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可是如今的风水轮流用不着三十年。风水的车轮掌握在一只巨大的手掌里,要它什么时候转就什么时候转,要它转到哪里就转到哪里。
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六年,淮河的风水不知转了多少转了。宝塔集的风水自然也跟着转。官场上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说不清楚,也不敢说清楚。平民百姓的状况倒是可以叙叙的,然而又是说来话长。反正,我们也都像戏台上的演员那样,不断地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一会儿是“敌”,一会儿是“我”,一会又为“友”。每个人变换角色的时间、地点、原因、形式,都各不相同,但是有一点却一模一样,那就是当事人对自己变换角色的前因后果都莫名其妙。只觉得从天外刮来一阵又一阵旋风,把我们从地上挟走,让我们在半空中翻几个跟斗,又把我们随意地抛掷下来。抛到哪里就是哪里,谁也别想爬到别的地方去。
五七年反右派,五八年大跃进,五九年反右倾,六0年自然灾害,六一年抓调整,六二年抓斗争,六三年整党风,六四年搞“四清”……一出戏一出戏地连轴转,谁个是编剧,谁个是导演,谁个敲鼓谁个唱,至今也没有人能列出一个像样的节目单来。
什么事都要习惯,习惯成自然。我们确实已经习惯了。阶级斗争的风云变幻,平民百姓的荣辱祸福,就像淮河的水涨水落,就像季节的春夏秋冬,就像人们的生老病死,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春天不是盼来的,冬天也不是赶走的。
所以,当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来临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问一声为什么。跟着走就是。至于落到自己身上的是雨点还是蜜糖,只能等它落下来再说。
我们宝塔集人和全中国人一样从文化大革命中过来了,又一次扮演了我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扮演的角色。宝塔集的历史又增添了一页。
现在,描写、介绍、分析文化大革命的著作已可以车载船装,有的人已经认为这样的书籍太多了,要大家不要再写了。可是我翻了不少这样的著作,却没有看见宝塔集人的故事。没有人为宝塔集而控诉,没有人为宝塔集人而流泪。我心中不服。宝塔集虽小,也是中国的一部分,不可分割;宝塔集人虽然是按蚁之民,也是那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的承受者、参与者和见证人,没有他们的故事,任何伟大的著作家都写不出文化大革命的真实历史。所以,我要写这本书,希望在文化大革命的博物馆里为我的卑微的故乡和乡亲争取一个小小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