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长毛”来了!(1)-李莲英

六、“长毛”来了!

“长毛”举旗造反,官兵围剿镇压……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官兵逼着老百姓去割死去的“长毛”的耳朵、鼻子……,小李莲英和他爹也被逼着拿起了刀……

小灵杰在老爹不管不问的情况下,舒舒服服地过到了大清咸丰三年十月,小家伙再有两个多月就满五周岁,按农村里一般算虚岁的方法,就应该说是六岁了。设计制服邓二孬的事儿先让他牵肠挂肚地后怕了一两个月,嗣后又热血澎湃了半个来月,这一段他一直在想老爹是否太老了点儿,老得已经不中用了。屁大一点小事在他看来比在天上捅个大窟窿都吓人,就说苞谷的事,老爹到邓家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呢?苞谷还是扔在邓家大院里,还是我,老爹这个最争气的儿子,瞒着老爹一出手,三拳两脚下来,净赚了十来车苞谷,人呀!太软弱就会受人欺负。小灵杰自以为已经懂得了人活在世上的定义,那就是谁惹了咱,咱就跟他干,明的不行咱来暗的,制服不了咱一命抵一命,没啥好怕的,所以十月的前半个月小灵杰实实在在同皇帝一样,悠哉悠哉,整天背着手在村里转圈,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哈哈大笑,就是没有愁眉苦脸。大家伙同他开个玩笑,他笑得更欢,同周铁蛋他们仍旧密切联系着,只是节气快到了十冬腊月,地里活忙得差不多了,小家伙得了空闲,能聚到一块了,能玩儿的却也少而又少,几乎没有了。

小灵杰记得很清楚,是十月十一晚上,子牙河突然百年不遇地在秋冬之交发了大水。那天上午他和周铁蛋在河边的枯草里躺了半天,捉比较大个的蚂蚱。那会儿子牙河还有气无力的像挨了刀之后躺在地上喘大气的猪,浅浅的河水连河心根根兀立的枯草根部都埋不住,更不要说把它们冲倒了,河水暗绿色,像墙角阴暗处的青苔,微微有恶臭味,半死不活地抵着河床缓缓地向前流,不起一点波浪,只有在枯草前面形成一道道叠在一块的波纹。据周铁蛋说,他老爹一次酒醉后甚至说让他看好河水的深浅,等那天水见底了,要赶快回去告诉他,他好来挖沙,赚钱给他买衣裳穿。小灵杰不晓得河底挖出的沙还能卖钱,但他同样相信子牙河不久就要干涸,他只是想等到河水涸到只剩臭青泥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挖出些滑溜溜的泥鳅,那是他三岁以前吃过的最美的佳肴,可惜老爹只给他逮过一次,还只逮了十多条,小得像他的小指头,兄弟们一分,他只分了三个。吃完了他让老爹罢去逮,老爹说逮泥鳅得等水涸得差不多了,一眼能看见烂泥上麦粒大小的孔洞,你看准了,如果有泥鳅在里边,孔洞上面会有一堆小气泡,顺着孔洞挖下去,肯定能挖到不少。老爹逮泥鳅的话他一直记着,一直想再吃一次泥鳅,子牙河水总是不干。这些天他心情愉快,所以挖空心思想方设法让自己快活高兴,小时候吃泥鳅时候流下的口水自然而然就被快要见底的子牙河勾出来了。

就是那天晚上发了大水,他后来听老爹说,大约是刚交着子时,他那天特别累,睡得早了些,发水的时候磕睡也快睡完了,所以醒得很快。好像是爹妈一直在商量什么大的问题,还争吵了一番,睡梦中他被窗外雷鸣般的声音惊醒后,看见爹妈都正竖着耳朵神色惶急地听那声音,脸上的红潮还没退去。窗外的响声小灵杰还从没听过,像是蔡爷爷故事里讲的千军万马铺天盖地掠过战场,又好像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和放大的爆竹爆炸声,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事,看看爹奶,两个人都屏着嘴面带忧色,天地间一时都被这种至大至刚的响声充溢了,小灵杰感觉到自己家的房屋似乎就被裹在这巨大的响声里,大地和房屋都被这响声压迫得微微颤动,房梁上的浮土无声无息地往地上飘落,一大块一大块的,轻盈得像冬天的雪花,像春天的柳絮。

小灵杰觉得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聋子,耳朵里只有“隆隆”的震颤,那不是平时他能听到的任何声音,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击他的耳鼓,爹妈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几个兄弟也醒过来,挤在一起惊恐地瞪着眼睛。

小灵杰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认为只有在梦境中才可能有这么虚幻,这么不真实,他下意识地照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钻心,咬过的手指上牙痕赫然血红,不是做梦,小灵杰愣住了,不是害怕而是惊奇。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鸣锣声,一个低沉微弱的男人声音随后响起,仿费是周铁蛋他老爹:

“乡亲们都起来啦!子牙河发大水啦!乡亲们快起来呀!

子牙河又发大水啦!”

mpanel(1);

男人的声音很沙哑,仿佛是叫得声嘶力竭了,但是听起来却很小,小得还不如夏夜耳边绕着飞的大个蚊子的哼哼,还有锣声,小灵杰敢打赌说那的的确确是锣声,是平时听起来震耳欲聋的锣声,但在耳朵里响起时也是小得异常可怜,小灵杰再次怀疑,不,应该说是认定,自己的耳朵突然聋了,一切一切在那时的小灵杰心里都很不真实,但是他的确不是在做梦,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想要发泄。

老爹终于幽幽地长叹一声:

“老天爷真的不让老百姓活了,十冬腊月发大水,难道真是老天爷要狠心把李贾村给毁了吗?李贾村人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上天啥债,唉!老天呀老天,老天呀老天。”

老爹说完便披衣下床了,小灵杰觉得老爹一下子苍老了一二十岁,一件褂子抖抖擞擞穿了十多下愣没把一只胳膊伸进袖子。曹氏帮丈夫把衣裳穿好,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丈夫说话:

“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图个舒心,图个不受气,图个能挺直腰板站到人前。现在要有个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的,真熬不过去,也算是享过几天福,这辈子也值了,阎王爷让谁五更死,他咋撑也撑不到天明去,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儿,任他怎么折腾吧!一人就一条命,真要了就给他。哪儿的黄土没有埋人?谁都要死的!”

爹妈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小灵杰看见他们嘴一张一合的,努力去听,才听了个大概,那声好像隔了很远很远传过来的,虚无漂渺、好像有一阵微风就得将那微弱的声音刮跑。

爹推开门走了出去,又重重地把门闩上,开门的当儿小灵杰的耳鼓被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巨锤重重敲击了一下。他几乎在床上坐不稳当,老五已经扑到妈怀里瑟瑟发抖,还在使劲地往里钻,拱得妈身子一晃一晃的像是要跌倒,老大好像不怎么害怕,傻傻地坐着,老三老四闭了眼,从两边一人抱住大哥的一只胳膊,坐得稳稳当当的大哥这时成了兄弟俩的保护神。

小灵杰在屋里扫了一圈,胸口更加憋闷得慌,他觉得他现在处在一个死人的世界,他需要生机,需要活力,需要有人大声和他说话,那怕把他的耳朵震聋他也心甘情愿,他真的不愿意呆在墓穴一样的屋里了。

小灵杰旋风一样地拽开门跑了出去,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好像听到妈叫了他一声,应该是让他回去的,他没有理会。

屋外无星也无月,但是却不太黑,平时熟稔得像自己的手指一样的大门,院墙,自家的堂屋,门外的苞谷杆垛,凸凹不平的小路,小路的旁边耸起的土堆,都像是中了邪似地,陌生而怪异,小灵杰不知道是自己在颤抖,还是他们都在颤抖,很明显的颤抖。他想象自己现在是坐在一辆行驶在崎岖小路上的牛车里,赶牛车的老大爷,和气喘吁吁的老牛还有老大爷驱牛飞跑的清脆鞭响就躲在他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地方,但他们确实都存在,小灵杰心里告诉自己并强迫自己相信确实如此。

乍一出屋,小灵杰被一种扑面而来的突如其来的威严惊得倒退了三步,眼前仿佛存在于梦中的空气里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他不知道这力量来自何方,鼻孔里嗅到的是一种类似于泥土气息的潮气,很清新却有股鱼腥味。他的脸上好像被一阵微雨触碰了一下,湿湿的凉凉的,他知道子牙河发了水,是外面那个沙哑的声音告诉他的,他知道老爹此刻应该就在河滩上,“发大水”对他是一件很刺激而又新鲜的事儿,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只有全心全意的好奇,他出了门便往河滩方向跑。

土腥气越来越浓,像冬天早晨化不开的雾气,大大小小的水点好像就在前面等着他,越往河滩去就越大越密,打得脸生疼生疼,他闭了眼,觅着那越来越强的震颤,卯足了劲往前跑,他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到河滩上去,那一刻他觉得河滩上有他许许多多不明白但却日思夜梦的东西,那里将是他最后的归宿,像秋叶终究要溶入大地,像一粒种子埋入土壤才能长出嫩芽,他要在那震颤的中心托胎换骨,成为另一个他向往的全新的自己。

小灵杰忽然间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抓了起来,胳膊抓住的是他的肩膀,他被顺势惯在地上,地上湿透了,他倒在一片水洼里,第一个感觉是凉意“嗖”一声弥漫了全身,然后才是疼痛,他闭了眼也知道疼痛的地方是那五个指头印,别的地方只有凉,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以雷霆万钧之势被疾风和冷雨塞入他的耳朵:

“你个臭小子,找死呀!快点回家睡觉去!”

他听出那个人不是老爹,他睁开眼,一条条小溪从他头发梢上流到脸上,缓缓从额头流向面颊,在下巴集合,钻入脖颈,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但那是土灰色的雾,霎那间仿佛他脱离了躯壳,就站在倒在地上的躯壳面前。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一切动作,他伸出袖子抹了把脸,把他掼到地上的人已经跑开,眼前还是一片雾气腾腾,但那雾没有冬日里的雾那么虚无漂渺,那么温柔,冬日的雾轻盈而柔软,像妈妈抚摸他的手指。眼前的雾凶狠、厚重,浑沌而且残暴,似乎蕴藏着数不尽的杀机,像老爹扬起的厚厚的、粗粗的、骨节突出的手掌,他害怕那雾里忽然会杀出铺天盖地的清妖,他的听觉一下子又恢复了,他听见被压在雾底的嘈杂人声,他听不清楚他们吵嚷什么但他听得见,而且在他听见的同时雾气被硬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大口子里蹦出许许多多黑色的、蠢蠢欲动的小人。他很奇怪人咋会一下子变得这么小,像雨天来临之前忙忙碌碌往高岗上搬家的蚂蚁,他看见了周铁蛋的老爹,老头子手里提的锣被疾风吹得飘扬在腰间。

真是发大水了。眼前那片雾就是水浪在兴盛,在跳跃,在撒娇。小灵杰几乎要被这壮观的场面钉在烂泥里了,他在那一刻真的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扑上去抱住那浪尖,让浪尖把他掩埋,把他带走。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像神话里说的金甲神人,坦荡荡立在天地之间,而眼前的大水就像他小时候撒泡热尿汇成的泥沟。但瞬间他又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在子牙河里翻滚的浪潮面前,他渺小的像只蚂蚁,他只能仰着鼻子去闻浪涛的气息,而无缘与他乘长风、破巨浪,一往无前地扑到河滩上碰个粉身碎骨。虽九死而无悔。

天快亮了,时间在紧张、新奇和颤栗中偷偷地把目光从浪尖上漏出来了,日头也是浊黄的,像煮熟的坏鸡蛋的蛋黄。

河水还在咆哮,还在翻滚,河滩已经被淹没了一大半,小灵杰常常躺在下边晒太阳的那几棵柳树在巨浪中痛苦地抽搐,很快就要被连根拔起。

日头一步一步顽强地向上跳,跳到浪尖再也够不着的地方时,那几棵柳树已经被彻底淹没在河心了,有两三棵很有可能已经被卷走。剩下的也只在稍稍平静的水面上飘浮几根柔枝。守在河滩上的人脸上忧色更重,有几个甚至已经跪在泥土里边磕头作揖边放声大哭,嘴里还嘟囔着让老天爷开恩给穷苦老百姓一条活路。

小灵杰是被老爹发现后扯回家的,老爹乍一看到他的眼神像看到一个死鬼,嘴里还骂了他一句:“日你娘的,你来凑啥热闹。”不由分说就把他生拖倒拽回家了。

整个李贾村白天的气氛很惊恐,每个人都惶惶然地寒着脸神秘地说话,女人们也不再怕被清妖抓去“逼奸”,一个个怀里抱着小孩手里扯着小孩站在自家的大门口向河滩方向张望,眼神都像受伤的野兔,村子里留的青壮年男人不多,他们都明白如果要是上天要降罪李贾村,他们必须昂首挺胸地含笑死在自己的女人前面,他们知道以前他们可能不太宽阔的肩膀此刻是女人憩息流泪的最好依靠,惯于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农人在洪水到来的一刹那似乎全都看破了生死。男人们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或是麻木,他们都扛着粪叉铁锹之类农具无济于事地站在河滩上,咆哮的洪水就在他们脚底打转,女人们呆在自家大门口翘首期待着丈夫从河滩上回来,不管是活人还是被人抬着的死尸,她们都能承受,生离死别在此刻的她们眼里已经成为儿戏,成为过眼烟云。她们虽然惊恐,但并不愿逃避,她们已经做好了葬身鱼腹的所有准备,没有谁能让她们放弃生养她们的土地逃往他乡,她们没有充足的时间考虑这些,人在遇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时候最早想到的往往不是逃避,而是抗争,那怕她们知道所谓的抵抗只可能是杯水车薪、以鸡蛋碰石头。妥协的想法都是在痛苦的长期折磨和煎熬中产生的。她们还没有想到,李贾村人的心里此刻都只有一声长叹!该来的总是要来,逃是逃不掉的。

小灵杰跟着妈妈和爷爷、奶奶站在门口,也在向河滩方向张望。那地方仍然声如雷鸣,听不到任何由人发出来的声音。村里的青壮年男子似乎已经全部被巨浪吞噬,天上一个黄渗渗的日头,像半熟的苞谷饼子。晌午头早过了,没有谁想到回家做饭,大家都瞪大眼睛凝视着死亡的突然来临。河滩上的男人时而有回来的,一身的泥水,满脸的疲倦,不停歇地说两句话,就又掉头回去了。消息无非是:“水涨到河滩上沿了!”“邓财主家的后院门台被埋住了。”“最迟不到喝罢汤……。”

每一个带回来的消息都让候在门口的女人们骚乱一阵,她们奔走相告,碰头谈论,语气就像平日里猜摸东家的闺女偷了汉子西家的媳妇红杏出墙一样。谁都知道最迟不到喝罢汤是指的啥!那时候整个李贾村将被一片浊水卷跑、吞没、掩埋。那时候水面上飘浮的将只有人尸而没有活人。此刻村里已经有了黄浊的小流,沿着路面蚯蚓一般地缓缓往前爬动,爬到院里爬上门台,爬进屋门,但是没有人去理会,大家的神经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麻木,他们的所有思维全都被简简单单的一个“死”字覆盖、包围、吞噬。他们的脑海里就只印着一个“死”,他们像等待一次再平淡不过的聚会或者下地干活一样等待死亡,一点也不急迫,一点也不激动,一点也不慌张,他们认命了。

小灵杰没有再找到借口跑到河滩上去看一下,周铁蛋家住得稍靠村后一点,泥水淌到他们家门口时他跑出来玩了一会儿,说是他妈让他出来再跑跑玩玩,想找谁玩就找谁玩,不回来也行。周铁蛋没说他妈说这些话时是咋样的神情,反正小灵杰他妈听到这些后眼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可是没有流下来,她凝神考虑了一会儿也放小灵杰走了,只是嘱咐他别上河滩上去,其余那儿都行。

这时候真是没啥玩的,小灵杰和周铁蛋踩着泥水“扑嗒扑嗒”从村前走到村后,又叫上了狗柱、栓柱他们一群,到村后一看,裤腿上全是屎黄色的泥点。

一群人找了个没泥水的高岗坐上,拍打了拍打裤腿上的泥水,再无声息,谁也不说话,都耷拉着脑袋像是刚在家挨过打。小灵杰不知道此刻他们都在想什么,反正他自己是无所畏惧,夜半到凌晨的大水此刻还在他心里奔腾怒号。他相信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昨夜的情景,如果能活下去的话。可惜他从每一个大人小孩眼里看到的都是死亡,不管是平静的还是恼急的,不管是害怕的还是听天由命的,他不明白,既然大家都要祭河神,喂王八,为啥有些人能平心静气,有些人就战战兢兢。老天爷给予每个人的心情难道自出生那一天就不一样吗?他感觉不出来,洪水面前每个人逃得性命的可能性都是一样的,丢掉性命的可能性也都是一样,至少在目前的李贾村,小灵杰找不出来有哪个人能够十拿九稳地保住性命。从邓家院门口经过时看到的一幕让他不自觉产生一种残酷的报复式的快意。邓财主换了长工的破衣裳捋着袖子正慌里慌张往河滩上跑,他的几个大小老婆在门口筛糠似的抖做一团,他的独生宝贝儿子也挤在中间,好像是正在哭。小灵杰领着一群穷孩子昂然从邓家大门口走过,说实话,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理直气壮地从邓家门口走。上天给予每个人的福分是不同的,但在灾难来临前每个人生和死的机会都是均等的,有钱的,也就是有福的也不可能把钱投进水里,就能逃得性命,他们照样惊慌失措,照样束手无策,照样得死。然而,相比之下,这些人似乎更难心平气和地去死,因为他们享过福,他们更了解活着的好处,所以他们死时会更痛苦。小灵杰此时心里忽然有股怒火,灾难面前其实还是不平等的,如果让他享过邓二孬那么多的福,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情愿第一个被洪水卷走,或许老天给予穷人的就只有临死之前片刻的宁静,而富人没有。这可能就是上天的施与,富人享够了福死前要害怕,穷人没享过福死前却坦然。……。

日头已经使尽了往上爬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坠到树梢、树干、树根,冷风又呼呼地吹了起来,没有人说冷,有人在不停地颤抖,牙关格格地响,黑夜像一口装满恐惧和害怕的铁锅,把李贾村慢慢地扣在下面,扣得越严,恐惧和害怕就越多。有人突然哭了起来,在寂静的人群中显得极为刺耳。小灵杰觉得一颗心突然被哭声击沉,沉入天底深渊,他相信,哭声很快会连成一片,这次不是初进鬼地那次,他没有任何办法制止,除非告诉他们大水并没有啥大不了的危险,可是谁都知道这不可能。小灵杰平静心神,等着震天的哭声把自己淹没。

哭声可以腐蚀斗志是小灵杰听蔡爷爷说的。那是天兵天将攻打长沙时,天兵天将只有六千人,而清妖却有五万,那一仗打得很惨,负责攻城的萧王爷也中炮丧命,群龙无首。城上的炮弹一颗接一颗,多得像秋天的蚂蚁,就跟在天兵天将的身后“轰隆轰隆”地炸,走一步就要有十多个兵将倒下再也起不来。那时蔡爷爷还是个小头目,手下一二百号人都是他们帮会追随进来的,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兄,他们逃到一个土坑时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下了34个,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只有眼睛是黑白分明,牙齿还是洁白的,连衣服都成了土灰色。34个人挤在土坑里,土坑是个死角,城上的炮虽然把坑上沿的土崩下一大块一大块的几乎把他们埋住,却绝对不会打到他们身上。那时候每个人都认为这下死定了。都是堂堂七尺男儿,既然认定了必死无疑,也没啥好怕的,大家那会儿都很悠闲,谈天的谈天,说笑话的说笑话,独自想心事的想心事,谁都没有怕的意思。坏就坏在一个兄弟突然想起了家里年迈的爹妈。他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扫荡清妖,让爹妈过几天好日子,这下完了,蔡爷爷说他敢肯定那个兄弟绝对不是怕死,但他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了。起初大家都骂他没骨气,是个孬种,丢兄弟们的人,也丢天兵天将的人,他还哭着分辩,说兄弟们冤枉了他。大家想想也是,平日里两军交峰,那兄弟冲得比谁都靠前,受的伤也比谁都多。大家不再骂而改为劝,但是劝着劝着又有人抽泣起来。炮弹仍是一颗接一颗地在四面轰隆隆响,坑里的哭声一会儿就盖过了炮声。再过一会儿,有几个兄弟就边哭边疯了似地冲出去了,拉都拉不住,瞬间之后就有几根断臂残腿血淋淋地飞进了坑里,有一个兄弟边冲还边叫,说兄弟绝对不是怕死,是忍受不了等死的味儿,先走一步了。那次留到最后逃得性命的就只有蔡爷爷和他的那个病兄弟,其余的人都先后冲出去挨了炮。那兄弟因为攻城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没有受到感染。也正是因为有他,蔡爷爷才没有冲出去,他要和最后一个兄弟死在一块,他不能丢下重伤的兄弟先走。奇迹般地,炮停之后,他们从死尸堆里挖回了一条性命。

女孩子们的哭声更容易传染,没有多久高岗上就一片哭声了,大哭的,抽泣的,有捂着嘴不愿出声示弱而噎得直打嗝的。周铁蛋坐在小灵杰旁边皱着眉头问他:

“头儿,咋办?看来还真没有不怕死的。”

话没说完他也带上哭音了,小灵杰竭力抑制自己鼻孔还是发酸,眼睛发胀,他竭尺全力瞪大眼睛,他害怕一闭眼泪珠就会被挤出来。

局面正在不可收拾的时候,村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吼声,那是只有被死亡之手抚摸过的人才有可能发出的狂喜吼声。或者不该说吼,没有任何一个词汇能够准确恰当地形容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声音,像人声又不像。小灵杰在哭声中立刻就捕捉到了那一丝与众不同的声响,那声音远远地传来仍是气势不弱:

“水退了,我们得救了,老天爷开眼了。”

哭声立刻就停止了,只剩下那声音一遍一遍地在空旷的田野上孤魂野鬼似地游荡。每个人都抬起头竖着耳朵听着,忘了哭泣,忘了一切,哭泣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完全不关乎内心情感的下意识的发泄,泪水一经流出眼窝便不再受大脑控制,他们只是为了流泪而流泪,甚至可以说是因为流了泪而流泪。他们的大脑在流泪时一片空灵,他们的耳朵在流泪时比兔子都要灵敏。他们那时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想了,就是没想他们是在哭。

大家都呆呆地听那声音,高岗上死了一样地静。那声音甫歇,一大片杂七杂八的呼儿唤女声就在明晃晃的火把指引下向村后来了。小孩们陡地爆发出一声大喊,瞬间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小灵杰和周铁蛋仍然呆呆地坐着,望着过来又回去的火把出神。

小灵杰回到家时候家人还没吃晚饭。村里人此刻都在大喊大叫,大哭大笑、没有人有心情在这个时候做饭。他们被大水实实在在地捉弄了一把。劫后余生的狂喜把他们的神经折磨得几乎要崩溃,要发疯。水是喝罢汤时候以后稍退的。那时候邓家的院里已是一片汪洋,稀乎乎黄澄澄的一院子泥浆。

男人们都坐在浪头扑不着的地方抽着旱烟聊天,似乎是在田间劳作累了几个人互相一招呼聚到地头坐在锄把上解乏的模样儿。大家伙儿聊得很有兴致,没有人去看子牙河里的水情变化。邓财主也忘了身份一屁股坐在人堆中间的水洼里,高声大气地说话,唯恐大家听不见,大家也都原谅了他平日的不对。反正也没剩几个时辰活头儿,不管有啥过不去的此时再念念不忘只能说明你的鼠肚鸡肠。注定只要活着就得和黄土地打一辈子交道的农人们都有着和大地一样宽广的心胸。

天黑下来时,大家都聊得差不多累了,屁股在水洼里泡得也成白豆腐了。一个翻身站起来的农人有意无意往河里一看。禁不住惊呼出声。大家伙儿这才想起他们坐在河滩上的职责和使命是看水。转过头去,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服贴起来了,没了一击丈把高的浪花,也没了勇往直前的气势,只剩“黑”波荡漾的一片片大水在白天最后的一抹光影里粼粼地闪耀着怪导的亮斑。仅存的一棵大柳树从水中顽强地探出几根光秃秃的枝桠,在水面上划出亮亮的皱纹。

人们都惊呆了。好半天,好半天,“卟通”“卟通”有几个人跪在泥地上了,泪水不知不觉中已流了满脸,河堤上一片喃喃的祈祷声: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老天爷睁眼看咱们黎民苍生了,苍天有眼啊!”

然而苍天的眼力好像并不太好,有可能是年事太高,老眼昏花了。李贾村人“卟通卟通”狂跳着的心还没有从嗓子眼回到胸口,十月十三那天,大多数李贾村人刚刚吃过十月十二晚上的饭,躺在床上还没入睡。另一个可怕的消息就又在李贾村上空焦雷一样炸响了,消息很是骇人听闻:“长毛就要来了!”

传出消息的是鬼地住的大清兵。那天凌晨一骑快马卷进了李贾村。骑马的兵马都没来得及下,直接打马冲进了邓家的四院。李贾村人昨晚都高兴得过了度,家家户户都没关大门。马上的兵和骑的那匹马都成了泥塑的神胎,只有兵的脸上还能看得出眉眼。兵不用敲堂屋门邓家四院看门的老刘头就出来了,一看院里塑了一个“泥马渡康王”的神像,吓得一哆嗦,要不是兵的嘴快叫住他他就跪下来把头磕地上了。这头一磕不出两个时辰康王爷显灵保佑李贾村合村平安无事的消息将插上翅膀飞进每一户人家,不出四个时辰河滩上将会香烟缭绕,李贾村的善男信女将会倾巢而出答谢康王爷再造之恩。兵显然累得不轻,话都说得一节一节的连不上气;“我是保境安民的官兵,快把村里男女老少都集合在一片空地上,我有话讲,记住,一定要快,要快!快!快!”

兵的话刚说完一屁股就坐地上了。老刘头还没从想象的那个神话中清醒过来,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地叫了几声“军爷”,军爷张着大嘴扯风箱似地喘气就是不理他,老刘头讨个了没趣屁颠屁颠跑出去叫人了。

老刘头随身带了面铜锣在村里大街小巷敲了一遍,又叫了几声:“老少爷儿们,有军爷要训话啦!大家伙儿赶快起来到河滩上集合啦!迟了就要受罚啦!”叫完后老刘头又回到四院复命。军爷已经歇得差不多了,正端着一铜盆凉水往自己头上倒。老刘头不敢打搅,一边呆着候命。军爷不愧是官家人,爱清洁得紧,“哗啦哗啦”地往身上泼了十来盆水,才算满意,又舀了几盆水把马身上泼了一遍。把老刘头可惜的咋舌瞪眼,满满一缸水他得挑十来挑,少里说也得费三四个时辰,军爷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他洗进去了,还洗得院里泥渡鞋口,乌烟瘴气的。

军爷给马冲完澡,自己连打了两个喷嚏,看来是着凉了。

打完喷嚏,军爷把铜盆“哐啷”往院里一扔,冲一边战战兢兢的老刘头说:

“人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咱们就开始。”

人早到齐了,老刘头那面破锣一开音,李贾村的青壮年就至少跑出来一半,以为是大水又涨了。待老刘头把缘由一说,大家伙儿这头松的线那头就又补上了。骑马的军爷也不是好缠的主儿,大家伙儿唉声叹气着各回各家呼儿唤女,穿上衣裳,不一刻在河滩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大家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当然其中有几个见多识广的“场面”人物猜到军爷的到来可能和长毛有关,但话都憋在自己肚里,不敢往外头说,说了怕当场吓死几个,然后再上来几个强悍的怪他捕风捉影落井下石而饱打他一顿。眼下李贾村的这帮老百姓,刚从一个死神的圈套里蹦出来,气都没喘。再给他们一闷棍,能承受的了的恐怕没有几个。

军爷一步跨出院门风一吹又打个了喷嚏,本来花脚蚊子一样正哼哼得来劲的人群立刻凝固成绝对的寂静。无数双惊惧、疑虑、害怕、担心甚至敌视的眼光一齐钉在那位军爷和随后跟出来的老刘头脸上。

军爷先是很优雅地向大家伙儿摆了摆手,然后是用手捂着嘴咳嗽,再往下是几声乌鸦式的干笑,最后才把身子靠在马背上开了腔:

“诸位父老乡亲、叔伯兄弟,老少爷们儿,大家这两天辛苦了,确实是辛苦了。这个……这个……,不过嘛!不瞒大家说,更辛苦的还在后面,为什么呢?有人想必已经知道了,就是长毛,让天下苍生涂炭,让大家伙儿过不上好日子的长毛就要过来了,嗯!就要到咱们大城来了!”

人群突然像油锅里撒了把盐,“噼里叭啦”地炸开了,军爷不怎么经意似乎就听到有人粗声粗气地骂他王八羔子,而且还要阉了他。军爷知道此刻不是他要威风的时候,只得连“嗯”了两声表示内心极其复杂的情绪。人群中的骂声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高,骂得层次也越来越高,有一个巨灵神似的后生就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尖说要拧掉他的脑袋扔到河里喂王八。

小灵杰躲在老爹的后面听出来高声叫骂的那位是狗柱他爹,狗柱他爹是李贾村有名的二杆子,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拐弯,有啥说啥,从来没有花言巧语,你要想从他嘴里听句好话比上天都难。

军爷“嘿嘿”地陪着笑把狗柱他爹推回人群,嘴里一个劲唠叨:“这位大哥,我也是没办法,上头有命令让我传达这个意思,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这位大哥先熄熄怒火,一会儿我再找你聊,啊!就这么着了。”

狗柱他爹半推半就地车转身进了人堆,军爷再次打喷嚏,再次清嗓子,接着往下说:

“诸位都先松口气,息息火,容兄弟把话说完,嗯!这个……,这个,这次长毛途经咱们大城,不是打了胜仗往前冲,而是吃了败仗往后退,往老窝退。诸位请放心,长毛这次不会动大家一根毫毛,兄弟的意思是,希望诸位和兄弟一道,通力合作,赶跑长毛贼,保境安民,嗯!就这么多,我说完了。”

小灵杰挤在人堆里后半截话一句没听见,不过那句“吃了败仗往后退”他听见了。心里不期然一震,天兵天将怎么可能吃败仗,蔡爷爷不是说天兵天将的先头部队是要打到北京抓拿清妖的头头儿吗?咋会败到大城来了。他抬头看了看老爹,老爹正低着头喃喃自语,“果然来了,果然来了,不出所料啊!”

小灵杰不明白老爹的“不出所料”是啥意思,这句话老爹至少重复了二十遍,而且一遍比一遍韵味十足,跟唱曲似的。

军爷走后,人群散去,小灵杰回到家里,坐到堂屋当门愁眉不展,他还在想天兵天将为啥也会打败仗,听军爷的口气似乎还败得很可怜,北京也不打了,想往老家跑。

嗣后的几天李贾村闹得鸡飞狗跳,驴嘶马咬。先是县衙门里的衙役坐着船过了河在邓家四院砖墙上贴了张安民告示,据认识字的人说,大意是让黎民百姓不要惊慌,各村抽出些青壮年组织团练,以备不时之需,余者仍安心生产劳作。

那个告示小灵杰没有看到,原因是县衙门的人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把它扯下来扔河里去了。李贾村人没有办团练的心思,因为告示上写的很明白,自己出钱,自己出兵器盔甲,且不说这些对于农户而言是多大的一笔开销,仅只县太爷对保境安民的态度就足以让任何存在过办团练想法的人寒心。然而县城里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办团练也由“备不时之需”改成了“着即整队出发,与官兵一道守城”了。负责到李贾村集合团练队伍的是一个长袍马褂的白胖老头。自称姓刘,是大城人。然而李贾村谁都不知道大城还出过这么一位富态的老头。老头有两个随从,都是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然而在刘老头面前却恭恭敬敬,叫他“刘训导”。刘训导先到邓家呆了会儿,外人只听见里面老母鸡凄惨地叫,想必是邓财主准备设酒杀鸡作食,给训导大人接风洗尘。训导没等着吃鸡肉便从邓家出来了,邓财主扯住他的衣裳角跟了二三十步,也没挽留住。训导的手段和军爷一样,也是敲着锣让大家伙儿集合。集合后是一番“训导”,不过刘训导不愧是“训导”,教训完之后紧接着便是启发诱导,启发诱导没有效果老先生泪就下来了,边哭嘴里还不停歇地绉文,泪光晶莹的老脸上满是慷慨激昂的神情。大家伙儿都听不懂老先生悬念的啥咒语。但是有几个人显然是被感动了。想想也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大老远跑来对着你痛哭流涕,你要还站着无动于衷,老头也太下不来台了。最先站出去愿意守城的是狗柱他爹。然后又站出去了几个,都是村里有几斤蛮力的二楞子。

刘老头将几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绉了一句文,这下小灵杰听懂了,训导说的是“国家社稷,赖君以全。”

狗柱他爹和那几个人当场就坐船到了子牙河南岸,每个人带了一把铁锹,说是要挖战壕用。村里人把几个人送走以后,聚集在河滩上谁也不走,虽然有几个小伙子企图活跃一下气氛,大家还是死气沉沉。没有谁明说,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别人在想什么,他们在想,长毛和皇帝的兵到底那一个比较好些。皇帝的兵对老百姓的态度是大家伙都直接目睹或辗转知道的,烧杀奸淫,无恶不作。长毛呢?大家都知晓长毛的兵都是老百姓出身,被逼得急了活不下去才和皇帝对着干,按理说,大家应该对长毛的好感多一些。然而,老实巴脚的农民眼里有些时候看到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责怪他们愚昧,不开化,见识短浅,不足成大事。

俗语说是这么说的,老百姓是根草,刮啥风随啥倒,农民的经历、思想境界、所受的教育等等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有太高的追求和理想,他们要的不多,只要能填饱肚子,只要能活下去,屈辱、压榨、剥削甚至是不折不扣的奴役他们都可以忍受。从他们的老祖先做老百姓的时候起,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有谁家的先人留下过老百姓的日子有那一天过得好的语言或文字记录。不管是换朝代还是换皇帝,反正都没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过。套一句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就是“兴,百姓苦。之,百姓苦。”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的老百姓是否还有为改朝换代推波助澜的热情,被改朝换代苦过不少回的李贾村人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们不会为任何一个有道明君的驾崩或者是一个荒淫无耻、骄横残暴的帝王的归天歌哭欢呼,他们只是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心甘情愿地被煎熬、被蹂躏或者被践踏。因而,排除大兵过境时造成的伤人害命的因素,他们会对任何一支队伍冷眼静观,夹道欢迎或奋起抵抗是他们不屑干的事。然而,过一次大兵意味的是李贾村至少半数的家庭失去至少半数以上的亲人,没有人会为他们的亲人的失去抱任何形式的同情,甚至连可怜都不曾有过,这是他们的祖先总结出来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血的教训,只要是兵,没有一个好东西。因而,从固有的思想意识上讲,村人对皇帝的兵和长毛都没有好感,皇帝的兵当然不是好东西,但是长毛呢?好端端地你造啥反,活不下去了就死呗,要是连死都死不成你就再活着呗!李贾村人从理性上认识不了啥样才叫活不下去,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活到了最差的份上,整日里做牛做马,忍气吞声,还讨不了半点好。然而他们从未想到过造反。也许是人的本性,除非到一定的历史特别时期,某些人借助某种借口成功地煽起了人民的战争热情,否则,谁也不希望战争,流血,死亡。人人都希望有一个和平安定祥和的环境。

长毛即将到来给李贾村人的第一感觉是条件反射式的害怕,像害怕所有他们想象或者切身经历的兵灾一样。如果能说出他们的具体爱憎,那他们会异口同声说:长毛最好别过大城,然而不可能。军爷的腔调和县衙门告示的口气都板上钉钉式地敲定了长毛即将光顾大城县的准确性。谁也不怀疑政府在这个方面作出的预见。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企盼长毛打仗归打仗,别拿着穷苦老百姓开刀,别拿他们当炮灰,别打了败仗就迁怒当地人。但这个企盼在各种小道消息的强大的冲击下,也是摇摇欲坠,濒于破灭。据说长毛除了打仗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强奸妇女和杀人,先强奸好看的,再其次是稍有姿色的,到最后只要是女人,不管俊丑,无论老少,都跑不脱被蹂躏的厄运。长毛杀人的手段极其残酷,割掉脑袋是最轻的,像五马分尸、剥皮,点天灯之类应有尽有,只要是人能想出来的办法,他们都想得到。有人说长毛的皇帝有个姓朱的侍妾得罪了他,这个皇帝一生气,将姓朱的侍妾点了天灯,具体方法是把她全身扒光,用白布条在油里浸透,然后层层裹紧,成蜡烛状,布条一直裹到头发梢上,挽成一个大结,就从大结上点火,姓朱的侍妾整整被裹了三次布条才被烧死,浑身上下的皮肉都烤化了,只剩下灰扑扑的一副骨架。李贾村人对这个传言不能不信,人之常情,你说好消息他听了未必高兴,你说坏消息他听了一定伤心。长毛既然这么残酷嗜血,李贾村人当然提不上对他们的拥护和同情,他们在眼下畏长毛如畏蛇蝎,畏官兵如畏虎狼,两者随便挑一个都会把这个不算太大的村子里的所有人送到十八层地狱,他们的矛盾心理就在于选择那一种死法,这个是再明显不过的。当长毛都是抄灭九族的罪名,皇帝给他们定的是“叛逆”。支持长毛的下场可想而知,而且即使是死后连个好名声都捞不着。支持官兵呢?也不好,大家伙儿提到官兵就像正吃饭吃着一只茅坑里常见的绿头苍蝇,恨得直想把它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却又不敢惹他。长毛再坏,他们毕竟没有亲见,而且,村人都不是瞎子,按人之常情判断,官兵是绝对不会说叛逆的好话的。村人们从这点意义上应该亲近长毛,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老百姓组成的部队,然而,万一长毛真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呢?亲兄弟还有打得头破血流的呢。再说了,历史上有多少皇帝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一旦穿了龙袍登了基之后还不是照样找老百姓开刀吗?

长毛和官兵在李贾村人的大脑里你来我往地斗个不停,稍一转念你觉得长毛好些,再那么一想不错的还是官兵。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到底想要支持那一方,或者说你对那一方的印像要稍好一些,这个问题李贾村人百分之百答不出,只有挠头。

小灵杰理所当然相信天兵天将都是好人,而对清妖则是恨之入骨,他这些看法不敢对老爹说,老爹没有去团练,也不再下地干活,整天呆在堂屋里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狗柱他爹走了半个月之后回来了一趟,说是长毛短期内还过不来,团练上发了些荤食,他舍不得吃,拿回来让老娘和老婆孩子尝尝。在家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的村人无一例外地聚在狗柱家里听他讲前线的战事,其实根本就没打起来,狗柱他爹说团练真是舒服,全县各个村都去了人,有多有少,加一块有两三千人吧!县太爷亲自看过他们,还冲他们作了个揖,让他们好好训练、打退长毛。说是训练,其实也不是训练,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他们是二百人成一个小部队,有一个教官,他们的教官是南皮县人,三十多岁,是个武生,考武举考了多年都没考上。武生是被刘训导花钱请过来的,刘训导是他们两三千人的总头,这两三千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都由他解决。武生第一天去就给他们说了,说不瞒诸位,我是为银子来的。但是给了他银子,他也不好好教练,大清早起来把他们这群团练往没人地方一带,他就回去睡回头觉去了。大家伙儿到这儿来是激于义愤,是想给朝廷出些力的、一看教官都这样,大家伙儿还穷折腾个啥,他回去睡,咱就在这儿睡,五六个人互相枕着、倚着、靠着,躲在背风的地儿,睡着也挺舒服,睡完了就回去吃饭,吃完饭再回来睡,真是舒服。狗柱他爹说到这儿伸出舌头直舐下巴颏,舐完了就冲大家嘿嘿地笑:

“你们晓得吗?我们吃饭,都是好饭,顿顿大白面馒头,时新蔬菜,隔三天两晌的就有一次大鱼大肉,随便吃,吃饱为止,那个刘训导你们是晓得的,噢!就是那个白面馒头似的胖老头。他可真有办法,我们这些人到那儿互相一说,原来全是给他哭去的。小赵庄的一个人说,刘训导在他们村哭得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也是,就他们小赵庄去的人最多,有百十个,我们吃饭穿衣花的钱都是刘训导向有钱人要来的。刘训导以前放过州官,朝廷里头都有他的熟人,有钱人谁也惹不起他,他要多少自然就给多少。至于长毛,好像是来不了啦。这些天每天都有骑着快马的兵来给刘训导送信,都是官兵战胜的好消息,刘训导高兴得合不拢嘴,对我们说僧大帅已经将长毛贼悉数困在天津静海县,不日可望聚而歼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在那儿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久,然后一拍屁股走人。”

围着听的男人和妇女心里都有丝丝的妒意,这么好的一件事咋会让这个傻大黑粗的家伙抢去了,我们当时咋就没想到去呢?这些人越想越生气,真恨不得长毛明天就一窝蜂杀过来,把像狗柱他爹之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杀得一个不剩。狗柱他爹可不知大家心里想什么鬼点子,咽了口唾沫又开始吹:

“看看,你们现在都后悔了吧!后悔也晚三春了。当初告示上写的明白,自己出钱出武器,我就不信,官家可是讲仁义的,指头缝里漏漏都够咱们全村花个一年半载的,咋会能在乎咱这点钱。我就不信这个邪,看看!看看!”

大家心里的醋意更浓,听着听着便觉得没趣、心烦。狗柱他妈跟着二楞子丈夫生了半辈子拐弯抹角的冤枉气,今儿总算扬眉吐气了,跟着丈夫充了次人物,她此刻就坐在丈夫身边,满面红光地看着丈夫手舞足蹈,那眼光像是未出阁的大闺女隔着门帘缝瞅视自己的意中人。男人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只剩下妇女,她们不好意思开狗柱他爹的玩笑,就指手划脚地拿狗柱他妈当出气包,这个说:

“嫂子呀!你看你,娶了个多好的如意郎君,要头脑有头脑,要模样有模样,要是我躲被窝里偷笑都笑不及,你还整天愁眉苦脸地,比吃了黄连还苦三分的样儿。”

那个接着就旁敲侧击:

“嫂子呀!团练那儿那么舒服,干脆明儿你锁了门带着狗柱跟他爹去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他爹不是说了,啥都随便吃吗?让他爹每顿从牙缝里抠抠,保管就吃得你们娘儿俩鼻子眼里都是饭。”

狗柱他妈生平第一次感到站在了人前,被人取笑也是高兴的,她的脸臊得更红,脸上的笑却更甜了。

狗柱家里那天一直闹腾到晚上喝汤时候。狗柱他爹瞌睡得一个接一个打哈欠,大姑娘小媳妇们觉得再留下去就太不识相了,于是一个挨一个嘻嘻笑着借故溜走。当然,当晚狗柱他爹妈说不尽的夫妻情话,自不待言。

狗柱他爹第二天早上吃罢饭就走了,按他说走得快点到县上还能吃上饭,团练上的饭又好,不如省家里一顿。狗柱他妈执意不肯,非要让他吃完饭再走,为了多留丈夫一会儿,她一狠心往稀饭锅里打了七个鸡蛋,就差没把家里唯一的那只生蛋老母鸡杀了炖炖让丈夫带走。狗柱他爹临走时好几个妇女送他,都是丈夫在团练上的,妇女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让他给丈夫捎话。狗柱他爹一个劲点头并且不住声地答应,其实谁说的啥他根本连一个字都没记住,妇女说完了话就从各自的怀里往外掏东西,有家里积攒下来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也有稍厚一点的防寒衣裳,打成大小不一各种样式的包裹,一会儿狗柱他爹就收拾了一掬子。妇女们给丈夫捎的东西本来是打算背地里塞给狗柱他爹的,所以都藏在怀里,那知一看这么多人,也顾不得羞涩了。妇女们塞了东西便低着头往家赶,那会儿如果让她们抬起头脸肯定是红的,只有狗柱他妈一直看着丈夫从北岸上了船,又从南岸下了船,走得看不见了,方才回去,泪水早已流了满脸,擦都擦不干净。

李贾村的人被隔几天便回来探一次家的“团练”带回来的消息鼓舞得着实高兴过一段,有几个闲着没事干而且后悔当初没有挺身而出去当团练后悔得最厉害的青年人专程往城里跑了一趟,回来后啧啧连声地称赞当团练真他娘的掉福窝里了。他们去的时候团练已经结束了训练,开始协助官兵布防了。团练布置在第一线,在城外的大树林里头挖了不少横七竖八、曲曲弯弯有一人多深的壕沟,团练都抱着大刀长矛猫在里面,有赌博的、有聊天的、有睡觉的,还有抱着烟枪过瘾的。青年们说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这是只有在极度崇敬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的神情。他们还说他们先见了团练的头儿,就是那个刘训导,刘训导当时正一身戎装站在壕沟边上和沟里的几个“团练”说笑,看见他们过来便上去打招呼,还跟他们说要不要也加入,要想加入很简单,发给你一根长矛往壕沟里一蹲就成了。他们还看见了那天凌晨那个军爷,他还是个不小的头目,腰里挂着宝刀,坠在屁股后头一晃一晃,背后还跟着两个耀武扬威的护兵,护兵手里拿着鞭子,边走边嘿嘿笑,看见谁不顺眼就给他一鞭子。

村里人对那位军爷不感兴趣,他们听完后最关心的问题是当团练既然那么舒服他们咋会不当,是不是团练当到最后真的要交钱。

这才是几个青年去了一趟最大的收获,他们说了半天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大家这句话,一个青年立刻把嘴咧到了耳朵后边,阴阳怪气地说:

“当团练,我才不那么傻呢!刘训导跪在地上叫我亲爹我都不会去。你们还不知道吧?当团练的结局统统是这个……,懂吗?就是上西天找他姥姥去。”

青年说到这个时眼皮突然耷拉下来,头往肩膀上一歪,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栽倒,怕大家伙儿不明白,他们还做了注释,“死”这个字大家都晓得是啥意思,没有人往下问,但大家的眼神分明是催促青年继续说下去。青年笑了笑,眯着眼睛在人堆里找寻了一遍,没有发现团练的亲属在,才又开腔:

“你们是不知晓的,当团练就是给官兵和县里的大官小官当炮灰,你们不知晓吧!我们是听县衙门的一个熟人说的,你们想想,连县大牢里的犯人都放出来一人发一个大刀片当团练去了。说的很好听,叫将功折罪,其实呢?其实不然也,团练们呆的壕沟正对着长毛过来的方向,是第一线,首先去死的,官兵都堵在团练的后边,长毛一过来,谁要是敢后退一步,一个字‘死’,拿官们的话说就是‘格杀勿论’。意思是明摆着的,长毛就是败得再惨,也不是这帮两三千号乌合之众所能抵挡的,冲上去死路一条,退回来,也是死路一条,别看团练们呆在壕沟里玩得挺高兴,他们是欲哭无泪呀!后面的官兵手里有火枪,从洋人那里买回来的新式武器,打人一枪一个准,官兵从四外把团练包围着,谁敢现在偷跑,保管肚子上就长个大血窟窿。县太爷把啥事都算计好了,逃跑该用的东西,银钱,三妻四妾,大小老婆都收拾得一妥两当,只要县城前面喊杀声一起,这边就等于接了信号,轿子,马匹都是现成的,跑多远都成,县太爷不怕上边治罪?他怕个球呀?临阵逃跑的大臣多着呢!再说了,前面团练死个一干二净,两三千号人壮烈殉国,县太爷的乌纱帽指不定还能换得大一点呢!他怕啥?他啥都不怕!唉!可怜这些团练兄弟们,噢!对了,县太爷还从窑子里搞了些窑姐过来给团练兄弟解闷,大概有十来个吧!没开包的都送给官兵里的军爷享用了,比较次一点的留给团练兄弟们,我们去的时候咱村里就有两个人排队、解闷去了。”

青年说到此处故意顿住,妇女们羞得低着头,连耳根都红了,但青年一停,立刻就有几个妇女头也不抬异口同声地问:“是谁呀?”

青年竟满意地哈哈大笑:

“告诉你们顶啥用!反正那些人也回来不了,再快活两天吧!哎!听说那些比较次一些的窑姐也都挺不错的,比你们可强多了,那手段,一个赛一个的强,不过也有雏,哭着不肯让人往前靠,但那是不管用的,大老爷们三拳两脚下去她们就老实了,让咋着就咋着。”

曾经在心里咒过狗柱他爹早死的几个妇女已经发出了悲天悯人的哀叹。老天爷造人真是奇怪,嫉妒心较强的人同情心表现的往往也较强,此刻她们迷朦的眼睛里似乎已经蕴满了泪水。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她们的同情心完全是出自于本能,与她们咒人早死可能形成的事实验证以后的愧疚毫无关系,实际上她们或许已经忘掉她们曾经咒过那几个人早死。

“小女子”一向恩怨分明,该恨时就恨,该爱时就爱,不用找任何理由和借口,爱和恨对她们而言本来就是泾渭分明,截然不同的两类东西。决不会由爱导致恨或由恨诱发爱。其时一个妇女怯怯地向青年发问:

“哎!长毛是肯定要打过来的吗?”

青年似乎有看到了一个会说话的死人一般的惊奇,搔了半天后脑勺才回答,回答的语气里有十二分的惊奇和二十四分的鄙夷还有三十六分的好笑:

“咋地,不信啊?你要真不信我还就是没办法说服你相信,怎么说呢?你可以动动脑筋稍微想一下,长毛从江南出发千里迢迢打到江北,打到河北,都快把大清国的老窝连锅端了,官兵奈何过他们吗?没有,长毛依旧是长毛,依旧是砍瓜切菜一般往下削官兵的脑袋,依旧吓得县太爷之流屁滚尿流地东躲西藏,是大清国要留着长毛玩儿猫抓老鼠的游戏吗?不是,是制服不了。要能制服得了,长毛早在没造反之前就该一个个给投到死囚牢里然后砍掉脑袋,要能制服得了,长毛也根本就在南京立不了朝廷,也就不会派出个先头部队就敢扬言要捣烂大清的老巢。别看刘训导手里捧着一封封战胜的捷报喜欢得眉开眼笑,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都是哄骗那些团练兄弟的,他给大清卖了那么多年命能还掂量不出来个轻重,没办法呀!谁都知道捷报是假的可谁都不说,最后就只骗住皇帝一个人,乐得他坐在龙椅嘻嘻直笑,结果呢?笑着笑着长毛就呐喊着冲进来了,刘训导那的捷报摞得都快比刘训导高了,照那里边的说法,长毛里面的大头目不死十回也得八回,长毛的队伍没被剿灭七次也得五六次。可惜得很,我们回来时,县城里一个刚从南边过来的生意人亲眼看见,长毛已经从静海县冲出来,不几天就要兵临大城啦!”

妇女们都不再言语,低了头看自己的鞋尖,青年吹得性起,好像憋尿憋了一个时辰突然找着机会撒了出来,四肢百骸都舒服得无与伦比。正想再续上几句作结束语,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一席话说得太急,没有考虑遣词造句,有许多话犯了朝廷的大忌,万一抓住可是杀头的大罪,当下闭了嘴硬生生噎回下面的几句,上牙咬在下嘴唇上血都快沁出来了,怕再漏出一个字让人抓住小辫子。

大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些变化,自顾自地体会长毛从静海冲过来那句话,天津静海县离大城也就几百里地,快马加鞭一日就可以赶到,一天以后大城县会是咋样的呢?血流成河,妻离子散,哭天号地没人理会,都有可能。大家都在心里勾划着一个个惨绝人寰的画面。都在考虑自己和自己一家将会处在那个画面的那个位置,将会扮演那个角色。说来也真奇怪,人在遭受打击时往往会往坏处想,想得自己简直成了世间最苦的人,想得自己吓得四肢发虚眼睛发直如果有条件还有可能害一场大病,结果事情的发展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坏,而他们倒因为另一方面出了毛病而搞得焦头烂额体无完肤。女人们吓住自己以后,不敢再在人多地方停留,急匆匆地赶回家吓自己的丈夫和老人孩子去了。

有人说要想使什么消息传得最快,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个消息告诉女人,女人那根伸缩自如、柔软灵动的舌头不但可以很快把消息强制性地塞进别人耳朵里,而且还会在其中添油加醋使其变得更加有滋有味。几个青年把团练内幕和长毛将到的消息告诉几个妇女是在午后,到后晌时候狗柱和几家有人去当团练的院里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响起来了,他们得到的消息是丈夫、儿子或者爸爸已经当了炮灰,陈尸城外了。当然,那一群挑起事端的妇女与散在这几家里情真意切地扮演着陪流眼泪的角色。哭得最痛的狗柱他妈,可怜的女人这些天日里夜里都在梦想着以后怎样和丈夫携手共同创造灿烂的明天,她觉得从此以后她可以挺起腰板做人了,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梦见她和丈夫被一群满面春风的大人物请到一家大酒楼上吃饭,醒来后她再没睡着,蒙着被子红着脸呆到天亮,想起梦中的情景就笑一阵。现在梦境和她构想的未来全都破碎了,破碎处滴出殷红的鲜血,在她眼前晃荡,放大。刚听到丈夫已经死掉的消息时她正端着一小瓦罐给那只老母鸡拌食。有如一声焦雷在耳畔炸响,她呆了一呆,手中的瓦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幸好告诉她坏消息的女人懂一些人情世故,急步上前扶住她才没有让她烂泥似地瘫在地上。妇女把狗柱他妈扶到床前,帮她脱了鞋,然后让她斜躺在被子上,此期间狗柱他妈只是不停地流泪,脸色青绿,好半天,妇女才缓过神来明白她这是一口气憋住没上来的缘故,连忙又是给她插背又是顺气又是不住声地劝:

“狗柱他妈,你想开一点,啊!你想开一点,别让你老嫂子为难了,啊!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那样好受点。”

狗柱他妈终于子牙河水猛涨似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声,像受了伤的饿狠孤独地走在旷野上发出的嗥叫,妇女这才吁了一口气,又放她平躺下来,狗柱他妈开始哭诉:

“我那苦命的人呀!你咋就丢下我不管了呢?你好狠心呀?

你个杀千刀的,我好命苦呀!我咋就这么命苦呀?老天爷你咋就不睁开眼看看呀!以后让我孤儿寡母地咋过下去呀!我那苦命的人呀!我好命苦呀!”

劝慰的过程足足持续了三四个时辰,狗柱他妈旁若无人地哭得声嘶力竭。肇事的妇女暗暗后悔自己不该惹这个麻烦,搞得自己筋疲力竭口干舌燥而且还起到不应有的效果。到后来妇女越聚越多,这位才抽了个空,偷偷地溜走了。小灵杰那时刻也不好过,狗柱正在外边玩得高兴就听见他妈在家里哭,跑回去一问知道他老爹死了。楞小子二话没说就找小灵杰去了,见了面先掉了几滴泪,掉得小灵杰莫明其妙,还没问呢,狗柱就把原因讲出来了,统共六个字:“头儿,我爹殁了。”说完后便号陶大哭。小灵杰开始不信,说这不可能,肯定是有人造谣,后来见狗柱哭得是真伤心,也跟着哭了一歇儿。哭着哭着他又犯上嘀咕了,天兵天将要是已经打到大城那还不闹得满城风雨,李贾村咋还能风平浪静呢?天兵天将肯定没打过来,没打过来狗柱他爹咋就死了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灵杰更加坚定了是有人捕风捉影的想法。无奈他千句万句地给狗柱解释,这小子就是不听,只咬准一句“我爹殁了”,小灵杰劝他不过,只得让他尽兴地哭,狗柱哭到没劲了,也没泪了,就停下不哭了,张着嘴发了一歇子呆。

小灵杰不敢说话,你这节口说啥话都不行,你一张口他就会用一句“我爹殁了”把你堵回去,然后接着再哭。

小灵杰很识趣地不吭声,只把那个沾过辣椒面的手帕递给狗柱,狗柱拿手帕照脸上胡乱抹了几把,那张本来已经够花哨的脸于是变得更花,抹了脸狗柱很平静地说:

“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小灵杰忽然想笑,忍了忍没笑出来,跑回家给他拿了两块玉米饼。狗柱三下五除二把玉米饼吃完,抹了抹嘴又想哭,小灵杰已经打定主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你爹不可能死,要不信明儿个铁蛋咱仨到城里看看去,先甭哭,回去睡个好觉,明儿早上我和铁蛋去叫你。”

狗柱果然没再哭。乖乖地跟着小灵杰回了家,家里他妈的哭声也已告一段落,一屋子妇女看见狗柱恹恹地从外边回来,都摇了摇头,心里说可怜的孩子。小灵杰把狗柱安置到床上躺好,候他睡着,自己的瞌睡也来了,此时屋里的妇女已经走得差不多,狗柱他妈也平静下来,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小灵杰没去给她说话,他觉得眼下没有必要,最要紧的是他必须得赶在狗柱他妈可能出事之前把他爹确实没死的消息告诉她,他有个可怕的预感,狗柱他妈不会活长久了。

从狗柱家里走出来,抬头看看,满天星斗,一弯新月挂在树梢,清冷清冷。他听到有什么小虫躲在路边的土堆里叫,孤零零的,他猛然冲动着痛痛快快哭一场,尽管他不知道他为啥想哭。

第二天早上天没大亮时候小灵杰就把狗柱叫到自己家了。曹氏也起了个大早,给两个小家伙做了饭,看着他们俩吃完,从兜里掏了些零钱塞到小灵杰口袋里,让他们走渴了买杯茶喝。两个人出门以后,曹氏又拉住小灵杰嘱咐了几句,要他一路上注意看好狗柱,万一消息是真的,就赶快回来报信,别多耽搁,小灵杰满口应承。

才隔了一个晚上,狗柱的悲痛似乎就忘得差不多了。周铁蛋两个人看他有说有笑的,不免有些担心,怀疑这小子有些不正常。问他啥他答得有板有眼,一点也不含糊,倒像比平常要机灵些,小灵杰和周铁蛋摸不着底细,一路上变着法说笑话说蠢话逗狗柱开心,快到城里时狗柱才有些觉得头儿和军师今儿有些不正常,心里也搞得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而有匆匆走过的行人都神色仓惶。

边走边拿两只眼睛往四外打量,看见啥都一惊一乍的。已经入进腊月,虽然还没下雪,早上的雾却很大,对面几乎看不见人,雾浓得像一条浸满水的白布,你用手随便那么抓一把似乎就能抓住一把水珠,伸开手掌就会“呼啦啦”顺着指缝往下流。如果有人走在对面,远远地是先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卟踏卟踏”敲击得你心里发慌。渐渐近了,眼前的一派白雾里露出两只脚,一前一后地走,再近,腿、腰上身、脑袋和脑袋上两只惊惧不定的眼睛才会依次映入你的眼帘。三个人走进城门洞时,发现城门口竟有两个擎着鸟枪恶声恶气的兵。

兵截住每一个进城去的人大声盘问,有的还在他(她)们身上摸一把,理由是防止长毛的暗探混进县城捣乱,而且说咋儿个就逮住了一个暗探,腰里揣着利刃。大家伙谁都不相信兵的鬼话,因为兵摸得最多的是女人,边摸还边哈哈地笑,三个小家伙儿去的时候城门洞里堵住了一大批人。男女老少都有,三个人前面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有十七八岁的样儿,陪着她的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兵检查到他们时老爷爷抖抖索索地上去说他们家小姐是城里白家的大姑娘,回乡下住了几天。城里白家在大城县是跺一脚四个城门颤八颤的主儿,又有钱又有势,这点连小灵杰都晓得。然而兵却不理会这些,照旧要搜身,而且还搜得特别仔细,两个兵把枪扔到一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点一点把白大小姐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老爷爷气得身乱颤也没办法。白大小姐倒沉得住气,站直了一动不动任两个兵摸,兵摸完了挥手让小姐过去。

小姐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回过头冲两个兵说:

“兵大哥,现在回家准备棺材吧!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兵嘻嘻地笑:

“白小姐,别夸那么大海口,小心风大闪了舌头,我现在回家准备棺材也行,不过准备好后装的恐怕不是我吧!”

白小姐走了很远两个兵才回过头来,气哼哼地挥挥手让三个小孩过去,嘴里还在愤愤不平地唠叨:

“他娘的,白家的人,白家的人也不行了,县太爷现在还躲在县衙门里筛着糠拉稀屎呢!甭管是谁,长毛来了一屠城都是一个死,你白大小姐还咋地?给长毛逮住一样地剥光了衣裳按倒在大街上干,他娘的,你敢不让,不让把你剥皮点天灯。他娘的,老子就是不服气!”

城里头明显比以往热闹些,每个街筒子里都是人,又吵又嚷。小灵杰他们在县衙门前踅摸了几遍,一个值得问的人都没有,全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目光呆滞的老百姓。人们走过县衙门口时根本就没人转头看那扇大门一眼,好像那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住户。狗柱爬到石狮子背上躺着晒了会儿日头,觉得没意思,又爬下来,爬下来站着更没意思,于是再爬上去。小灵杰在阳光底下晒得头脑发晕,晕着晕着渐渐害怕起来,他真害怕万一要是狗柱他爹已经完了蛋,那他该咋办。他现在觉得在家时他做的判断实在是漏洞百出,大敌当前,死个把人对谁来说好像都不是没法接受的事。如果消息传出死的不是狗柱他爹,那他当时作出的判断肯定不会是眼下这样。天兵天将没过来,清妖照样可以杀人,况且那个青年人说的,清妖就端着枪在背后瞄着团练的后心,谁有异动,“格杀勿论”,要是狗柱他爹他们几个听说左右都是一个死而想逃回家呢?他不相信一大群人对准几个人的后心还打不死。

日头越升越高,尽管依旧很冷,雾气却藏不大住了。渐渐地逃到了墙角砖缝草棵上,县城里少有的几栋比较高大的楼房洗尽雾气,现出本相。屋角和兽脊上有水珠在熠熠闪光。

还不到吃午饭时候,三个人的肚里已经咕咕叫上了。从李贾村到县城毕竟不是一段短路。小灵杰摸了摸口袋里的散钱,没有多少,想好好吃一顿是不可能的,而且街上摆摊卖小吃的也并不多,挂着金漆招牌的酒馆他们又进不去,溜着墙根漫无目的地往北走,快拐出县城北门时终于看见一个卖锅盔的老大爷,老大爷的生意不太好,虽然县城里人来人往穿流不息,需要吃东西的人却不多,而需要靠锅盔充饥的人就更少之又少了。

小灵杰上去买了六个锅盔,然后借付钱的当儿问老大爷是否晓得往团练的营地咋走。老大爷耳朵好像有些背,凑上来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小灵杰的意思,摇了摇头。

小灵杰很失望,又有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幸。提了锅盔往回转,通街大道上忽然“咚咚咚”地响起了敲锣打鼓声。眼前的行人像躲避瘟神似地纷纷躲到墙根边上或者屋檐下,路中间潮水般让出一条路来,小灵杰也站到了路边,想看看到底出了啥事。

敲锣打鼓的无疑是县衙门里的衙役,共有八个人,横着摆成两列,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走两步就“卟通,卟通”地敲上两下。衙役后面是两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两个腰里带刀的清妖,也是目不斜视。马后面是一乘小轿,两个轿夫都耷拉着脑袋看不清面容,轿里不知坐着何许人,锣鼓队、马、轿过去之后,就停在北城门口,一齐向后张望,小灵杰往后一看,吓了一大跳,后面竟然有一拉溜五六辆囚车,每辆囚车里都站着一个人,还有一个是年轻姑娘。囚车过去后,躲在墙根下的行人复又汇集在路当中,看着眼前渐去渐无的囚车议论纷纷,一个衣饰华丽,商人模样的人捻着山羊胡子说:

“造孽呀造孽,是衙门又要杀人了,这人能杀到啥时候才算是尾呢?”

边上一个正翘首北望的小伙子立刻回过头来反唇相讥:

“老伯,这个你就不懂了,这几个人都是长毛的奸细,最前边那辆车里的是昨儿个晚上逮住的,他扮成一个商人住进了西门的‘安乐客栈’,你说这小子是不是活过日了,竟然敢跟店主套关系。据说他不但跟店主说他是长毛的人,而且还要店主协助他里应外合,把城池给拿下来。店主是咱大城县土生土长的老百姓,那儿会傻到吃里扒外的份上。一面稳住这个傻小子,一面找一个腿快的店伙跑到县衙门报信去了。县太爷一听有长毛奸细就来了劲了,亲自带了五六十名衙役捕快,把安乐客栈团团围住,那小子看势头不妙,撒丫子想溜,溜不了啦!安乐客栈已埋伏下天罗地网,要说那小子也真够不要命的,挺了把单刀‘哇呀呀’叫着往外冲,一下子就把县太爷的人砍翻了五六个,其余的衙役一看傻了眼,手里拿着锁人的铁链子直往后退。也该那小子死,好端端地靠墙站着忽然就摔了个仰八叉,这才给逮住归案。事后大家往那儿一看:地上有一颗滑溜的小石子,要是没有那颗石子,嘿嘿还真说不定……,剩下那几个嘛!是刚被抓住的。县太爷果真料事如神,他说长毛要派奸细,决不会只有一个,这人肯定是长毛里过来探路的,后面还有。于是县太爷跟客栈掌柜一商量,把店里的大小伙计全换成了衙役,不出所料,今儿一大早,有两个年轻人就进来打听有没有一个咋样咋样的商人在这儿住。掌柜的一使眼色,‘伙计’一拥而上,把这两位就给绑上了。更可笑的是,最后的一老一小两个奸细,竟然敢冒充城里白府的千金。掌柜的一听对方自报家门差点没笑出来,掌柜的老送酒菜鱼肉去白府,白府千金他还能不认得。

这五个人都是拉到团练那地儿砍头的,那个小妞……,唉!可惜了,你说你就是做窑姐也不能跟长毛鬼混呢!唉!真可惜!”

小伙子说完话咂巴了好几下嘴,然后就摇着头跟着囚车往前走了,小灵杰听到天兵天将冒充白府千金一句激灵一颤,立马就想到了那个老头和自称是白家小姐的姑娘,一老一少,没错?就是他们俩。那个姑娘就要被砍头了!小灵杰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刚才囚车过去的时候他没敢看人脸,那些人都给折磨的不成样子,脸上血肉模糊的,看完了是要做恶梦的,那个女的也并不是他认出来的,路边的人都在指指戳戳地议论,大多数人都看到了那个女的。小灵杰的脑袋里像装了一窝苍蝇嗡嗡地叫,想啥都想不起来。周铁蛋说应该跟着囚车走,因为囚车是去团练营地的,正好可以借此探探消息,小灵杰此刻真是不想跟着囚车走,他不忍看那五个蔡爷爷一样的人血溅当场,特别是那个姑娘,他一闭眼就想起她从城门口回头骂兵的样子。然而这个姑娘很快就要身首异处,变成死人了。但是小灵杰找不出来不去的理由,他们来的目的是为了探听狗柱他爹的事儿,要探听他的事儿必须得去团练营地,他没法不去。

囚车出了北城门后越走越快,三个人也不想着赶上去凑热闹,就远远地跟着走。团练营地离城有三四里地,清妖果然就躲在团练后面,但没有青年讲得那么近,更没有小灵杰想像的那么近,两下相隔一里多地吧!囚车赶到离团练营地有半里地时停了下来,刽子手把人犯从车上横拖竖拽下来,一脚踹倒在地上。第一辆囚车里的人果然最横,他断了一条腿,裤子被血染红了半截。刽子手把他踹跪下,他非要站起来,不但如此,嘴里还破口大骂,他一骂大家才明白,他的舌头被割掉了。大家从他的神态上看得出他,是在骂人,那两个青年人焉儿巴唧的没一点精神头,让跪就跪,让低头就低头。小灵杰觉得这两个人真是软骨头,天兵天将里竟然出了这号败类,癞皮狗,简直是奇耻大辱。那个姑娘从一被推下囚车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的伤看来不多重,脸上也不像那几位一样血肉模糊,只是上衣被撕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丰满的奶子,姑娘不知在想什么,闭着眼,满脸通红,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围观的人不多,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姑娘裸露的胸脯上,有几个年轻一点的甚至不住声地“啧啧”着表示惋惜。

囚车从清妖的营地经过时从那儿跟来的四十名扛着鸟枪的兵,此刻一溜散开在刽子手后面,举枪半蹲着向犯人瞄准。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段,大家伙儿都不出声地盯着囚犯和刽子手以及撅腚眯眼瞄准的兵看。那乘小轿在旁边竟被人遗忘了,县太爷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轿子。站在人群后面,满脸笑容,手里还拿了一张纸卷成一团,小灵杰看见那上边似乎写着红字。

县太爷是个脸皮泛红,满脸疙瘩的老头。等大家都回来注意上他时,他冲大家伙儿做个了肃静的手势,人群本来就很静,倒是兵们一看县太爷的手势都“咔啦咔啦”地拉枪栓。刽子手也骂骂咧咧地把躺在地上的犯人拖起来跪在地上。把站着的那个主犯一刀背砸趴下,然后又把他提起来,主犯颤巍巍地又站住,郐子手这下干脆,一脚在他腿弯里,主犯终于跪在地上,上身仍挺得很直,而且还扭过头冲县太爷吡牙咧嘴。

那个姑娘没费啥麻烦,刽子手还没动她她就爬起来自己跪着了。谁都没管那个老头,那老头在囚车上看着就已是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是被扔下囚车的,此刻就趴在地上,还曲着一条腿。没有谁注意这个糟老头子,甚至连持鸟枪的清妖都没正眼瞧他一下。小灵杰早上见过他白发苍苍,耳聋齿落的老态。觉得他很可怜,而且此刻说不定已经死了,便不免多看了几眼,看到最后一眼的时候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头,老头原来似乎是左腿曲着压在右腿上的,而这时竟然是右腿曲着压在左腿上,而左腿却伸直了。小灵杰揉了揉眼,没有看错,他怀疑是自己心绪不宁记错了。于是不去管他,然而心里那份疑虑却始终没有打消。

等那四个人排成一排跪在地上以后,县太爷开始在后面抑扬顿挫地念告示,就是那张写着红字的纸,此刻被展开了,刚好盖住县太爷的脸。人群开始骚动,开始不清不楚地叫喊,压过了县太爷的声音。那个主犯突然扭转头去、冲那个姑娘“啊呜啊呜”了几声,神情显得很是焦急,姑娘也正扭回头看他,眼神很奇特,像母亲看着吃奶的婴儿。县太爷的告示念得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姑娘突然说:

“杨头领,你放心地上路吧!天兵天将一定会打过来给咱们收尸的,至于你和蔡老爷子的个人恩怨,也不必挂心,蔡老爷子现在就在林五爷帐下效命,他会原谅你的。”

主犯听着听着脸上竟露出了笑容,虽然他脸上皮开肉绽,再甜的笑容也不会怎么好看,然而此时此地,钢刀架在脖子里,鸟枪对着后脑勺,还能视若无睹的,恐怕在这堆人中找不出几个来,主犯笑着笑着竟出了声,全身上下都跟着笑声颤抖。刽子手按了几次竟不能将他按住,笑声仍然“嗬嗬”地响,身子仍旧籁籁地颤。县太爷此刻正念一个好像不怎么容易念的长句子,噎得脸红脖子粗还没念到底。看过杀人的都知道这一个长句子下面就是“斩立决”三字。胆小的已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只有青年人还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姑娘起伏的胸脯不放。小灵杰也明白这五个天兵天将眨眼工夫就要人头落地、命赴黄泉,正准备招呼周铁蛋和狗柱走开,场中倏然已起了变化:

躺在地上的老头两只手原来是护着头部的,忽然就奇迹般地伸了出去,时间就只有电光火石,迅雷闪电般地那么一瞬,一排八个执刀的刽子手已倒下了三对,那两个闭目等死的青年人身形暴起,剩下的两个只来得及发出两声闷哼,便双双扑倒在地。主犯和姑娘身边的刽子手是给老头不知用啥暗器解决的,这些人事先肯定是串通好的,主犯在身边刽子手歪向一边的同时飞身扑到了姑娘身上,太快了,围观的人群反应快的都正在费力揉眼,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反应慢的还没把眼睛看到的景像反射给大脑。

此刻场上的局势如下:

八个刽子手死了四对,五个人犯一人抢了把明晃晃的鬼头刀,四十名鸟枪射手手指扣在扳机上目瞪口呆。

人犯中的一位忽然大叫了一声:周老英雄,冷女侠,擒贼先擒主,赶快捉住狗县官。这句话提醒了围观的人众,一听这话“嗡”地一声,四散逃走,只恨爹妈当初少给他生了两条腿,到如今跑得这么慢。官兵是继人群之后的第二批清醒者,从这点讲,他们反映也够神速的,从目瞪口呆到姿势不变扣动扳机,连撒泡尿的时间都不到。可惜已经晚了,而且也错了。枪声“啪啪啪”响过之后,只有姑娘竖在胸前的刽子手的血肉之躯上多了不少汩汩冒血的弹眼,那四位的鬼头刀从侧面接头盖脸地招呼上了。没有找着县太爷,县太爷走时和来时一样,都是让人不知不觉,四十个官兵不怎么经杀,这些专职的火枪手的枪法准头还行,一旦把枪给他们当吹火筒用,手段之苯拙低劣就可想而知了。五个人没费太大工夫就把四十个清妖一个个送回了姥姥家。

小灵杰从清妖的排枪一响就拉着铁蛋和狗柱躲到了土堆后头,他这会儿舍不得走了,趴在土堆后头露出小脑袋聚精会神地往那边的杀场上看,场上局势真是千钧一发,那几个天兵天将毕竟都受了伤,行动并不怎么灵便,特别是那个姓杨的主犯,愣是拉着一条断腿在地上蹦。然而清妖从开始放枪时就失了先机,说他们枪法不错并非妄语,四十杆枪招呼的对象都是那个姑娘,而且招呼的部位也如出一辙,这从倒下去那个刽子手身上的血窟窿可以看出来,血窟窿集中在胸部两乳上和腰部,所以说他们错了,说他们晚是因为如果不等天兵天将拉住刽子手的尸体作挡枪牌就放枪,至少那个姑娘是无法幸免于难的。

整个打斗过程还没有县太爷念那张告示的时间长,这是小灵杰的感觉。似乎就那么一恍眼的工夫那几个天兵天将已经谈笑自若地擦了擦刀上的血迹合乘两匹马走了。两匹马是县太爷那帮人带过来的,拴在路边的树口,那些人走得太慌张,没来得及骑。

人去地段空,四五十具尸体呈各种姿势躺在刚才还观者如堵的空地上,血从每个人的身上或快或慢地往外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刺鼻地难闻。

“或许这就是打仗的全部意思。”小灵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么想,他们三个看完那幕打斗剧之后都感到又累又乏,而且还想呕吐,谁也打不起精神再往团练营地跑,况且那五个人就是骑着马往那个方向去的。如果没有猜错,又是一场厮杀。三个人于是调头往回走。进北城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四头一看,几个混身是血的团练正挺着长矛往这儿跑,打头的脸上涂满了鲜血,殷红殷红地还在往下淋漓,衣裳前襟上红了一片。打头的手里举的长矛上挑着一颗人头,晃荡着看不清人脸。小灵杰心里猛往下一沉,他敢肯定那颗人头必定是那五个天兵天将中的一个,很奇怪,他希望那颗人头只要不是那个好看姑娘的,那四个人他都不在乎。他很奇怪仅仅半天时间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铁石心肠,那可是蔡爷爷的人啊!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蔡爷爷”三个字,他企图靠回忆蔡爷爷的音容笑貌来达到让自己激动起来的目的,然而不可能。他甚至觉得即便是挑着蔡爷爷的人头,他也不会产生以前的悲痛和热泪,他为自己的卑鄙想法感到耻辱。那一刻他似乎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血,伸手一模,吓了他一跳,烧手地热。

团练越跑越近,到眼前仔细一看,挑着人头的那位竟然是狗柱他爹,这是狗柱最早认出来的,小灵杰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晃来晃去的人头上。谢天谢地,人头是那个姑娘叫的“杨头领”的,就是那个扮作商人的主犯,想必是他受伤太重,打斗中从马上摔下来被团练杀死的。小灵杰刚吁出了一口闷气,那边狗柱就叫起来了。

“爹!你还没死呀!我和我妈还想着你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