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在电话里听志英说,要约他到“奥伦奇咖啡馆”见面,贡志雄还真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奥伦奇”是省城近年来开张的几家高档咖啡馆里档次最高的一家。最随意吧,要一杯[被屏蔽广告]
现磨的咖啡就得花七八十元。一例最普通的冰淇淋也得四五十。ORANGE,橙黄色。那是金子的颜色,能不贵吗?“姐,您今儿个怎么了,敢把我和嫂子约到这地方来说话?您知道这地方的消费水平吗?”志雄还没等志英跨进咖啡馆门,就提醒道。“哪是我呀。是嫂子非得约我们上这儿来见面。”
奥伦奇装饰的特色却跟它的名字相反,一切都是深棕色的。深棕色的柚木构件和深棕色的墙布、深棕色的桌椅,铺上色彩淡雅、线条简洁的装饰布块,使这儿的一切都带上了典型的南美风味。由电吉它演凑的背景音乐,轻柔,明快,而又在诉说着某种躁动。咖啡馆里顾客并不多,消消停停地分布在那些笨重的柚木构件背后。由于穿着一件浅褐色的驼绒大衣,又围着一条明黄织花玉兰真丝围巾,志英和志雄一眼便看到早就在咖啡馆里等着他俩的修小眉。自从那天,志英匆匆赶到她家,把志和所说的那些话,一一都告诉了她,(但话到嘴边,志英又本能地把十五万元存折的事“瞒”了起来,)修小眉就一直想安排这样一次不受干扰的见面,能跟志英和志雄俩好好地“深谈”一次了。是的,多年来,她和志成的生活,并不像外人在表面上所看到的那么和谐幸福。有许多难言之痛、难言之隐是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的。她并不想借此机会向谁“诉苦”,但有几个问题的的确确是在困惑着她纠缠着她,让她不得安宁:志成为什么要把只属于他俩的秘密告诉他兄弟?他想干什么?志和为什么又要把这些事告诉志英?他又想干什么?志和身上绝少小市民的习气,有时反而还有一种知识分子可爱的呆气。他绝不会是嘴闲得无聊,才去倒卖这些“闲言碎语”。那么他此举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志和还跟你们说了些什么?”待志英和志雄俩一坐定,她就发问,一边用小银勺子在镂花镀金铜套的咖啡杯里慢慢搅动着,唇边却多少保持着一绺淡淡的苦涩的微笑。
听修小眉这么问,贡志雄先迷惑了。因为,贡志和没找他说过这些事。于是,在征得修小眉的同意后,贡志英只得简略地把贡志和说给她的那些话(当然除了“十五万元存折”以外)一一又给志雄说了一遍。说到“大哥甚至有一点怀疑嫂子对他有外心”时,志雄嘿嘿一笑道:“大哥也是的,现在有几个结了婚的大男大女没外心的?这都成时尚了,对这种事何必那么较真呢?”然后他又回过头来劝慰修小眉:“您也别在意。大哥就是过于正统,跟他过日子就是累。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想,我们都不会在意这些话的。都什么年代了嘛……”
“你瞎说什么呀,好像嫂子真有什么外心似的?!”志英嗔责道。
修小眉微微红起脸,默默地坐了会儿,又问:“但是……你们的大哥为什么要跟志和说这些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无聊的碎嘴婆子。志和也不是一个无聊的事儿妈,他为什么又要跟志英说这些事?他俩都是特别正经的大知识分子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了解他们的想法吗?”“嗨,你千万别把什么知识分子当个玩意儿。他们要无聊起来,比谁都无聊!”贡志雄冷笑。“你们真的不知道志和的用意?”修小眉追问。“他能有啥用意。还不是因为听说您跟大哥之间居然还有不和之处,心里特别扭呗。”志英当然不会告诉小眉,贡志和还让她帮着“监视”她哩。女人顾家的本能告诉她,为了这个家,有些话是不能在自家人中间随意地搬来搬去的。
“你们还是没把我当贡家人……”修小眉见贡志英总是不告诉她真话,便苦笑了一下。“嫂子,您要这么说,就太没良心了。”贡志英红起脸,轻轻地驳斥。过了一会儿,那绺淡淡的苦笑慢慢从修小眉的唇边消失,她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圈突然红了起来:“好吧,你们不愿跟我说真话,让我来告诉你们这里的原因。你们的大哥这两年对我的确有些疑神疑鬼……他……怎么说呢?他在某个方面挺……挺自卑……心态变得很不正常……”“我大哥自卑?他心态很不正常?”贡志英轻轻地叫了起来。贡志雄忙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轻易插嘴,耐着性子听修小眉把话说完。他已经预感这位受全家人敬重的嫂子今日会抖露出一些他们全都不知道的重大生活机密。他怕志英大惊小怪一扰乱,修小眉又不愿说了。
“我跟你们的大哥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说两个人相处还是很和美的。我们也有不和谐的地方。只不过因为我俩都比较有修养,也比较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且结婚之初我们就有个约定,为了不让爸爸妈妈为我们分心,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把我们之间的矛盾公开到外面去……”
贡志英忍不住地问:“你俩到底有什么矛盾?”
修小眉低下了头:“……”贡志雄劝道:“大哥已经不在了,你们当初的承诺已经没有约束力了。”修小眉的眼眶一下湿润了:“正因为他不在了,我才觉得不应该再去碰这个伤口。你们的大哥是个非常崇高的人。我俩之间的不和谐,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不想再伤害他……”贡志雄劝道:“说吧。大哥都不在了,没什么不可说的了。”修小眉犹犹豫豫地,显得非常痛苦:“怎么跟你们说呢?你们的大哥……他……他其实……一直是……一直对我跟他那种……那种夫妻生活……很不感兴趣……他身旁有没有一个女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战友,一个同志再加上一个做饭洗衣服的辅助工……”“您说大哥一直是个性冷淡……或性无能者?”贡志雄把修小眉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直接点明了。贡志英极痛苦地喝斥道:“志雄!!”贡志雄不说话了,修小眉也不说话了。眼泪无声地在她秀丽、圆润、但多多少少也已隐隐地刻画出一些眼角纹的脸庞上流淌了下来。
贡志英的眼圈霎那间也红了,忙从手包里掏出一小包纸巾,递给修小眉。修小眉说了声:“谢谢。”但没接那纸巾,打开自己那个小巧而又设计制作得非常风格化的手包,取出一小块消毒湿巾,轻轻地按放在眼圈上,吸去沾染在眼影上的那些泪水。“不管怎么样,大哥还是非常爱您的。只不过他只能用他可能的那种方式去爱罢了。”贡志雄劝慰道。修小眉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概吧……”“您没陪他去看看心理大夫,或看看男科门诊?”贡志雄小心翼翼地问道。“志雄,你说什么呢?”贡志英红着脸,很不情愿地嗔责。贡志雄却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是可以治疗的一种疾病。你以为呢?”修小眉苦笑了一下说道:“志雄,你没有完全理解我说的意思。你们大哥的冷淡不仅仅是性,他对普通人日常生活中一切有趣的事情通通都不感兴趣,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更不要说玩什么……他一概都不感兴趣……他心里只有事业……可我,打根儿上起,就是一个特俗的人,我特别看重世俗的生活……这么多年,我总是让着他,也压抑着自己。你们的大哥对这一点不是没有察觉。他希望我过得好,可又没法改变他自己。他又是一个责任心非常强的人。他希望对自己妻子的一切都负起他一个丈夫应该负起的责任来。但他在那些方面又实在负不起这个责任。所以,许多时候他比我还痛苦。他在内心不仅承受着他自己的那一份痛苦,还承受着我承受的那份痛苦。他多次劝我跟他离婚。可我怎么能同意呢?后来,他渐渐地就有些变了……一种心理变态……也就是说,他开始无端地怀疑我变心……”“我能理解大哥的痛苦,理解他的变态……”贡志雄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应该主动找二哥去谈一谈,自家人,别闹误会。”志英真诚地建议道。
修小眉为难地摇了摇头:“我怎么好说?如果有机会,麻烦您二位,给志和递个话,假如他觉得有必要,我随时都愿意跟他直接交换看法……为了维护这个家的尊严,我觉得我修小眉所付出的绝对不比贡家任何一个人少……”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了下来。
这时,贡志英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贡志和打来的。贡志和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十分焦急,他让贡志英马上赶到他家去。
“什么事?”
“别问什么事。赶快过来。”
“我……我跟志雄在一块儿说事哩。”
“那你俩就一块儿过来。赶快。”
但等他俩赶到贡志和家,贡志和自己却还没赶到。贡志英忙拨通贡志和的手机问:“我们已经到你家门前了。你在哪儿呢?”贡志和反问:“你们上楼没有?”贡志雄从贡志英手里拿过手机,没好气儿地答道:“我们又没有你家的钥匙,上鬼楼啊?你叫我们到你家来,到底有什么事啊?我还忙着哩。”贡志和忙说:“我马上就到。现在你们留在原地别动,哪儿也别去。”贡志英还要去接孩子,所以从贡志雄手里拿过手机,气呼呼地催促道:“你还要我们等多长时间?”贡志和说道:“一个小时前,我原先在社科院历史所的那个办公室和办公桌全被人撬了,而且突然地莫名其妙地爆炸起火……我担心这些坏蛋对我家也下了手……”贡志英和贡志雄一听,便呆住了。不一会儿。贡志和驾驶着菲亚特车飞快驰来。兄妹三人着急慌忙地跑上楼。贡志和掏出钥匙刚要开门,一触门板,门居然“吱呀”一声地开了。贡志和忙回身打开楼道里的消防箱,从中拿出一把红柄的消防斧,双手把它牢牢攥定,迸足一口气,猛地推开门,冲进去。眼前出现的一副景像,让这三人都惊呆了——屋里显然被人抄检过了。壁柜和床头柜的抽屉都被拉开,衣物零七八碎地被扔得满地都是。CD架和音带柜也被翻得一塌糊涂。书架上所有的书几乎都被扔到了地板上。贡志英潜意识地伸手去扶起一个倒在茶几上的台灯。贡志和忙叫了声:“别动。什么也别动!”
贡志和小心翼翼地在乱七八糟的现场走了一圈,回到贡志英和贡志雄所在的客厅。他问志英:“你是不是把我前些日子跟你们说的那些话,全都告诉了大嫂?”贡志英脸一红:“没……没有啊……”贡志和狠狠地瞪着贡志英:“没有?再说个‘没有’?!”贡志英大红着脸,低下了头去。事发后,贡志和立即认定,是贡志英把他说的那些情况透给了修小眉,修小眉又把情况透给了她背后的那个人。那个人便派人来贡志和处查抄他所掌握的“证据”,同时也想通过这样的举动,威慑一下贡志和,让他“少管闲事”。如果这样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修小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贡志和有点不敢往深处想了……
二十五
马扬急急忙忙地赶到贡开宸办公室,贡开宸没说别的,先递了一份当天的股市行情给他:“你先看看这个。”马扬拿过行情表,看完后,迟疑地打量着贡开宸,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他看股市行情。“这两天股市行情波动太大。据我们得到的消息说,中央领导也非常关注这件事。我想让你暂时放慢在大山子的动作……尤其不宜立即着手进行几十万人下岗的事。”贡开宸解释道。
“您过虑了吧?大山子虽然重要,但对于全国来说,它毕竟只是一小块。这么个小勺子里起的风浪,怎么可能影响了全国股市的行情?”马扬笑道。贡开宸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能掉以轻心。股市动荡太大,一定会削弱大山子自身和周边环境对我们即将出台的那一整套改革措施的承受力。这一点,我们必须考虑周全。另外,你也不要小看大山子这‘一小勺水’在全国的影响。现在很有一些人是号着大山子的这根脉,在摸中央下一步治理整顿全国特大型国有企业的底牌。它对整个股市的行情还是会产生一定的推波助澜的作用的。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的股市都还很不成熟。中央不希望它发生太大的动荡。在这一点上,我们要主动配合中央的决策和部署。心中一定要有大局观。”马扬又笑道:“但是……怕疼,大概是办不了事的。”贡开宸瞪他一眼:“谁不怕疼?你?”马扬略略低下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马扬却又说道:“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贡开宸猜到他大概想问什么,便答道:“除了跟你任职有关的事以外,别的,什么都可以问。”马扬便笑着叹了口气道:“那就算了。不问了。”贡开宸笑道:“怎么,心里还不踏实?”“那是。正式任命……大约什么时候能下来?”马扬壮起胆问。贡开宸又瞪他一眼道:“跟你说,今天不谈这档子事。”“听说,对我的任命之所以迟迟下不来,是因为有人反对让我一个人担任大山子四个一把手。是这么回事吗?”
“别瞎嘀咕,最后怎么定,看中央的。”“中央还不是看你省里怎么往上报……”“哎,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看问题?中央有中央的原则精神!”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马扬觉得只有站起来准备收场了,便笑道:“好吧好吧。那就安心等中央的决定吧。”说着,就要告辞。贡开宸却又把他叫住了:“哎,明天上午你去组织部找一下吕部长。”马扬忙问:“干吗?”贡开宸说:“你不是老在嚷嚷,大山子的干部不够用吗?昨天常委讨论了一下,决定让组织部尽快调十五到二十个县和副县一级的干部给你。”马扬犹豫了一下:“……”贡开宸笑道:“给你十五个县长副县长、县委书记副书记,你还怎么的?”马扬忙说:“谢谢……谢谢……”贡开宸又说:“还有个问题,你也得认真考虑。这两年,省纪委接到不少举报材料,揭发大山子总公司前任领导班子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可能还会牵扯上上下下一大批人。你去大山子以后,这些问题也会通过各种渠道捅到你面前来。你千万不能什么事都还没干哩,就一头陷在这些问题里。你当前的重头戏,是调整大山子的经济结构,开拓新局面,把效益抓上去,把人气抓出来。先不要忙着算这些老账。更不能搞得大山子人人自危。对于你来说,时机还不成熟。因此,从策略上来讲,这么干也是不聪明的。当然,这一笔笔账,我们是一定要算的。绝不能让损公利己、损公肥私的人在经济上政治上沾到半点便宜。不堵住这些漏洞,不卡断这些黑手,再大的家当总有一天也要败在我们手里。但什么时候打这场围歼战,怎么打,一定要非常注意策略,讲究方式方法,一定要和省纪委保持密切联系。对这个问题,省委是有通盘考虑的。明白吗?”
贡开宸实实在在的一番话把马扬的心说得热乎乎的。如果说,在踏进贡开宸办公室门之初,他还有许多的担心,担心贡开宸会像某些一把手似的,事情一到关键时刻,“乌纱帽情结”就怦然膨胀。这时候,他们除了考虑怎么保住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什么国家、民族、事业大局的安危利害,都成了次要而又次要的事,至于那些在下边工作的同志的利益,他们就更不会放在心上。这时候,该他做的事不做了,该他说的话也不说了,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躲进那个天生的硬壳里,只要能保住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就万事大吉。看来,这个贡老头还不是这样的人,心里既有大局,也还能替下边的人着想……
在回大山子的车里,马扬盘算了一路,到底要不要接收省委调给他的那一二十个县级干部。最近,大山子市里正在刮一股风,说他马扬信不过原大山子的干部,(这跟他处分那位财务部老主任多少有些关系),说他正“分期分批”地用外来干部把大山子的“老人马”全部撤换下来。许多人,特别是一些老同志,惶惶然,又忿忿然。个别一些同志甚至谋划着要搞串联,组织人集体上访去告马扬。对此,马扬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有一笔账,马扬心里是清楚的:不管大山子的干部队伍目前存在什么样的不足,这支队伍中的大多数人总是好的或比较好的。也不管今后出于何种原因,对这支队伍还要做一些什么样的调整,为它从外面补充一些必须的干部人才,今后从总体上来说,还是得依靠这支队伍来带领大山子的几十万员工去实施大山子整体的改造和创新。从总体上来说,这支队伍是不可替代的,也是不该被替代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下调进一二十名县级和副县级领导干部,给社会上那股谣传风恰好做了有力的旁证,会极大地影响原有干部的稳定和整个社会的稳定,其可能产生的负效应比它可能带来的正效应要大得多。而且那些“县长”“副县长”“县委书记”和“副书记”们出身党政机关,一下调进大山子这样的特大型国有企业,面对“经济”“成本”“利润”“效益”“竞争”……一旦身边又没了秘书,腰间少了红头文件作支撑,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有几人能真正适应这一场新的“长征”,还得时间来考核……在经济领域中,并非外来的和尚一定好念经。这一点,已经被许多企业的经验教训所反复证实了……
车到大山子,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还是让秘书把总公司党委的几个主要领导成员一一请到他办公室,向他们传达了省委要向总公司支援十五到二十名县和副县级干部的决定。同时也向他们说明了自己对这件事的考虑。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讨论,认识得到了统一,决定暂缓接收这批干部,报请省委“酌定”。散会后,马扬让党委办公室的同志就此事连夜起草一份请示报告,并附上今晚的会议纪要,让负责起草的同志用词一定要精当,语调一定要谦和。明天中午前一定要将报告和纪要报到贡书记处,同时报省委组织部和省委常委中分工负责干部、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宋海峰同志处。然后,他给黄群打了个电话,说今晚可能要晚回来一点,让她别等他了;转身又告诉秘书小丁,立即备车,他要去看望那个被撤了职的言处长。“言处长?对了……”丁秘书一愣,似乎是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什么天大的事情,脸色顿时有些青白,神情也有些慌乱,忙转身去自己的桌上翻找什么。不一会儿找出一份卷宗,打开以后,放在马扬面前。马扬拿起一看,是市公安局几个小时前以特急件形式报来的一份刑事大案报告。报告说,一个多小时前,有人在矿区二号露天大坑坑底发现一死者,经初步认定,死者为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原财务部主任言可言同志,死因可能是他杀……
二十六
马扬赶到案发现场,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天阴沉得厉害。头天后半夜下了一点小雪,这时基本上都已经化完了,现场一片泥泞。市局刑侦支队的一些干警正在那里忙碌。运尸车已经开来,但尸体还没运走。大家为马扬让开一条道。马扬走到陈尸的地方。市局的一位副局长为他揭去盖在尸体身上的一块黑色雨布。马扬久久地看着全身早已僵直、眼睛还微睁着的老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歉疚和深重的遗憾。在处分老言前,他已经了解到这是一位精通业务、工作踏实、作风正派但又谨小慎微的老同志,从不得罪人陷害人,也从不让别人得罪他陷害他。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财务这个岗位上干了几十年,一本“几千页”的大山子荣辱兴衰史可以说全在他肚子里装着。他本人实际就是一本无法再复现的大山子“活字典”。他拿他“开刀”,就是要借他的人望镇慑一下其他同志。然后,他当然还要充分发掘、发挥这个“老财务”潜在的能量和作用。也就是说,他肯定还要重用他。在处分言可言的第二天,马扬曾亲自到老言家,跟他“促膝”长谈过一次,请他正确对待这次“处分”,不必多所计较,趁此机会好好休养生息,看点书,总结一下以往。他还让黄群所在的那个医院派两名大夫专门为老言检查了一次身体。同时,他还跟总公司组织处的同志商量,从现有的财务和管理干部中挑选一批年富力强(或比较力强)、作风正派(或比较正派)、对大山子的未来依然充满激情(或比较有激情)、愿意随着时代进步而不断改变旧我(或比较愿意改变旧我)的同志,由言可言带队,先用一个月时间,在国内进行一次考察。然后给他们配备翻译,用三个月时间再到国外考察。专门考察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他还要听言可言认真分析一下,大山子近年来突然“衰败”的原因究竟何在?他确信,在言可言那个谁也进不去的头脑里深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库”。
可惜啊……
“他没得罪过人呀,也没做过啥坏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不待见他啊……他没得罪过人呀……他这一辈子啊……老天爷,你还要他咋样……”马扬一进言家门,老言的老伴就向他这样嚎天嚎地地哭诉。马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劝慰老人节哀,保重自己,又跟她说:“组织上一定会尽全力找到凶手,搞清真相。您也要配合公安,提供线索,方便他们破案。”继而对老人的生活又作了些安排,便驱车到了市公安局。
“尸体是怎么发现的?”未待坐稳,马扬就发问。“一个放羊的老乡发现的。”市局刑侦支队的领导答道。“可以肯定是他杀吗?”马扬又问。刑侦支队的领导非常肯定地回答:“可以认定是他杀。”马扬没再继续问下去,默坐了一会儿。这时,一种直觉不可阻挡地涌上来告诉他,老言的被杀,断然不会是一般性质的刑事案。老人一生本份,总取笑自己说,年轻时有那贼心,没那贼胆。现在有那贼胆了,又没那个贼力了。从他身上从没有发生过任何桃色绯闻,所以,不可能是情杀。也不可能是仇杀。老人个人的生活圈子极封闭,对任何人不施恩,也不结怨,没有至亲的朋友,更没有过不去的仇人。也不可能是劫杀。全大山子的人都知道,老人平时身上最多只带二十元钱。家里的一切财务开支大权全在他老伴手中掌管。真要冲钱财去,劫他老伴倒还是个正事儿。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杀人灭口。因为老人干了几十年的财务,他心中的的确确装着许多人许多部门经济往来的秘密。随便甩出一个“包袱”来,都可能砸了某一群人或某一些人赖以昌盛发达的“金字招牌”。假如说,在大山子确实存在一个或几个非法的“既得利益集团”,假如真有某种迹像让他们预感老人所掌握的这些秘密必将危及他们的合法生存权的时候,下决心取他这条老命,封他那张关系过于重大的嘴,对这帮人来说,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近期内要派人保护好言处长老伴的人身安全。实在不行,让她转移个地方住住。房子,我让市政府办公室解决。但老人的安全由你们负责保证。”马扬指示道,“另外,老言生前保存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材料。认真查一查,看看还在不在他家里。能不能动员他老伴把这份材料交出来。”马扬说到的那份“材料”,其实他也并不清楚究竟是一份什么东西。只是有一天——处分老言后的第三天早晨,也就是马扬去他家看望老言后的第二天早晨,老言的老伴拿着厚厚一份封面已经被烧焦了的材料来找马扬,说昨天晚上,马扬自她家走后,老头子仍絮絮叨叨发了大半夜的牢骚,然后又发了会儿呆,到快天亮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份材料,拿到厨房里点着火想烧了它。幸亏她抢得快,只烧了点皮儿。老伴还狠狠地数落了老言一通:“你说你这是何苦来着?这材料,你藏着掖着、一点一滴攒了那么些年,一把火烧的不是你自己的心头肉?就算挨了个处分,马书记又能来看你,也算是给足面子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拿个人开个刀,祭祭阵,谁让你撞在他刀口上了呢?”当晚,她帮着老头把烧焦了的那几页一一修补起,第二天一大早,趁老头还没醒来,拿块黑绸缎子布包起那材料,就来找马扬。她也不知道这本被老言一直当宝贝藏着掖着的“材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她还以为那厚厚一摞,记的都是工作日记。她的本意是想借此来向马扬证明老头是个本份谨慎的好人,“您瞧嘛,这么些年,他一天天干的,全在这儿记着哩。有半点对不起人的事,您找我算账!”言可言一早醒来,见老伴和那份材料都不见了,知道大事不好,赶紧打了个车追过来,冲进办公室,不等马扬翻看,就把那份材料夺了回去……
直觉告诉马扬,这份“材料”里可能记载着对某些人来说具有致命威胁的“机密”。拿到这份“材料”,可能对破案有用。“……你只要跟老人说,就是上一回老言想烧掉的那份材料,她就知道了。”他这么提示公安局的同志。这时,丁秘书来告诉他,贡志和打电话找他,有急事,假如方便,请他务必回个电话。
马扬上大学前,当过几年兵。退伍前的一年,因身体不好,一直在营部“帮工”,做些文牍方面的事,就是在那会儿,认识了刚入伍的贡志和。志和到部队,一开始上边还是替他瞒着他那个“地委书记的儿子”身份的,但很快还是暴露了,然后就遇到不少麻烦。一部分老兵因此待他特别严厉,时时处处故意找茬儿,想收拾他一把。还有一部分老兵和大部分新兵蛋子,则又待他过分“热情”。这一冷一热,就跟大冬天在野地里烤火,让贡志和觉得特别不好受。倒是年长他几岁的马扬,平平淡淡地相待,不卑不亢,亦真亦诚,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从此两人一直保持来往至今。
回到办公室,马扬立即拨通了贡志和的手机。“我必须马上跟你谈一谈。”贡志和说道。“我这里刚出了点事儿,再约时间吧……”马扬说道。“不行。必须马上谈。”“你听我说……”“现在我要你听我说!”跟马扬说话交往,从不“示横”的贡志和居然也示横起来。马扬想了想,让步了,对方毕竟是贡开宸的儿子,又是一起当兵的战友:“那好吧。你现在在什么位置?”“我?我已经进了你机关大门了。”说话间,贡志和就进了马扬的办公室。马扬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热情地去握贡志和的手,说道:“你小子脾气见长啊!不过,还得请你暂时回避一下,让我先处理一档子急事。”贡志和耽心只要自己一“回避”,马扬就会立即被别的事纠缠上,一档接一档,难以脱身,那就“猴年马月”去了,所以不想“回避”:“我在这儿待着,不妨碍你批阅文件,也不妨碍你打电话……”“贡志和同志,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份了!”马扬一边笑道,一边就往外推贡志和。贡志和只得上外边那间办公室里等着了。
等贡志和走后,马扬马上拨通市公安局领导的手机,对他说:“我刚才提议,为安全起见,尽快把老言的老伴转移走。接着,我又想了想,这可能不是个好点子。老人的安全是有保证了,但是,这么做,可能不利于暴露凶手……如果我们初步能确定凶手是想通过杀害老言而隐瞒什么重大情况。那么,他们是不是也会想到,老言的老伴跟老言生活这么多年,是不是也掌握了一些情况,下一步他们会不会还要在老伴身上做一点什么手脚?留下老言老伴,放出这根长线,说不定能钩上一点什么玩意儿。这样做,到底好不好,你们认真研究一下,再告诉我一个结果。研究的时候,先不要跟同志们说这是我的主意。这方面我是外行,别妨碍了你手下那些刑侦高手充分发表他们的意见。当然,不管怎么做,一定要切实保证老言同志老伴的人身安全。这方面,你们要做周密安排。确保万无一失。”放下电话,他把贡志和重新请回办公室:“很抱谦,咱俩只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最多不能超过十五分钟。你老爸打电话来要召见我。所以,请你务必说得简单明了。”他知道,跟贡志和无须客套。
“十分钟哪够啊!”
“快说。你只剩下九分半钟了。”
“你他妈的现在官气也挺足。”
“只剩九分钟了。”
“好吧,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马扬到大山子,究竟为什么?是为自己混一个副省级的官职?还是真想为这个国家、为这个事业,做成几件有意义的事情?”
“志和,这工夫,咱们就不讨论这种既崇高而又太抽象的问题。行吗?”“请你正面回答我。”
“兄弟,我这里刚发生一起相当严重的谋杀案。”
“我还就是为这起谋杀案来的!”
“哦?你……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快?哎,快说说,说说,我这里谁是你安插的内线?!”
“别臭贫!如果你及早采取措施,老言就不会被杀了!如果你还顾虑这、顾虑那,那么我要说,肯定还会发生类似的,甚至是更大的恶性事件!”
马扬遗憾地,但又不无有些难堪地笑了笑,不作声了。
是的,前些日子,贡志和曾提醒他,要特别关注大山子机关里一个叫“言可言”的老同志:“……这个言可言,别看他表面随和,肚子里可有东西了。我曾找他聊过。没想这老头嘴还挺严实,哼哼哈哈尽跟我打马虎眼,看来是有顾虑。你派人好好地做做他的工作,从他那儿掏点真东西,也许能帮你搞清整个大山子这个迷团……”遗憾的是,也许因为太忙了,当时,马扬没怎么太重视贡志和的提醒,一不留神,酿就了这样一个没法挽回的遗憾……
那天,贡志和跟马扬还谈了另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也即“分权”的问题,“宋海峰要从马扬手里分权”的问题。当时,贡志和是这么说的:“我有消息,说省里要分你的权。”马扬明白他说的“分权”,是指省里有人动议,任命宋海峰来担任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职务,不由马扬一人集这四个一把手于一身。“听说宋海峰是自告奋勇要去大山子市兼任市长和市委书记两个职务的。他挺着急。”贡志和这么告诉他。马扬听后,淡淡一笑,装着好像并不知道这情况似的:“哦?不可能吧?”其实,他知道。前些日子,贡开宸和宋海峰分别找他谈过这事。贡开宸告诉马扬,省里和中央有关部门的一些同志,之所以不主张让马扬一人兼任四职,并不是不认同马扬个人的能力和品质。他们只是从改革发展的走向和建立完善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考虑,政企必将分离,如果继续让一个特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来兼任所在地市的市长和市委书记,或是由这个市的市长市委书记来兼任这个特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和党委书记,显得特别不合时宜。他请马扬考虑这个思路。马扬当即对贡开宸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也认为这个思路是正确的。但他觉得从大山子当前的实际情况考虑,在工作初期,阻力比较大,局势还不明朗,暂且不妨把权力集中一下,以便能力排众议,尽快把产业结构调整和机构整编工作顺利地推行开去。他的观点是,待局面打开以后,再分权。随后,宋海峰也来找他,则是在试探他——“假如派我去兼任大山子市市长和市委书记,你会欢迎吗?”
马扬就没再说别的了,当即十分爽朗地应下了:“您如果愿意屈尊去挑这副担子,那当然好啊。老学长嘛,老领导嘛,当然好啊!”宋海峰见马扬持这种态度,显得很高兴,马上说:“那就好。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我想我们俩一定会合作得很好。”随即,他还要求马扬,“在正式任命下达前,你不要去跟任何人谈及我俩今天的谈话。不同的人从不同角度看问题,往往会把好事也看歪了。”马扬马上答应了下来:“那当然。那当然。”其实,即便是宋海峰没做这样的提示,马扬那天在贡志和面前也会装“不知道”的,因为这种人事安排问题,是官场中最敏感的。从好的一方面说,它的确是事业成败的关键所在,难怪人们要如此关注它,并时时为它揪心;从另一个角度说,在我们这个体制里,它又是造成利益再分配的最重量级的驱动器,很自然会引得某些人“技痒难耐”,尽全力在“谁又上了”“谁又下了”的漩涡里周旋奋进。在这个领域里,任何的不谨慎,都会酿成无法挽回的恶果——既伤了别人,也会伤了自己。对此,刚走马大山子的马扬当然要慎之又慎,即便在贡志和面前,也要如此。
“我希望你能发挥你的影响,阻止宋海峰去大山子任职。”贡志和突然这样说道。“为什么?”马扬暗自吃了一惊。“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小子当然是不希望宋去大山子……”“为什么?派一个省委副书记去加强大山子的工作,我怎么会不乐意?”“你操!半句真话都没有。不跟你说了!”说着,贡志和起身就要走人。“别别别……”马扬忙跟着起身,拦阻。“请继续往下说。”贡志和勉强坐下,犹豫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马扬,咱俩过去是战友?”马扬答道:“现在还是啊!”“今天来找你之前,我找了一些人打听你马扬最近的所作所为,大部分反映,认为还可以吧,觉得你老兄基本上还保留了个人样……”马扬哈哈大笑起来:“我操!我这样的,还只够个‘基本’?”贡志和继续很认真地说道“马扬,你听我说,宋海峰要去大山子,是有私心的……”马扬立即反驳:“此话差矣。他一个省委副书记,到大山子兼一点职,既没升官也没提级,所得的只是劳神费心,责任更重大。说他有‘私心’,既不公平,也不公正。理由何在?”贡志和说道:“马扬,你还记得不?今年春节,在省社科院组织的一次团拜会上,你问过我,为什么这一两年看不到我的研究论文了,更见不着我的理论专著了。
当时,我只告诉你我心有旁骛,另有所专。现在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这一段时间,我没在历史的故纸堆里梳爬,而是回到现实的大森林里寻找一条被迷失的路。具体地来说,对经济领域的一些不正常现像做了些深入的调研。再具体地说,我也和你一样,着重研究剖析了所谓的‘大山子现像’。就是要搞清,像大山子这样的国宝型企业,这些年究竟是怎么一点一点衰落下去的。”马扬忙说:“研究大山子现像,也可以出专著嘛。只要是写我们大山子的,出版方面,经济上有困难,我可以想办法替你解决。钱的问题,包在我身上。”“我研究大山子现像,目的不在出书,更无意向上敬呈心仪……”马扬马上抻出一根手指,指着贡志和的鼻子笑嗔道:“挖苦我?”“我只是在求一个自己心境的明白。我要知道我到底站在什么地方,将和一些什么样的人走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是最后的涅槃呢,还是不可避免的毁灭……”
“这一切,和尊敬的宋副书记去不去大山子,有什么关联?”贡志和说:“如果我告诉你,宋海峰死活要去大山子,目的在于牵制你,不让你揭开一个在大山子藏得很深很大的黑洞,你会接受么?”马扬心里一紧,脸部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被极大地震撼了的情绪,端起身前茶几上的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后,细细地打量着贡志和,却久久再没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马扬才竭力把语调放平缓了问道:“你……开玩笑?”贡志和却依然很认真地反问道:“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马扬迟疑了一下,上门外去看了看,确证了门外没人,这才又回到座位上:“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贡志和看看手表:“你有时间听我说吗?十分钟早过了……”马扬忙说:“只要你愿意说,我可以把今晚原定的所有活动都推掉,听你说。”就在这时候,贡志和向他提到了那个“言可言”,然后又简略地跟马扬谈了他大哥跟他的那次深夜长谈的内容,谈到修小眉和张大康,谈到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有人抄了他的家,炸了他的办公室等等等等。马扬忙问:“这些情况你都没有向有关部门报告?包括你的办公室和家被抄,都没报告?”“办公室被抄,当然是瞒不住的。但单位和当地派出所都把这件事只当作一般的溜门撬锁案在查处。”“也没跟你父亲透露一点这方面的情况?”马扬又问。贡志和摇了摇头:“事情牵扯到我嫂子,还牵扯到张大康。我不能轻举妄动。我爸爸太喜欢我的大哥了。只有我们自己家里人才知道大哥的牺牲使老爸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痛苦。大哥牺牲后,我爸爸特别不能容忍任何人在任何一点事情上无故伤害嫂子……何况我现在所掌握的,无非也只是一些表象。真要把它拿到桌面上去,有很多方面还说不太清楚,也缺少必要的证据。”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马扬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不好意思开口。”贡志和笑道:“别跟我装小脚了。你还不好意思?”马扬说:“是关于你家庭隐私的。”贡志和说:“你居然也对别人的隐私感兴趣?”马扬说:“老早我就听说,你们家兄弟姐妹不全是贡书记的亲生骨肉?”贡志和笑道:“我以为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情。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他们说,只有你大哥是贡书记的亲骨肉,你们几个都不是的?”“yes。我、志英和志雄都不是开宸同志的亲骨肉。我们都是他收养的孤儿。当然我们这几个孤儿不是战争的产物,是一次事故的产物……”“事故的产物?”“你应该听说过嘛,文革前,大山子曾发生过一次特大事故。事故中牺牲了一些干部和工人。我们哥几个就属于双亲都在那次事故中牺牲了的那种……”“贡书记为什么要收留你们呢?”“他那会儿就是我们生身父母的领导吧。他不愿意让我们在福利院长大,就把我们带到家里来了。”“你说贡书记特别喜欢你大哥……”“你千万不要误解我说的话。他喜欢我大哥,跟血缘没有任何关系。大哥从各方面都特别像我爸,内心气质、思想追求、为人做事都特别像。我们大家也特别尊重大哥……”“你觉得这件事只凭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把存在于你大哥心中的那些疑团搞清楚了?”“我当然不会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在危及一些人的存在。抄你的住所,烧你的办公室,是那些人向你发出的警告。而且,最糟糕的是,你这么单干独斗,付再大的代价,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搞透。”马扬冷静地分析。贡志和激动了,站起来说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到检察院去,或者到纪检委去,向他们举报省委副书记,举报本省最大的民营公司老板,举报我自己的嫂子?他们说,你有什么证据。没有。你听谁这么说的?我大哥。你大哥是谁?当今省委书记的大儿子。你是谁?我是当今省委书记的二儿子。我……我能这么干吗?或者学学好莱坞悬念片的手法,从报纸上剪些单词,贴成一匿名信给他们寄去?”
马扬不作声了。
贡志和说:“我知道,让你出面去阻止宋海峰到大山子兼职,是给你出难题……”
马扬缓慢地摇了摇头,说:“这道难题真要有解,那,咱们付什么代价也拼命去试一把。可你这道难题,对我来说,压根就是没法解的。首先,我们有什么理由去否定对宋海峰的任命?没有。一切都是猜想。这是拿不上桌面的事。再说,我有什么能耐去阻止一个省委副书记到大山子兼职?而且他要兼的这两个职务,原先还都是我要兼的。我闹的力度不大吧,挡不住他。闹的力度太大吧,人家会说,马扬这小子想权想疯了,居然跟省委副书记争权……”贡志和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不想为难你。可是,你想啊,这件事跟你、跟大山子还是有直接关系的。假如大山子确实存在这么个黑洞,你说你在大山子怎么干?你就是干出个金山银山,也经不住他们往这么个黑洞里祸弄啊。而且我还认为,前些年大山子的衰落,固然跟管理体制的陈旧、生产构成脱离市场需求、干部思想观念的落后、素质的欠缺等等因素有关,但跟存在着这么一个黑洞,是密不可分的。”
“……证据,说这种话,应该拿出过硬的证据!”
“证据,我暂时还没有。但有一个现象我认为也是能说明问题的……”
“什么现象?”
“穷庙富方丈现象。你看看那些濒临破产、举步维艰的国营企业,他们的厂长经理,很有一部分人用着高级轿车、出入高档酒家豪华宾馆,自家没有个四五处住房,也总有两三处,每一处住房都装饰得跟宫殿似的,动辄便出国考察,去港澳早已不过瘾,去欧美就跟去南门外大街溜弯一样随便……”
“这是个别现象。”
“你又在跟我打官腔!好了好了。您老人家也别为难了,到此为止吧。就算我今天什么也没说,您呢,什么也没听见……”
“等一等。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想好了,我会主动找你的。不过,在我主动找你之前,你得停止一切‘非法活动’,也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今天我俩见过面。”
“我非法?我省社科院的一个研究人员,搞社会调查,非法吗?”贡志和又叫了起来。
……
……
以上这些,就是那天他俩谈的。
“马扬,已经过了好些天了,你想得怎么样了?你还要想多长时间?你还在等待证据自己送上门来吗?他们已经开始杀人了。杀的就是最重要的证人。你还要等他们杀死几个重要证人以后,才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马扬没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贡志和站起来叫道:“笑?!我连跳楼的心思都有了!”
笑容从马扬的脸上渐渐消失,他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起头,正视着贡志和,真挚地说道:“志和,你真是个好同志。我真的以自己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心朋友而自豪。说一句实话,在今天,还能有这样的激情,为一些跟个人并没有什么直接利害关系的事情着急上火、暴跳如雷、爱恨交加的人实在是不多了,甚至可以说已经很少很少了。对于这一点……我有时候的确感到非常非常茫然……”“少说这些好听而无用的废话!”马扬看看手表:“我得赶紧去见你老爸了。我说几点看法。一,要我去阻止宋海峰来大山子兼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搞得不好,会赔了夫人又折兵。而且由我去做,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第二,这跟我看重不看重个人的权位得失,没有任何关系。由我去做这件事,完全违背政治常识,也违反游戏规则。而在政坛上,为人做事尤其得遵从游戏规则;第三,我觉得,你最大的一个失误,就是事至今日,还瞒着你那位可尊敬的父亲。是的,事情有可能牵涉到你大哥的隐私,你也不想在事情搞得水落石出前,去伤害你那位可尊敬的父亲。这种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你必须明白,他不仅是你的父亲,还是我们K省的第一把手。在这件事情上,你应该更注重他一把手这个身份,而不是缠绵在父子之情上。在K省,只有他才有这个可能对如此重大的问题作出最后的决定,他丰富的政治经验和手中掌握的足够的运作手段,都是我们这些人所望尘莫及的。如果事情不涉及你大哥,还好办一些。而事情又偏偏涉及到这么一个人……最后一点,关于大山子问题,宋海峰问题,我们还是要重证据,没有证据,这些话你千万不能在外头乱说……千万千万啊!!”
贡志和知道再说也无用,便立即应了声:“好了。我明白了。”就往外走去。
“志和!如果你真把我当知心朋友,一个可信赖的真朋友,一个你认为他是真心要把大山子的事情办好、甚至有心把中国的事情办好的人,在你决定要对你父亲开口之前,请跟我通个气。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也许并不是不重要的:在跟你父亲谈这件事的时候,请注意回避他身边那个姓郭的秘书。”
贡志和一愣:“你说的是小郭?他怎么了?”
马扬说道:“我只是有一种直觉,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你注意他一点就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