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友义无意中暴露了余子期的又一个秘密-诗人之死

卢文弟给向南的信还在路上,李永利又抓住了余子期的一个辫子。事情是由王友义引起的。

这一天下午,应该是学习的时间。平时学习的时候,李永利总是把大家召在一起,一遍又一遍读着他选定的学习材料。可是最近他对学习抓得不像以前那么紧了,常常要大家自学。人们纷纷私下议论:“大概是李永利想多睡一会儿午觉吧?”可是个别消息灵通人士却传出一个消息:“李永利忙着谈恋爱呢!原来工厂里的那个对象被他甩了,现在的对象是滨海戏剧团的一个演员。”谁又能去调查呢?不过,人们的确发现,李永利最近常常往市里跑,说是去开会,可是回来的时候也听不到他传达什么精神。穿着也更讲究了。随便他怎么样吧,既然身上绳索能够松一松,那就希望李永利永远恋爱下去!

今天上午劳动的时候,李永利就宣布下午自学。一到时间,大家就各自捧着一本书,找个僻静的地方读书去了。当然只能读政治书籍,李永利已经三令五申不许违背“中央首长”狄化桥的指示,私自读业务书籍或者搞业务活动。

王友义一个人留在宿舍里。他睡在上铺,他的下铺是余子期。余子期生活上随随便便,不怕人家弄脏他的床,所以王友义常常把余子期的床铺当书桌。今天,他又搬了个小凳子在余子期床前坐下来,把书摊在床上。他读的是《自然辩证法》。恩格斯的书写得很生动,但是王友义读起来并没有多大劲头,因为他对于自然科学知识,实在太陌生。单是那个“根号负1”他就怎么也弄不懂。问过几个人,谁也讲不清。现在恰好又读到有这个“根号负1”的地方了,他的头脑真有点发胀,看不了几行,就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打起来。他思想开小差了。先是把余子期枕头上的席子拉下,看看枕头上绣的是什么花。绣的是一枝稀疏挺拔的红梅。颇有生气。他想,这一定是余子期的妻子柳如梅绣的。红梅的右上角绣着一个英文字,他猜想这里一定有什么秘密,这枕头这么旧了,说不定是他们结婚时的枕头呢!他学过一些英文单字,但这个字可不认识。可是要认识这个字的兴趣又很大。怎么办呢?他索性把枕头拿起来,想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去拼读。呀!他发现枕头底下并排放了三四本学生练习簿,都还编着号码。余子期是不写读书笔记的,这是什么呢?创作吗?王友义的兴趣马上从枕头上移到这些练习簿上来了。他是诗人,又是余子期诗歌的爱好者和研究者。他曾经想写一本小册子专门论述余子期的诗作,但文化大革命使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可是兴趣却是不能放弃的。于是,他拉出了编号为〈1〉的那一本看着,第一页上抄录着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在这首词的下面,又写了两行小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笔可夺,稿可夺,心不可夺,诗不可夺。”

王友义的心顿时一阵兴奋。他知道,这是余子期在重写被丢失的长诗《不尽长江滚滚流》。余子期“解放”的时候,工宣队把抄家的东西还给了他一部分,《不尽长江滚滚流》的手稿没有还他,说是不见了,余子期对别的东西少掉了是不在乎的,对这部诗稿,他请求工宣队帮助找一找。可是李永利不耐烦地回答说:“算了!别把那些东西当宝贝了,我看还是丢了好。”当时,狄化桥明令文协这样的单位一律停止业务活动,余子期也不能再说什么了。王友义曾暗自为余子期惋惜。如今,看到余子期又重写这部诗,而且已经写了这么多,他感到欣喜。但觉得奇怪:“老余一天到晚和大家一样忙,什么时候写下这些诗的呢?”

王友义的瞌睡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他完全沉浸在余子期的诗里了。直到同志们已经结束学习回到宿舍,他还半躺在余子期的床上,脸朝着墙壁,津津有味地一页一页读下去。

“王友义,请你吃一粒糖!”王友义读得正有劲,听见冯文峰这样喊了一声,一粒糖扔到自己面前。王友义既不答话,也不道谢,剥开糖纸放在嘴里,又埋头读诗了。

“呀!呸!呸!这是什么糖呀!”王友义突然坐起来,大叫着把糖吐出来,一看,是一块肥皂!他苦着脸龇着牙骂冯文峰说:“我说你哪有这么好的良心,请我吃糖呢!”冯文峰大笑着说:“这糖可不是我的,是程老夫子送给我的。”程思远一听,愣了一下说:“我那块糖是王友义自己给我的呀!”王友义听程思远这么一说,“啪哒”拍了一记自己的脖子:“唉!我这叫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老夫子这一次一点也不迁。”程思远笑着说:“我倒没有发现那块糖是肥皂,我今天牙痛,不能吃糖,就把它顺手递给了小冯。”冯文峰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剥开糖纸一看,不像糖。用舌头舔舔,一股肥皂味,知道是王友义捣鬼,就换了一张糖纸还给他。哈哈哈!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王友义一面拿杯子漱嘴,一面做着滑稽相说:“都怪余子期的诗写得太好,把我迷住了!”

“余子期写诗?什么好诗?”许多人一起惊奇地问道。

王友义知道失言,后悔不及,连忙掩饰说:“什么诗呀,我自己写的打油诗!我念给你们听听。”说着,他真的转动着眼珠子诌出几句“诗”来:“干校风光真正好,一条大河日夜跑。稻田里的青蛙哇哇叫,草棚里的书生哈哈笑。”大家听了他的胡诌,真的哈哈一笑,便走开了。可是冯文峰不相信王友义的胡诌。因为他刚才看见王友义伏在余子期床上读一本硬壳练习簿,这样的胡说八道怎么会一本正经地写在本子上?一定有什么花头经。但是冯文峰并不点穿王友义,他等到王友义漱好嘴,重新在余子期的床头躺下,从枕头底下翻出那本练习簿的时候,冷不防把王友义按住,去夺那个本子。王友义哪里肯让?他猛地翻身下床,拿着本子跑了。冯文峰跟着追。王友义绕着桌跑了两圈,看见程思远正两眼看着自己,便就势把本子塞到程思远手里。一到程思远手里,冯文峰就不敢抢了,因为程思远那个严肃劲叫人无法跟他开玩笑。程思远一听见王友义说是余子期的诗,心里已经在为余子期担心了。他知道余子期在写诗。他和余子期床靠床睡在一起。夜里,他常常发现余子期的帐子里亮着手电筒,余子期或伏或卧地在写着。他曾经提醒余子期要当心,不要被发现了。想不到余子期还是粗心大意。后来听王友义说是他自己写的诗,便放下心来。可是他接过本子一翻,却是余子期的笔迹。

“是王友义的诗吗?”冯文峰翻着小眼间程思远。

程思远合起本子,一本正经回答说:“王友义和你开玩笑,这是读书笔记。”但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却不自觉地把脸转向窗外,因为他害怕被人发现自己在说谎。

事情也就算过去了,不料贾羡竹在程思远的身后又插一句说:“咦,我看好像是老余写的诗!”程思远厌恶地看了贾羡竹一眼,把本子往自己床头上一放,坐在床上不说话了。因为他还没有学会在自己的假话被人识破后进行辩解的机智。大家看他这副神色,也都不说话了。余子期偷偷的写诗,这是个什么问题呢?谁敢去随便表态?只有冯文峰却正经起来了,他大声地自言自语地说:“这算不算搞业务活动?”王友义听见了,便也认真起来,他红着脸走到冯文峰面前说:“秀才,做做好事,不要随便乱说。余子期不过写了几首歌颂干校生活的诗,算什么业务活动?你千万不要去找李永利同志汇报!”冯文峰听了,也把脸一红说:“余子期写诗,关我什么事,我是专门给领导汇报的?你不要老是和我过不去,话中带刺!”

的确,自从吉雪花离家,余子期等人“解放”以来,冯文峰很少打过什么人的小报告了。一来,他想给吉雪花看看,自己是愿意听她的话的,以便把吉雪花请回家;二来,他也要看看余子期将来会不会再当领导。这几年干部的上上下下犹如三月的天气难以捉摸。冯文峰不能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此刻,王友义无故揭自己的疮疤,他怎么不感到委屈呢?所以,“回敬”了王友义几句以后,他仍然是余怒未消,小眼还在眼镜后面不停地转,还想再说出什么话来出出气。程思远伯王友义和冯文峰两个人真的吵起来,把事情闹开,于余子期不利,便调解说:“这种小事,有什么争头?王友义少说几句。”贾羡竹也接着劝解道:“对对,老余写几首干校即兴诗,不算业务活动,王友义应该相信,小冯是不会去报告的。”冯文峰见贾羡竹也来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了,更加没好气地斥责贾羡竹说:“你有什么资格管革命群众的事?算不算业务活动,该不该去报告,和你有什么关系?”吓得贾羡竹连忙缩成一堆,退到角落里去了。

“什么业务不业务,报告不报告的,嗯?小冯!”想不到,李永利正在这个时候进来了,并且听到了冯文峰的话。李永利是来找贾羡竹的。他托人买了一把好扇子送给女朋友,想让贾羡竹替他在扇面上写一首毛主席诗词。要抓紧时间送去,夏天就要过去了。当然不好堂而皇之地去差遣一个“牛鬼蛇神”为自己效劳,他是想当做一件“绝密的任务”交给贾羡竹的。所以他的心并不在刚刚偶然听到的几句话上,随便问那么一句,无非是表示自己是“和群众打成一片”的罢了,并不希望冯文峰回答他。然而在李永利和冯文峰以及大家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李永利提出的问题,“臭知识分子”们不敢不回答,“积极分子”冯文峰则不愿意不回答。所以,李永利的问话仍然造成了紧张气氛。大家从各个角度注视着冯文峰,王友义和程思远更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冯文峰听见李永利主动问起,便赌气地看了王友义一眼说:“王友义说,余子期写的诗把他给迷住了。我问,这算不算业务活动?他就说我要去向你报告。”

“啊?余子期写诗了?写的什么诗呀?”李永利盯住王友义问。

王友义只得结结巴巴地回答:“歌颂干校生活的诗。”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他还补了一句说:“贾羡竹也可以证明。”

李永利又把眼光刺向躲在角落里的贾羡竹:“是吗,贾羡竹?”

贾羡竹吓得习惯地把头一低、右手一举说:“我证明,我证明……”

“给我看看!干校校庆时出诗刊,余子期为什么不投稿?没有稿费,对吗?”李永利威严地朝王友义伸出一只手说。

王友义窘了。他把眼睛向程思远瞟了一下,把颈子一扭,不说话了。

“怎么,不肯拿出来?”李永利厉声地问。

“不在我这里。”王友义问声闷气说。

“在谁那里?”

王友义又不说话了。程思远看见王友义为难,便应声道:“在我这里。几首小诗,李永利同志有时间看吗?”

李永利笑眯眯地看着程思远说:“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是工人,大老粗,看不懂诗,是不是?”

程思远无奈,只得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本本子,交给了李永利。李永利接过本子,摇头晃脑地打开第一页,嘴里唧唧咕咕、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念了几段,他把本子一合,似生气又似得意地嘿嘿笑了几声:“这是歌颂干校的诗吗?”没有人回答他,他把目光转向冯文峰:“小冯,你也这样看?”冯文峰委屈地说:“王友义根本不让我看里面写的是什么。现在我明白了,这一定是余子期对他的长诗《不尽长江滚滚流》丢掉了,很不高兴,要重写。”李永利笑眯眯地点点头,然后把眼光向王友义、程思远、贾羡竹一个一个扫过去,不阴不阳地说:“都是专家看不懂这些诗吗?为什么要有意包庇?”

王友义避开他的眼光,闷闷地说:“老余已经解放了,自己写点诗,又不发表……”

不等王友义说完,李永利就打断了他:“解放了?解放了就可以对抗中央首长的指示?文化大革命并没有结束,阶级斗争还在继续。一解放就翘尾巴,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帽子还拎在我们手里。”李永利说后面这句话的时候,特地把眼睛盯住程思远。程思远的眼睛转向房梁。

冯文峰听了李永利的话,连忙讨好说:“我原来也怀疑,要是写干校的诗,余子期为什么不敢拿出来,要偷偷地给王友义看呢?”

王友义听冯文峰把话越说越玄,便连忙说:“可不是老余交给我的,是我随便翻到的。”

冯文峰不相信地说:“哪里翻到的?余子期的床上吗?”

王友义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害怕枕头底下的那几本也被发现,便摇摇头否认说:“不是。”

李永利把王友义狠狠地看了一眼,冷笑着说:“好哇,王友义!”说着,他走到余子期的床边,在被子里捏捏,又翻开了枕头,自然,他发现了那些本子。他把那些本子一本一本拾到自己手里,得意地扫了大家一眼说:“你们好好想想吧!”然后,他对冯文峰、王友义说:“你们把向南一起找到连部来。”最后,他吆喝一声贾羡竹:“你吃了晚饭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个任务交给你!”冯文峰、王友义。贾羡竹一一应承,李永利便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李永利一出去,程思远也跟着出去了,他要去找余子期打个招呼。他知道余子期躲在校部猪棚里写诗。程思远找到猪棚,看见余子期还在埋着头写,便皱皱眉头说:“我说你太天真,你还不承认。写的这些诗,随便放在床头,被李永利抄去了。批判一顿还是小事,丢掉了岂不可惜?”余子期一听,脸色马上变了。他气恼地说:“他为什么要抄我的床铺?”程思远苦笑说:“权在人家手里。在这类问题上,我们有权问一个为什么吗?”余子期把手里的工作手册放进裤子口袋里,为了不让人看见,他把手插进裤袋,随着程思远往回去。他难过地对程思远说:“我知道,现在不是写诗的时候。可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写诗。诗和人一样,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吧!抄去就抄去吧,只要不把心抄去……”

程思远同情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停了一会儿,他提醒余子期说:“我看李永利大小总要作点文章,给我们这些解放干部一点颜色看看。你得做点准备。”余子期点点头。又走了几步,程思远突然问:“你和小向没什么吗?”余子期摇摇头说:“没有谈过。不过似乎越来越难以摆脱了。”程思远忧心忡忡地说:“我看你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宁,很不放心呀!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现在,一切真实的、美好的感情都是有罪的。”

余子期无可奈何地笑笑说:“思远,我总觉得,一个人,若无满腔热情,也就失去做人的意义了。人,越是在黑暗中,越是要追求。哪怕是拿自己的血肉去撞击顽石,迸出一星火花呢!”

程思远默然了。良久,他才叹口气说:“让热情的火种保留在心底,不是比让它毁灭更好吗?”

余子期不语。

“对了,那一本《宋词选》的事,再也不要嚷嚷了,是时之壁放的。”程思远又提醒说。

“她?”余子期惊奇地叫了一声。

程思远皱着眉头说:“这个人,既不冷静地思索,又无真正的热情。有的只是一片空虚?玩世不恭。我看着既讨厌又可怜。你全当不知就是。”

余子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