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李永利的“阶级分析”法-诗人之死

冯文峰的材料交到李永利手里的时候,正是李永利为余子期和向南的结婚报告大伤脑筋的时候。他吃不准应该怎么办。

李永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错了吗?这个余子期和这个向南要结婚?到文艺界两年多了,对知识分子专政啦,斗争啦,改造啦,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可是处理知识分子——又是这样两个具体的知识分子——的结婚问题,却是第一次碰到。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不是也包括领导结婚呢?无产阶级必须实行全面专政,是不是也要对婚姻恋爱这一“面”实行专政呢?这个问题,理论上没有人阐述过,实践中也没听人介绍过经验,要靠李永利去摸索和创造了。李永利懂得,一切人与人的关系都是阶级关系,因此,一切人与人之间的结合也都是政治结合。婚姻、恋爱自然也不例外。那么,余子期和向南的结合的阶级内容和政治基础是什么呢?李永利想,余子期,不用说,是修正主义,资产阶级。向南呢,是十七年旧学校培养的学生,后来又为文艺黑线服务,自然也是修正主义、资产阶级的。不过,向南不“名”不“高”,应属于“小修”和“小资”的范围吧?这样看,这两个人的结合就是“大资”和“小资”,“大修”和“小修”的结合了。这种结合的政治基础自然是反动的。

但是,一想到段超群和向南的朋友关系,李永利的阶级分析法似乎就不那么顺利了。段超群曾经支持他对向南的审查,好像阶级界限是很清楚的。可是后来她又要“拉向南一把”,说是将来还要依靠向南这些人做事情,这又说明什么问题呢?在段超群的眼里,向南究竟属于什么阶级?这几年,李永利看得多了:有时候,一个人今天还是资产阶级,可是只要被哪一个“中央首长”看中了,一夜之间,便可以变成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了。这就是说,“无产阶级司令部”几个首长的眼光能够改变一个人的阶级成分,好像电镀可以改变一件东西的颜色一样。向南会不会也属于这类可能镀光的人呢?万一段超群先前唱的一段是“苦肉计”,就是要准备让向南来这么一番变化,自己不理会,搞错了向南的“成分”,岂不要得罪了上级吗?

唉!分析来分析去,李永利觉得阶级分析的方法不是无往而不胜的。在文协这样阶级关系十分复杂的单位里当领导,真好比走钢丝,“哧溜”踏个空,就会一个跟头摔下去爬不起来。他想去请示请示段超群,又怕段超群说:“两个人结婚的事也要来请示局革委会吗?”就这样,拖拖拉拉过了许多天,李永利还是拿不定个主意,自然也无法找余子期和向南谈话。有几次,游若冰主动向李永利提出这个问题:“老李,你看余子期和向南——?”李永利正好想听听这位老干部的意见,便反问一句:“你的意见呢?”游若冰却总是搓搓双手说:“难办呀,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于是,李永利更觉得这件事是棘手的了。

冯文峰的材料使李永利对自己原先的分析加强了一点信心。他打算向段超群汇报了。只是是否应该先和向南谈一谈,他还吃不准……

正当李永利这样想着的时候,向南、余子期等人说着话从连部办公室门前走过。李永利灵机一动,就跑到门口,叫住了向南。

他带着一种异样的笑容把向南打量了一番,心里愣了一下。向南虽然仍旧是满身补丁,却显得干净利索,神采飞扬,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他想:“看样子恋爱这玩意儿真有点神二可是自己的女朋友身上怎么看不到这样的变化呢?”

“好啊,向南!”愣了半天,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向南摸不着头脑,站着不动,也不回话。

“这些天都想些什么啊!想着怎么接受再教育吗?嗯?”李永利说着,尖着嘴笑了笑。

向南实在不愿意看李永利的嘴脸,耐着性子问:“李指导员有事直说吧。我等着到菜地劳动。”

“别急嘛,我知道你最近很积极。可是光劳动积极不行,还得注意思想改造,不然的话……嗯?”

“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批评。”向南说。

“哪里。你很好!很有噱头!好吧,以后再谈。今天拔鸡毛菜?鸡毛菜是不是越老越值钱?嘿嘿……去吧,去吧!”

李永利说完,把腿颠了颠,转身进屋了。他认为,这可以说,自己已经“教育”过向南了。

向南憋了一肚子气来到菜地。拔鸡毛菜的时候,因为心里带气,差不多根根拔断。程思远在旁边看到了,就问:“李永利叫你,说了些什么话?”向南带着气小声说了一遍。程思远听了,带点责备口气说:“我叫你们小心,小心,你们听过吧?”

上午程思远已经问过游若冰,余子期和小向的问题,领导上研究过吧?游若冰叹口气说:“群众的反映可不大好呀!”程思远说:“群众的反映有不好的也有好的,哪一件事都是有人反对有人赞成,关键在于领导的态度。你们连部是什么意见呢?”

“连部没有什么看法。”游若冰含含糊糊地说。

“那为什么不批准他们结婚呢?老余应该有个家呀!”程思远追问着。

游若冰耸耸肩膀,摊摊手:“谁批?我们没有这个权!”

“这类事,连部为什么不能做主?”程思远问。

游若冰说:“现在,哪有个正常的组织手续?”

程思远见游若冰说话吞吞吐吐,很是不满,便直接了当地问:“你是怎么看的呢?”

“我么?”游若冰又摊开了双手,“我的看法有什么用?还是要听工宣队和群众的。”

“这总不算什么政治问题吧?你就不能帮帮老余?”程思远更为不满地说。

听了这句话,游若冰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还是书生气十足?什么是政治问题?什么是生活问题?在今天谁能分得开?你?我?都不行。现在要是有人表个态,说老余这事纯属个人生活问题,我什么忙不能帮呀?可是——”他叹口气不说了。

“有什么情况吗?”程思远担心地问。

游若冰犹豫了一下,把程思远朝自己身边拉拉,低声说:“老程,这可是组织原则所不允许的呀!我对你说了,你千万别告诉老余和小向!事情闹开了,可不好办。今天早上冯文峰交给李永利一份材料,说是小向自己对时之壁说的,他们在如梅死之前就恋爱了,小向还把专案材料通给了老余。李永利说这是严重的阶级斗争,很可能要向上级汇报!”

程思远吓了一跳。他虽然早就准备着发生什么事,但却想不到那些人会这样卑鄙!他气得把手指战战抖抖地捏住眼镜架,问:“这些屁话,你相信?”

游若冰说:“我是三岁的孩子吗?那份材料漏洞百出!你想,子期和如梅向来感情深笃,怎么会干这种事?再说,在隔离期间,谈话必须有两个专案人员在场,有当着第三者谈情说爱的吗?还有,通专案材料,通了什么材料?无凭无证!退一万步讲,即使两个人早就有点私情吧,小向又怎么会告诉时之壁呢?小向这个人交朋友的圈子狭得很,青一色的大学生,根本不会把时之壁视为知己,何况时之壁当时也在靠边?”

听到游若冰分析得头头是道,程思远松了一口气说:“你没有把这些分析对李永利说说吗?”

游若冰含糊其词地说:“他会听我的?我的处境尴尬呀!躲来躲去,总碰到瓜田李下。”

程思远忧虑地说:“老游呀,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是不能看见自己的同志被诬陷而无动于衷呀!你应该和李永利谈谈,叫他不要信冯文峰的谣言。”

游若冰沉吟半晌,说:“试试看吧!不过老程,这要看上面对老余小向怎么看了!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能对老余他们说。我可是担当不起呀!”

程思远郁郁地说:“我以人格担保,你放心吧!不过,你可是答应了我,不能言而无信啊!”

游若冰沉重地点点头。

下午,游若冰有意识地留在连部办公室不去劳动。他要等待李永利午睡起来以后和李永利谈谈。可是李永利偏偏鼾声如雷,到了两点半钟也不醒。他想去叫醒李永利,又怕李永利不高兴,只好在办公室来来回回地溜达。幸好,来了一个电话,是李永利的女朋友打来的。游若冰连忙去喊李永利:“老李,老李!女朋友来电话了。”李永利像听到圣旨,打呼声戛然而止,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抓起电话,尖脸上马上堆起一片柔情。对方的声音很大,好像在发脾气。李永利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竟然骂了一声:“他妈的!这批混蛋都是只顾自己,不肯给我帮忙!”过了一会儿,他又放轻嗓门,对着话筒甜味咪地说:“你放心,你放心!长江路上有的是房子!我一定想办法叫你满意!”放下电话他又往床上一躺,发牢骚说:“他妈的,房管部门,眼里只有那些大官!我们这些小八拉子要结婚,弄间合意的房于都不行。”

游若冰听了李永利的话,马上灵机一动接应说:“是不公平!老李,这类事情要靠自己去跑,托人情是靠不住的,人在人情在呀!你自己到滨海去一趟吧!你们春节结婚,可快到了呀!”

李永利说:“去一趟就不是三天两天的事,这里的事又该都交给你了。”

游若冰笑笑说:“反正没什么大事。我等你回来才开展工作。我看,你这次去,也可以顺便把老余和小向的事,对超群同志作个汇报。”

李永利说:“也好。他们的事情现在已经看得比较清楚了,问问超群同志怎么处理吧!向南是她的朋友啊!”

游若冰连连说:“是呀!是呀!正因为小向是超群同志的朋友,我们处理这件事就要特别慎重,汇报的时候要留有余地,不可靠的材料不能当做依据。”

“你认为冯文峰这份材料可靠不可靠?”李永利问。

“这个我说不上来,也许可靠,也许不可靠。”游若冰回答说。“但是,我觉得还是谨慎一点好。比如超群同志要问:‘这些材料你们核实过吗?’我们怎么回答呢?所以你看;我们是不是找时之壁问问,向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对她讲这些事的?这样,超群同志就不会怀疑我们是有意和她过不去了。”

李永利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高兴地说:“老游,真有你的!你考虑得周到。马上去把时之壁给我叫来!”

时之壁被游若冰叫来了。李永利立即把冯文峰写的材料摆在她面前说:“说说吧,这些是不是事实?”游若冰补充一句说:“老时最好把详细情况谈谈,小向到底是怎么对你说的呢?”

时之壁看了这份材料,平时难得变色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然后又变成潮红。她简直不敢看完这份材料!冯文峰把许多她没有说过的话也加在她头上了,可又加得那么巧妙,全都是她的口吻。应该怎么回答李永利的问题呢?承认自己是瞎编的?好像没有这样的勇气。尽管她事事不顶真,可是知识分子的自尊心还是要的。可是承认这份材料是真的,她时之壁怎么能这样丧尽天良呢?她真恨不得有个地裂缝钻下去!

李永利见时之壁今天和往常大不一样,奇怪起来。他问:“有什么顾虑吧?这有什么难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时之壁羞愧地看看游若冰说:“不真也不假。小向是和我谈过心,可是什么时候谈的,到底是怎么谈的,我都记不清楚了。和冯文峰谈的这些话,我只是开开玩笑,所以真真假假,真假不分,哪里想到他会拿它都当真了呢!”

游若冰忙说:“老时,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时之壁努力平静一下自己说:“只有老余和小向彼此早就产生好感,小向爱老余的才华是真的。”

“他们是什么时候爱起来的?”李永利追问。

“我不知道。”时之壁答。

“你明明说是在余子期的老婆死之前嘛!”李永利说。

“那是我的猜测和分析,冯文峰把我的意思弄错了。”

“你根据什么去猜测和分析呢?”李永利又问。

时之壁这时已经比较自如了,因为她觉得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笑笑说:“李指导员,你可能不了解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我们常常喜欢像写小说那样脱离实际去进行想象。我就是这样。比如,我想,搞文学的女青年都是爱才子的,小向自然也爱才子。余子期就是一个才子,小向自然会对他一见倾心。既然一见倾心就难免要流露出来,所以就不可能不在搞专案的时候给余子期露一点底。我这样想,就这样说了,哪晓得小冯会把它写成材料呢?”

“那么,这些都是你想象出来的了?”李永利不耐烦地说。

“对了,是想象出来的!”时之壁十分肯定地回答说。她看见李永利的不满意的目光,便又说:“这反映了我身上的知识分子的劣根性。我以后一定好好改造自己的世界观。这份材料,就算了吧!”

李永利不相信地看看时之壁说:“等一等。”他把脸转向游若冰说:“叫小冯来一下。”游若冰愣了一下,也不得不去把冯文峰找了来。

时之壁一见冯文峰,笑嘻嘻地说:“小冯,我昨天不是对你说得清清楚楚,我是说着玩玩的,不能作数吗?”冯文峰骨碌着小眼说:“你没听到。我只听到你说你说的句句都是真话,你是从来不说假话的。”时之壁一听,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作出惊讶的样子说:“小冯,我这样说过吗?你可不能乱说呀!”

冯文峰急了,恼火地说:“时之壁一贯说话不算话!”

时之壁也火了,她冲着冯文峰说:“那你为什么还相信我的话?还要写成材料?”她又把脸转向李永利和游若冰说:“我现在说的都是真的,我昨天是说着玩的,不能作数!请领导判断吧!”

冯文峰尖声叫道:“还有两个人在场,把他们叫来!”

时之壁也加重语气说:“你就是叫来一百个人,我也还是那句话:我是说着玩的,不作数!”

李永利说:“好吧,老游!把那两个人也叫来。”游若冰又是答应一声去了。不一会儿,女干部和贾羡竹一起来了。

冯文峰马上看着女干部说:“你昨天对时之壁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吧?你在滨海也对我说过,《滨海日报》记者都亲自碰上了余子期和向南的事,你了解的情况和时之壁说的一个样子!”

女干部好像模不着头脑。她说:“你说的什么事呀?我一点也不明白。我这个人从来不管人家的闲事,也不在背后议论人家的事。小冯,你记错了吧?”

冯文峰拉长了脸!他今天才知道,这位女干部有点厉害。她喜欢暗中咬人,一到公开场合,就要让人相信她的嘴巴是永远封闭的。她申明自己记性不好,原来是为了指责别人得了健忘症!哼!可是他拿她没办法。冯文峰只得把脸转向贾羡竹,狠狠地说:“你总不会也忘了吧?”贾羡竹惶恐地把屋子里的人看了一遍,低下头说:“昨天我累的要命,老时讲的话,我没听清呀!我只当是跟老余他们开玩笑呢!”

冯文峰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他最后把脸转向李永利,无限委屈地说:“我写的材料是真的!我不说一句假话!请组织调查!”

时之壁也无限委屈地对李永利说:“我也不会说假话,组织调查吧!”

李永利厌烦地摆摆手:“够了,够了!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没一个老实人!你们天天讲向我们工人阶级交心,可是谁也不知道你们说的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都走吧!都走吧!”

四个人一起站起来走出了连部办公室。在门口,冯文峰狠狠地对时之壁说:“你演戏的本领真高!”时之壁笑笑说:“小冯呀,你先登台,我才登台的呀!是你硬拖着我跟你同台演戏的。”贾羡竹连忙上来做和事佬,他说:“算了,算了,你们俩都是一片好意!”女干部笑笑说:“你们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是去干活吧!”

李永利等四个人走远了,对游若冰说:“你看怎么办吧?”游若冰叹口气说:“复杂,真复杂!幸亏问了一问,要不超群同志问下来,我们也担当不起。我看,冯文峰这份材料还是交上去,另外,再叫时之壁写个情况,一起交上去。是是非非,真真假假,超群同志一看便知。即使将来有问题,我们就没有责任了。你说呢?”

李永利说:“不错,老游,这是领导艺术!”

事后,游若冰有点得意地把处理的情况告诉程思远说:“我想段超群不会像李永利这么草包,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冯文峰的那份材料。”程思远仍然不放心地说:“难说。等李永利回来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