话里就跟这里的老板讲好的唯一条件。

“我晓得侬喜欢我。而且是真心的。”

“谢谢侬……”

“看见侬只敢亲我鞋子,侬晓得我心里有多少难过?”

“我晓得……”谭宗三脸色由红渐渐变白。

“宗三,侬到底有啥为难处?侬能讲出一点来给我听听嘛?”黄克莹凑近过去,

因为谭宗三低着头,她只能单膝跪在他面前,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她就这样跪了下来。胸脯紧贴住宗三的膝盖,还把他的一双大手,紧紧地合在了自己那双小手手掌心里。

“侬到底有啥为难之处?”她等待着回答。

“侬到底有啥为难处”。听到黄克莹这一声声贴心的追问,谭宗三的心突然一

阵痉挛。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他。所有过的只是“侬不该这样”“侬不该那样”。

或者只给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或者就像叭儿狗那样围牢我,跟我付这个要那个。逼我做这个做那个。可我毕竟是有为难之处的啊。你们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到底有啥为难处”?谭家三少、谭家三叔、谭家三先生就不会为难了?我有为难啊!为难啊!!

谭宗三浑身猛地一颤,便觉鼻子酸了,眼眶热了,两颗滚烫的眼泪便沿着鼻翼两旁的深沟涩涩地滚落下来。他不想让黄克莹看到,忙转过头去。但眼泪,还是成串地滴落在黄克莹的手背上。

顿时,黄克莹的眼圈也红了。当谭宗三不无有些难堪地从黄克莹手掌心里抽出自己的大手,起身走到窗前,从西装裤的裤袋里掏出丝织的手绢,擦去眼泪时,黄克莹竟然也跟了过去,并从身后一把紧紧地抱住他,把脸紧贴在他略显得有些瘦长单薄的脊背上,不顾一切地呜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