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走,还是留-省委书记

十四,

赵长林跨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一路蹬到矿总部大楼后门口,政治部宣传科的两个干事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两个小时前,矿总部得到通知,说是有两个“老外(记者)”急着要采[被屏蔽广告]

访大山子的工人。领导紧急研究,圈定让赵长林出面接受采访。四处打了一圈电话,好不容易在工段里找到他,催得他都没顾上换一身干净衣服就赶来了。

“真够磨蹭的!那俩老外眼珠子都等绿了。快洗洗。用点香皂。别让你这一身机油味汗臭味,熏着老外了。”那宣传科的干事指着办公室里早就备好的一盆洗脸水,对长林说道。“三车间那部选矿机出了点毛病……耽搁了一会儿……”赵长林歉疚地笑笑,一边忙脱掉脏了巴唧的工作服,双手往脸盆里那么一插,水面上立马就飘起一层蓝盈盈的油花。“今天这个记者采访,你唱主角。”另一位干事这么对他宣布。赵长林一愣,忙从那盆已经变得油黑油黑的洗脸水里稀哩哗啦地抬起头,问:“我……我唱主角?矿领导呢?”“今天那几个老外就想采访普通工人。矿领导研究了一下,你是省级劳模,工人阶级的优秀代表。就把这好活儿派给你了。”“我操!这要都是好活儿,那世界上还有孬活儿不?”赵长林尴尬地笑笑,继续使劲擦他那黑黢黢的脖梗。一位干事便掏出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递给长林,叮嘱:“这是你的讲话稿。”先头那位干事则忙着从一旁的那个大柜子里取出一套廉价西服和一根颜色颇为鲜艳的领带,同时递给长林,让他赶快换上。

赵长林瞟了一眼那西服说:“衣服就别换了吧。反正他们也知道我是工人。”“嗨,‘工人’也有个形像问题。”那干事大声笑道,“咱是中国工人阶级,代表改革开放中的中国工人形像!二五眼呢?快换!一会儿见完记者,你可得把衣服给我留下。下一回还得使哩。”“那是。那是。下一回还得靠它给咱中国工人阶级长脸哩。”赵长林擦干了手,实诚地点点头说道。另一位干事在一边叮嘱:“一会儿别管老外咋问,你都照这稿说。千万别说走了嘴。最近这段时间,中外媒体对咱们大山子特别关注,尽想来捞稻草哩……嘴上可得把着点。记住,你是在代表中国工人阶级说话。”赵长林紧着点头:“那是那是。”

一会儿工夫衣服换就,在那套并不合身的廉价西服的约束下,赵长林浑身不得劲,在那两个机关干部的陪同下,一边整理着那根怎么整也整不舒齐的领带,一边别别扭扭地向会议室走去,快要走到小会议室门口了,突然从走廊的那一头涌来一群工人,拦住他,一边跟他低声地说着什么,一边拽起他把他往外带去。那两位干事急了,忙追上去喝斥:“嗳,干什么呢……干什么?”赵长林为难地告诉他俩:“马主任要走了……”干事没听明白:“什么马主任?”

赵长林忙解释:“就是前些年在咱们这儿当过一阵矿长、后来又去省城经贸委当副主任的马扬……”那干事不高兴了:“你们这真是剃头的在跟搓澡的呛呛!那儿大鼻子记者在等着哩。”站在赵长林身后的那几个工人没理他俩,三下五除二脱下赵长林的西服,又把讲话稿塞还给了他俩,说道:“大鼻子记者管我们饭不?管我们开资不?给我们报销医药费不?这节骨眼儿上,他们上这儿来瞎掺和个啥嘛!矿上劳模多的是,谁念讲稿不是念?麻烦你们另找人去吧。”说着,便拉着赵长林向外跑去。那两位干事这回真急傻眼了,忙叫喊:“你们还真无法无天了!”并追去。因为赵长林只把西服上衣脱了,西服裤子还穿在他身上哩。“哎哎……裤子……裤子……”他俩一边追,一边这么讨要着叫唤。

这时,一支由一辆国产摩托车和众多破旧自行车组成的车队,早就在矿务局大楼的后门外等候着了。见那几个工人架着一边脱裤子,一边瘸瘸拐拐颠跳着的赵长林跑出后门,车手便立即发动摩托车。等那两位干事追出后门,摩托车已然载着赵长林,在那个庞大的混合车队的簇拥下,急速地向马家驰去了。赵长林脱下裤子用力一扔,那裤子便飘飘扬扬地在空中划了一道不怎么标准的弧线,最后软趴趴地坠落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

二十多分钟后,马扬便听到从自家楼下响起一片叫喊声:“马扬别走!省劳模赵长林来求你了!”“马扬别走!赵长林来求你了——”这时他正跟省组织部来的那两个同志交谈。叫喊声骤起,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组织部来的同志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赶到窗前探出头去往下一看,只见楼前那泥泞的空场上,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不知何时集合起来的人群。“马扬,你别走啊!”

“马主任,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这“呱呱呱”,是工人们手上拍出的有节奏的掌声。就在这一片整齐的掌声中,马扬的心酸涩了,马扬的心温润了,马扬的心颤栗了,马扬的心滚烫了。他不忍再听下去,更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便关上了窗子。

“请你们容我再考虑一下。”等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他对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说道。“还要犹豫什么呢?你听听这外边的呼声。这可不是谁策划的。服从天意和民意吧。”组织部来的那位男同志温和地笑道。

“让我再考虑考虑……”

“马扬同志……”组织部来的那位女同志也想说什么。

“容我再考虑十分钟。十分钟。怎么样?”马扬对他俩做了个十分恳切、但又非常坚决的手势。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不说话了。马扬忙把黄群招呼进了里屋,并立即关上门。到底是走,还是留,他要跟黄群再沟通一下。两人进了里屋。里屋挺暗。但两人都没去开灯,就那么默默地在暗地里干站着,好像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但又特别不甘心似的……过了一会儿,马扬刚要开口,黄群抢在头里开口了:“你真要留下?”

马扬歉疚地:“眼前的局面你都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你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软弱的马扬,自作多情的马扬!”黄群眼眶里一下涨满了泪水。

“黄群……”

“别说了。”

“先把车票退掉吧。”

“今后你怎么面对南方的那些朋友?他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出了那么大的力……”

“先顾一头吧……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黄群一下叫了起来,圆润而不乏秀气的脸庞顿时胀得通红,因为着急,她那平时显得十分清灵的眼睛,这时却灼灼起来。“马扬啊马扬啊,你也是在官场上混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了,你怎么就看不清楚,因为他们曾经批准过你调离,所以到现在为止,一切行动的主动权还在你手里。但是,一旦你交出准调令,真的留下,又成了他们管辖的人了,你就瞧着吧!别看他们这会儿好声好气地求你,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是孙子谁是爷哩!"

“我不在乎谁是孙子谁是爷……”

“你不在乎?马扬,醒醒吧。大山子是个什么地方?它是你圆梦的地方吗?!”

这时,马扬突然瞪大了眼,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我圆什么梦?!我还能有什么梦!!”高亢又严厉的话音一下传到外屋,传到楼前空场上。正在七嘴八舌议论声中等待着的工人们听到这话音顿时安静了下来。黄群一时间似乎也被镇住了似的,背转了身去。

是啊,还说什么呢?这两年,大山子的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已经走了百分之四五十。有博士硕士学历的走得更多,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都走了。“这种特大型资源性企业,一旦资源枯竭,唯一的出路就是解散,死亡……”“但是,它的资源现在还没有枯竭。大山子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它资源是否枯竭……”“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一种特别僵硬的管理体制,再加上一大批在这种体制下培养起来的根本不懂经营的所谓的经营者,是不?我不懂经济。但任何一个外行都明白,体制问题,经营者问题,对一个企业,只要遇到其中一个问题,就寸步难行。现在它同时面临这两大问题,应该是毁灭性的。既然如此,你还要怎样?你还能怎样?再说……”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怕自己说的话分量过重,伤了马扬,便一边打量着马扬的神情,一边怯怯地说道:“我也不怕你生气,你说……你……你认真掂量掂量,你马扬就真的懂经营?你成功地经营过一个特大型国有企业?在中国,谁敢吹这个牛,说他一定能救活一个几十万人的特大型国有企业?就算你有那个能耐,可以点石成金,那也得有那个环境和条件啊。得有人允许你,支持你充分施展你的能耐去点石成金。你有这么个环境和条件吗?你闹清楚没有,贡开宸今天突然扣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在你给上边写了那样一份告状材料以后……”

“……那不是告状材料!”

“可你在材料里罗列了省委省政府那么多问题……”

“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

“我的老公同志,在某些当官的眼里,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事实?官大一级就是真理,就是客观事实。在他们看来,真正值得使用的人只有两种,一种人是铁杆心腹,能舍命替他办一切事情,包括那些最黑最丑的事。这种人即便能耐不大,不懂业务,他也会重用。还有一种人就是业务能力特别强的,虽然不那么贴心,不会整天哈着他偎着他,但老实憨厚,起码不给他找麻烦。这种人他们也会重用。这是他们制造政绩少不了的人。你掂量掂量,自己是这两种人吗?”

“贡开宸还不是那种官……”

“那,你说他是哪种官?”

“……”马扬苦笑笑,没再往下争论。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这时候能讨论得了的。“我们只有十分钟时间……”他抬起头,恳切地看着黄群,然后郑重地说道:“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这一回吧。”

听马扬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眼泪一下便涌上了黄群的眼眶。如果说男人是天下最复杂的“动物”,那么黄群肯定会告诉你,马扬是所有男人中最复杂的一个。如果说男人是“动物”中最幼稚、最单一、最好冲动的“家伙”,那么,黄群也会告诉你,她的马扬又是所有男人中最最“幼稚”、最最“单一”、最最好冲动的。结婚这么多年,她跟他争论过无数回。她知道,只要他说出“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这一回吧……”这句话,争论就算结束。他不会再跟你争论下去。你就得按他说的去做了。你再说,他就会拂袖而去。有时,他内心的固执和那种霎间出现的莫名其妙的“软弱”,就像共生在同一块矿石中的异类结晶体,难分难离,却又绝对地相互排斥……

……但今天黄群却不想就此罢休。不管他将会做出怎样激烈的反应,她一定要再挣扎一把,再努力一下,毕竟眼前这件事太重大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一家三口人的身家性命,百年前程,全系于此了。

“但怎么再跟他往下说呢?”做出这样的决定后,黄群却不敢正眼去看马扬,表面上保持着僵持的姿态,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

也许因为,走,还是留,的确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今天马扬的态度也不像往常那么激烈和强硬。看黄群仍板起脸站在那儿,倒着一口口粗气,眼眶里饱噙委屈的热泪,他便破天荒地和缓下语气说道:“黄群,你应该知道,我对这回请调,本来就心有不甘……目前这个阶段,不仅仅是大山子,也是我们全省最关键的时刻,我这样离开,实际上是……是逃跑,是絜妇将雏,败走麦城。至于你刚才提到的贡开宸的态度问题,我现在是这么考虑的,不管贡开宸最终对我个人持什么态度,大山子都是可以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也是必须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三十万工人的问题必须同时得到妥善解决……

“必须妥善解决大山子三十万工人的问题?马扬,你一直吹嘘自己是当今大陆上最有经济头脑的学者型的行政领导人员。在这么个关键时刻,你那些经济头脑都上哪儿去了?你学者般的冷静和理智又都到哪儿去了?这些年你去欧美许多国家考察过,也跟他们许多企业家打过交道。你说说看,国外哪一个有头脑、有魄力的企业家遇到大山子这种状况,会不惜丢掉争取更大发展的机会,让自己深陷在这个泥潭里死缠烂打的?谁会去做这种倒贴老本而可能一无收获的事情?”

马扬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挥起一只手回答道:“他们是资本家。他们为了追逐个人的发展,可以置几十万几百万工人的命运于不顾。我们也要个人的发展,但我们不能不顾工人的死活。因为我们毕竟还是个共产党人……”

黄群苦笑笑:“那好吧。你留在这儿做你的共产党人吧。”说着,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马上掉转身,拉着马小扬,拿起手包和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箱,大步向外屋走去了。马扬一愣,但没去阻拦。他以为,那只不过是黄群一时气头上的冲动,走几步,或十几步,至多等到走出房门,或走到楼梯跟前,她一定会自动停下。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今天她母女俩的脚步声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她俩确确实实地走下楼梯去了。

院子里,暮云四合,天色已很暗。黄群、马小扬走出楼门。拥挤在楼门前的大群工人惊愕地看着她俩,默默地自动地为她俩闪开一条窄窄的通道。马扬在楼上却只是呆站着,听着妻子和女儿的脚步声声声远去,他脸上毫无表情,只从他眼神深处,我们或许能稍稍觉出一丝的困惑和无奈。一直到黄群和马小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他仍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呆站着。黄群、马小扬的举动显然也震动了那些工人。他们目送着她俩,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觉得挺对不住这一家人的,脸上纷纷流露出许多的愧疚。有人要上楼去,大概是想对马扬说些什么安抚的话。赵长林一把拉住了这些工人。他大概想到,作为普通的工人,这种时刻,无论说什么,对于像马扬那样一个层次的领导人的家庭内部纷争,都是无济于事的。他对大伙使了个眼色。

大伙便悄悄地散去了。这时,仍在自己家的里屋呆站着的马扬听到了从楼下传来130小货卡马达启动的声音。他脸部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扑到临街的窗口向下张望,只见那辆小货卡亮着车前灯,正缓缓地掉头离去。这时,他才意识到,她俩真的要走了,便赶紧向楼下跑去,想去截住这母女俩。等他冲出楼门。楼门前的土路两旁依然还呆立着一些还没有离去的工人群众。在他们多少有些迟钝的目光注视下,那辆小货卡已经掉过了头,向着夜幕深处缓缓驰去。这时,最后一批工人也开始散去。不一会儿,小货卡便消失在变得相当浓重了的夜色之中。马扬不无有些悲凉,苦笑着长长地出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回楼上去;转身之间,眼角的余光捎过,他突然看到,在这幢居民楼不远的一个拐角处,在那被昏黄的路灯淡淡地照亮着的地方,也是刚才被最后离去的那群工人遮挡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黄群母女俩。天呐,她们没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扬……”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俩跑了过去。

十五,

贡志和驾驶着他那辆菲亚特车驰近清风阁茶艺社,张大康和他那辆奔驰车早已在茶艺社门前等着了。贡志和没停车,只是减速,缓缓驰过奔驰车,按了两下喇叭,向张大康示意,他到了。张大康立即启动车,加速后反超到菲亚特前面,并对贡志和做了个手势,让他跟着他。两辆车便一前一后,急速地向城北驰去。

傍晚时分,张大康从贡志雄嘴里听说了贡开宸已经保住了省委一把手的职务,整个省委班子可能也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动。他马上让身边的人又通过其他途径去核实。消息一经确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心情仍应该说是忧喜参半。喜也,忧也,喜忧都在贡开宸身上。近年来,他奋力发展他的恒发公司。为此,他通过种种关系走近了贡家人,也和这个省委班子里的个别领导建立了比较密切的个人关系。但让他伤透脑筋的却是,他费尽了吃奶的力气,却怎么也走近不了贡开宸。他俩不是没见过面、没握过手、没寒喧过……不是的,贡开宸还“热情”地到恒发公司来视察过,他们一起吃过饭,合过影,面对面地探讨过中国民营经济的定位和走向等问题,但关系也就到此为止。想试探着跟这位书记大人建立进一步的私人接触,没门儿。他试过几回,都碰了软钉子。有一两回,那“钉子”,还碰得叮当硬。

比如说有那么一回吧,张大康想直接“闯”到贡家去看望这位书记大人。他早听说贡开宸有个怪脾气,他从来不去人家里串门(一两位老同志的家除外),也不在家里接待任何人。特别是下班以后,绝对不在家里接待任何来求他找他办事的人,更别说来找他拉关系的。有事吗?请上办公室谈。有事吗?请上班时间谈。但张大康偏偏就不信这个“邪”。不信他贡开宸真有那么拧,那么绝。在一个周日的晚上,他摸准了贡老头在家,便带着一箱进口的“胎盘粉”和东北产的“鹿茸酒”,驱车去了枫林路十一号。递名片,亮身份,(恒发公司在K省赫赫有名,张大康更是个经常在电视台和省报上露脸的角儿),咬牙跺脚,硬泡软磨地纠缠了四十分钟,警卫就是不开门。后来贡开宸出面了。张大康忙上前道歉。贡开宸拉长了脸问:“找我?对不?行。走吧。”一下把张大康带到办公室,一落座,就问:“什么事?”张大康忙说:“没什么事啊,就是想来看看您……大礼拜天的,您也该放松放松嘛……”“真没什么事?”贡开宸再问。

张大康淡然笑道:“没事没事……”随手掏出烟盒和金壳打火机。贡开宸一下站了起来,又问了第三遍:“真没事?”张大康一愣:“没事啊……”“那就恕我怠慢了。”贡开宸说着按响了电铃。郭立明匆匆赶来。贡开宸命令他:“送客!”即刻就把张大康“轰”走了。以后在各种各样的公开场合,他们还见过很多次面,依然谈笑风生,握手寒喧,该干吗干吗,但张大康脑子里却再也没敢冒出那种怎么去私下里接触这位“书记大人”的念头。不是不想,真是不敢。不敢再去冒犯。虽然依然地心有不甘,却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是啊,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个缺憾,巨大的缺憾。

后来又打听到,这位书记大人在生活中并不是不跟任何人来往的,但对人称“暴发户”的民营企业家,却尤存“戒心”,在生活中是绝对不肯跟他们有所往来的。对此,大康先生心里所产生的那种感觉就远不是“缺憾”二字就能形容得了的了,甚至多多少少都感到了一种不踏实、不安生……

贡志和驾驶着菲亚特,紧跟在张大康的奔驰车后头,眼看着就要出城圈了,出城去干吗?贡志和纳闷,他一下煞住了车。他比较了解这个张大康,对这位大康先生时有戒备。傍晚时分,张大康打电话来约他见面,他问他见面干吗?这家伙还神神秘秘地卖了个关子,说,见了面就知道了。他怕他又玩啥“妖蛾子”,一路上都提溜着这个心哩。

不一会儿,机敏的张大康发现贡志和没跟上来,便也停下车,拨通手机,问贡志和:“干吗不走了,粘和啥呢?”贡志和答道:“我干吗还要往前走?这都出城了,你到底想干吗,快说。”张大康嘿嘿一乐道:“兄弟,你着哪门子急嘛?今天是周末,我带你去一个乡村俱乐部……”贡志和往驾驶椅背上一靠,冷冷地说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是贡志雄。快说,什么事。”“贡志雄怎么了?你们家志雄好着哩。”张大康有点不乐意了。贡志和没管他那么多,只说了句:“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就收了手机,一换档,掉头向城里方向驰去。张大康赶紧也收了手机,驱车赶上,并把菲亚特别停在路边,然后赶紧下车,走到菲亚特车跟前,向贡志和解释:“咱们总不能就待在这荒郊野地里说话吧?”贡志和仍不为所动,坚持道:“你要不说,我真走了。”张大康只得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感叹了一句:“二少爷,你真是个二少爷……”贡志和一下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斥问:“谁是二少爷?啊?”张大康忙打圆场:“得得得……咱们就在这儿说。马扬要走了。知道吗?”贡志和耸了下眉毛,故意反问:“马扬是谁?干啥吃的?”张大康敲敲车窗:“嗨,哥儿们,别这样……得想办法留住他啊。”贡志和突然发动着车,要走。张大康忙上车头前一横。贡志和只得猛地一脚踩下煞车,又把车停了下来。然后,张大康就冲着贡志和嚷道:“你他妈的,你真是你爸爸的好儿子!马扬不就是给你老爸提了几毛钱意见嘛,至于把人家恨成那样?你们俩在一块儿当过兵……应该知道他是块什么料。拿出点男人气来嘛……”

“少跟我说这个!”

“志和,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在K省干事儿,有一个天下第一搭档,那就是你贡志和,我张大康,再加上这个马扬,只要这三个人能捏到一块儿,可以说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没有做不大的生意。今天我们要眼睁睁地让马扬走了,总有一天会头撞南墙满世界去找后悔药吃。”

贡志和却冷冷一笑,说道:“那是你。”

张大康索性钻进菲亚特车里,逼近了贡志和说:“马扬这回死活要走,完全是因为跟你父亲搞僵了关系。你要出面去挽留一下,会比其他人去做工作要更有力度……”

“你头一回跟我们家的人打交道?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跟我父亲扯上一点关系,我们家的其他人就绝对不能再插手。这是一百年的老规矩了。而且是铁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张老板,不明白?”贡志和一边说,一边又去发动着了车。张大康还想劝说几句:“志和……”但那边,贡志和嚷了声:“没别的事,就到此为止。回见。”说着,脚下已经松开离合器,车子便慢慢地启动了。张大康知道谈话已无法再继续,忙跳下车,顺手甩上车门,还给了一句:“你父子俩就尽等着吃后悔药吧!”菲亚特那边,不理不睬,风驰电掣般地照直回城去了。

张大康和贡志和虽说不上是特别好的朋友,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向还说得过去。但最近一个时期以来,这个贡志和却让张大康大伤脑筋,跟他办什么事儿都不顺,总是像今天这样,别别扭扭,高低不成,好像真欠了他几百万似的。张大康细想想,自己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位“二少爷”的事啊!他到底是怎么啦?!贡志和平时为人做事绝无半点“颐指气使”的“衙内”气,是个相当有头脑,有学问,也知道节制自己的人。那他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对自己采取这么个“不讲理”的态度了呢?张大康在深秋夜晚略带些寒意的风中闷闷地站了会儿,无奈地发动着自己那辆奔驰车,也只得回城去了。

晚上九点。贡志英刚安顿了珍珍睡下,便听到有人敲门,而且越敲越急。贡志英一边叫着:“来了来了……”一边赶过去,透过安装在防盗门上的猫眼,向外张望。门外站着贡志和。贡志英笑嗔着打开门上的三保险锁:“干吗呢,火急火燎的,要打台湾呢,还是要找人抢银行?!”贡志和却做出一副蹑手蹑脚的样子,慢慢腾腾走进屋,“贼头狗脑”地四下里打探一番,才问:“敲半天,不开门,干吗?”贡志英笑着打了志和一下说道:“你说干吗?”贡志和故意冷冷一笑道:“老公不在家,这就很难说了。”贡志英脸微微红起,啐了志和一口:“去你的。谁跟你们男人似的?!”“大冷天的,你老公干吗老往俄罗斯跑?是不是有美人在那儿等着他哦?你可小心着点!”贡志和一边笑道,一边打开一个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礼品盒,从里边拿出一件带给珍珍的高级玩具。这时,贡志英的女儿珍珍刚躺下还没睡着,穿着一身小小的睡衣睡裤,闻声从儿童室跑来,抢过玩具,叫了声:“谢谢二舅。”又跑回儿童室去了。贡志英忙跟过去,替珍珍重新掖好被角,叮嘱道:“快睡。关灯了。”珍珍撒娇似地在被子里扭了扭小身子,哼哼地说道:“别关灯。你不关灯,我就睡。”贡志英妥协地笑着,同时却又做了个威胁的手势,但还是留下床头那盏蘑菇形童话灯。回到客厅,她给志和沏了杯柠檬红茶,一边催促:“快说。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

贡志和下午就给志英打了个电话,说是今晚要来她家说事。

贡志和从杯口上拈起那片柠檬,在棕红色的茶汤里慢慢地晃了晃,微微一笑道:“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帮忙。”贡志英一听,乐了:“你有事要求我?拿我开心哩?”贡家的几个孩子,包括那两个外来户都算在里头,惟有志英在学历上算个白丁儿——手中无有大学文凭,职业也不是很理想,在省城某一所中学的校办工厂搞后勤。所以,在兄弟姐妹中间说话做事,难免总要流露出一点“自惭形秽”的情态。其实,家里没人计较她。只是自己心里总存着那份压力,拂之不去而已。

贡志和知道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容易让她真的相信他是来求助于她的,于是迟疑了一下后,拿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在自己的大姆指上狠狠地划了一刀。即刻间,手指上鲜血直流。这时,根本不可能睡得着的珍珍悄悄地从自己的房间里溜出来,想找二舅玩,突见此状,一下便吓得尖叫起来。贡志英忙抱起女儿,送回儿童室,然后又赶紧跑来,找出药棉捂住志和鲜血直流的手指,颤颤地斥责:“犯什么浑呢?还是在社科院工作的大知识分子哩!”

“这件事非同小可……”

贡志英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贡志和:“……那也不至于开这种玩笑……”

贡志和见志英仍认为他是在跟她“开玩笑”,便再一次伸手去拿水果刀。

贡志英忙去夺下刀子,慌慌地叫道:“你干吗……你想干吗?”

贡志和正色道:“你必须端正态度,认真对待我们今晚这次谈话。”

贡志英脸色苍白,连连应道:“端正。端正。”

贡志和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来找你。我的确需要你帮忙。这件事,除了你,没有人能帮得上我的忙……你觉得,这一两年,特别是从大哥牺牲以后,嫂子有什么变化吗?”

贡志英一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爸去北京,她非常反常,把车都开到马路边上去了。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对那天的事,嫂子本人已经解释过了嘛。当天晚上她接到许多朋友打给她的电话,都说爸爸可能要被免职,她着急上火,一时没控制好自己,出了车祸,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嫂子是那种容易让自己精神失控的人吗?”贡志和冷冷地问。

贡志英略略一愣。倒也是,嫂子除了为人谨慎,谦和,宽容,她还具有一些别的女人所不具备的长处,比如遇事特别冷静,理智,尤其是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贡家所有人,包括大哥都非常佩服的。就拿志成牺牲这件事来说。志成是在做新型导弹推进器试验时,突然出事牺牲的,可以说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不可能有什么征兆。这种毫无思想准备的重大打击,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可以说都带有“毁灭性”,一时间心理上都很难承受。修小眉当时的确也非常非常痛苦。但是,应该承认,整个善后过程中,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行为。尤其在公众场合,她把自己内心的痛苦都控制在很有分寸的范围里;在那么大的一种打击下,她照常开着车上班下班,都没有让手中的方向盘失去控制!而这一次却失去了控制。为什么?“你总不能说,她对爸爸的感情要远远超过对大哥的感情?”贡志和在做了上面那些分析后,这么说道。

“别胡说!”贡志英狠狠地反驳,很不满意地瞥了志和一眼。

“是啊!如果我这么认为,那就是胡说,是一种亵渎。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原因何在?那天晚上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冲击,击溃了嫂子那么完善的一张心理自控网呢?”“你说呢?”贡志英实在不明白,二哥为什么突然间拼命地要在找嫂子身上找“茬”儿。“还有一点,也让我觉得有些反常。嫂子平时最听爸爸的话。大哥牺牲后,在家里这么些兄弟姐妹中间,爸也最信任嫂子。但那天,爸一再叮嘱她,不管是谁向她请假要离开枫林路十一号,都不要准假。但她最后居然准许志雄离开……”“这也能算个事儿?”“你觉得这不算个事儿?”“谁都会有心软的一瞬间……尤其是我们女人……”“你不觉得还有那样一种可能,嫂子当时她自己也希望志雄能出去把爸爸可能被免职的消息去传递给某一个人?”“你在编小说呢?那几天她身体特别不舒服,经常头晕……这也可能是那两天里她心态特别不稳定的原因吧……她找她们医院的内科大夫还开了药……”“你相信这种说法?”“她给我看了她的病历记录。”“她也给我看了。但病历卡上的这一段记录是伪造的。”“伪造的?你怎么知道是伪造的?”“给她写这段病历记录的那个内科大夫也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找他核实过。”“他不承认那段病历是他写的?”“不,这段病历确实是他写的。但是据他说,他是应大嫂的要求写的。而那天,她根本没有病。”

贡志英完全愣住了:“你……你暗中在调查嫂子?二哥,您这是为什么?就算她在‘伪造’病历,又怎么了?要说‘伪造’,我也伪造过。如果你愿意把这种行为叫做‘伪造’的话,我想中国至少有一千万人伪造过自己的病历。小老百姓让大夫帮着撒一点谎,不就是为了上单位领导那儿蒙几天病假,干点私事儿呗……中国的小老百姓不就是这点能耐么?”贡志英说着说着真有些激动了:“……你还在秘密调查谁?你是不是要我去帮你监视嫂子?让我给你当克格勃?”她大声斥问。

“不是监视……”

“这不是监视是什么?这都不算监视,那,什么才算监视?你应该明白,除了爸爸妈妈,大哥大嫂一直是我们全家最受尊敬的人。大嫂虽然是外姓人,但她对我们这个家的感情,为这个家所付出的心血,比我们都要多得多。尤其是大哥牺牲后,她在我们家真的是拥有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时候谁要敢伤害大嫂,全家人都会饶不了他!二哥,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门诊了?”责问到最后,志英都快要哭了。她心里非常难受。她不明白好好一个家,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发生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说完了吗?”等志英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贡志和问。

贡志英扭转身去,不理贡志和。

贡志和沉吟了一会儿:“好吧,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我也只能把什么都跟你说了。大哥牺牲前,曾经跟我长谈过一次,说到嫂子的一些情况……”

贡志英一怔:“嫂子的一些情况?他为什么要跟你谈嫂子的情况?”

“很长时间以来,我和大哥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个好习惯,每隔一段时间,比如一年半载的,就要长谈一次,交换一下对各种问题的看法。这个习惯从我们俩在北大读书时就开始了。有时候,国内外发生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我们也会临时找个时间,凑一块儿,交换各自的看法……那天晚上,原定的话题并不是要谈大嫂。但谈着谈着,怎么就谈到了她……”“大哥为什么要跟你谈自己的妻子?难道他预感到自己要出事?要……一去不回?”“不是他有什么预感。他说他早就想跟我说说这件事了。但……总开不了口……”“到底是什么事?”“你得向我保证,在没得到我允许之前,不把我今天告诉你的事,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嫂子本人,也包括爸爸在内。”“有那么严重吗?”“保证。”“我……保证……”“说坚决一点。”“你怎么那么多事儿?”“说。”“我保证。”

然后,贡志和就把那天晚上贡志成跟他说的那些情况,一五一十地对贡志英说了。但在两个关键之处,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吧,他保留了没说。一,他没告诉贡志英,大哥发现修小眉跟张大康有相当密切的来往;二,他没告诉贡志英,某一天的晚上,大哥曾在修小眉的手包里看到过一张十五万元的银行存折。第二天,这张存折就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有在他们家的任何地方出现过。

贡志和说了大约五十分钟,反来复去所说的,主要是在告诉贡志英,大哥和嫂子的关系绝不像家里人从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和美,协调。而且大哥怀疑嫂子参与了些不正当的经济活动和政治活动。“大哥说,嫂子的心其实并不在他身上。这一点尤其在这一两年表现得尤为突出……”

贡志英完全傻了。完全呆了。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突然醒过来似的,直瞠瞠地看着贡志和问:“怎么证明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确实是大哥牺牲前亲口告诉你的;怎么证明,这的确是大哥本人对大嫂的怀疑?怎么证明这不是你编造的?”

“怎么证明?谈话现场只有我和大哥。当时,我也不可能对大哥搞现场秘密录音。”

贡志英一下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拿不出证据……你拿不出证据!!我的二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样的事能乱说的吗?这事太重大了。太重大了。我不能只凭你这么一说,就相信这些话是大哥说的。大哥大嫂一直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大哥牺牲后,大嫂那么痛苦。这么多年,她对我们大家又那么好……她当了那么多年的牙科大夫,历来为人谨慎,谦和,宽容,无论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没有一点点野心。她怎么可能背着爸爸、背着大哥,背着我们这样的家庭,去参与那些不正当的经济活动和政治活动,又跟什么张大康缠和在一块儿?而且提出这种怀疑的恰恰是最了解她、也是最爱她的大哥。你怎么让我能相信你说的这一切全是真的?”

“志英,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我不能冷静!不!!我不听你说!!!”贡志英哭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