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我国的粮食产量,在一九五二年还只有三千零八十八亿斤,到一九五七年增加为三千七百亿斤,到一九五八年更跃进为七千五百亿斤。”
“我们国家物质生产上如此巨大的发展,成为西方资产阶级人士永远解不开的‘中国之谜’”。
一九五八年一家报纸的一篇社论如是说。二十九
一九五九年的春天像往年的春天一样降临了。淮北人从来不曾为美丽的春色陶醉过,因为在他们的生活里,“春”和“荒”总是联系在一起的。春天里青黄不接,闹粮荒,人们或多或少都要经受一点饥饿的考验。而五九年的春天所带来的,就不只是一点点饥荒了,整个淮北大地都生长着、蔓延着饥饿。饥饿长得比庄稼快,比草根快,比树皮快,比观音土快,比一切可以填塞肚皮的东西都要快,快得多得多。
五八年的庄稼长得不坏,但是多半没有收到手。劳动力都被调去炼钢铁、修水利去了,不去不行,要拉,要批判,甚至还要打。有几个像我们队长那样精明的人呢?棍棒叫人害怕,乌纱帽令人垂涎。只能让大好的庄稼抛洒在地里,烂在土里。
上级提出了一个应变的办法,指示百姓们:一天两顿,平时吃稀,忙时吃干,瓜菜代。这指示比起同时在报纸上发表的“辉煌成就”和要求人民为更辉煌的成就而继续“苦战”和“紧张”的宏文,自然要实在得多了。但是,一天两顿,稀的干的,也要有米下锅,瓜和菜又到哪里去弄呢?人们想起了去年烂在地里的粮食和红芋,便去捡,去刨,发了霉的,生了芽的,都拿来填肚子,能填饱就好。但是,有少数肚子不饿的人说,这种行为是往人民公社、大跃进、总路线三面红旗上面抹黑。不许去捡生了芽的粮食,不许去刨发了霉的红芋。
但是人们已经到了不能害怕被抓被打的地步,继续偷偷地去寻求食物,在三面红旗上抹黑,用自己低级的肚子遮挡着吹牛术的光辉。
城镇居民是有定量粮食供应的,应该不至于挨饿。然而像宝塔集这样的小镇,和农民差不了多少。从农村搜刮来的粮食要一级一级往上交,交到某些人能够报功请赏的地方,交到吹牛家们能够向全世界宣扬自己英明伟大的地方,可怜的宝塔集人的粮食定量算什么必须保证的金科玉律?理所当然地,成人的定量由每月二十五斤减少到十斤,又由打好的大米和面粉变成掺着砂石的稻谷。再体面的人也无法禁止自己肚于的咕噜,再娇嫩的妇女也必须撕破脸皮到地里去捡烂红芋。
玉儿妈、玉儿婶子总是约我妈一起去。三个人除三儿婶子是解放脚外,都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扭一歪。一扭一歪也得走,而且不是走一里二里,也不是三里五里,而是十里八里,或者十五里,或者二十里,或者……总之,权威大报社论的修辞手段在这里成为三寸金莲的实践活动了。
第一次下地的时候,我妈他们想,我们这几个半老妇女,干部们总该照顾一点,挖一点红芋藤、红芋根的,也不犯什么法,所以大模大样,把挖到的东西放进竹筐里。可是正当她们想回家的时候,来了几个男人,夺了她们的筐,把他们筐里的东西重新倒到地里,赶她们快滚回家去。玉儿妈想跟他们说说理,竹筐也被踩扁了。玉儿妈坐在地里呜呜地哭,无论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也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都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我妈害怕,劝玉儿妈快走,说不定那些人又要回来了。玉儿妈不肯。家里老小等着吃啊!公公顾远山是饿不得的;舍儿才十来岁,正是要吃饭长身体的时候;还有老三家的柱儿,还是个断不了奶的孩子,而现在,别说奶了,连稀饭也喝不饱啊!我家里虽然没有小孩,可是奶奶爷爷也是七十多岁的人,经不住饿了。所以,我妈也觉得空手回去不行。于是三个人坐在地里等,等到天黑,估计着没有人来看了,又把被倒掉的东西一点一点摸回筐里。
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了,顾维舜担心她们出事,一直不敢睡。玉儿妈一肚子气都往丈夫身上喷:你坐在家里多舒服啊!从明天起,你就不要上班了,去拾红芋!那个店还开着干什么?乡下人都要饿死了,谁还来赶集?顾维舜说:没人赶集店也得开着,要继续跃进啊!玉儿妈说:谁要开店叫谁去开,你跟我下地!顾维舜摇头:都不去商店我也得去,我是右派。
你妈!过的啥日子!跃进跃进,再跃进人也要死光了。玉儿妈骂起人来了。
顾维舜赶快把门关上,说:不能乱讲。现在真的饿死人了。昨天蓝永继上集,说他们庄上的人饿死了好几口,他的瞎奶奶只剩下一口气。他想找集上的亲戚借碗米救他奶奶的命呢,上哪借去?现在,除了干部和炊事员,没有一个不挨饿的。人说:一两二两,饿不死小队长;一钱二钱,饿不死炊事员。炊事员给人打饭看人脸,是干部或是自己人,就把勺子往锅底下捞稠的,是一般社员,便只撇上面的稀汤给他们喝……
这事,上头咋不管?玉儿妈说。
顾维舜又是摇头:谁知道。毛主席英明伟大,洞察一切,他老人家迟早是要管的吧?
玉儿妈努努嘴:饿得肚子咕咕叫,还要唱高调,你那胆子大概还不如芝麻粒儿大。
顾维舜叹气,说快煮一点红芋给我吃吧!今天一天没吃过东西呢!
玉儿妈马上去点火,只要有吃的,哪管它是半夜还是三更!
接受了第一次的经验教训,我妈她们以后下地再也不带筐了。她们把自己的衣服上缝满了暗口袋,反正也挖不着什么红芋了,都是须须梗梗的,装在暗口袋里也不显眼。再带上一个小瓷盆,当锅,挖多了不好带时,就在地里埋盆作灶,煮熟了填填自己的肚子。就这样,三寸金莲不停地奔波,风里来,雨里去,十里、二十里、三十里,越走越远……
可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给三面红旗抹黑的人们的诡计很快就被三面红旗的保卫者们识破了。派人拦在河沿搜查,或者干脆,在船走到河当中的时候搜查,每到这样的时候,玉儿妈她们就吓得浑身发抖,有的老太婆不怕,当众脱下褂子,还问要不要把裤子也脱下来。红芋藏在你娘的裤裆里,你们来查吧!顾维舜听到这样查法,非常害怕,对玉儿妈说:算了,不要过河去挖了。她婶子年轻,真出了什么事,对不起死去的老三。饿死事小。玉儿妈把眼一瞪:那你就先饿死吧!
“食不厌精”的顾远山也不能不用红芋叶子、红芋藤充饥了。系在腰间的那点钱,在今天实在值不了什么。红芋叶子也要一两元钱一斤,多少钱才够填饱一张肚皮的?他每天都要把钱袋倒出来数一遍,自然是越数越少,到后来,连数也不用数,看一眼就泄气了。几天前,他实在饿得受不住,就把口袋里的钱全部倒出来,叫儿子给他买点肉去,猪肉、牛肉、羊肉、兔肉,都行。
可是儿子手里托回来一块狗肉。
我知道你不吃狗肉,可是这年头有啥吃啥,不饿死就好。儿子抱歉地说。
不会是死狗肉吧?顾远山有气无力地问。现在,他再也不是洁净、漂亮的老头了。为了节省能量消耗,他减少了洗脸、洗澡的次数,只是头发和指甲仍不断地修剪,而这也是为了减少消耗,头发和指甲也需要营养。
现在的事,都难说。只要能吃的,死狗肉也金贵。儿子说。
顾远山埋怨地看了儿子一眼,他怎么这么不懂事,不要说明是狗肉,更不说明是死狗肉,烧熟了给老子吃了多好!偏偏要如实报告!
会不会是疯狗呢?顾远山又问。他感到恶心。
谁知道。现在的狗什么东西都吃,眼都吃红了,也有吃疯的。儿子说。
顾远山气恼地闭上眼睛,不理睬儿子了。
烧了给你吃了吧?这年头不能讲究……儿子小心地问。
顾远山还是紧闭着眼睛。
舍儿眼巴巴地盯着爸爸的手和爷爷的嘴。他希望爷爷说:我不吃,给台儿和柱儿吃吧!
舍儿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和一对大眼了。本来,他应该是这个家庭的重点保护对象,可是现在上有爷爷,下有柱儿,他只能排在第三号。前一阵,爷爷一天吃一个白馒头,偶然掰一口给柱儿,就是没有他的份,只给他红芋吃。这些天,连红芋也不让他吃饱了,眼睁睁地看着妈把一个红芋塞到柱儿手里,他只能咽口水。他不怨柱儿,因为柱儿小,又没有爸爸。现在,妈给他吃糠啦。他不知利害,只管往肚里填,吃得大便解不下来,痛得他嗷嗷叫,妈手指一点一点把他的大便往外挖,他哭,妈也哭。能吃一口肉多好哇,管它是狗肉还是猫肉,管它是死的、活的,还是疯的!
顾远山闭了半天的眼睛终于又睁开了,吩咐儿子:去给我烧好!
舍儿咬了一下手指头,走开了。他吃过一回狗肉,至今还记得它的香味,现在,他不能再闻这香味,怕馋得受不住遭妈妈的责骂。
烧好的狗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也完全看不出狗肉的样子了,顾远山不再恶心,用手捏了一小块给媳妇,叫她给舍儿,便狼吞虎咽起来。媳妇说,少吃一点吧,放着明天吃,怕不消化呢!他全不理会,一个劲儿地吃,把一碗狗肉全部吃了下去。
没想到刚放下碗筷,顾远山便觉得胃里不舒服起来。一定是死狗肉,一定是疯狗肉,一定是吃过死人的狗……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和想象也一齐翻腾起来,他便呕吐了。接着又泻。只一夜工夫,顾远山就卧床不起,人也脱了形。
玉儿的姨奶奶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拄了一根棍,脸和腿都肿着,像水里泡过的一样。姨奶奶坐下来不说别的话,只说她村上谁谁饿死了。谁谁谁一家五口饿死了四口,抬尸首的人都没有了
顾维舜听一句叹一声,玉儿妈和玉儿婶牙巴骨打战,紧紧地搂住自己的孩子,叫姨奶奶别说了,吓死人了!
姨奶奶说:我也活不了几天了,饿死就饿死,我不像你们的老爷,快要死的人了,还和孩子们争嘴,吃一点吐一点,还往肚里塞
玉儿妈说:别说他了,他现在也可怜。
姨奶奶说:外甥,外甥媳妇,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小的。你们要保住合儿和柱儿,我要保住二呆。可怜我的二呆,饿得忍不住去偷食堂的东西,给打得可怜,我真怕他活不了了。
哎呀,姨奶奶,你别说了。玉儿妈说,她觉得舍儿在怀里发抖了。
不说了,外甥媳妇。集上总比乡下好点,救救二呆吧!姨奶奶哀求道。
玉儿妈不说话,领着姨奶奶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让姨奶奶看空着的米瓮和面缸,又把姨奶奶带到厨房,让她看锅底的黑乎乎的野菜。姨奶奶不再说什么,拄起拐棍又走了。
不几天,有人带信来,说姨奶奶死了。为了在食堂多领一个人的饭,二呆没有掩埋养母的尸体,而是用一条被单盖着,说她病了,直到尸首发臭,再也不能不扔出去的时候。
顾远山一家也只叹了一阵子气,谁也没有哭。流泪也要费力气;现在需要节省每一分力气。顾远山说,应该给维尧送个信,是亲姨死了,不能不报丧,顾维舜也只好漫应着。三十
与周围的村庄相比,我们村真算天堂了。我们不但藏了粮食,还藏了锅灶。大办食堂的时候,别的地方,家家的铁锅都砸碎了去炼铁,灶扒了去积肥,唯独我们队,留下了几口锅灶,安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食堂里吃不上饱饭,我们就在晚上分成几处偷偷地开小伙。
小郝庄的人就苦了。别说没锅灶,就是有,也没有粮食下锅。那个郝队长真够厉害的,去年冬天为了交“跃进粮”,把村里人都快逼死了。本来粮食就没有收上来,再拼命往多里报,他拿什么往上交?公社开会的时候,主任对他发脾气,扇了他两巴掌,他回到队上,就把巴掌赏给社员。巴掌不起作用了,他更想出绝招,大冬天让社员脱了棉袄,站在冷风里吹着,冻你个半死不活。这一招有点效,有人把藏在老鼠洞里的粮食都交出来了,可是还是不够上头要的数。然而再也榨不出油水了,小郝庄的人只有躺在床上捱饿、等死。
疯大爷天天叹气,可怜小郝庄的人,又没有办法帮助他们。晚上,我们偷着吃饭的时候,疯大爷就不断地提小郝庄,说小郝庄坏就坏在人心不齐。原来都是姓郝的,硬给加了几家外姓人,不像俺们庄,都姓张,没出五服,能抱成一个团,不把庄上的事往外说。我们也都认为疯大爷说得有理。一天,我们说到气闷的时候,疯大爷拍起手,轻轻地唱起来,自然还是唱莲花落,是捻军时留下的歌:
咸丰年,大歉年,
涡河两岸草吃完,
地丁钱粮逼着要,
等死不如来造反。
正月里来正月正,
日子过得叮噹叮,
穷人跟着老乐干,
专打楼主和亲兵。
队长说:老疯子,吃饱了撑的吧?那就放几个屁,千万别唱这样的歌。疯大爷说:你就当我是放屁吧!队长说,×他娘,吃自己的粮食像做贼一样,这要是在旧社会,老百姓真要起来造反了。疯大爷说,反?反不得!当年乐老头起来造反,落得个什么下场,你们不知道,满门抄斩,惨哪!你们该知道知道。说罢又唱:
看着义门好心伤,
想起老乐泪汪汪,
看看地在人不在,
太阳从此失了光。
看着义门好心伤,
想起老乐泪汪汪,
看看地在人不在,
清清的涡河变浑汤。
看着义门好心伤,
想起老乐泪汪汪,
看看地在人不在,
遍地草木变枯荒。
看着义门好心伤,
想起老乐泪汪汪,
看看地在人不在,
老乐何日能还阳?
书元说,咱张家的后代咋没找满清的皇帝报仇呢?后来不是把清朝推翻了吗?
疯大爷说,孩子,你这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乐老头兵败如山倒,死的死来逃的逃,命都保不住了,还能报仇?乐老头的族侄小阎王张宗禹跑到河北省更名改姓,教了一辈子私塾,老病而死。二十多年里,他不敢吐露一点真情,一次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呀!至于说到民国,听老辈人说,孙中山当临时大总统的时候曾经叫安徽的总督柏文蔚征召乐老头的后代去效忠,可是张家不敢,也就没去。谁打的江山谁坐,你不去,也就没你的份儿。
书无泄气地说:要是那阵子跟孙中山去干了,现在不是当了大官了?唉,俺们张家人真混!
队长说:你懂得个屁!要是跟上孙中山,后来不就成了国民党反动派了?还是要打倒。应该跟着共产党干。真的,疯老头,你当年咋不参加共产党呢?
疯大爷摇摇头:没碰上呀!倒是听说乐老头的后代有要去干共产的,也被家里人拦住了,又错过了一次好机会。谁打的江山谁坐,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
书元更泄气:唉,张家人真倒霉,夺不到江山的时候去造反,能夺到江山的时候又不造反了。
疯大爷说:命!啥都有个定数。该你坐天下的时候,你造反就成王,不该你坐天下的时候,你造反就杀头。还是老老实实当顺民好。
我说,我在学校里学历史,书上说,农民起义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失败的农民起义对历史进步也是有功的。没有无数次农民起义,我们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
队长说:书上讲的!×他妈!书上讲的都是骗人的。幸福生活,你幸福吗?
我不敢回答,队长也不打算让我回答。他对书元说:赶紧把灶里火灭了,把锅藏起来,灶盖起来,说不定啥时候有人会冒出来,看见俺们的锅灶,又该往上报了,说农民家里还有粮呀!非把俺们逼死不可。
疯大爷说:要约法三章,不许走漏了风声,要不就害了大家。
队长说,真的,不可大意,我去看看,各处的灶火是不是都灭了,锅是不是都藏起来了。
队长一走,我们就吹灯睡了。虽说队上藏着粮食,谁知道哪一天会被抄走?我们一点也不敢消耗精力。
我们刚刚睡下,队长又来了,叫我们起来把已经藏好的粮食再分散藏起来,万一一处被查到了,还可以保住几处。
书元说:你也太小心了。一人放东西,十人难找,他们哪能找到?
队长说,你是傻熊,不知道现在那些孬种有多精,藏在屁眼儿里的粮食都能给你抠出来。有一个人,把粮食埋在自留地里,上面铺了很厚的土,土上又栽上了菜,还是给查出来了。粮食抄走不算,人还受了罪。要不是跪下来求饶,人也给带走了。
我们不敢怠慢,马上起来,听队长吩咐。
队长说,李翠,你留在这里。今天夜里的事只能让男人们知道,妇女小孩都好好地睡觉,省得帮不上忙反而坏了事。我便又乖乖地躺下,可是哪里睡得着,眼睁睁地等着书元和疯大爷回来。
差不多鸡叫三遍的时候,书元和疯大爷才回来。我问他们粮食都藏到哪里了,书元说,不许问,男人都发过誓了,谁也不许说。不过队长的话倒要跟你传达传达。
队长说了啥?我问。
唉。寒心!书元说,队长说,万一他因为藏粮被抓走了,求俺们大家替他做两件事。
哪两件?我问。
一件,是常给他送点吃的,别让他饿死在牢里。他说年纪轻轻的,我才不想饿死呢!又一件,照顾好他的爹妈和老婆孩子。书元说着在床上躺了下来,头枕着手,两眼怔怔地望着屋顶。
大家都答应了?我问。
废话!会不答应?良心给狗掏吃了?书元没好气地回答我。
疯大爷又小声地唱起来:
咸丰年,大歉年,
涡河两岸草吃完,
地丁钱粮逼着要,
等死不如来造……
最后那个字,轻得连他自己都没听清。
又唱!我也来了脾气,责备起老人家来了。他叹了口气,说:不唱了,不唱了,也躺了下来。我拉起被子蒙住头,躺在被窝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书元和疯大爷听见我的哭声也不理我。我哭得更伤心了。三十一
广播里说,国内外的反动派看到我们大跃进的成果,心里不舒服,便利用我们工作中的某些缺点错误大作文章,这种人在党内有代表,叫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在国外,则自然是彻头彻尾的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
善良无知而又饿得要死的老百姓怎么能弄清发生在上头和外国的事情?即便是像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当时也是懵懵懂懂。到现在,也才知道一个大致的脉络。原来,省里有一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出身的副书记,一面听说下面的农民瞒产私分,藏粮抗税,“白天一片黑”——用树皮、草根煮在锅里,哄瞒干部,“夜晚一片红”——家家户户灶火红通通,精米细面地吃得滋润;一面又不断接待故乡前来讨顿饭吃的亲友,说农村已经不得了,农民活不下去了。他心下疑惑,便决定到乡下去看看。他挑了一个自报年产粮食十二亿斤的县。一到县里,他照例先找县委,县委汇报,形势一片大好。于是,他坐上小汽车,到了乡下。一下汽车,他吃惊了。不论男女老少,一个个不是骨瘦如柴,就是肿得透亮,都拄起了木头棍儿。因为他在这里打过游击,所以有人认得他,在他面前跪下来,叫他救命。不用问,他就知道饿死了人,因为死人没有棺木,埋得又浅,不时地散发出腐尸的臭味。他是有点学问的,对古典和准古典的诗词更为熟悉。此刻,他便想起了两句诗,诗云:千村薛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他觉得用这两句诗来形容眼前的景象真是最贴切不过了。于是,他立即回到县里,再问县委的干部们,形势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县委的干部们不得不坦白他们虚报了一半的粮食产量。现在,省里正根据这个虚报的数字继续催粮,他们也被逼得没有办法了。这位副书记不忍心让老百姓全部饿死,便指示从现在开始,县里的粮食一粒也不要往上调了,按每人一天八两救济粮发下去,同时,食堂暂时停办,自留地还给社员,被强迫搬迁的农民允许他们回到自己的故居。县里—一照办。解救百姓于水火,这位副书记被称为“青天”。
“青天”回到省里,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如实写了一份汇报,希望得到同僚们的赞同,谁料当时的省委书记Z大人是不喜欢赞同别人的人。Z书记当即派出另一批调查大员,沿着“青天”的脚步重走一遍,写出了与“青天”针锋相对的报告,说“青天”所见所闻皆是虚幻,其缘由皆因动机不纯。
恰好这时有一个庐山会议,庐山会议上又出现了一个彭德怀。彭德怀不知进退,竟敢率先举起反“左”的大旗,哪晓得大旗还来不及举起来,彭德怀自己便被戴上了一顶帽子,曰右倾机会主义分子。Z书记趁机便将“青天”的作为作了汇报,这汇报证明了这类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不但中央有,地方上也有,并且怀疑他们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于是乎,彭德怀倒了霉,“青天”也遭了殃。“青天”被革职,被秘密逮捕,被踏为污泥。
于是乎,世界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天堂,另一半不晓得该用个什么词儿去概括。
天堂里大奏凯歌,为人们描绘一副歌舞升平、充满信心的景象:
一九五九年九月一日,某报发表社论,题为《多歇一口气吧,〈泰晤士报〉!》,以嘲笑的口吻揭露《泰晤士报》对中国大跃进的攻击。该报说,“我们可以歇一口气,暂时不必那么担心那条龙在我们身后紧紧追赶了。”我们的社论批驳道:不错,我们进一步核实了去年农业生产的数字,粮食不是比一九五七年增长一倍,而是增长了百分之三十五,钢铁产量一千零七十万吨中,包括了三百零八万吨土钢,但是,这不同样是伟大的成就吗?《泰晤士报》为什么不看这样的事实呢?是了,他们在进行“自我安慰”。“好吧,游手好闲的伦敦绅士们,你们完全有权利歇一歇,岂止‘一口气’而已。看来,他们从去年以来连一口气也没歇过。这是多么残酷的强迫劳动!我们真应该不是用‘几年’(虽然他们也承认去年我们宣布的本来是十五年),而必须是用十年,赶上他们,即使仅仅为了人道的缘故……”何等地自信,又何等地俏皮,饿着肚子的人是写不出这样的文章的。
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的纪念日,那家自信而俏皮的报纸照样又发表社论,提出十年赶上英国,“这当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完全能够办到的事情。”
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七日,这家报纸又发社论,题目是《一鼓作气,完成农产品的收购任务》。社论说,农产品收购任务完不成,是由于有些地方的干部“畏难”,又有一些干部“骄傲”。因此,要“使收购任务在短期内一气呵成,必须要抓政治,抓思想,大张旗鼓地宣传总路线,继续反右倾,鼓干劲,进一步开展一个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干部的政治觉悟高,干劲大,收购的进展就快,反之,进展就迟缓。”当然了,“在运动中必须认真执行政策,努力把应该收购的都收购起来,而又不买‘过头粮’”。
天堂是光明的,昨天,今天,明天,都光明。
世界的另一半——
饥饿在无情地蔓延,吞食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开始,只是听到某处某处有人饿死,如今,死亡就在自己身边发生了。开始,死者多少还有一点别的疾病,因此还可以说是病死的,如今,饥饿成了死亡的唯一原因。眼看着,生命像一盏盏油灯那样耗尽、熄灭。一个人艰难地走着走着,倒下了,不必去看,他已经死了。一个人只被轻轻地拍了一下肩膀就倒下来,不用去扶,他已经死了。有的一家人死绝,有的一个村的人死去大半。没有人哭,没有人埋。没有人对死亡感到惊奇或畏惧。伦常、道德、人的最起码的羞耻之心,都被饥饿和死亡吞食了。男人们已不会做爱,女人们也没有了月经,什么强奸、通奸都难得一闻,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也都不想男女间的事了。男人女人,无须忌讳,如果谁有幸还有屎可拉有尿可撤,随时随地都可以解开裤子,没人骂你,没人笑你,甚至也没有人看你……
然而按既定方针,粮食的征购任务还必须继续下去,一气呵成。三十二
小郝庄的人一天一天地减少,我们队的人却都还活着,脸上还有一点血色,因此还能外出走动,下地干活,这便引起了注意。
你们庄真的没有粮食了?上头有人问队长。
你们庄真的没有粮食了?路上有人问群众。
我们害怕起来,仿佛不饿死也是罪过。为了防备突然搜查,我们的队长把男人们组织起来,轮流在村口守夜,一有鸡叫狗咬,全村人都被叫起来,约法三章,起誓赌咒,商量对策。
队长带着村里的几个干部到处打点,把存数渐少的粮食分出一部分,偷偷地送到一些上司的家里。可是,一天傍晚,搜查的人还是来了。一大队人马,是全公社的干部组成的,郝队长自然也在内,他只是清减了一些,身体还是健康的。郝队长手里拿着钢钎,比书元那次戳他们粮食夫子的那根铁棍还要长还要亮。
我们全呆在自己应该呆的地方不动也不响,由队上的干部们与他们周旋。
队长带着那帮人走进每一户人家,查看每一间房屋,戳开每一个柴草垛。没有发现藏着的粮食。
没有发现我们家的夹墙。
搜查者来到牲口饲养棚,我和疯大爷守在那里。棚里几条瘦驴,一个草料垛。草料居然很多,堆得高高的,顶到房梁上了。郝队长起了怀疑。
有人把粮食装在细布袋里,把布袋捆在房棵上,再盖上茵草,粗看上去,什么也看不见。郝队长说。
疯大爷说:那些人真精。打死俺们也想不出那样的办法。
郝队长笑了:那你们的草料堆那么高干啥?爬到上边去拿草,费劲儿,从下面抽草,还不把垛抽倒了?
疯大爷说:郝队长说得对!俺们堆草的时候只想着少占地方,后来才觉得不方便,也没有力气倒腾倒腾。
搜查队伍的领队人命令郝队长爬到草垛上去看看,房梁上是不是藏有东西?
我们的队长立即搬来了梯子,我发现,他的脸色都变了。疯大爷嗓子里直打呼噜,嘴里却说:对对,查查好,查查好,查查大家都放心了。我意识到草垛中确实有什么秘密,心也发抖了。
李翠,给郝队长扶着梯子!疯大爷叫我。我走过去,扶着。
郝队长顺着梯子朝上爬,我的手抖着,梯子摇摇晃晃的。我们的队长骂我:右派分子,没吃饱是怎么的?看把郝队长捧着。他走过来,也踏上梯子,随郝队长往上爬,两只手紧紧攥住郝队长的两只脚。梯子果然不抖了。到了草垛顶上了,郝队长回头朝我们队长看一下,我们队长说:查吧,老郝!查出粮食来我今晚就跟你们去!队长的话可不是说着玩的,那时候只要查出哪个队藏着粮食,队长就立即给带走了。
郝队长用力往草垛里掏,掏出一把又一把于草往下扔,然后拍手,说:真他妈的都是草,说罢下来了。
搜查完毕,已是掌灯的时候。搜查者扫兴而去,招来一阵狗叫。等他们走远了,队长来到我们家,叫书元从夹墙里弄出一口袋黄豆给郝队长送到家里去。队长说,×他妈,我吓得小腿转了筋。急中生智,我在老郝脚脖子上捏了两把,叫他心里有数。我想,他要是不揭我,我就给他一点好处:他要是揭了我,我就把他艹穴子里藏上的事揭出来,我不能活他也不好过。这孩子还算心里有点明白,没往房梁上摸。
原来,我们房梁上真的藏了粮食。为了防止再来查抄,我们连夜把它转移了。末了,队长又发布命令:为了不走漏消息,从今以后,凡我村人,一律不许留客吃饭。留了客,说话一多难免漏个一句半句的,要是再留客人吃饭,那就更露馅了,客人们会对外人说,俺庄上人还有饭吃呢!
大家同意。可是客人来了不走咋办?队长果断地说:撵!不能怕得罪人。队长把撵客的任务交给了疯大爷。疯大爷说,好吧,为着全庄人的死活,我就当一回恶人吧!谁家来了客,马上来找我,我就去撵。三十三
疯大爷克尽职守,不论谁家来了客,也不论来的是什么容,他都去撵,完全铁面无私。队长的丈母娘都叫他撵跑了。老太太临走时哭鼻子抹泪,骂闺女女婿,疯大爷对她说,这年头谁也别抱怨谁,都是为了顾命。俺队长实在也没有粮食了,自己都难养活,哪里还能管上客人吃的?
二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给疯大爷出了一个难题。
二呆哪里还像个人样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那一双眼睛真怕人,直瞪瞪的,好像瞎了,又好像尖得能把生铁刺出个洞。
你们村里的人一个个都还活着?也没有浮肿的?二果问,口气里带着明显的责备,好像我们不该活着。
我们不回答,他又说:我们村的人死绝了,真死绝了。王八蛋说瞎话,死绝了,真死绝了。
二呆说话的口气也怕人,说那么可怕的事毫无感情,好像说死了一群蚂蚁,一窝老鼠。
二呆嬉皮笑脸的。
书元去捂二呆的嘴:你胡说什么呀?这种话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要是人家当了真……
书元放开了手,叫:滚!畜生!你给我滚!二呆就地躺下了,在地上打滚。书元又叫疯大爷:把他撵出去!快!生产队里交给你的任务,你忘了吗?不能留客,谁也不能留。
疯大爷摇摇头,又摆摆手,叫书元别说了。第一次,我看见他老人家眼里有了泪花。我原以为他的眼泪已经干枯了。
给他一碗黄豆,让他去。疯大爷说。
黄豆是队里的,谁也不能动。书元说。
你们还有黄豆呀!给我一点吧!几颗也好!二呆从地上爬起来,抱住书元的脚。
书元又去捂二呆的嘴:你叫什么呀?你想叫俺们庄上的人都死绝吗?一点点黄豆是俺庄百十口人的保命粮,给抄出去就完了。
你们给我吃,我不说。
队里不许留客,你知道不知道?谁也不许留客呀!书元抱住弟弟哭起来。
疯大爷趁书元和二呆说话的时候,挪开夹墙上的一块砖,挖出半碗黄豆,找一块破布包了,塞给二呆。书元说:不行啊,大伯!要是队上的人知道了……疯大爷说:要罚罚我,我偷了黄豆,我是贼,从今以后,我少吃一点。
留下我吧,大伯!二呆又在疯大爷面前跪下了。
疯大爷拉起他,说,不行,孩子,要是我今天留下你,明天就没办法撵别的客人了,全庄人的性命就要断送。
那就再给我一点黄豆吧!二呆说。
书元急了,一把抓住弟弟:你走不走?不走我掐死你。二呆忙说:走,走,走。让我喝口水,好吧?
二呆舀水缸里的凉水往肚里灌。
疯大爷又哼起捻军歌来。咸丰年,大歉年,涡河两边草吃完,地了银粮逼着要,等死不如来造……。最后那个字,他总是唱得很轻很轻。
二呆说:造反?谁敢造反?干部们饿不死,还是把社员管得紧紧的。说一个不字都不行。翠儿,你姊夫起来造反了,还不是给抓起来了。
我说:二呆,你真的疯了吧?我的哪个姊夫会造反?大姊夫是老革命,二姊夫也是干部。
二呆说:你不知道?我们那一片的人都知道,就是那个周纯一周区长嘛,他造反了。
你还乱说!我说。
孬熊乱说。二呆非常认真。
我疑惑起来。已经很久不回家也没有接到家里来信了。想给家里省点口粮,也给自己省点力气。
回去看看吧,翠儿!你那高凡也该来信了,说不定还给你寄点钱呀,粮票呀。疯大爷说。
我点点头。高凡的信,一直寄往宝塔集,等我回去一总地看。这里邮递很不方便,信来得慢,有时干脆不来,放在公社里等你取,弄不好就丢。
书元说,正好和二呆同路,一起走吧。
二呆不肯和我同路,说他要往南边大城市里去讨饭,饭店里残汤剩饭就够他吃的了。我也不想和二呆同路,对他有点怕。
疯大爷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出半碗黄豆来,用布包了,交给我,说家里要是有人饿病了,吃点黄豆汤就能救命。我不敢要,书元说,拿着吧,就算你的口粮吧!我收了下来。
我跟二呆一起出了庄,到了十字路口,我问二呆往哪里走,二呆突然改了主意,要跟我一起走。你还是往南走吧,我说。不,跟你一路,他说。我不要跟你一路,我说。不,你一个人走路我不放心。无奈,我只得与他同路。但是我不想靠近他。
路上的行人很少。虽说是初夏时分,人们都照旧穿着棉袄。没有人说话,大路像坟场一样静。也差不多就是坟场了,一路上不断地看见旧坟和新坟,有的连坟都没有,芦席卷着扔在地里,再浅浅地盖上一层土。有的连土也不盖……大白天叫人感到一股阴森森的鬼气,比以前单个儿走夜路还叫人害怕。我尽量走得快,恨不得几步跑到宝塔集,二呆却叫我等他。他走不动,我只得与他一起慢慢朝前捱,几十里路,何时能走到?
走了四分之一的路,到了一个岔路口,二呆叫歇歇。我看天已不早,四周又没人,不愿歇。可是二呆坐下来不动了。他说,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宝塔集,到那儿只有饿死的份儿。我从这里往东拐,可以搭上到南边去的火车。你有钱买车票?我问。他说:讨饭的有几个买票的?那你叫我等你?耽误了我多少路。我怨他。
翠儿,老妹子!把你的那小包黄豆给我吧!二呆突然向我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两个眼直瞪瞪地看着我,然后又看着我装黄豆的口袋。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口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给我吧!他向我伸出手。
你不怕……我说。
我怕啥?他说。
二呆……我说。
你给不给?他朝前爬了一步,抱住了我的脚。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的感觉,好像突然被魔鬼抓住了,只想如何挣脱。我连忙掏出黄豆摔给他,叫他松开我的脚。我逃命似的往前跑,不敢回头看去。可是我的腿那么软,像噩梦中逃跑一样,脚总踏不到地上。三十四
我家里除了爸爸和四妹,都躺倒了。一个个肿得怕人。妈说,要不是高凡从云南寄回几斤粮票,奶奶早就没命了。爸说,对不住你啦,翠儿。拆了高凡给你的信。想着信里也许有粮票,就拆了。云南看起来也不好。广播里说,今年有几十年没遇到过的特大灾害呢,也不知云南那里有没有灾。俺们这里风调雨顺还这个样子,有灾的地方不是连人烟也没有了吗?我说,爸,你省点精神吧!有灾没灾一个样,反正是捱饿。
我的可爱的奶奶变样了。我不敢到她跟前去,不忍心看她现在的样子。可是她要我去,坐在她的床前,拉住我的手。她说,你回来了好,咱奶孙俩说不定就见这一面了。老天爷的大老婆死了,要我回去,扶我做正宫娘娘……
爷爷也躺着,像往常一样,奶奶头朝东他头朝西。爷爷看上去精神要好得多,只是肿得厉害。爷爷说,翠儿,你奶奶嫌贫爱富,现在不要我了。
奶奶说:哪能不要你?你愿意,我把你带去,偷偷地藏起来。太阳出来满院子,屋里养个野汉子。老天爷也没办法……
平时,我最爱听奶奶爷爷说笑,可是现在,我不想听了,听了心里难受。而且,我挂念着姊夫的事。
我把二呆的话对家里人说了,问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们都像我一样吃惊,不相信。爸说,你二姊夫前几天才来了信,你大姊夫更不是那样的人。奶奶说,共产党员还造反?反谁呢?听他们嚼舌头。妈不放心,说周纯一是个愣头青,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她大姊又是软性子,管不住他。不如去看看。爷爷和爸也说该去看看。
奶奶说:翠儿和你爸去吧!你爸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他也是硬撑着,不撑着咋办,一家人全靠他。
我和爸打算第二天早上上路。临走,奶奶又把我们叫到床前,说:慢慢走,身子不行,急不得。我等你们回来,万一等不到那时候,你们也别怪我,我真不想死啊!唉,死了也好。
我要去捂奶奶的嘴,可是等到我到她跟前,她已经闭眼了。我摸摸她的手,凉得像冰。爷爷爬起来看看,摇摇,叫叫,说断气了。
爷爷的眼里立即灰蒙蒙的蒙上一层雾,但是他只张了几张嘴,没有出声地哭。我们也都流着泪,没有大声地哭嚎,因为担心爷爷。他现在的形状很古怪,爬到奶奶这头,和奶奶头并头睡下了,一只胳膊一定要伸进奶奶的头底下。他对奶奶说:你白跟我过了一辈子,我对不起你。当初你跟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你妈咒你,说你不得好死。这咒语应验了,你是活活地饿死的。你省着粮食不吃,给我吃,给小孩吃。眼下,我拿什么发送你?只能给你凑合四块薄板……他眼里始终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奶奶原来有一段浪漫史,她是和爷爷私奔到宝塔集来的。她的父母嫌弃爷爷是剃头的,不同意这门亲事。她一辈子也没回过娘家。
奶奶的丧事只能从简办了。办完,我和爸爸便到县城看大姊去了。三十五
大姊夫真的出了事,被抓起来了。谁也想不到他会干出那样的事情:带人抢仓库。
大姊说,那怎能叫抢呢?他根本没到仓库里去。他要保钢铁元帅,可是炼钢工人要吃饭呀!粮食局不能按定量供应口粮,工人成批成批地饿跑了。他急得恨不得把老婆孩子都卖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给上头写信,要求按定量供应工人口粮,县里说办不到,还说一天两顿,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瓜菜代,说这是毛主席的指示。你们知道他那个脾气,眼看着工人快跑光了,计划完不成了,他哪里还沉得住气?他给省里拍了一份电报,说不论谁说的,工人都必须一天三顿吃饱饭。工业劳动,一天八小时,有什么忙时闲时?这惹火了省里的头目,叫他检讨。他怎么肯检讨?和县里领导顶起来,说省里领导教条主义,唱高调。这样一来,错误就越来越多。
县里的领导还是真心实意地帮助周纯一的,专门为他开了几天的会,让他认识毛主席的那条指示是绝对正确的。可是他说:正确不正确,问问工人的肚子就知道了。人家对他说,你要好好学学马列主义,不能光凭战争时代那股子莽劲儿干事了。他说:马列主义的书写得好是好,可惜我看不懂;倒是工人的肚子咕咕叫,我听得一清二楚,也好懂,就是要吃东西。
要不是有点老资格,县里又有一些熟人和朋友,谁会对一个得罪了上级的人这么耐心呢?可是周纯一似乎一点也不领情。对他的帮助教育还没有结束,他就干下更大的错事了。
工人实在跑得差不多了,炼铁厂的厂长叫苦不迭。完不成计划,他们是逃不了责任的。他们找周纯一想法,周纯一便问他们:县里的仓库是不是真的没有粮食了?能不能去看看?厂长们说可以,便派几个人去看看。可是仓库里铁门紧紧地锁着,哪里看得到里面呢?厂长们又来汇报。周纯一抓抓头皮:哎呀!我们那么多五尺多高的汉子还能让一道铁门给拦住了?工人们哪里能得到他这句话?呼啦一下吆唤了几十口子,男女老少的,拥到了县粮食局的仓库门口。几个人从铁门翻了过去,打开了大门,门外的男男女女也就涌进了院里。没有人动手翻呀抢呀的,只是大声咋呼:饿死人了!开仓卖粮吧!女人孩子还哭哇哇的。
这等事在县城真是史无前例。县里立即报到地区,地区又立即报到省里。又是立即,一级一级地往下传达着指示:叫人们马上撤退,若是有人闹事,便坚决镇压!县里领导亲自来找周纯一,告诉他现在让大家撤出仓库还来得及。只要不动手,事情还可以混过去。可是周纯一还是大大咧咧的,说大惊小怪干什么?我不过叫他们去看看有没有粮食,谁知道他们一下子去了这么多人。好吧,只要你们答应供应粮食,我便叫他们往回撤。县里领导说:先撤人吧,粮食问题再设法解决。县里实在没粮了,正想从外面调呢。
周纯一亲自到了仓库大院里,站在一块石头上,挥着手向他的工人们吆喝:县里答应给大家供粮了!现在仓库里没有粮食,正准备到外地去运。大家回家去吧!粮食一运到,我保证卖给大家!我要是骗了你们,你们往我门上糊屎好了。工人们胡乱地问了几句真的、假的?便回家去了。他们并无闹事的意思。
于是,县里又报到地区,地区又报到省里:工人们撤了,没有人动手抢粮食。可是省里还是下达了指示:周纯一必须停职检查。于是,县委又专门为周纯一开会,对他进行教育和帮助,希望他作一个像样的检查,过关了事。周纯一答应着:检查、检查。可是暗地里,他却指使部下真正地干起“抢”粮食的勾当来了。县里到外地运粮,借了工业局的汽车,周纯一竟然偷偷地告诉自己单位的司机,把一车公粮径直拉到工业局。他打算直接把粮食卖给自己的工人。他说他一点也不犯法,他是按自己手下工人的粮食定量强购那一车粮食的,而且准备马上付钱。但是,没有人会听他的解释了,粮车到了工业局,公安局的手铐也到了。
爸爸听完大姊的话,一个劲地嘬嘴,说纯一这孩子胆子也太大,饿死也不能干这样的事啊!这是犯了王法的。
大姊说,谁说不是呢?可是他说,完成炼钢任务,也是王法。
我同情周纯一,认为他是给逼到那条路上的,他不是写了报告了吗?工人真的跑完了,生产任务完不成,他不是也有罪?
爸爸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天高地厚。自古以来,不听上头的话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过去有皇帝,皇帝是真命天子,他的话不能不听。如今没有皇帝了,可是有领袖,领袖也叫万岁,就跟皇帝一样。不是真命天子,也是天上的一个大星宿。那个歌儿是咋唱的?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是跟太阳一样大的星宿,所以大家都要对着他,唱“呼儿咳呀”。
要不是正碰上心事重重,我真要笑出来了。爸爸的性格和爷爷奶奶正相反,是绝无幽默感的。此刻,他讲得那么认真,向我和大姊探着身子,瞪着眼睛,唯恐我们不听他的话而惹出大祸。不过,眉宇间也偶然流露出一点得意,大概是由于没想到自己还能说出这么多深奥的道理来吧!
我对爸爸含含糊糊地应着,点着头,等他停下来,就问大姊,周纯一此刻可有消息。
大姊哭了。她说,一个人没有错的时候,千好百好;一旦有了一个错,就一千条一万条错误都出来了。
我和爸都劝大姊慢慢地说,看看周纯一都有些什么错。
大姊说,听说罪状有十好几条,有反对三面红旗,煽动工人闹事,对抗党的领导,无组织无纪律,包庇右派,重用坏人,还有乱搞男女关系。说到最后一条时,大姊哭得特别厉害,说别的罪名她都不在乎,只有这一条,她越想越气,觉得和他过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爸爸说,不对不对。那么多罪名,只有这一条是轻的。要是只有这一条就好了。年轻人,没有不荒唐一阵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可不能因为这一点跟他闹气。
大姊说,不行,我饶不了他。
爸爸说,耍什么小孩子脾气。自古以来,男人有几个是规矩的,越是混得好,越是不规矩。皇帝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纯一是县级干部,七、八品的官,有个把外遇又算得了什么。俺们都活了大半辈子了,啥样的事没听过,啥样的事没见过,从来没人讲过什么叫乱搞男女关系。
大姊哭:你尽护着他。我可饶不了他。
哎呀!我急起来,责怪爸爸:少说这些不中用的话吧,都什么时代了,还三宫六院的。
爸连忙向我摆手:我可不是这意思,不过是劝你姊。
好了好了,我说,看把你吓的。我是想,现在讲该不该饶了周纯一还太早,还是想想该怎么帮帮周纯一吧!
爸爸说:有什么办法?纯一是党的人,他的事是党的事,老百姓哪里有权过问。俺们只能来看看你大姊。不是我说不沾弦的话,纯一落到今天,也是报应,那两年,他杀人杀得大多了。冤魂怨鬼缠着他往邪路上走,他不愿走也没办法。
大姊说,我也这样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迟早要报的,不如早报应了好。丢了官儿没啥,只要人平安就行了。
我要大姊收拾收拾东西,带着孩子与我们一起回家过一阵。大姊不肯,说没脸见宝塔集人。再说,在县城,多少还能供应一点粮食,回到宝塔集就只有捱饿了。
爸爸说,是这个理。你呢,也别牵挂家。一家老小都活得好好的。虽说粮食缺点,凑合着也能吃饱。
奶奶爷爷都好吗?大姊问。
都好。我和爸爸一起说。
唉!就是想奶奶想得厉害。常常梦见她。一听到人家说有人饿死了,我就想,大家都饿死了,奶奶也不会饿死的,奶奶的欢乐脾气能让她活到一百岁。她那样的脾气,走到哪里都叫人喜欢,跟她在一起,再大的忧愁也能烟消云散。
是啊,是啊。我和爸爸一起说。我怕自己哭出来,故意跑到姊姊卧室里去照照镜子。爸爸喊我:翠儿,我们回家吧!大姊又哭了,留我们过一天,爸说:这年月谁还住亲戚?各人顾好各人吧!
回来的路上,爸爸对我说,回到家里,别对你妈说那么多。就说纯一不过出了点小差错,在外头姘了个女的,写一份检查就过去了。我说,明白。三十六
不断有死人的消息。永继的瞎奶奶死了。我的一位同学,才二十多岁,也死了。说是出去抓长虫吃,给咬死的。
现在,轮到了顾远山老头。
顾远山自从那天吃过狗肉之后,便一病不起了。呕吐腹泻不止,吃一点,吐一点,泻一点。黄胆水都吐了出来,肛门都泻烂了,烂成了一个可怕的洞。
一切都要儿子媳妇料理,老头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他竟然破天荒地对儿子媳妇说起感激的话来。一天,玉儿妈刚刚给他擦洗过,正要出去,被他叫住了,而且被抓住了一只手。你从小没有爹妈,你就是我的亲闺女。老头子说。玉儿妈被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叫爸,爸。老头子又说:亲闺女也没有你好。你能这样伺候我,说明你良心好,将来一定能得到好报。玉儿妈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事后,她对丈夫说,我看老爷就是脾气坏点,旁的也没啥不好。顾维舜说,人之将死……我看他没有几天好活了。
确实,顾远山越来越多地露出了将死的迹象,对孩子的态度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他不断地把舍儿和柱儿叫到跟前来,把儿子媳妇给他吃的东西分给小哥儿俩,还问他们饿不饿。哥儿俩一齐说不饿。你们是哄我吧?老头于看着瘦得不成形的孙子说。台儿说:不是哄你,我真不饿。柱儿也学哥哥,还拍起小肚皮,说:你看,饱饱的。一看小肚皮上的肋骨一根一根地突起,老头子流了泪。说:你们哄我。舍儿害怕爷爷责怪,便说真话:是妈叫我哄你的,不要怪我。顾远山立即叫来儿子顾维舜,叫把他的可卖的衣物都拿去卖了,给孩子买点吃的回来。儿子媳妇感动得差点给他跪下来。
临死的前一天晚上,顾远山把儿孙们都叫到跟前,缺了老大两口和玉儿、德儿两姊妹。老大知道了老人病重,但不敢来,怕没吃的。玉儿和德儿都在学校。德儿在县里中学,随时可以回来,玉儿呢,还不知道爷爷病重呢!
都来了?顾远山老头看看儿孙,前所未有的慈祥。
都来了。顾维舜回答,明天去找老大他们。
别找了,来不及了。顾远山说。
要不要叫玉儿和德儿?德儿正赶考试,玉儿还不知道……玉儿妈说。
别叫了,来不及了。她们也不喜欢我。顾远山老头说。
哪能呢?德儿一直要回来伺候爷爷,我怕她拖了课,这孩子上学晚了,不能再耽误。玉儿每一次来信,也都要问爷爷的身体,只是不敢把你的病告诉她。顾维舜说。这话有一半是撒谎。德儿一贯温顺,虽然不喜欢爷爷,从来不流露什么。听说爷爷生病,确实想回来伺候,为妈妈分担一点忧愁。玉儿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在信里把家里的人问个遍,也不提爷爷。而且,玉儿压根儿不知道现在家乡的困难情况。她是从报纸了解形势的,报上说,今年自然灾害大,号召全国人民同心同德战胜自然灾害,她也这么说。每次给家里来信,她都把这些话重复一遍,恐怕当了右派的父亲因为不了解国家的形势而口出怨言。她爸爸给她回信,总是顺着她的意思说,报喜不报忧。所以,在玉儿的头脑里,是一幅一家人与党和政府同心同德克服困难的图画,苦是苦点,精神是叫人感动的。
玉儿不喜欢我,顾远山又说,维禹不喜欢我,你们也都不喜欢我。
哪能呢。哪能呢。哪能呢。玉儿的爸爸,妈妈,婶子,大姊,大姊夫一起说。
顾远山在枕头上摇头:我心里明白,你们不用哄我。舍儿,你喜欢爷爷吗?舍儿看看爸爸妈妈,小声地回答:喜欢。柱儿,你呢?柱儿看着妈妈,不懂得怎样回答,他妈代他说了:柱儿最喜欢爷爷。天天要到爷爷屋里玩,不叫来就哭。舍儿加添说:他说爷爷这里有吃的,他要来讨吃的。玉儿妈向儿子扬起巴掌,舍儿躲到婶子身后去。顾远山说:别吓唬孩子,小孩子说实语。好。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不喜欢我,这是应该的。只是看在我就要死了的分上,你们忘了过去的那些事吧!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
老头子干嚎了两声。玉儿妈先哭起来,玉儿婶子接着哭,舍儿和柱儿看见妈妈哭,也跟着哭。顾远山朝他们摆手:别哭,等一会儿。他叫顾维舜走近一些,把他藏在枕头底下的宗谱折子拿出来,说:等不到维尧来了,你先拿去。那上面记了我们的几代祖宗……
顾维舜不由自主在父亲床前跪下来,说明天老大就来了,等等他吧!
顾远山说:不等了,等不及了。记住,咱们是……从江南……过来的,是江南的……书香世家,只因为……明……明朝……末年农……农民造反……才跑到淮河边上……来的。我们这一支……好不容易……在淮南站……站住了脚,成了当地的……望族,谁知家族不和,自己对自己……残杀起来,弄得七零八落。我们这一门就剩……剩下我一个人,跑到了……淮北。我一辈子……争强斗胜,总算熬成了一家人家,有了你们……兄弟三人,又谁知,又谁知
顾远山的目光凝着在柱儿母子身上,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维禹的早逝,禁不住一起哭泣起来。顾远山说:我原以为……维禹会有大出息,光宗耀祖,回到淮南……老家去……
是他自己没命。玉儿婶子哭着说。
都怪我惹了祸,顾维舜说,俺们弟兄们现在是不行了,将来看他们小一班的人了。舍儿、柱儿都聪明伶俐,玉儿姊妹也不错。你老可以放心了。
玉儿,玉儿……顾远山又说,玉儿命硬……叫她,叫她……
无论怎么挣扎,顾远山也说不完这句话了。他带着对玉儿的希望和祝福断了气。
丧事自然从简办理。与现在人的体力相比,几年前打的棺材实在是太重了。幸亏顾维舜的人缘好,要不然,棺材也抬不出去。
丧事办完之后,顾维舜才给玉儿写了一封信,对她说爷爷病死了,临死的时候还念叨她,没有说爷爷生的什么病。
不久,玉儿回了一封信,信中只是顺便提到爷爷的死:
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我感到很突然。很想哭,但是
哭不出来。我一个人悄悄地在校园里转了好几圈,被一
位同学看见了,问我为什么。我说爷爷死了。她非常同
情,说那你该多难过!要哭就哭。巴!我说,不,我不喜欢
爷爷。我只是在想,像爷爷这样的人活一辈子,有什么价
值。他谁也不爱,因此谁也不爱他。第一次,我向同学详
细地说了爷爷的种种坏处,我真是一个不肖子孙了。倘
若他老人家有在天之灵,一定要惩罚我的。但是我愿受
罚也不肯说假话,我讨厌他。
顾维舜没有把信中的这些内容念给家里人听,只说,玉儿很难过,说她忙,不能赶回来奔丧。现在学校正在批判右倾机会主义和修正主义。顾维舜把玉儿的这封信烧掉了。
顾远山死的第二天,我跟妈妈到玉儿家去看了一下。我奶奶死的时候他们也来过。我们互相安慰说,老人家还是现在死了好,再活下去,死得还要惨。我妈说,你们家的老爷还有点病,我们家的奶奶硬是饿死的。倒是我们家的奶奶到死也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糟蹋人。玉儿妈说,那是她修积下来的阴德,人人都能这样死就好了。说不定你们家奶奶真上天了呢?我妈说:饿死的也能升天?玉儿妈说:能。饿死又不为孬。她死以后就没回来过?我妈说:没动静。只有那天晚上,我听见碗筷响,像她平时的声音,赶紧跑到厨屋里去看,就没声响了。我想,总不是饿死鬼过不了奈何桥,老奶奶回来找吃的吧?玉儿妈说:厨屋里没少掉什么吗?我妈说:没有,啥也没少,就是她平时用的筷子少了一只。她活着的时候就少了一只,现在两只都没有了。我妈说,那就是拿去了。双木桥好走,独木桥难行。筷子也要成对成双。我妈说:这样也罢了,让她老人家到天上享福去吧!
玉儿妈说,永继奶奶死了以后很不安宁,经常在堂屋里摔摔掼掼的,有一天把条几上的茶碗摔到地上,也没打破。这老奶奶也难怪,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像样的日子,老头子不正干,死在牢里,儿子又没音信。
我妈说:那也不该把气往活人身上喷!冤有头债有主么。
玉儿婶子一直不插嘴,这时突然抽抽咯咯地哭起来。她说:人家死了,魂灵都回来看看,维禹咋不回来……
玉儿妈说:他不敢回来!我天天对他说,不许你回来,省得一家人为你牵肠挂肚,也省得吓着孩子。
我妈说,就是,一辈子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戏里说有个包公,喜欢放粮,现在包公在哪里呢?
玉儿妈和玉儿婶说:谁知道是不是真有个包公呢!三十七
饥饿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宝塔集饿瘫了。听说要下来救济粮,大家都伸长脖子等着,可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一打听,原来是干部们觉得肚子还胀鼓鼓的,用不着救济,便把粮食回交,让人家支援别处去了。这叫做发扬风格。
在干部们这种风格的带动下,淮北人自然也只得大大发扬另一种风格——敢饿、敢死了。我爷爷就发扬了敢死的风格。临死的时候,他要爸给他剃剃头,说一辈子给人家的头剃得光光的,胡子刮得亮亮的,自己能蓬头垢面地“走”吗?何况,翠儿奶奶还在那边等着我去团圆呢!
爷爷把最后一口气用来等待,等待爸爸在他头上剃完最后一刀。他死得安详极了,也许,是因为一丝儿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才显得那么安详的。
玉儿一家也都不能动弹了。玉儿婶子嘤嘤地哭,怕连累了哥哥嫂子,更怕自己的儿子保不住。好几次,她求哥嫂,放她们母子离开宝塔集,回到河口镇去。她要去找那些当初逼死自己丈夫的人,要他们养活自己的儿子。就是母子饿死了,尸骨也可以和丈夫归在一处。哥哥嫂嫂不肯,说要死大家一起死,孤儿寡妇的,上哪里去?但是有一天早上,玉儿妈发现,这一对母子不见了。顾维舜马上拄起拐杖撵出去。
追到晌午的时分追上了,玉儿婶还没走五里路,正抱着孩子在路边坐着呢。顾维舜叫她回去。她死也不肯:我好容易挪了这几里,一步一步往前挪,总能挪到。到那里又能怎么样呢?顾维舜说。
我讨饭去!玉儿婶答。
大家自己都没吃的,你上哪里讨?顾维舜说。
总有吃得饱的人,那些干部们!我去找他们讨饭,不给,我就骂,就抢,就推他的桌子摔他的碗!为了柱儿,我准备不要脸也不要皮了。干部吃到哪里,我就要到哪里。干部啥时候吃饭,我就啥时候去要……玉儿婶说,声音恶狠狠的,像吵架。
顾维舜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送你们去。
玉儿婶不肯,你还能送我?你能平平安安走回去就不错了。我年纪轻,能撑得住。
顾维舜估量估量自己的力气,也觉得送他们只是一句空话,便又拄着拐棍回头走了。他天黑才挪到家,玉儿妈正在家里哭,说对不起老三和死去的老爷老奶奶。
顾维舜劝妻子:算了吧!哭也没有用。说不定他们能逃出一条生路。都死在家里,更对不起老三。老三有灵,也该明白我们的心意。
烧炷香吧?还有两把卫生香,我放的。玉儿妈说。
顾维舜摇摇头:不烧了,心到神知,在心里祷告祷告吧!
安顿了妻子的情绪,顾维舜就回到父亲住过的屋里。自从父亲去世,他就搬到这里住,和妻子过起了分居生活。现在,还谈什么夫妻生活,家庭生活?顾维舜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为家人寻食上了。活到四十六岁的顾维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无能和窝囊。眼看着一家人饿在床上,自己竟然想不出一点办法。这几个月来,他所有的主意都动过了,所有的关系都找过了,能做的他都做了,人家能帮忙的也都帮了,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今,只有一个关系没有用,那就是玉儿。玉儿大学刚毕业,工资四十八元五角。毕业第一个月,她就寄了二十元钱回来,说以后按月寄回。可是,她哪里知道,这二十元钱根本不顶什么用呢?他和妻子商量过,能不能把家乡的情况告诉玉儿,让玉儿在那里想想办法,大城市总比乡下好些。可是妻子心痛闺女,不让他写这样的信。他也就一直忍着,对玉儿继续报喜不报忧。
然而现在,顾维舜不想再听妻子的话了。他觉得这样不但一家人都要饿死,而且会陷心爱的女儿于不义。玉儿信里的那些大道理越来越让他觉得陌生和反感了,他开始怀疑,她还是不是自己的女儿。他从枕头底下拿出玉儿最近的一封信。这封信又一次教育父亲与党同心同德,为了说明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竟然把报纸的社论抄出一大段来。社论说:
“大体看来,今年全国受灾面积达九亿亩之多,占
我国全部播种面积的一半左右,是建国以来遭受到最大
自然灾害的一年。但是,由于人民公社组织农民群众抗
灾的结果,在九亿亩受灾面积中,成灾的面积只占三亿
亩,在许多受灾严重的地方也大大减轻了自然灾害为害
的程度。这样大的自然灾害,假如发生在解放前,必然
是赤地千里;假士。没有社会主义制度,没有人民公社,
造成的损失也会比现在严重得多。……”
第一遍看这样的信,顾维舜差一点把它撕了。他觉得女儿在对垂死的父母说风凉话。现在再看第二遍,他的火气平了一些,怪自己对女儿没说真话。
他决心给女儿报忧了。
信寄出四五天之后,顾维舜便接到玉儿寄来的九十元钱,电汇来的。他立即把钱换成一担干菜。玉儿妈问哪来的钱,他说是借的。玉儿妈不信,他只好说了真话。玉儿妈和他吵起来,说他没出息,养活不了老婆孩子逼女儿。女儿刚刚开始工作,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啊!他也和妻子吵:我没出息?现在谁有出息?谁有出息你去找谁!玉儿妈哭起来。
他们两口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吵闹过。从来只有她对他发脾气,他不曾对她还过嘴。事实上,他还比她小两岁,可是他总让着她,因为她能干、美丽。二十多年来,他打外,她打里,分工明确,互不于预。凡家务事,柴米油盐一类的事,她说干啥,他就办个啥。有一回,她叫他去买些鱼。他马上到鱼行买回一筐鱼来。她嫌鱼小又买得多,发了脾气,叫他自己去洗鱼。他二话没说,把一筐鱼倒进后沟里,又买回两条大鱼来。邻居们都认为他是赌气,其实他没气,笑嘻嘻地向妻子递上两条鱼,问:这样行不行?妻子心疼那倒掉的一筐鱼,又说了他几句。他还是不气,说反正都是小活鱼,让他们再长大一点吧!
真是穷争饿吵!他懊恼地说。闺女是你的,就不是我的?一家人的性命要紧,将来我们补她的情还不行?
拿什么补她的情啊?孩子二十多了,还能不成家?玉儿妈还是哭。但是那一担于菜,她宝贝似的收起来了。
又过几天,玉儿的信到了,读了这一封信,顾维舜也责备起自己来了。
钱是借的,这一点顾维舜早就料到,也不为此感到难受。难受的是女儿对亲人的挂念和担心。女儿说,一想到家里人都饿得起不来,她就忍不住要哭。有时开着开着会就流出了眼泪,使同志们莫名其妙。半夜,她更是一个人哭个不住,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女儿说,她爱亲人,亲人受苦比自己受苦还让她难受……
顾维舜一边念信一边流泪,自从他划成右派以来,女儿的信就不大让他动情了。现在他觉得,女儿到底是自己的女儿,顾家人的心肠一点也没有变。唉,我实在没出息。念完信,他懊丧地对妻子说。
妻子倒反过来安慰他:这能怪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拿现在的时局没办法。孩子懂事,这是俺们的福气。
从那以后,玉儿差不多每个月都寄三十、五十元来,直到灾荒过去的时候。顾家人因此得了救。顾维舜想到河口镇去把弟媳母子接回来一起过,想不到弟媳母子也挺过来了。柱儿妈果真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和干部对上干了,天天带着孩子去赶干部们的饭摊子。有时候求,有时候争,有时候骂。不论是求,是争,是骂,她都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们逼死了孩子爸,总不能忍心让孩子也饿死吧?有一次,干部们实在不讲理,她就学着别的讨饭的,往干部碗里吐口痰,叫他吃不下去,不得不把饭倒给她……
人到了急处,啥事不能干呢?她说。三十八
不知道是谁,用什么办法,让中央知道了淮北的情况,终于下来了救济粮,还有对浮肿特别有效的黄豆和白糖。虽然过水湿脚的人不少,发到老百姓手里的时候已经少了很多,但毕竟是有比无好。老百姓可以喘一口气了。
我们队没有得到救济,我们也没有向上要。还剩下一点粮食,将将就就也可以过下去。我们队没有饿死一个人,还有女人生孩子,还有男人能种地,地里长的庄稼也比草高,这还不够高兴的?我们对队长说了许许多多感激的话。疯大爷说,这要是在旧社会,皇上该给队长发个匾,表彰他是一名忠臣、良将。队长说:熊!要匾弄啥?能吃还是能喝?不瞎折腾就行了!
可是,我们想不到,上头突然派人来抓我们的队长了,而且是和小郝庄的队长一根绳子绑了去的。队长看着我们,我们看着队长,都不知他们犯了什么法。书元到处打听,才知道,原来上头要追究饿死人的责任,查“五风”。说,这二年的灾难,全是基层干部搞起来的,他们浮夸吹牛,一平二调、强迫命令,欺上瞒下,应该让他们也尝尝吃糠咽草、忍饥捱饿的滋味。所以,不许给他们送吃的。
书元也骂起人来,说:×他妈,忠奸不分了!疯大爷摇着头,唱起了“想起老乐泪汪汪”。
书元说:唱个熊,人都被抓去了!还不知怎么处置呢!
疯大爷说,要是抓一个两个,我心里害怕,现在听说抓了很多,我就不那么怕了。法不治众,能让那么多人都坐牢?
我们对疯大爷的话半信半疑。可是不到一个月,队长果然给放回来了,郝队长也放回来了。
队长一进村,就大着嗓子喊起来:×他妈哟!这些天可把我饿坏了!家家户户都忙着给他拿吃的,给他什么他吃什么,一直到实在吃不下了,他才住嘴。但是人家给他,他还一点一点地接在手里,说放着慢慢吃,放着慢慢吃。大家都笑,说:真给饿怕了!
×他妈,饿几天也痛快!几个县里干部也跟我们关在一起,一样半饥不饱。也叫他们坦白交代,当时是怎么欺上压下的?他们一个个都乖乖地交代了,说怕当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就把良心装进了裤裆里,闭着眼睛乱吹。老郝这个熊汉子,哭得像娘儿们!说他庄上死人最多,都恨死他了,他的一个没出五服的叔叔,特地跑到他家门口去死,那天早上他一开门,就看见他叔的尸首,那头正对着他堂屋。还说他现在夜里作梦常见鬼,有的打他,有的咬他,还有的要把他煮吃了。
我们都说:活该。
那现在这笔账咋算呢?有人问。
队长说:咋算?你说能咋算?交代交代就完了(口拜),保证今后不犯就是了。你们不知道,干部也有干部的难处。
我们都说,是的,是的。当干部也不容易,上头一天一个主意。
那你呢?应该受表扬了。有人说。
表扬个熊!队长说。老郝把我也交代出来了,说我瞒产私分。上头说,谎报产量不对,瞒产私分也不对。还有人说,要不是有像我这样的人瞒产私分,上头也不会逼粮逼得那么紧。果真有人瞒产,上头才要搜查的么。×他妈,说来说去,我的罪名反而比他们更大了,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我忍不住说:这不是把是非颠倒了?
队长说:管它弄熊!颠倒过来也好,颠倒过去也好,肚子吃饱就行。乖乖,就怕肚子空空的,还给头朝下提溜着。
有人骂郝队长不是人,说迟早要找他算账。
队长说:别跟他算账了,不给他擦屁股就不错了。小郝庄死了那么多人,地都抛荒了,弄不好要划一部分来给我们种。
大家说:那不行。不能发扬这个风格。累死累活的,能落个啥?要是土地归自己,累死也情愿。
队长说,话先说在头里,上头要真的把任务派下来了,俺们还真得要。你能忍心让大好的地荒着?
大家说,真是上头派下来,谁能有什么办法?种就种(口拜)。不过话得说清,谁种谁收。除了交公粮,都得归队里,要不,不是白卖力气?
想不到这一回果然被队长说中了。不两天,上头就下了指示,不能抛荒一块地。我们队从小郝庄整整划过一百多亩地来!别提我们有多忙了。三十九
我没有想到二呆还会来见我,而且又来得不是时候,赶上我们大忙的当儿。
自从那一次分别,我再也没有见过二呆,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也不想去打听他。他夺了我的黄豆的事,我对谁也没说,但我在心里暗自希望,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
他是在夜里来的,像个贼。天还没有冷,他却抖抖索索的。书元问他,是不是天狗把太阳吃掉了,白天不能来,要等黑夜,他说他是来避难的。
胡说!书元火了。现在可以好好劳动了,你有什么难好避?
抓人,又要抓人了。二呆结结巴巴地说。
抓干部,跟你有啥关系?书元说。
抓像我这样的人。二呆说。
像你这样的人?我们都吃惊了,一起问。我想,他们说我说了其他地方有吃人的事,总不至于抓残废人吧?
是抓我。二呆说。他们说我说了其他地方有吃人的事。
我们都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书元抱着头坐在床上,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自作自受,自己去投案。
我害怕。有人关进去就饿死了。二呆说。他的眼睛像偷油的老鼠似的看着我们,坐也不敢坐。我给了他一个小板凳,他的腿一挪,把小板凳也绊倒了,又忙着去扶。这样子怪叫人可怜的。
你也知道害怕?书元说,既然这样为啥当时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二呆急了,他扑向书元,抓住书元的床沿,唾沫四溅地为自己辩解:你以为我天生的喜欢那样做吗?
饿死了也不能干那种事!书无厌恶地扭过头,不看二呆。
饿死?饿死不就活不成了吗?我想活。我才二十多岁,为啥轮上我饿死?再说,再说……
你别说了!书元拍着床,他都要哭了。
疯大爷一直缩在自己的被窝里,把头捧在拱起的膝头上,这时下了床,把二呆从书元的床边拉过来,说:不要说了。啥光彩的事,说得那么细?
二呆抱住疯大爷哭起来,说大爷大爷,你劝劝哥。我是想给张家留条根呀!我想到爹,他忍心卖俺们,不也是为了留条根?好不容易活到这么大……
书元也哭起来,他说:你做下了那种事,犯了法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上头要抓,也只好让他们抓。
二呆说:我在你们这里藏一阵不行吗?这里的人又不知道我的事,只要你们不说。说到这里,他又转过来对着我,说翠儿,妹子,你不会恨我吧?你不会把我的事往外说吧?
我不理他,把头扭过一边去。不料,他又往地上一跪,抱住我的双脚:你不能说!连我要你黄豆的事也不能说!
书元从床上跳下来,问:你要了翠儿的黄豆?什么时候?哪一天?
抱着我的脚的手松开了,我回头看看,二呆满脸流着汗。我趁机走开,钻到自己房里,说:我什么也不说。可是书元还问黄豆的事,二呆只好自己说了。不过,他没说他怎么威胁了我。就这,书元也忍不住打了他,打了又踢。我和疯大爷不能不在当中拉。疯大爷一边为二呆招架书元的拳脚,一边对二呆说:你真不像人了,真不像人了!书元打不着二呆,气得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二呆又跪下,抱住疯大爷的脚。
我对书元说:书元哥,他也是不得已的,就留他住几天吧!
书元把脸捂在手里直摇:不行不行,弄得不好,要连累了你和大爷。这种事,说到哪里都丢人。我宁可不要这个弟弟了……
离天亮还早,外面又是鸡叫又是狗咬的,疯大爷警觉地吹灭了豆油灯,拉起二呆,对他说:孩子,起来吧!自己造了孽,自己去受罪吧!求谁也没用。不要东躲西藏了,躲也躲不了,躲得了人也躲不了天呀!去求政府宽大吧!你就老实对政府说,你是被逼得没办法……
连劝带赶,我们把二呆弄走了。书元给他弄了一小口袋粮食,一直把他送到村外的大路上。送完回来,他先是愣愣地坐着,一会儿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了。
疯大爷小声地叱责道:你哭啥?你怕人家不知道吗?幸亏俺们住得僻静些,要不然人都给丢尽了。生死由命。他能逃出一条生路呢,就活下去;逃不出去呢,就叫他死去。你权当没这个弟弟。
书元说:我权当没这个弟弟!我怎么能够权当没这个弟弟呢?当年俺爹卖俺俩的时候,叮咛又叮咛,叫我管好他,我没管好,对不起爹呀!
我和疯大爷劝:这能怪你吗?
书元还是哭:不怪我我怪谁呢?我比他大几岁。那年我从顾家逃出来,一心一意带上他。他走不动,我赤着脚背了他十几里。领着他要饭的时候,我从来不敢叫他饿着,自己没有吃饱过。好不容易在这里安了家,谁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我和疯大爷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这以后很久很久,我们得不到二呆的消息。八成是给抓起来了。但是我们三个人谁也不愿提起他。四十
人是最贱的。饿得七倒八歪的人,一碗米汤就能让他活过来。接到了一点救济粮,淮北大地又慢慢有了生气。走得动爬得起的人,又都下地了,把抛荒的土地刨开,撒下了麦种,期待着麦种破土、发芽,给土地披上一层绿衣,给自己增添一点血色。
这就叫休养生息。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点起码的变化,竟然变成某些人的功劳了。他们救灾有功,显示了三面红旗的巨大威力,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表现了共产党员的高贵品质;他们,他们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
所以,上头派人来视察。来的是一员大官,大得不得了的官。
省里和地区的领导对这一次视察非常重视,在视察大员下来之前就作了周密详尽的布置。人们一点也没有怀疑,前一阵反“五风”的时候,怎么没有反到吹牛吹得最厉害的省委第一书记Z先生呢?地委第一书记R先生为什么也能安然无恙呢?同样也没有人问问,当初那位为民请命的“青天”书记和地区、县里那几位因“右倾”而被罢了官的专员、县长们,如今又在哪里呢?好像这一切都很正常,当年兴风作浪的人,理所当然地要成为今天收篷转舵的人。
地委R书记,我自然没有见面的幸运。然而他的才能,我却有幸领教过,真叫人终身难忘啊!
在准备迎接大员视察的时候,我们不断地听到对R书记的指示的传达。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被召集在一起,听干部像教小学生念书似的教我们说几句最容易说的话。要是有人问你们吃得饱不饱,你们就说吃饱了。记得了?记得了。我们中国人天生爱面子,但凡肚里有几粒粮食,谁愿意说自己饿肚子呢?特别是在大官面前。
不过,还有问题。刚刚领到一点救济粮的农民仍然掩饰不了脸上的菜色和浮肿。怎么办呢?R书记拿主意,来个“两集中”。把重病浮肿的人集中起来,关进两眼早已废弃不用的砖窑里,派人看管,不许他们乱跑乱窜,以免丢人现眼。而那些看起来还算健康的人们,也被集中了起来,甚至还被临时搭配成家庭,分布在公路两旁的村落里,供视察者观赏。自然了,还要派出足够数量的民兵和积极分子沿途站岗放哨,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保卫首长的人身安全。
我和书元都被派定了角色。我虽然身体尚好,但属于“五类分子”,自然不能享有接受视察的恩典。但念我乃一女流,不可能有什么破坏性的行动,就派我去看管一座关押病人的砖窑。这个任务十分重要。书元呢,美了,给他配了一个老婆。这女人是小郝庄的食堂炊事员,丈夫饿死了。有人说这是个谜,哪有炊事员的丈夫给饿死的?其实没有说不清的道理。是郝队长看着她漂亮,不忍心让她饿死才叫她当炊事员的。她的丈夫不在郝队长的照顾之列。好在中国的男人一向温文尔雅,不像西方的男人们那般粗野。狭隘,会为一个女人而决斗。炊事员的男人明明知道老郝队长的企图,不但没有找郝队长算账,反而对老婆寄托着希望,希望老婆能给一点残汤剩饭,保住他一条性命。结果落了空。那年头不用谋杀,只要郝队长管得紧,不许那女人将一粒饭食往家里偷,那男人也就活不成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可不是唱着玩的。
叫我跟这样的女人装成夫妻?我不是倒了八辈子霉?书元说。能不能给我换个好点的?
哎呀,只一会儿时间,又不是真的。小郝庄的寡妇倒是还有好几个,不过年纪都比你大得多。队长劝书元。
疯大爷也说:书元,别拿糖了。配就配吧,说不定还能假戏真做呢!你年纪也到号了,该讨个女人了。送上门的还能不要?
书元说:疯大爷,你再疯也不该疯到这步田地呀!这样的女人哪能要?俺不能拣到筐里都当菜。
疯大爷说:算了算了,别跟我犟嘴,孩子。你心里想的啥,我还能不知道?到时候别来求我作媒就算你有种了。
我跟书元开玩笑,说电影里常常有这样的事,为革命而装作夫妻,装着装着就成真的了。书无脸都叫我说红了。
队长说:我×他妈哟!这事儿真稀奇古怪,古怪稀奇。过去干革命做假夫妻是为了哄国民党,如今是自己哄自己。
书元不再犟。那个和他配对的女人我见过,长相还不错。
视察的日子到了。我去执行自己的任务。砖窑年久不用,黑麻麻的,好闷人。为了防止人们外出,窑上装了一扇门,门上还安了一把锁。我就守在门口。
砖窑离公路很远很远,视察的人们自然不会走到这里来。他们只会远远地看见,噢,那里是一座砖窑。对了,一座砖窑。还烧砖吗?噢,烧,烧。不过现在空着,就这样。如此而已。谁会想到里面装着人呢?
因为不知道视察的人们什么时候才来,所以病人们一早便被集中起来了。原来哄他们只关一会儿工夫,哪晓得一关关到了下午。病人们要拉屎撒尿,我都尽可能给予方便了。可是看见远远的公路上开来一串小轿车吉普车的时候,我再也不敢放人出来了。我站在砖窑门口,翘首望着公路,视察的队伍真大啊!浩浩荡荡的汽车差不多摆了里把路。旁边还跟着许多步行的。我自然分不出谁是谁,一来离得太远,二来我也没有现在年轻人精明,能认清各种车子的牌子,又能分辨车主的等级。而且,我也不想知道谁是谁。即使我认出了那位首长的车子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没有拦车告状的勇气。而且,有那勇气又有什么用呢?只要有人指出我的右派分子身份,我的每一句真话便都会变成别有用心的谎言了。有谁相信我?
我只是看热闹,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首长问些什么,Z书记和R书记又如何回答。没有浮肿病人了吧?没有。很好。没有荒地了吧?没有。很好。没有人对我们的工作不满意吧?没有。很好。没有阶级敌人的破坏吧?没有。嗯?没有?他们会那么老实吗?不,要提高警惕。敌人最喜欢利用我们的缺点了。是,是。我们一定提高警惕。这个公社就有一个女右派。就住在这个生产队?……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发现了,便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倚在窑门上轻轻地出气。
门被晃荡了几下,里面有人要撒尿。我求他忍着。不一会儿,又有人晃门,说窑顶上往下掉砖头和泥块,这窑说不定要塌了。
我哀求他们: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不是我不愿意开门,是不敢开呀。再忍一会儿吧,他们就要过去了。
窑真的要塌了。有人说。
我立即绕着窑转一圈,什么迹象也看不出来。我断定他们是哄我的,要出去告状,便继续求他们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
公路上视察的人们正兴致勃勃地指点江山,我希望他们快点走。
我×你祖奶奶噢!俺们没饿死你不高兴是吧?想把俺砸死在里面。
你李翠还有没有良心?要是你爹妈关在里面呢?
他娘的右派,五类分子,都不是好东西。
我面红耳赤,眼泪直滚,也不敢打开窑门。
一个好心的大爷提醒我:李翠,你不懂,去找干部来看看这窑。真是要塌了。
我决定去找干部。但是我害怕里面的人忍不住把门给砸了,那门不结实,锁也不牢靠。我求他们:等我回来,你们千万等我回来啊!
我到哪里去找干部?干部们都被叫去汇报了。也许就在公路上,可是现在他们都上了汽车或骑上自行车飞跑了,我不敢追也追不上。我从小路上跑着回村去找疯大爷。疯大爷说,那窑,也实在不行了,我陪你去看看,不要真的出了事。
晚了,来不及了,窑已经塌了。我吓得瘫倒在地上。疯大伯一把拽起我:找人去!喊救命!我发疯似的跑起来,一路跑,一路叫:救命,救命,窑塌了……
劳动的人们哭着叫着朝窑这里跑。病人们已经给砸死、压死。吓死很多了。那扇临时装上的门却完好,锁也没有坏。噢,叔叔大爷、婶于大娘们,你们是不是为了我这个右派分子才这样规矩的?你们为什么不……
视察的人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淮北平原的形势一片大好,一片大好!我×他妈哟!我学着队长在心里骂着。
可是,晚上回来的书元却笑嘻嘻的。我问他笑啥,他说不赖。啥不赖呀?她。
疯大爷摇摇头,说:迷上了。这么快就迷上了。
书元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我怎么也摆脱不了恐惧和荒唐的感觉。天哪,我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四十一
淮河边上最悲惨的一幕就这样结束了。舞台上没留下多少血迹。而不流血的死亡是很容易被人忘记的。偶然,有人在刨地的时候,挖井的时候,发现了当时埋藏得不深的饿停,便又把它们用土盖起来,换一个地方去挖去创。中国啊,人口众多,地大物博。众多的人口自然应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丰润自己的土地,使大地生生不息。
不到一年,淮河人便又像割了头的韭草似的兴旺起来,我也生下了我的儿子:喜潮。而玉儿,也打算来家结婚了。我们的下一代将很快地成长起来,我们失去的仅仅是迟早要离开我们的爷爷奶奶,何况他们也不是个个可爱的。玉儿兄弟姊妹很快就把顾远山老头忘记了。我们一家人也因为没有了这个古怪的老头而和顾家人日益亲近起来。顾维舜成了我爸爸最好的朋友。这是不是坏事变好事,因祸得了福?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初稿于上海
一九八七年三月定稿于汕头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