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机关科以上干部会是个紧急动员大会。为接待德方考察组,马扬在会上做了一系列的安排,可以说,三十万人总动员,整个开发区都拉响了“防空警报”。会后,组织人事部(前[被屏蔽广告]
阶段开发区机构改革,把党的组织部门和行政的劳动人事部门合并了)奉命在全区内寻找精通或能进行德语会话的人才,居然找到了二十多位。“真不少啊。咱大山子还真是藏龙卧虎!”杨部长感叹。“但是,其中有十一二位已经老得不行了。就是请他们来了,也不管用了……”一位干事说明道。“那也得请。马主任交代了,一定要把懂德语的人才统统请到现场。让德方人员感受到一种气氛。这也是软环境的一个方面。”杨部长坚持道。“据了解,在二监狱还有一位通德语的人哩。”“二监狱?劳改哩?”“是。判了十五年刑。诈骗罪。”“那就算了吧。十五年后再请他吧。”杨部长笑道,然后他又催问:“找了田院士没有?”大山子几十年来一直设有钢铁和煤炭两个研究所,聚集了一批这方面的高级人才,其中还有一位姓田的工程院院士,人称大山子“惟一的国宝”。
“马主任特别交代了,田院士当年就是留德的,又是国内机电方面的顶级专家。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明天都得请他到场。”杨部长强调。工作人员忙答应:“我这就去通知田老。这就去。”“不是通知人家,是请人家,而且是恳请人家。把心态和位置都放对了!”杨部长追着那工作人员的后背,又补充叮嘱了一句。
这时,邱宏元召集省计委、省经贸委和省建委的同志,就坑口电厂能否“落户"大山子的问题做最后的认定。开会前,他听说贡开宸还在去军区干休所的路上,便让秘书赶快给他打个电话:“告诉贡书记,我这儿有了结果,会马上跟他通气的。请他那边一完事,尽快回来。”其实,贡开宸这时已经准备离开军区某干休所了。他没在那儿待太长的时间。今天本没有这样的日程安排。也是为了“掩护”跟大山子市公安局局长去“单独交谈”,才决定来这儿过一下的。干休所的几位领导和一些住所的老同志见贡书记要走,都执意要出来送一送。等大奥迪缓缓驶出干休所大门,贡开宸的司机发现,有两辆挂军牌的轿车从后面缓缓地跟了上来。贡开宸问:“这是干啥的?”司机笑道:“可能是护送我们的吧。”“告诉他们,别送。”贡开宸皱起眉头说道。司机笑道:“部队领导的一点心意……”贡开宸固执地冲他挥了挥手。司机忙下车,去传达贡书记的意思了。那两辆车果然缓缓掉转头去了。但没驶出多远,那两辆小车飞快地又从赶了上来,等接近大奥迪时,带头的那一辆按了两下喇叭。开车的是个军人。他放下车窗,冲大奥迪这边招招手,示意它停下。大奥迪停下后,那两辆小车也停了下来。从车里走下好几个军人,领头的是一个中校军官。中校军官向贡开宸敬了个礼,报告道:“首长,有命令,还是要我们来护送您回去。”贡开宸嘿嘿一笑道:“护送什么?这是敌占区呐?”“刚才我们接到省委办公厅负责同志的一个电话,说,首长这回单车单人出来,希望我们派车派人护送一下。”“瞎闹腾。”贡开宸说着,他身边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邱宏元。会开完了。他告诉贡开宸,“与会的同志认真研究了一下,都觉得,从各方面来说,马扬那儿还不具备筹建大型坑口电厂的条件。假如真把德国人领到大山子,看到大山子那副破旧模样,一下倒了他们的胃口,很有可能对我们整个省都会失去兴趣,那就非常糟糕了。请您最后再考虑一下……”
打完电话,贡开宸立即让司机打道回大山子。他想马上去做一下马扬的工作。
大奥迪在两辆军车一前一后的护送下,渐渐接近大山子。贡开宸十分诧异地看到,离开大山子还不到两个小时,大山子好像一块发酵过了头的生面团似的,突然发生了“形变”,只见街道上到处活动着各种各样的人群,在冲洗路面、拆除窝棚、擦拭非法小广告、更换破损路灯灯泡、清除垃圾堆、重新油漆马路中央的隔离墩……仿佛在准备过大年。车到医院,医院的院子里也聚集着许多医护人员在打扫卫生。“你们干吗呢?是要接受爱国卫生大检查?”贡开宸问匆匆赶来迎接他的院长。院长答道:“准备接待外宾。”贡开宸问:“什么外宾?”院长忙答:“德国人。”“德国人?谁在开这样的玩笑?”贡开宸一惊,再问。院长犹豫了一下,答道:“没人在开玩笑。马……马主任刚在大会上做了动员。”贡开宸一听,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气呼呼地说了句:“躺在医院里还不老实!走,带我找他去。”院长忙说:“他走了。下午,您走了以后不久,他就走了。”贡开宸又一惊:“什么?!你怎么让他走了?”院长无奈地:“他说他要走……”贡开宸很生气地:“他说他要走,你就让他走了?他是你的病人!”院长苦笑着,也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他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啊……”
管委会机关那幢旧楼里这时同样忙成一片。一部分机关干部和勤杂工在整理内务,另一部人则在为接待德方人员做着其它方面的准备。马扬办公室里更是电话铃声响成了一片。里外三四部电话机这时候都好像要响爆了似的。“什么?只搞到两辆推土机?那三万平米的旧厂房今晚十二点以前,必须炸掉,明天天亮前必须把场地清出来。两辆推土机怎么够使?最起码得十辆……”马扬拿起其中一部电话大声嚷嚷着。在办公室的一角,坐着两位穿便装的中年医护人员,目不转睛地在一旁守候着。院长原先派来的是两位眉清目秀、但却身单力薄的女大夫,马扬一见,便笑道:“院长大人,这节骨眼儿上,派俩林黛玉守在我身边,想干吗,乱我阵脚?再说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到时候,你准备是让我来抢救她们呢,还是让她们来抢救我?你以为我这儿从现在开始的这二十四小时好过?”不由分说地把她们“哄”回去了。同时,马扬还在亲自过问另一档事,就是杜光华的那份合同。他让丁秘书一直等在文印室,只待打印出正稿,就赶紧拿去给杜光华过目;然后又催问其它各种要签署的法律文书是否都准备妥贴,是否也已让杜先生过目认可,请开发区的法律顾问审看过没有。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拉着杜光华一起去看省建筑设计院和园林规划设计所为《永在岗》服务公司新营业点和那三万平米绿地所做的设计规划方案。那些方案已画出彩色气氛图,全都张挂在大会议室里。
“赵劳模来了没有?”一边走,他一边问。
设计师们和赵长林也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马扬走到一张长沙发前,无奈地笑了笑:“各位,要失礼了,我得躺着听你们汇报了。今天有点小小的不舒服。”这时,赵长林和设计师,甚至包括杜光华才发现有两个陌生男子,各提着一只医疗器械箱,紧跟在马扬的身后。一进会议室,其中的一位忙调整了一下沙发上的那个大靠枕,搀扶着马扬躺了下来。另一位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分装好的药片和药丸,递给马扬,又递给他一小杯水。马扬当然已感觉出他们的诧异,仿佛敬酒似的,冲着那几位设计师扬了扬手中那一小杯水,说道:“大师,请开始吧。”然后转身对杜光华和赵长林又说道:“这几张彩色气氛图上画的就是将来建成了的新《永在岗》公司营业点和那块三万平米绿地的模样。你们有什么要求,想法,可以向设计师们提出来。他们会连夜修改的。”然后做了个手势,助手们便赶紧把气氛图前的几盏射灯全打开,蓝天白云绿草树丛,再加上颇有现代意味的商住楼店面点缀其间,果然“蓬筚生辉”,“非同凡响”。
但杜光华好像并没有为之所动,沉吟了一会儿,向马扬示意了一下,提了个问题:“马主任,现在我肯定是要跟你签这个投资协议了。你现在能不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团,您啥都没干哩,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在这儿搞三万平米的绿地,还非得是德国进口的草皮?特别是逼着大伙非得在明天德国考察组到大山子前,把这些只存在于纸上的美景表达出来,真正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马扬微微一笑道:“还不明白?”
杜光华默默一笑道:“还不明白。”
马扬得意地出声笑道:“伙计,怎么样。跟不上趟了吧?其实用意很简单,我要向德国人证明,明天他们看到的这个大山子绝对不是一年后他们能看到的那个大山子。我要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准备妥了,只需要再加上上帝给的时间,一年后的大山子就一定会是他们在这些气氛图上所看到的那个模样。我要让他们放心在我这儿投资……”
“用我今天这个一千万的投资协议和这几张气氛图,明天去为你的大山子钓德国人那几个亿的美金?你真高明!”
“说‘钓’,太难听。还是说‘铺路’贴切。另外,我要严肃地纠正你的一个提法。什么叫‘我的大山子’?光华先生,从现在起,这个大山子也是您的了。您原来就是大山子的子弟嘛,现在更是它的一份子了。三十万分之一。大山子维系着我们共同的命运。”
这时,组织人事部的杨部长匆匆走来,对丁秘书说:“能请马主任出来说件事吗?”丁秘书笑着问:“特急?”杨部长也笑着答:“三个加号。”不一会儿,丁秘书便把马扬请了出来。杨部长告诉马扬,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找到田院士。最后才闹清,中组织部、中宣部、国家劳动人事部和中科院、工程院等几家联合邀请了几十位两院院士和一些搞人文科学方面的专家去海南休养。田院士也在被邀之列,已经离开大山子了。
马扬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行。明天一定得请田老在德方人员面前亮一下相。我方谈判阵容中,有这么个留学过德国的工程院院士,分量就会很不一样。你们跟他通上话了没有?”杨部长说:“通上话了。在他登机前几分钟,通上话的。”马扬问:“他怎么走?直接飞海南?”杨部长答:“他说走北京。再飞海南。”马扬说:“你跟他说了大型坑口电厂的事了吗?”杨部长答:“说了。他根本不相信我们能把这样的项目从德国人手里争取过来。”马扬说:“你要跟他说清楚,不是我们去争取,现在是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去争取。一起去跟德国人谈。”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高了些,头部伤口处一阵阵火辣辣的跳疼袭来,差一点让他不能支撑。杨部长忙去搀扶他。马扬推开他的手:“没事……他什么时候到北京?”杨部长看了看手表:“该到了吧。”马扬问:“这次去海南休养的主办单位是谁?”杨部长答:“国家劳动人事部。”马扬当即决定:“马上给主管方面打电话。”杨部长为难地:“这会儿……”马扬正色道:“马上去打。告诉他们,我们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请田院士回来一下。二十四小时以后,我们派专人送他去海南。保证不会误了院士的休养。”杨部长仍犹豫着:“……”马扬催促:“去呀!”杨部长这才转身离去。马扬却又叫道:“等一等。你有田院士手机号吗?给我拨通他的手机。”
手机响时,田院士正和老伴一起,跟着主办单位来接他们的工作人员走出首都机场候机大厅。手机是放在老伴的背囊里的。老伴跟小年轻似的,背了一个很时兴的双肩背背囊。
老伴取出手机,接通后,告诉田院士:“又来找麻烦了。”“谁啊?”田老问。“那个新上任的小年轻。”老伴笑道。“哪个新上任的小年轻?”田老问。“还有谁?那个马扬呗。”老伴笑着把手机递了过去。
“田院士,我是马扬。很是抱歉啊,刚下飞机就来打扰您。我得请您回来啊。十万火急。您千万别说不行……”说到这儿,马扬觉得后脖梗上热呼呼地好像有条毛毛虫在爬,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去蹭了一下,缩回手指来一看,却见满手指粘腻,鲜红。原来头部的伤口里有一小注鲜血慢慢地、慢慢地渗出绷带的缝隙和发际,正沿着脖梗细细地蠕动下来。他忙将后脑勺转向没人的那个方向,继续对田老说道:“……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开发区驻京办的同志马上赶到机场来为您办理返程机票……二十四小时后,我派人送您和您的老伴去海南……”
几分钟后,丁秘书便接到了马扬的指令,让他在二十四小时后护送田院士去海南。“这节骨眼儿上,还是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一些……派别的同志去护送吧……”小丁提议道。“这节骨眼儿上,把田院士夫妇安全高效地送达海南,就是头号任务。懂吗?”马扬劝道。丁秘书没再坚持,便回办公室去打听航班和机票事项,刚放下电话,听到有人敲门,刚应了声:“请进。”门便被推开了;抬头一看,不觉一惊,来人居然是贡开宸。
“马扬呢?”贡开宸闷闷地问,眼睛都不看着小丁。小丁从书记的脸色和语气上感觉到出什么事了,就没敢告诉他马扬的去处,只说去找找,赶紧“溜”到会议室,悄悄跟马扬报告了这情况。马扬立即中止了这边的研究,赶到办公室。贡开宸向丁秘书和随即一起跟过来的那两位医护人员挥了挥手,那意思是让他们离开这儿。小丁稍稍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马扬,见马扬也不敢挽留他们,便赶紧替书记沏上一杯好茶,知趣地带着那两位医护人员走了。
“你躺着。我有话要问你。”贡开宸说道。虽然有贡开宸发出的这样的指令,马扬哪敢躺下啊。见马扬依然傻傻地站着,贡开宸指着沙发,提高了声音,再次下令道:“我让你躺着!”马扬嗦嗦地坐了下来。贡开宸又叫了一声:“躺着!不会躺?!”马扬为难地叫了声:“贡书记……”贡开宸大步走到门外,把守候在门外的两个医护人员和丁秘书都叫了进来,指着马扬对他们说道:“扶他躺下。”医护人员和丁秘书怔怔地看看马扬,又看看贡开宸,不敢贸然动手。贡开宸有点恼火了:“我说什么了?”医护人员和丁秘书这才忙上前扶马扬在长沙发上躺下。“谢谢。你们可以出去了。”贡开宸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医护人员和丁秘书赶紧走出办公室。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贡开宸和马扬两人。马扬不好意思全躺下,但又不敢不躺下,就这样半躺不躺、又躺又不躺,很难受地在长沙发上蹶着。
“马扬,你跟我玩什么花招?”贡开宸在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发话了。这话从省委书记嘴里说出来,当然是极有份量的。马扬惊得一下坐了起来。“躺下!”贡开宸随即又下令道。马扬愣怔了一下,又只得慢慢地往下躺去。“自己不跟我说真话,还不许别人跟我说真话。你想干什么?”“我……我怎么不跟您说真话了?”“还在跟我编瞎话?!”
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大概是机关里有些人听说贡书记来了,在跟马主任发火,有好心的,也有好奇的,更有好事的,纷纷前来探个究竟。
贡开宸大步走到门外,对偎缩在门外的那些人喝斥道:“待远点!”那些人赶紧往一边走去。随即,办公室门“怦”地一声关上了。那几个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这时,黄群带着女儿,提着一串不锈钢的饭盒,给马扬送饭来。丁秘书忙迎上去,把她们往另一个办公室带。黄群不解地问:“他没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丁秘书一个劲儿做着手势,让她别作声。
“……为什么要市局的领导对我封锁案件的真实情况?你曾经怀疑郭秘书,后来怀疑宋副书记,现在又怀疑我……”
马扬低头坐着:“……”
“为什么不说话?”
马扬抬起头,平静地答道:“贡书记,您相信我是我党的一个忠诚干部吗?”
“现在的问题是,您马先生相信不相信我贡开宸是我党的一个忠诚干部。”
“您是省委书记……党中央最信得过的人……”
“少来这一套!”
“贡书记,我现在没法把我的心掏给您看……我也没法跟您解释我为什么要在上午汇报讨论案情时,在您面前说了不真实的话……”
“什么不真实?完全是假话。”
“是。我说了假话。”
“为什么?”
“……”
“为什么?”
“能容我过二十四小时后,再向您解释吗?”
“为什么要过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你能获取什么保险?”
“在您老面前,我还能有什么保险?无非是,过了二十四小时,您就是撤了我,双规了我,对我来说,也无关大局了……”马扬苦笑着长叹道。
“这话什么意思?”
“……”
“二十四小时……你想把德国的那笔投资争取到手?告诉你,这已经不可能了!”
马扬一惊:“……”
“在发生了所有这一切事情以后,难道你还想要那笔投资?还想让我们能放心地把这个项目交给你?!”
马扬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刷地一下变苍白了:“贡书记,这个项目直接关系到大山子三十万人和整个开发区的前程。您不能因为一个马扬得罪了您,做了什么在您看来似乎是错误的事情,就去惩罚那三十万人,毁了整个开发区的前程。开发区是国家的。这三十万个平民百姓,他们是没有罪的……”
“我先跟你把话说清楚,如果省里最后做出决定,不把这个项目放在大山子,跟今天你我这场争论没有任何关系……”
“贡书记,您处分我吧,您现在就把我撤了,开除了,但是,求您了,求您收回那个决定,给大山子人一个机会……求您了……”也许是太紧张了,也太用力了,还没等他说完这段话,马扬的头部再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一次来势很猛,脸色一下变青灰了,虽然紧咬着牙关,但依然疼得浑身直打颤,人怎么也站不住,便一点点软瘫了下来。
贡开宸忙跑到门外,大叫:“大夫……大夫……”
四十二
几分钟后,当天先回到省城,然后一直留守在省委大楼办公室里的郭立明接到了贡开宸打来的电话。电话铃响了有几十秒钟,郭立明犹豫着都没去接。他不是不想接贡开宸的电话,而是有一点怕接宋副书记的电话。因为他刚接了宋副书记的一个电话。还在大山子医院里待着的宋海峰打这电话,用意似乎只是想跟小郭“随意”聊聊。“房子问题解决了没有?最近又去找过头南区房管所吗?”宋海峰问。“这件事真的太谢谢您了,宋副书记。那天,还没等我去找,房管所的同志主动找上门来了,把房票都给开好了……”郭立明忙答道。“房子怎么样?还凑和吧?”宋海峰又问。“可以。完全可以。挺大的,两室一厅,六七十平米。虽然是个旧房子,两个老人住,挺宽敞的了……”郭立明忙答。“旧房?怎么给了你一个旧房?”宋海峰不高兴地问。“宋书记,旧房就可以了……反正老人也只是临时住一下……”郭立明忙答。“你看房管所的这两个家伙,一点都不会办事。”“宋书记,真的很好了……房子朝向也挺好,位置也算居中,真的不用再去麻烦他们了……”“这算什么麻烦嘛?这两个家伙全是我在那儿当区委书记时提起来的。让他们办这么点事,还怎么了?”“宋书记,真的不用换了。已经非常好了。两位老人挺高兴的……”“真不用换了?”“不用。绝对不用。”“那行。什么时候觉得不合适了,跟我说,我再让他们给你换。还有件事。恒发公司的张总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张大康,昨天给我送来两张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金卡。你看贡书记有空上那儿去休息休息、放松放松嘛?”“这事……还是趁早别跟贡书记说,说了也是找骂!”“那你拿去玩吧。”“嗨,我玩什么高尔夫?”“你怎么就不能玩高尔夫?那地方不光有高尔夫,还有住的、吃的、桑那按摩什么的,环境也挺好的。拿着会员卡去消费,你一切花销,只要签个单就行了,不用你付现金。那个张总最后会跟他们去结账的。”“不是那意思。宋书记,我真的谢谢了……”“带两位老人去见识见识嘛。他们也是难得来省城一次的嘛。啊?就是不想去玩,你让谁去把那会员卡退了。一张金卡也能退好几万块钱哩,替老人买几身衣服,买点日用品什么的。一会儿,你上我这儿来拿吧。”郭立明忙说:“宋书记,真的不用了……”还没等话音落地,宋海峰说了句:“好了。就这样吧。”“啪”地一声,就把电话挂了。郭立明只得也慢慢放下电话,不知为什么,脸一阵阵躁热,心也怦怦乱跳,慌慌地只能呆坐着。过了一会儿,电话铃突然又响起。他以为又是宋副书记打来的,便有些怕接……但宋副书记的电话无论如何是不能不接的,这才在犹豫了一阵以后,勉勉强强地拿起了电话,仔细一听,才知是贡书记的电话。贡开宸让他赶紧给陆军医院领导打个电话,请他们马上派一架救护直升机到大山子把马扬送往省人民医院抢救……
机身上标着巨大红十字的军用直升飞机很快降落在大山子医院主楼前的广场上。几位军医下了飞机后,捂着帽子,猫着腰,快速向主楼跑去。但马扬却说什么也不上飞机。已经被安放在平车上的他,拉住黄群的手,强挣着折起自己的上半身,对贡开宸说:“等一等……等一等……贡书记,容我跟您再说几句……”贡开宸不答理他的请求:“有什么话,到陆军总院再说。”马扬却坚持道:“一定要在这儿说。一定要现在就说。只有几句……几句……”宋海峰也皱起眉头批评马扬:“你怎么这么不听话?”马扬忍着剧疼:“只有几句……几句……”贡开宸只得答应了,多少有些无奈地说道:“好吧。你们暂且都出去一下。”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立即走了出去。剩下宋海峰。宋海峰犹豫了一下,见贡开宸没有那种要留他下来的意思,便只得也出去了。
“说吧。”贡开宸冷冷地说道。
马扬挣扎着下了平车,摇摇晃晃地去关门,然后一手扶住平车,颤颤地站在贡开宸面前,对他说:“今天白天,我对您说了假话。错了。不管是什么缘故造成的,都非常错误。我承担责任。”“说假话,还有缘故?”贡开宸的神情依然十分严峻。他最容不得手下的人对他说假话,又何况象马扬这样重要的干部呢?“我是错了……”马扬诚恳地又重复了一遍。“什么原因让你对我说假话?”贡开宸毫不客气地追问。“我会对您交代这里全部的原因的。但是,请原谅,在这时候、这场合,还不便跟您说。”
贡开宸疑惑地、又很不高兴地打量了马扬一眼。
“请您相信我。我这么做确实是事出有因,又实属无奈。”马扬恳切地说道。
贡开宸仍疑惑地打量着马扬。
“我会尽快找个合适的时机,向您报告这里的原因,并且……就说假话的问题,向您做进一步的检讨……但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大山子。不瞒您说,我已经把大山子三十万人全都发动起来,准备迎接德国方面的考察小组。箭在弦上,只待一发。我作为这三十万人的发动者,这时刻突然走了,不仅失信于民,也失信于天啊!贡书记……”
贡开宸激忿起来:“我已经对你说了,这件事,不可能。马扬,你是挺聪明的一个人,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固执、迂腐……甚至……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变得这么愚蠢!就大山子目前这种状况,人家外商怎么可能把一笔价值三四亿美金的投资投到这儿?马扬同志,人家是西方发达国家的大企业主大金融家,是精明透顶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浸透了金钱意味的资本家。他们到中国来,是寻找赚钱的合作伙伴,不是来行善扶贫的。你祈望他能可怜你?就是有那么一点好心,愿意救一救穷,也不会给你几个亿的美金!他认识你是谁啊!”
“贡书记,我没想让他扶贫。我要让他看到,在大山子有他们一个最出色的合作伙伴。您让我试一试。”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吵吵声。过了一会儿,丁秘书敲敲门走了进来,报告道:“杨部长十万火急,要见您。”马扬应道:“让他等一会儿。”丁秘书略有些为难地补充道:“是关于召集全开发区工程技术专业人员大会的事……”
马扬一听,立即改变了主意,转身对贡开宸:“贡书记,耽搁两分钟。我跟老杨说几句。”然后让小丁赶快把杨部长叫了进来。杨部长一进门,先恭恭敬敬地冲着贡开宸叫了声“贡书记”,然后赶紧问马扬:“您身体怎么样?”马扬立即打断他的话,说道:“别扯我。专业人员大会的事怎么了?”
杨部长便问:“明天还召集不召集全体专业人员了?”
马扬一耸眉头:“谁说不召集了?”
“机关里都在传,说省里已经定了不把那个坑口电厂项目给咱们,又说你伤得挺厉害,根本没有那个可能主持明天所有的活动。”
“就这事?”
“就这事。”
“那你先回。把手机开着。一会儿我再跟你说。”
杨部长犹豫了一下,好像就这么走了,心有所不甘似的,但又不能不走,便只得说:“行……我等您的回话。贡书记,您还有什么事吗?”
贡开宸冲他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等那位杨部长走了后,却问马扬:“你召集开发区所有的专业技术人员来干什么?”马扬稍稍喘了口气,等一阵剧疼发作过去后,缓缓答道:“作为一个有几十年历史的特大型国有企业,大山子的确有它致命的弱点。但它也有一般企业厂矿无法比拟的长处,那就是人才优势。几十年来,您应该很清楚,我们这儿积聚了一大批高级工程技术专家。大山子近年来的衰落,不是因为它没有人才,而是因为它僵硬的管理体制严重地阻碍了人才优势的发挥。我们这儿的确没有优美的环境,没有成片的绿地,没有音乐喷泉,也没有古树成荫的街心花园。但是我们有中国最好的工程技术专家和技术工人。我相信,德国方面的这些行家是识货的。他们会掂量出大山子这一方面优势的真正份量的。办企业,毕竟还是要靠人啊。我请他们直接和我们这些工程技术专家和高级技术工人见面。让他们自己去考核我们这方面的优势。我们还有好几个到德国留过学的专家……”
听马扬这么一说,贡开宸面部的表情和整个神态开始缓和下来:“马扬,我非常欣赏你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这一点,在今天的中国,在我们K省,很难得。这也正是中央领导要求我们具备的东西。但是,你一定要明白,省里已经做了最后的决定。德方工作小组肯定不会再到你大山子来了。他们在K省一共就待那么两天,日程已经全部排满。后天下午他们就飞北京,去中南海晋见我们的总理,然后,他们就回德国了……马扬,不要固执了,以后再说吧。等你把大山子稍稍整出一点模样,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是会有的。”
马扬低下头,不作声了。
几分钟后,贡开宸来到院长办公室,通知等候在那儿的陆军总医院来的那几位军医,他和马扬的谈话已经结束,让他们“立即行动”。于是,直升机的翼片开始轰轰地旋转起来。留守在机舱里的医护人员打开舱门,准备接受转运的伤者。院长和主治大夫,还有陆军总医院的那几位军医匆匆向急诊室走去。(马扬在开发区管委会机关旧楼里伤情加剧后,即被送到这儿做紧急处理。)但等他们走进急诊室一看,不禁全愣住了——马扬不见了。赶紧里里外外地找,都没找见。只在一张斑剥的白漆面桌上找到这样一张纸条。是写给贡开宸的。只见纸条上写着这样两句话:
“贡书记:
这二十四小时,我真的不能离开大山子。请您理解,并宽谅。
一再地冒犯,容后当面请求处分。
职
马扬于即日”
而正如马扬所预料的,他不顾一切“逃”出医院,回到机关旧楼,不啻给已堕入沮丧绝望边缘的接待筹备工作注入了一剂最有效的兴奋剂。霎时间,“马主任回来了!”“马主任回来了!”的叫嚷声便电传般回响在走廊的各个角落。只见,正在吃盒饭的,赶紧收起饭盒;已经出了办公室门,打算下班回家的,又赶紧返回了办公室;那几张彩色气氛图已经被收进大柜子里去了,现在又重新从柜子里取了出来;每一个办公室的电话又都开始忙碌起来……
回到机关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跟杜光华把协议签了。不仅签投资协议,还把那份建设三万平米绿地的协议也签了。而后,他有些支持不住了,在那张长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这时,开发区办公室的一个工作人员走到马扬身边,悄悄地告诉他,办公室主任有急事找他。马扬强挣着站起,对杜光华说了声:“对不起。一会儿让丁秘书送你回宾馆。过些时候,我再去看你。”杜光华忙说:“你忙。你忙。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马扬紧紧地握了握杜光华的手,热诚地说道:“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谢谢。非常感谢。”
办公室主任奉马扬之命,去搞清德方考察小组明天一天的日程安排。马扬一进门就问:“情况搞准了?”“应该说,基本上是准确的。”办公室主任年龄不算大,他父亲也是个老机关。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机关长大,特懂机关上下的那一套,方方面面特有人缘,也特会办事,但又比较稳健,从不说过头话,也不做过头事。“别闹半天只跟我搞来一个‘基本准确’啊。明天这场戏,可就全靠这一锤子买卖了。你一定得给我说个准话。”马扬笑着逼问。办公室主任咬了咬牙说道:“准确。这回肯定准确。他们今天晚上的日程是,邱省长出面宴请德国工作小组全体成员和德国驻华大使馆的经济参赞……”“参赞大人也来了?好。来的官员的层次越高,这事越好办。”“宴请完了,还有个情况介绍会。由省计委和省经贸委的同志,向德国客人介绍我省的概况,以及原定几个中方候选合作单位的情况。”
马扬赶紧问:“那几个中方候选合作单位领导今天晚上跟德国方见不见面?”
“不见面。他们之间见面是明天上午的事。”
“好。他们今晚不见面,好。”
“明天上午,德国工作小组全体成员七点起床……七点半早餐……八点半出发……”
“够早的。”
“这您一定清楚,德国人办事特守时。特严谨。”
“那我们八点前必须赶到?”
开发区办公室一位副主任想了想,说道:“八点都有点晚了。”
接待筹备工作领导小组主要成员之一的杨部长说道:“也不能太早。去得太早,惊动了省里那帮人,会出来阻止我们的行动的。”
马扬拍板道:“就八点。德国人刚吃完早饭,离出发还有半个小时,这时候,省里的同志也不会去打扰他们。咱们就趁这个空档,来个‘奇袭白虎团’。(然后又回头问杨部长)所有定了中高级职称的工程技术骨干都通知到了?”
“都已经通知了一遍。”
“什么叫‘通知’了一遍?你还准备通知第二遍?”
“所有拥有中高级职称的工程技术人员都通知他们做好来和德国专家见面的准备。但考虑到,这些技术人员中,还有一部分平时牢骚怪话、思想问题比较多、工作不太稳定,想请您最后定一下,这部分人是不是要请。定下来以后,再告诉他们具体的座谈时间。”
马扬想了想,说道:“请。这些同志平时有牢骚,有意见,是针对我们这些当领导的,他们对中国、对中华民族、对这个大山子,都是热爱的。要相信他们,在这种关键时刻,一定会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天生的优势。就算是说了些难听的话,也没什么嘛。外国人就烦咱们一边倒,一个口径嘛。跟你们一接触,说的全是一样的套话,就知道假,就知道来参加座谈的是经过精心挑选过的,就没了信任感嘛。没有了基本信任,还谈什么投资?既然要让他们在中国投资,就该让他们了解中国嘛。让他们听到不同的声音,有什么可怕的?你不让他听,他们就不知道你这儿有不同的声音?啊?与其让他们偷偷摸摸地去了解,还不如我正大光明地请你来了解。让他们充分感受到,在中国也是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的。当然,谁要反对我们的宪法,搞暴力,搞民族分裂,搞国家分裂,那是不行的。怎么样,我的意见,还是请这部分同志来。五百多身怀绝技的工程专家,济济一堂,对大山子的未来各抒己见,各表衷心。我看这种高层次的生动活泼的场面,一定能打动德国客人。”大约有两三秒钟的时间,所有在场的人都没作声。一种特别怪异的寂静一时间笼罩了现场。过了一会儿,杨部长犹豫道:“只要您点头,咱们就这么办呗。”
马扬一看,在场的各位,对这件事的认识还有分歧,但时不我待,已没有时间深入“探讨”了,他当机立断了:“哈哈,‘就这么办呗’,看来,我们的杨部长底气还是不足啊。就这么办!出问题,我负责。不过,通知的时候,再加一句,告诉他们,座谈时,一,当然是要讲礼貌,切忌张狂;但是,也要学会适当地表现自己。要有足够的自信。自己这一生干过哪些工程,技术上有哪些特长,学术上研究过解决过哪些问题,在客人面前也得亮一亮。一定要让客人充分感受到,大山子穷,绝对不是因为这儿的人不行。另外,我们那个国宝,工程院的田院士一定要安排在前座,要专门安排出一块时间,让德国人跟他好好接触一下。怎么样,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部门负责人提议:“要不要再看看会议室的布置?”
马扬点点头说声:“走!”就带头往外去了,并掏出一只小药瓶,又吞了两片药。检查了会议室的布置,稍稍作了些必要的调整,马扬问:“还有什么问题?”办公室的几位领导都说:“应该没了吧?”马扬还有些不放心,提醒道:“再想想。”这一提醒,办公室主任还真想起一件“大事”来了:“车的问题……对了,车的问题怎么解决?这还真不是个小问题哩。”一位副主任忙说:“车有啥问题?我已经通知机关车队明天留下四辆车做备用……”
办公室主任说:“可是没一辆好车。据说在欧美各国,汽车就是身份的象征。有身份的人之间交往,特别看重这一点。我们开着老掉牙的伏尔加之类旧车去见人家德国客人,给人家第一印象,就是穷酸,没实力,是个办不了大事的单位。这第一印象太重要了。他们怎么敢把那么个大型坑口电厂放到我们这儿来折腾?”
马扬忙说:“有道理。第一印象不能输了。再想一想,除了车的问题,我看还有着装问题。车的问题我来解决。着装的问题,你解决。你在百货大楼当过经理。跟他们商量一下,租十五套名牌西服,后天一早还给他们。”
办公室主任犹豫了一下:“租……不行吧?”
马扬说道:“我们就穿几小时。现任经理不是你过去的助手吗?施加一下你的影响。下个星期,我请他吃饭。快去办。”
办公室主任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在走廊里,他遇到正匆匆往这边走来的丁秘书,便赶紧对他说:“那两个大夫呢,回医院了?还得让他们来盯着马主任。我看他气色特别不对头。”丁秘书忙点点头道:“我已经安排了。大夫一会儿就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