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马扬是在回到白云宾馆自己住的房间以后,才得到会议秘书处的通知,他的大会发言被取消了。潘祥民一天没给他回话,秘书处和政策研究室的同志听了他“发言”后一直保持[被屏蔽广告]
沉默不表态,然后贡开宸和几位省委常委匆匆又赶来听他“发言”……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敏感到,自己的这个“发言”已是“凶多吉少”。但真的接到“被取消”的决定,他还是猛然愣怔了一下,还是有点受不了。不完全是“面子”问题……但多多少少还是有这么一点“面子”问题在里头……而且这个通知里,对为什么取消他的发言,不置一词。他很快离开了白云宾馆。离开前,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也没向秘书处要车,而是打了个出租。在出租车上,他向秘书处“请了个假”,“我头疼得厉害。明后天的会,可能参加不成了……”然后就径直回家了。出租车驰进大山子街区,夜已经很深。那些陈旧的小型立式锅炉外壳早已锈成了棕褐色。一根根细长的铁皮烟筒高高地耸立在黑暗的天空中。头一场夹杂着些许冰珠雪粒的寒雨终于细碎地落了下来。在细雨的侵润下,一些肮脏的水珠从同样锈蚀了的烟筒外壁上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流淌。厂区里堆积物零乱不堪。街道上则冷冷清清。
回到家,他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脱衣服,就上床躺着了。雨越下越大。冰珠雪粒虽然不见了,雨珠却哗哗地击打在偌大的玻璃窗上,形成稠密的水帘往下流淌。马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瞠瞠地望着窗外的雨发呆。黄群在另一间屋里陪小扬在灯下做功课,同时又惦记记着那边的马扬,分身无术,心神不定,不时地去偷看在一旁的的嗒嗒走着的那只异形小闹钟。小扬发现后,很不高兴地把钟倒扣在了桌面上。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歉疚地对小扬说了句:“你自己做吧……我……我去看看你爸……”不等小扬做出反应,便赶紧走了出去。“贡开宸和常委们对你这件事到底怎么表态的?啊?”黄群怯怯地问。马扬闭上了眼睛,不作回答。“我不是要过问、干预你的工作。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的态度……”黄群再问。马扬还是不作声。黄群于是说道:“不让干,就算了。还非得哭着喊着、上赶着往自己脖子里套这根绞绳?他们还真以为这是个好活儿呢?脱脱脱,把衣服脱了,好好睡觉。只要他们不来找你,你就再也别主动去找他们了。你啊,该长点记性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全委会胜利闭幕,贡开宸果然没再来找他,甚至都没打个电话来,或者简单地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取消他的大会发言,或者问候一下“病情”。完全无声无息了。这样又过了四五天,又到了一个下着雨夹雪的晚上,马扬已经上床,突然,小扬匆匆推门跑了进来,报告道:“有人来了!”马扬忙披上外衣,翻身下床去看时,只见哗哗的雨中,两辆大奥迪一前一后鱼贯地相随着缓缓开进“车库”前的空场上。四道车前灯光雪亮地划破雨夜的黑幕,使一绺绺如注的雨水和掺杂其中的雪珠晶亮地闪现在整个黑夜之中。车刚停下,就按响了喇叭。隔着雨幕,虽然没能看得清车牌号,但凭着经验和直觉,马扬马上断定又是贡开宸来了,只是不知道那第二辆车上坐的又是哪位领导,便一边吩咐黄群:“快,把屋子收拾一下!”人已经向楼下冲去了。黄群忙不迭地在后头叫了声:“拿把伞呀!你这人!”马扬已经冲到车跟前了。
来者,果真是贡开宸,另一辆车里坐的则是潘祥民。“咱们这是夜闯民宅……”待两人坐定,潘祥民笑着打趣。贡开宸却不同意这说法,笑着纠正:“这里也是个官宅。不过,比起你我,他马扬的官稍稍小了一点而已。”一会儿黄群来上茶,两人又跟黄群开了几句玩笑。潘祥民还跟黄群说了一段马扬当年在他身边当秘书时的往事……接着,两人又执意地要见他俩的“宝贝女儿”,又“闺女”长、“闺女”短地跟小扬逗了几句。马扬自然懂得,很显然,两位“大人”这是在努力地调节着主宾之间的心态和现场气氛,以便让接下来要进行的那场严肃的或严重的正式谈话显得稍稍轻松一点。待他俩把“戏”演到“恰到好处”,马扬忙向黄群使了个眼色。黄群赶紧对潘、贡二人说了声:“你们谈。你们谈。”便拉着小扬回那边的房间去了。
黄群和小扬走后,两位“大人”果然静默了下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马扬拿起个苹果来削皮。贡开宸忙冲他摆摆手:“别弄那个。别弄那个。潘书记血糖高,我牙口不好,血糖也偏高,都不碰那玩意儿。能在你这儿抽颗烟吗?”马扬忙应道:“抽。尽管抽。”并折身去取出烟具和待客用的好烟。贡开宸又冲他摆了摆手,从自己的烟盒里取出烟来。然后,烟,点着了。但,还是静默着。过了一会儿,潘祥民问:“身体怎么样?上医院检查了没有?”“没事。其实不是身体的问题。”马扬坦率地答道。那边贡开宸赞许地笑着点了点头,还跟潘祥民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还窝着火。是吗?”潘祥民笑道。马扬忍了忍,但,转念一想,此时不摊牌,更待何时?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说道:“两位书记,请允许我说句实话,你们可以取消这个马扬的大会发言,也可以长期把这个马扬晾在一边,永远不给他安排工作,甚至把他扔到太平洋里,开除他球籍,但,最后解决大山子问题还是要承认这么个事实:这条伟大的航船在行驰了几十年后,现在遍体鳞伤,到处是漏洞。如果说三十万人谁都不肯下船,不给这条母船得到一个驰回船坞去喘息、更新、调整、加固的机会,那么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同归于尽:也就是船沉,人亡……”
“说。继续说。”见马扬突然停下不说了,潘祥民做了个坦然的手势,鼓励道。
“……”但马扬不说了。聪明的他知道,两位“大人”雨夜屈尊上门来,绝对不是来“探病”的,也不只是为“取消大会发言”一事来安抚他,做什么善后工作的。他们肯定是为大山子问题而来,肯定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甚至还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向他宣布……因此,在把话题引向大山子,并简单扼要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以后,自己就应该适可而止地闭上嘴了。是的。马扬猜对了。贡开宸“带着”潘老冒雨上门来看他,确实是为大山子问题而来,“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那天,到三十一号审听了马扬的“大会发言”内容后,他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感到“震惊”。和许多人不一样的是,他还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由此产生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必须取消马扬的这个大会发言,道理很简单,不能在全委会上引发太大的争论、分歧,必须保证全委会顺利完成所有议程,安然闭幕。这是会议期间压倒一切的首要政治任务。但这不等于他不同意马扬的看法。特别让他高兴的是,从马扬的这个“发言”里,他看到马扬这个干部不仅仅会“挑毛病”,而且还有非常的胆魄和提出解决问题措施的能力,同时还有实行这些措施的非常决心。在看到这一点的同时,一个重要的决定在他的脑海里开始形成:把马扬派到大山子去!但为了最后下定这样的决心,在这几天里,贡开宸做了大量的工作。首先,他争取到所有的人(或者应该说几乎所有的人)——不管对大山子问题是持何种观点的,都赞成他当机立断“取消”马扬的大会发言是个“英明”之举,有效地及时地避免一场“内乱”。然后,他委托潘祥民和政策研究室的同志分别在退下来的老同志和在职领导干部中召开了一系列的座谈会,并和省长邱宏元一起,召集省计委省经贸委的同志进行商讨,在一个有控制的小范围里,有控制地抛出马扬的观点,对此展开一系列的“争论”。“争论”并没有让这些参加争论的同志完全弥合分歧,趋向最后的统一,但却取得了一个特别重大的成果,那就是让贡开宸捋清了工作思路,让他看清按马扬的想法起码是可以解决大山子目前存在的某些问题的,于是,最后下定了这个决心——把马扬放到大山子去解决问题。
二十二
赵长林一手吊住驾驶室外的铁把,一手拿着红绿两面小旗,站在火车头的前踏板上,引导着车头缓缓向站区驶去。因为正行驰在一个弯道上,车子减速。只见铁道两旁的秸杆堆后头,呼啦一下冲出几十个村民,爬上火车,往下扔大块儿煤。还有一些等候在铁道旁的村民赶紧往自己的筐里、麻袋里拣拾这些煤块。赵长林一看,着了急,忙跳下车头,向那些村民们冲去。但等他冲到那儿,车上的村民们早已跳下火车,车下的则扛起装得半满的筐子和麻袋,呼啸着作了鸟兽散。铁道两旁残留下许多煤块和煤屑。这一段,车间里没活儿,大部分人都在家歇着了。他因为是省劳模,打发谁回家,也不能打发他回家,总公司特批,临时安排他到运输上跟车。其实活儿也不多。一向以来特别金贵的煤,现如今也卖不出个好价钱。咋搞的嘛?!说是让那些乱采乱挖的小煤窑挤的。你说这大象还真让蚊子给咬趴下了。堂堂这么大一个国家,怎么就收拾不住那些“苍蝇”“蚊子”呢?唉……挨到下班时分,赵长林一边思忖着,一边叹着气进了自家院门,正脱着身上那件油滋抹黑的工作服,却瞧见在自家院墙跟前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他心里一格愣,忙走过去,打开麻袋一看,里头装的居然也是大块儿的煤。立马间,他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冲进自家屋子,二话不说,冲着自己才十二三岁的女儿劈头盖脸地一通乱打。闺女刚从外头回来,正低头在一个旧搪瓷盆里稀哩哗啦地洗脸。衣服上还沾着许多的煤屑和煤灰。妻子陈奎娥闻声忙从外头的小厨房里冲过来,抱住女儿,对长林吼叫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把俺娘俩全打死!一年多没开一分钱工资了,就拣他这点煤,又犯你哪条死罪了?”赵长林气得满脸青白,浑身发抖,一声不吭,扛起那袋煤块,走到货运段煤场,爬上高高的煤山,把麻袋里的煤全力倾出,然后一屁股坐下,十分沮丧地嗒拉下头,茫然若失地张望着前方正被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吞噬的旷野。远处,一列厂区内窄轨小火车嘶哑地鸣叫着从一片林子背后慢慢驶过……
奎娥说的不是没一点道理。但是,国家给的,叫“工资”,你自己拿的,就是“赃物”。这是不能随便混淆,更不能随便胡来的。况且自己还是省劳模……整个大山子才只有两个省劳模。那一位已经老得不能动了。什么什么活动,都指着他去撑“场面”哩。怎么能为了几块煤就丢了组织那么厚重的一份信任和嘱托呢?听说,铁路公安最近要组织一次专项行动,专门打击扒窃火车的偷盗行为。她母女俩万一要让公安逮个正着,赵长林这脸往哪搁?那才是现了大丑了!一想到这里,长林不禁打了个寒噤。
……但是……闺女的学校又要她们交钱了,说是添置校服。干吗年年买校服呢?矿区的学校干吗要学人家大城市那学校的做派呢?学得起吗?再说了,包子好吃不在褶多。一年穿八身校服,这学生就尽能奔三好去了?不是吧?!但……校服最终还是得买……家里也不是说就一定拿不出这二三百元。但在眼前这情况下,“平白无故”地又多花销这几百元,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儿……又在煤山上坐了几分钟,也怕引起守候在煤料场上的保安人员的误会,赵长林便一颠一纵地,带一溜小跑,回家去了。回家的任务,是要跟她母女俩把事理掰开了揉碎了,好好谈一谈。牢骚怪话只许关起门来说,歪的邪的事情半点儿也不许沾。谁沾了谁搧自己仨大嘴吧,乖乖地自己到派出所去自首,还不许说自己是从赵家院里出来的。要坚定不移地相信,党和国家不会瞧着大山子这么个特大型国有企业撒手不管。中国没几家这么大的企业。谁当家都不会让这么大一份家当半死不活地一命呜呼下去。就说你家里养条小狗吧,天长日久,有了感情,你舍得让它饿死吗?再穷再困难也得从自己嘴里省下一口半口玉米饼子来喂喂它吧?大山子三十万工人跟这个国家这个党几十年来建立了一份什么感情,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还用我说?所以说,都别瞎操心……
“……”只要长林哗哗哗说开了,奎娥就红着个脸,搂着闺女,在那张矮矮的炕桌旁耷拉着个脑袋,再不吱声了。这么多年,奎娥一直觉得自己特幸运,嫁了个好男人,实诚,能干,心里还真有这个家。上省里开个会,宾馆里发个水果小梳子小牙膏小牙刷方便鞋刷什么的,他都不舍得吃不舍得使,老拿个小口袋装上带回家。有时从电视里看到他在大会上念个发言稿什么的,还挺顺溜,奎娥心里也挺美滋滋的。两人之间万一遇上什么说不到一块儿的事,她也总让着他。再想不通吧,最后,得,干脆顺着他的思路走吧,这一来,一通百通。你想啊,只要男人能真心为这个家,做女人的,有什么不能让着他的?人家在外头多辛苦。做个劳模,容易吗?所以,即便没什么好吃好喝好穿好使唤的伺候着自己,她倒也心宽体胖,印堂发亮,长一副福相,每天晚上,头只要一挨着枕头,一准就呼呼入睡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不对了。一直到后半夜,长林还发现她直瞠瞠地睁大了双眼,望着黑黢黢的房梁出神。“奎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她忙闭上了眼。“奎娥……”他又叫了她一声。她还是不作声。“奎娥。”他叫了第三声。她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坐了起来,瞪大了眼,望着长林,眼睛湿润润地亮着,问:“我能瞎操一回心吗?”长林一愣,忙说:“当然可以,你想操就操吧。”奎娥噗哧一声笑道:“你说的咋那么难听!”长林让奎娥说愣了,再一想,自己也禁不住笑了:“都是你搅和的!想操啥心,说吧。”“我说错了,你不骂我?”“那可说不好。就看你说啥了。”“那我不说了。”奎娥倒下去,索性蒙上被子。“你这人咋这样,说话说半句?”长林一边笑嗔,一边就把手顺进被子,游到她柔滑的腋下使劲胳肢。奎娥挣扎着笑,笑得一口气接不上下一口气,便只得求饶:“我说……我说……”奎娥喘喘地换过气,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痕,整理了一下被长林扯皱扯松了的内衣,又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说道:“我听人说,这两年,咱大山子是让总公司的几个头头糟践了。他们背着大伙,借着改革的名头,把大山子掰开了拆散了在贱卖。他们自己再从买主手里大把大把地拿好处费。说是总公司的几个头头,连带矿局和几个分厂的领导,都在省城体育场对面的小区里给老婆娃娃买了独幢的小楼。有的还置了外国进口私家车……捅这么大个窟窿眼,你说有多少水经得住他们这么可着劲儿地往外漏?!”“没把柄的事,别跟着乱嚼舌头。”“你就没听你们厂子里的人说过?”“我说这没把柄的事……”“可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可还有说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呢?!”“……”奎娥还真没听人说过无风也起三尺浪的,骤然间便愣怔住了,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呆呆地坐了会儿,背转过身,一下缩回被窝里,把双手紧紧地抱在自己胸前,虾似地弓起身子,再不吱声了;但继续东想想,西想想,一直到快天亮那会儿,才渐渐把气儿出匀了,睡了过去。
二十三
贡志雄把刚得来的两条消息告诉了张大康后,便立即打着打火机,把记录着这两条消息的信笺烧了。这两条消息是,一,在K省马上还要举行新一轮的军事演习;二,贡开宸力排众议,已经任命鹰派人物马扬为大山子的第一把手。张大康赶紧坐到电脑跟前,拿起鼠标点击了一下,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股市行情,自言自语道:“股市没太大的变化啊?”贡志雄一边收拾着那些信笺的灰烬,一边说道:“这两个消息我都刚得到,股市上那些傻蛋怎么可能会那么快做出反应?”张大康迟疑了一下,立即又给公司专门负责证券交易的那位副经理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有两个消息,你别记,听着就行了……我估计马扬到大山子以后,可能会相继出台一系列收拾特大型国企的重大举措。这两天你们在股市上要特别注意一些机构的动静……”还没等他这句话落地,贡志雄指着正在发生变化的电脑屏幕,叫了起来:“有动静了。估计是机构在抛盘,打压多头了。”张大康赶紧扭头去看,果不其然,股指图标上的阴线几经起落后,正曲曲折折地大幅度下降。贡志雄低声建议道:“你也赶紧抛吧?”正在隔壁开会的一些公司中上层领导也都闻讯赶了过来,围在电脑屏幕前关切地注视。张大康考虑了一下,拿起电话,指示那位副经理:“马上给我抛!”这时,股指图标上的那根曲线突然又开始艰难地上升了。电话机里传出那位副经理十分焦急的请示声:“张总,有机构介入,正在托盘,来势很猛……”“你给我抛!”张大康命令道。而电脑上的股指图标仍在曲曲折折地上升着。电话机里请示的声音一下子也变得十分焦虑和紧张:“张总……”张大康额头上这时微微地渗透出些许热热的细汗。但他继续下令:“继续抛!”股指图标曲曲折折地上升了一段后,开始趋平了,然后骤然地又大幅往下跌去。总经理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惊叫声。这时,另外一部电话机的铃声也响了起来。一个助手接了电话后,告诉张大康,马扬找他。张大康一愣,问:“谁?谁找我?马扬?你别搞错!”那个助手肯定地回答道:“就是那个著名的马扬找您。”
张大康完全没有想到,骤然间已变得“灸手可热”、肯定忙得不可开交的马扬,这时刻居然还“抽得出那闲工夫”来光顾他。但稍稍往深处和细处想想,他不禁又有些惶惶然不安,难道……马扬刚去大山子就职,已经知道了他廉价并购大山子那两个厂子的事了?这位大权在握的“大山子新贵”难道是为了这件事“兴师问罪”来的?犹豫了一阵子,准备了几套应对的方案和说词后,这位大康兄便撂下手头所有的事,匆匆赶往马扬约定的那个清风阁茶艺社去了。“祝贺啊祝贺。现在该称呼你什么了?马市长?马书记?还是马总?现在了不得啊,四顶帽子落在马某一个人头上。空前绝后。牛。简直牛气冲天。你不能再叫马羊(扬)了,该叫马牛。或者干脆就叫‘马牛皮’。哈哈哈哈……”一见面,张大康便亮开嗓门,嚷嚷了一通,又把茶艺社的经理和领班都叫了来,向她们介绍了马扬,又点了瓶法国路易十三,一定要和马扬“痛痛快快”地干上几杯。马扬却依然一副浑不经心的样子,淡淡一笑道:“别折我。市委市政府那边还没下正式任命,只不过是暂时代理而已。”“代理市长代理市委书记也行啊。反正四根权杖抓在你一个人手里。了不得啊了不得。还是我说对了吧,别离开K省。K省绝对是你我这一茬人的宝地。干了!”“今天不能多喝,一会儿还得回大山子,还有好几项安排在等着我……”“我知道你忙,马总,马书记,马市长,你的酒量我还不清楚?这一瓶路易十三你一个人干了也不耽误事……”
但酒过三巡,马扬便坚决捂住酒杯口,一定不让张大康再给他斟酒了。马扬是个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让自己失控的人。在这一点上,你没法去跟他争高低。比较了解马扬这个脾性的张大康于是就很知趣地做了让步。(要知道,在一般情况下,张大康这家伙大事小事都轻易不让步的。)而酒过三巡,同样聪明而有主见的张大康已经掂量出马扬今天并非是为了那两个厂子的事来兴师问罪的,便大大地松下一口气,所以也更乐意让一回步,以制造一个良好的氛围,大踏步推进自己和马扬之间的这种关系。我想,就连傻瓜也会十分地珍惜这种关系的。
已经去大山子报到了的马扬,今天的确是在百忙之中特地抽身来“会晤”这位老朋友的。对于大山子,他可以说充分估计了那种“百废待兴”的困难局势。他想到了自己一去之后,整天会被成群结队上访的群众包围,被各种各样来诉苦的基层干部包围,会有数不清的账单雪片似的向他飞来……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实际情况要比他能想像到的“恶劣”一百倍。那天,组织部吕部长亲自去宣布他的任命决定。会开到一半,突然停电了。一追问,总公司已欠交电费半年多,电力公司“忍无可忍”,觉得无论如何也得向新来的总经理施加一点压力了,便决定在他上任的第一天,拉闸示威。吕部长亲自给电力公司老总打电话,请他们无论如何把电给到开完会的那一分钟。但那边回答,老总出差了。找不见。点上蜡,坚持开完会。送走吕部长,回到他那个总经理办公室。一推门,在办公室里等着他的居然是省中级人民法院的几个同志,还有外省市两个法院的同志。他们都是来向新任总经理送“传票”的。传唤新任总经理到庭,接受“审判”。而这仅仅是已经要开庭的几起经济官司而已,据说还有十多起经济官司等着要开庭……走廊里整个儿黑黢黢的,从公用厕所里弥漫出一股股尿味。老旧的人造革地板开裂、缺损、脱胶。墙纸剥落。到处都显现着一片片泥迹,且又粘呼呼湿漉漉得让人腻味儿……而最让马扬感到吃惊和头疼的是,总部机关干部们的“庸懒”“散漫”。那天,他决定再召开一次总部机关的全体干部大会,这是他到大山子报到后,召开的第四次总部机关全体干部大会。八点五十分,他下令按响电铃。五十五分,以他为首的总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全部在主席台上就座完毕。离开会还有五分钟时间,此时会场里却哩哩啦啦地还没坐几个人。进了会场的,也并不安静,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许多人仍在各自的办公室里干着自己的私事。下棋、甩牌、打电话打听股市行情、交流装修私房经验、帮忙替朋友的孩子转学、抄写中医秘方、传授气功心得……而最多的一群人则聚在某个办公室里正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这位新来的一把手的政治背景和家庭情况,平生犯过多少次错误、有没有桃色传闻……他们全都置铃声于不顾。可谓“充耳不闻”。这时,一个瘦骨粼粼的老干部,一手端着一只保温茶杯,一手拎着一块自制的棉垫,胳肢窝里夹着一本记事本,走进这间办公室,敲了敲门板,对他们嚷了声:“嗨,兄弟姐妹们,走啊!新领导有请啦!”“干吗呢,言处,您都五十好几了,还指着新领导给您加什么官晋什么级呢?死心吧,您呢!”一个下棋者头都不抬,只是冲着他挥了挥手。这时,铃声突然停了。在场的人都一怔。那个被人尊称为“言处”的老干部忙抽身向会场走去。那一群下棋和观棋者,也忙着收拾棋子棋盘,开抽屉拿笔、拿记事本、拿烟盒打火机,拿牙签拿硝酸甘油救心丸,拿拿不完的东西,或者往自己的茶杯里再续上一口万万不能少的开水。当然最重要的是,几乎每个人都没忘了拿上一个垫屁股的棉垫子。当那个被人尊称为“言处”的老干部和那群有拿不完的东西要拿的同志们或急急忙忙,或不急不忙走进会场时,会场里的格局已经有所改变了。所有在铃声响起以前走进会场的,全部被请到了会场的左边。他们当然是有资格坐着的。而除此以外,会场右边的椅子全部被撤走。因此,在铃响完以后再进会场的人,就只能站着了,站在那空出来的一大片灰色的水泥地面上。那个“言处”大概以为自己是个处级干部总还是有资格去左边的座位里占有一席之地,拿着自己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刚想往左走,却被两位事先安排好的“纠察”伸手拦住,请他“别客气”,也站到右边那阴冷的水泥地面上去。这时,不断有人或急急忙、或不急不忙地赶来,都被请到右边去了。于是会场里不断响起一阵阵哄笑声。有发自左边的嘲笑声,也有发自右边的自嘲声,更有双方互相起哄嘲弄的声音。不一会儿工夫,右边的人越来越多。会场里的笑声也越来越响。有人趁机想溜之乎也——老子不陪你玩了,总可以吧?!但会场门口却早安上了六七个“纠察”。这些人又一个个地被请了回来。他们中有的很尴尬,有的却若无其事,还跟坐着的那些人一起前仰后合地哄笑。但忽然间笑声渐渐地低微下去。一些人渐渐把目光投向了主席台。主席台上的那几位领导脸都板着。(神情也并不一样。有的不无有些尴尬,有的却隐含着一种嘲讽的意味。当然,这时候谁也搞不清,他们此时此刻究竟在嘲讽谁。但可以肯定的是,许多的嘲讽里总有一种是在嘲讽那位新领导马扬——干吗呀,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嘛!)而坐在他们正中位置上的马扬,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向台下走来。他走到那个“言处”面前。“言处长,辛苦。上台坐去吧。”言处长满脸胀得通红:“别别别……”马扬又转向那一大群没座位的迟到者:“请问,这里还有没有处以上干部?”众沉默。
“没有了。有没有科以上干部?”马扬继续问。
众人仍给他一个沉默。
“怎么?还需要请组织部部长来点名?”马扬扔“杀手锏”了。当干部的都怕组织部长和纪委书记。于是,不一会儿,那群人里陆陆续续地有三四个人举起了手。“谢谢。请放下。现在我请拥有党员身份的也举一下手。”在犹豫了一下后,几乎有一半以上的人举起了手。总部机关嘛,党员总是占多数。“谢谢。谢谢。”说着,马扬转身向台上走去。那位言处长以为没事了,便也转身向人群里走去。马扬立即制止了他:“请留步。言处长,还要辛苦您一会儿。”言处长只得站住了。马扬回到主席台上,站在话筒前:“请党委委员都到后台来一下。马上开个小会。”这时,有人立马地站起来,大声嚷道:“你们当官的开小会,我们干啥呢?”有人便哄笑起来。马扬不急也不恼地说道:“那就请大家伙耐心地等我们一小会儿。”有人叫:“能上厕所吗?”更多的人哄笑起来。又有人叫了:“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
哄笑。马扬铁板着脸站在台上不动。笑声一点点微弱下去。最后消失。“党委委员,有请。”马扬做了手势,党委委员们开始起身向台上走去。会场上出现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静。突然,又有人嬉皮笑脸地站起来插科打诨一下。会场上又开始有点骚动。马扬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那个嬉皮笑脸的人忙缩回到人堆里。会场上又渐渐地安静下来。
马扬把党委委员请到后台的化妆间。马扬对党委委员们说:“……这是我到任以后,召开的第四次全体机关干部会议。在第一次会议上,我曾经宣布过几条机关工作纪律。我说过,对于不把纪律当纪律的人,可以容忍一次,两次,但决不能容忍三次。大山子这条载有三十多万名船员和乘客的大船眼看要沉了。我们可不是在演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泰坦尼克号沉来沉去,无非是为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故事在做铺垫。但我们这条大船万一要真的沉了,那实实在在牵扯着三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历史交给我们的任务是要保证这条大船不沉,不仅不让它沉没,还要让它扬帆远航。靠什么?一靠中央的方针政策,再就是要靠我们各级干部苦干实干。机关干部是领导的耳目,又是左臂右膀。如果我们连一次像样的机关干部会都开不起来,还谈什么挽狂澜于既倒、拯黎民于水火?我们怎么再去面对今后这无数个日日夜夜所可能发生的种种艰难困苦?各位委员同志不知道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今天不就是开一个会吗?你们看,端着茶的,拿着屁股垫的,嗑瓜子谝闲传的。还没到十冬腊月哩,大老爷儿们的屁股有那么金贵吗?都在做月子呢?这像一个大战前夕的指挥机关吗?机关作风至今没有明显改进,首要责任在我。请各位委员来,就是要做这么两个决定,一,马扬同志上任以来,工作不力,给他记过一次;二,立即免去言可言同志财务部主任的职务。财务部的工作暂时由副主任方清同志主持。请发表意见。”
一片沉默。
马扬重复说了一遍:“我对今天这个状况负主要责任。请先处分我。有意见吗?”还是沉默。马扬耐心地解释道:“有不同意见也可以说一说。同志们都在会场上等着我们的决定。”仍然是沉默。“如果不表态,能不能认为是默认我这两个提议?”依然是沉默。马扬无奈了,只得提议:“那好。请丁秘书记录在案,全体党委委员默认了我刚才的两个提议……散会。”这时,有一个委员站了起来:“等一等……别默认啊……上个星期,省委组织部来宣布,我们这个党委班子只是个临时工作班子。我想请问马扬同志,一个临时工作班子,能不能作出这样处分处以上干部的决定?”马扬说:“省委组织部宣布这个决定时,特别强调说,省委常委会决定,大山子目前的这个班子是临时的,但行使正常工作权力。对省委常委的这个决定还有异议吗?”另一个委员犹豫着说道:“你觉得就凭这么个小事,处分一个在岗位上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同志,合适吗?”马扬当即答复:“处分的理由我不再重复了。请发表意见。”
还是沉默。马扬有点着急了:“同志们,大伙在会场上等着哩。你们可以反对我的提议。但必须表态。”依然沉默。马扬只能来硬的了:“那好。我们一个一个表态。(转身问身边的一个委员)您什么意见?”那个委员犹豫了好大一会儿,胀红了脸:“您是一把手,您看着办吧。”马扬转向下一个:“您呢?”那个委员无奈地笑:“您看着办吧。”马扬对第三个委员:“该你了。”“看着办吧……”马扬不依不饶:“请说清楚,让谁看着办?”“您呐。您是一把手嘛……”以后各位都是这个态度:“您是一把手,您瞧着办吧。”于是,马扬在到任后的不到一个星期内,撤换了手下最重要的财务部主任,同时也给自己记了个过……以后又连续撤换了几个科级干部,机关作风这才稍稍有些好转……
他痛感手下无大将。忽然间,想起了张大康。“……你以前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你、我、再加上志和,这三个人捆在一起干,这世界上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他试探着。张大康笑道:“说过。我说过这话。至今我还这么认为,起码在K省,我们这三个人绝对是天下第一搭档。怎么,回心转意了?连副省级都不要了,愿意上我这儿来跟我一起干?欢迎欢迎。革命不分先后,只要觉悟过来了就行……”马扬轻轻捶他一拳,笑嗔道:“别装糊涂!”“哦,是副省级瞧得上我,想把我张大康收入麾下,到大山子去给您当个助理什么的?对不?荣幸。荣幸之至。”张大康端起茶杯,眯细了眼缝,微笑道。马扬十分诚恳地:“大康,你下海这么些年,挣了不少钱。我想,光藏在枕头套、床铺底下的那点现金,大概都够你花天酒地过好几辈子的了……上岸来吧,咱们一起为当前中国的体制改革做点事。”张大康马上放下茶杯,正色道:“我下海办公司,难道就不是在为中国的体制改革做事?你这是什么观念嘛?体改不能只是政府行为!你瞧瞧你这个精英分子,露怯了吧?!”
“三十万人的大山子,是个很大的舞台……”
“它是谁的舞台?”
“当然是全民的舞台。”
“哈哈。哈哈。全民?哈哈,蒙小孩呢?我再问你,能说大山子是个企业吗?”
“它当然……应该算是一个企业……”
“哆嗦了吧?应该?拿市场经济的游戏规则来衡量,它根本就算不上一个企业。全部的问题就出在这儿。几十年来,它充其量只是一个用皇粮养着的、完成国家订单的加工车间。是现实生活中一个变态了的扭曲了的经济模型。它跟真正意义上的‘企业’,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那就让我们把它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企业……”“马扬兄,让它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企业,这句话,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多少年来,从东欧,到苏联,现在又轮到我们中国,无数志士仁人,前仆后继,都在这块泰山石上碰得头破血流……”“那就再加上我们俩,再往前拱一拱。”张大康长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沉默了:“……”“怎么了,张董?”“马扬,说心里话,我一直很敬重你。你大概是本世纪末最后一批、为数不多的理想主义者了。但理想主义者也分三类,一类是不清醒的,一类是清醒的,还有一类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不清醒,老是来回摇摆。我认为,不清醒的理想主义者对社会的祸害,要远远超过其他一切人……”“高见。我呢?我属于哪一类?”“你……一会儿清醒……一会儿不清醒……”“哈哈……”“你不认为是这样?”“我不敢说我永远是清醒的,但我敢说,我永远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追求些什么,我永远清楚,自己这一生应该对谁负责!”“马扬,以后你会明白,今天我张大康没有答应你的请求,放弃我的公司,放弃我好不容易获得的这个独立法人资格,是一个多么英明、伟大的战略决策。万一有一天,你在这个上下牵制而令出多门的体制里摸爬滚打,搞得浑身是伤,筋疲力尽,只剩下一口气半条命,想着要为自己找一个能安安静静舐舐伤口的地方时,请你记住我今天这句话,我留下的这个恒发公司永远是你可信任的第一选择。”
“等着我来乞降?”马扬淡然一笑道。张大康苦涩地叹道:“咱们还是不要用‘乞降’‘招安’这一类可怕、但往往又没法回避的字眼儿。”“你认为,在目前这个体制中,完全不可能解决大山子问题?我即将要做的无非是一种无用功而已?”马扬追问。张大康冷笑道:“你以为呢?”“大康,当年在学校里,你还是团委宣传部的部长……还是我的老领导哩……你……”张大康忙做了个手势,打断马扬的话:“我现在还愿意当你的领导。马扬先生,如果你能下决心,甩掉你现有的一切,到我恒发公司来。我保证,十年后,在K省,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我会让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我们。而那时候,你所拥有的一切,将完完全全是你个人的!无论是从萨特的意义上讲,还是从海德格尔的意义上讲,还是从郭尔凯格尔的意义上讲,你都将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存在的人!”
马扬怔怔看着张大康,不作声了。
这时,在省委大楼里,郭立明奉贡开宸之命,找马扬,找了一大圈,终于找到清风阁来了。他让服务员小姐上楼去通报。那个小姐便走进马扬和张大康所在的包间打听:“请问,哪位是马先生?楼下有一位姓郭的先生找。他说他是省委办公厅的。”马扬立即站了起来,对张大康说:“是郭秘书。贡开宸身边的人。我去一下。”
张大康却对马扬说:“容我最后再对你说两句话。”并对那个小姐说:“你先下去。马先生马上就下来。”等那位服务员小姐走后,他告诉马扬:“有件事我要让你知道,我在大山子有投资。”马扬说:“我已经有所耳闻。”张大康说:“这说明,我也是很重视大山子的。只是运作的方式跟你不一样。我现在只想跟你说一句话,你要动国企这个大盘,勇气可嘉。但老弟啊,你一定要清醒。这件事肯定要触犯很多人的利益。你要清醒地看到,现在有很多蛀虫是靠着这个大盘子在发着他个人的横财……”马扬呵呵苦笑道:“发横财?大山子工人已经有一年多没发工资了。”张大康冷峻地反驳道:“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不是工人!我再混,也不会把工人当作蛀虫。所以,你的对手,不是那些将被你弄下岗的工人。你动国企,工人兄弟们也许会非常想不通,会跳一跳,嚷一嚷。但我相信我们这些可爱的工人阶级们无奈之后,还是会识大体顾大局的。而你真正的对手将是某一部分跟你一样拥有权势的人。这部份人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实际上又不会经营不会搞市场,常年当官做老爷,你一旦断了他们嘴中的皇粮,就等于掘了他们家的祖坟,断送了他们的一切前程。想想历史上所有那些变法者的下场吧!商鞅、王安石、谭嗣同……都是因为触动了既得利益者,最后或五马分尸,或削职为民,或问斩菜市口……刀光过后俱为梦,六宫粉黛今何在哦,我的马扬同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