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在大耳家足足睡了大半天,醒来已是晚上。看到自己躺在大耳的床上,她感到害羞。太不像话了,怎么让自己醉成这样?她一连声地向李嫂道歉,说:真不好意思啊,这么打搅你。李嫂说:说什么打搅啊?你不是叫我大嫂?我就把你当做妹妹。我有过一个妹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小我两岁,可惜病死了。活着正好和你一般大小。以后有什么烦闷的事,尽管来叙叙,我也想找人叙叙话呢。没有姐妹,太孤单了。
李嫂给华丽泡上一杯浓茶,说:大耳的“白天”到了,你也醒了,正好你们叙叙,我可要洗澡睡觉去了。华丽将茶杯推开说,不了,我现在头昏得厉害,叙不成话,我回家去,过几天再来。李嫂还要挽留,大耳说,由她去,她需要休息。只是自行车别让她骑了。给她叫辆出租车。
华丽回到家时,已是十点来钟。她昏昏沉沉地正摸着钥匙,一个人影从背后窜上来,说:你回来这么晚?我等你一个晚上了。华丽缩回摸钥匙的手,一看是老太婆。她心中顿时火起,心想要不是你,我还不会醉到这样呢。便厉声地问:你想干什么?
我给你送点吃的。老太婆说,亮一亮手里提的篮子。
我们无亲无故,我又不缺吃少喝,怎么能要你送吃的?你有善心,去帮助穷苦人吧。华丽一边开门,一边用手挡住老太婆,不让她进来。可是老太婆已经跟进来了。她说,你放心,我没有恶意。我知道你不缺吃缺喝,但是缺人照顾。我知道一个女人单身生活多不容易。我给你烧了几样清淡的菜,你会喜欢的。华丽应付道:好吧,天不早了,你得马上回去了。改日我登门拜谢。
我不要你拜谢!我说几句话马上就走。老太婆说。
华丽不好意思,只得说;好吧,就说两句啊!
老太婆说:就说两句。我问你,今天礼拜几?
华丽说:忘了。
老太婆说:看看,连日子也忘了。今天礼拜六,明天礼拜天。
华丽重复道:是,今天礼拜六,明天礼拜天。
老太婆说:怎么样,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教堂做礼拜?
华丽的酒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觉得老太婆莫名其妙,便反问道:为什么我要去做礼拜?
不为什么,我只是问问你,去不去?你们当作家的,多见识见识也好。老太婆说。
为了让老太婆赶快离开,华丽敷衍地应道:好,去。现在你请走吧。我实在想休息了。
老太婆一走,华丽气恼地用力把门碰上,心里骂道:这世界真叫邪门!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还不够,有人还偏偏要挤进别人的生活。我还有没有自己的生活?我该不该有自己的生活?你这个不相识的老太婆有什么权力来缠着我?她边说边拾起老太婆送来的菜篮子,忍不住打开来看看都是些什么菜。她立即被吸引住了。确实是一些普通的菜肴,但却都是她平时爱吃的:干烧茄子,奶油菜心,冷拌海菜、醉辣菜。她用手指捏起一片酸辣菜撂进嘴里,还真人味儿!她又捏了一片撂进嘴里,竟是越吃越有味,便索性拿了一双筷子,不停地吃起来。不一会,华丽便吃完了那碗酸辣菜,顺便把那碗奶油菜心也吃掉了。这时她才想起,她其实是没有吃过晚饭,该吃东西了。她把剩下的两样菜放进冰箱,满足地擦擦嘴,咯咯笑起来。她大声地对自己说:华丽,上帝给你派天使来了,你去不去上帝那里?去不去?不,你不能去。你六根未净、尘缘未了,上帝是不收的。去教堂做什么礼拜?明天你早早地起来离家出走,躲开老太婆,也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华丽果然早早地醒了。头不再昏,心情也平和宁静。她想,真可以找个地方玩玩去了。她决定打扮一下,便打开衣橱,一件件地找着合适的衣服,又选了一个合适的手提袋。然后便神神气气地下楼出门了。
可是老太婆已经等在门外。我早来了,老太婆说。华丽哎哟一声,差点气昏过去。怔了半天,她才有气无力地说:我忘了答应你的事。所以昨晚答应了一个朋友,今天和他见面,有重要的事情要谈呢。老太婆间:那人是谁。华丽随口答应:山羊,你不认识的。老太婆说:山羊?我不认识。可是我已经替你跟上帝约会了。对上帝是不能说谎的。华丽看着老太婆不容置辩的眼神,想起昨晚吞下的酸辣菜和奶油菜心,只好答应去赴上帝的约会。但是把谎扯得更圆。她说:让我给山羊挂个电话。老太婆说:别骗我了,你没有跟公羊约会。华丽说:你怎么说公羊?我说的是山羊。我确实和他约会了。老太婆说:好好,山羊。你去打电话吧。华丽说:你等在楼下,我上去打。老太婆答应了,她便真的上了楼,拨了公羊家的电话。她想和公羊扯两句,出出心中的怨气。她听见那边电话铃响了,但是传来的却是小母羊的声音:喂?您找哪位?华丽赶紧将电话放下,她和小母羊还没有熟悉到可以闲扯的份儿。但是她故意大声地看着电话说:真对不起,山羊!我今天不能去了,我要到上帝那里去。下得楼来,华丽看见老太婆嘴角有一丝嘲弄的笑,她好像一切都明白。华丽的脸红了。她想,碰上个不信故事的老太婆。
教堂里已聚集了很多人,多半是女人。老太婆和她们都熟悉,——亲切地招呼着,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随意。她把华丽介绍给她们,说:这是新来的姐妹华丽。大家都对华丽真诚地欢迎,说:来吧,我们是一家人。这真是一个陌生有趣的世界,华丽很快忘记了对老太婆的不满,并且有点兴奋起来。陌生的人一进门来就变成了姐妹兄弟,而且看样子那种亲切不是装出来的。她左张右望,观察着亲切平和地交谈着的人们。她在她们脸上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光彩,仿佛他们不是来自外面喧嚣迷乱的世界。是故意的忘却,还是上帝为他们驱赶走那个世界?
一位神父上台讲道,他年岁不大,长相不佳。但态度极为谦和。他叫大家打开圣经,翻到他今天要讲的地方。华丽没有带圣经来,和老太婆合看一本。她随着传道者的声音,一行一行地读起来:
或有人问,死人怎样复活,带着什么身体来呢?无知
的人哪,你们所种的,若不死就不能生。并且你所种的不
是那将来的形体,不过是子粒,即如麦子、或别样的谷。
但上帝随自己的意思,给他一个形体,并叫各等子粒各有
各自的形体。凡肉体各有不同。人是一样,兽是一样,鸟
又是一样,鱼又是一样。日有日的荣光,月有月的荣光,
星有星的荣光。这星和那星的荣光也有区别。死人复活
也是这样。所种的必是朽坏的,复活的是不朽坏的。所
种的是羞辱的,复活的是荣耀的。所种的是软弱的,复活
的是强壮的。所种的是血气的身体,复活的是灵性的身
体。若有血气的身体,也必有灵性的身体。……但属灵
的不在先,属血气的在先。……
华丽惊异,那其貌不扬的男人竟有如此富有磁性的声音。她的灵魂几乎被那声音吸了去。种下的,复活的,属血气的,属灵性的,这些不断重复出现的词语将她的心从她的肉体提升出来,跨过一道道波涛汹涌的大河,落到一块陌生而平静的岸上。她回头向来岸张望,发现自己的肉体正在辛劳的播种。她不知道她种的是什么,因为她播种过的地方没有一棵青苗。她想去把那个自己拉过来,叫她不要种了,可是那个她不肯,仍然弯着腰,踩着泥,播种,播种。她为什么啊?难道傻了?为什么要播种那些必朽、羞辱、软弱的子粒?她喃喃自语。老太婆轻轻碰了碰她,使她惊醒过来,意识到刚才是自己灵魂出窍了。她抹抹脸偷眼去看别人,他们也都如醉如痴,好像也想着自己播种下的注定要朽坏、羞辱、软弱的东西。她问自己:到哪里去找那属灵的荣光呢?她还是看不到彼岸世界。那些人呢?不也是和自己一样?
可是马上就有几个姐妹站起来“见证”,说她们见到了彼岸世界。华丽仔细听听,一点也不信她们讲的是真实的感觉,不过是一种假设,一些幻觉,或者是一种梦想。她希望老太婆能起来作个“见证”,看看她能不能说出让她相信的东西,但老太婆的嘴一直哆嗦着。听别人的“见证”,自己却什么也不说。
现在请新来的姐妹谈谈自己的心得!传道者说。华丽不知道他指的是谁。直到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她,老太婆又推推她,她才明白是要她站起来说话。她站起来,迷迷糊糊地看着大家,很久很久,也不知该说什么。
是第一次进教堂吗,华丽姐妹?传道者问。
是的。华丽恭恭敬敬地答。她很少这么恭敬对人的。
随便谈谈吧,我们欢迎你常来。传道者说。
我?我说什么呢?我说我对所有教人向善教人超越自己的宗教都怀有敬意。我认为人应该有一个终极关怀。只为自己,只为眼前的世界活着实在没有多大意义。正像圣经里哪一位使者对一位汲井水的妇人所说的,喝了那井里的水你还会渴。人应有一股永不枯竭的泉水,去止住灵魂的饥渴。所以我正在找我的泉水。遗憾的是我还没找到。也许,我应该学我的祖先,把无限、永恒的自然做为灵魂的归宿。与自己融为一体,也是幸福的……
到上帝这里来吧!能够拯救人类的,只有上帝。传道者用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喊道,接下来是一片兄弟姐妹的附和:到上帝这里来吧!上帝就是泉水。华丽感动了,她四处用眼睛致谢,说:但愿我能够……
哗哗哗一片掌声,表示对华丽的欢迎和期待。华丽觉得只想哭。事实上,她已经哭了。现在,只要是善意的召唤,不论来自哪里,她都会感到甘甜。
华丽与老太婆一起走出教堂,感到老太婆特别兴奋。她健步如飞,全没了前几日她看到的老态。她对华丽说:我觉得你能够接近上帝。因为你需要灵魂的寄托。华丽说,我不知道。上帝对于我仍然是陌生的。倒是小时候家里供奉的观音菩萨来的实在些。而且,我记得上帝也重男轻女,他说男人是上帝的荣光,女人是男人的荣光。男人不是为女人造的,女人乃是为男人造的。这话可没有表现出上帝的仁慈啊!倒是在佛面前,男女完全平等的。
老太婆说:上帝告诉了我们真实的情况,这就是仁慈啊。
华丽说:可是我不承认这是真实的。女人难道连小麦、兽类。鱼类都不如,非要经过男人才能显示荣光吗?女人有没有属灵的形体,可以直接依偎着上帝?
老太婆叹口气说,我辩不过你。
华丽发现老太婆已经随着她走很远错过了她上车的地方,便问:你还不回家吗?我可要回家了。老太婆说:我送你回家吧。华丽马上又烦躁起来,说:我回家为什么要你送呢?说罢,她站住不走了。老太婆也站住等着。华丽正感到为难,一辆自行车响着铃叹地驶到她们跟前,公羊不知从哪里神仙般地冒了出来。他跳下车高兴地叫道:哎呀,华丽!我到你家去过了,找你找得好急。这真是踏破铁履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到哪里去了?华丽得到了救星似地迎着公羊,差一点想拥抱他。她得意地看看老太婆,故意大声说:我也找你找得好急。老太婆看看公羊,又看看华丽,目光流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东西。华丽来不及仔细辨别,拉起公羊的车把,说:走走,别再耽误时间了。她对老太婆连个“再见”都没有说完,就走了。
老太婆朝他们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才转身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