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向南在段超群家里做客的那一天,余子期和女儿晓海,一清早就起来忙着准备招待客人了。程思远和黄丹青夫妇约好今天要到他们家里来。
自从余子期被隔离以后,三间住房就紧缩为两间。一个朝南的大间,让给冯文峰夫妇住了。两家进出一个门,合用一个煤气间和卫生间。自然就带来一些不便。生活上的不便倒还罢了,最主要的是冯文峰这个人是“反映情况”的专家,就是鸡蛋里,也能挑出几根骨头来。何况余子期当前又是这种处境呢?上个月休假的时候,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晓海的一个远房姨妈从外地到滨海出差,带了一些花生米之类的土产来看晓海,余子期留她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去干校以后,余子期每月可以回家休假了。)可是休假完毕回到干校的第一天,李永利就把余子期找去,问他和什么人进行了“反革命的黑串连”,发生了什么“不正当的关系”。迫得余子期不得不详详细细地写了一份“情况汇报”。李永利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就在去干校的车上,冯文峰就把一张纸条,偷偷给了李永利了。纸条上面写着:“X月X日,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到余子期家里来,上午十时到,下午四时回,拎来了许多东西。余子期不敢对我说他和这女人的关系,但看起来,女人的形迹十分可疑,与余子期的关系也很暧昧。”
余子期和这位“专家”住在一起可实在太不方便。为了减少麻烦,他不得不通知朋友:“家中诸多不便,暂时谢绝宾客。”这次程思远夫妇要来,余子期本来也是竭力劝阻的,可是程思远说:“丹青说过多少次了,一定要来。丹青的脾气你知道,和她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了,我从来没有占过她的上风。我这不是‘惧内’,而是‘让内’,实在争不过她呀!”余子期见程思远夫妇这般诚意,只好答应了。
昨天从干校一回到家,余子期就把这事对晓海说了。晓海很起劲。自从家庭发生过变故以来,家里几乎断绝了客人,甚至连烟火也断了。她每天到里弄食堂去吃饭,有时候不想去,就啃两个冷馒头。爸爸下到干校以后,每个月能有四五天回来和她一起烧饭吃,这对她来说,好像是过节了。晓海盼客人啊!要是明天程伯伯和黄妈妈能来,那就是过年呀!所以听爸爸一说,她就高兴地对吉雪花老师说了:“吉老师,明天我们家要来客人了!”吉雪花也高兴地说:“好啊,晓海!明天做什么菜给客人吃呀?我也来,好吗?”晓海一口答应说:“好!”但是她又忽然想起来:“冯叔叔也来吗?”吉雪花的脸红了红,然后笑着对着晓海的耳朵小声说:“明天我和冯叔叔一天不在家,回去和爸爸商量做什么菜招待客人吧!”晓海马上回去把吉老师的话传给爸爸。余子期听了,也松了一口气。父女俩商量开啦!做什么给客人吃呀?商量来商量去,拿不定个主意。最后还是爸爸作主:“包饺子吃吧!”他对晓海说:“包饺子又当饭,又当菜,又好吃,又省事,还有地方色彩和乡土风味。”其实说到底,他只有这一手,因为在部队里学过。晓海想想,也同意了。但是她又问:“人家程伯伯要是想喝点酒呢?能用饺子下酒吗?”于是爸爸又补充了一条意见:“要是喝酒嘛,就炒一盘鸡蛋,炸一盘花生米。”晓海说:“对,再烧一锅汤,你不是爱烧汤吗?”余子期笑笑说:“程伯伯不爱喝汤。”这就算商量定了。
第二天早晨,父女俩早早起身,一起到菜场去买回了猪肉、青菜和面粉。又做了如下分工:女儿剁馅子,爸爸和面。然后,俩人一起包饺子。计划分工明确,干起来倒也快。当程思远夫妇敲门的时候,晓海和爸爸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就要开始包饺子了。
出乎余子期意料之外的是,来了三个人。除程氏夫妇外,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同志。程思远看出余子期感到意外,便指着那位女同志说:“老余,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张医生。”余子期连忙上去握握张医生的手自我介绍说:“余子期。欢迎你来。”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这位张医生来干什么。客人入屋坐定之后,黄丹青又做了补充介绍:“老余,我给你请了一位医生来。这位张医生是心脏病专家,是常常给我看病的。你的心脏不好,我把张医生请来给你看看。”这一介绍,余子期更加莫名其妙了。他身体健得像条牛,哪里来的心脏病?他不解地看看程思远,程思远坐着一声不响,脸上却闪着少见的活泼的神色,也只好含含糊糊地回答:“谢谢,谢谢。先喝茶吧!”
“我老早就要来看你们了,可是思远不让来。”黄丹青端起茶杯先开了腔,嗓门很响。程思远听了,连忙站起来向朝南的房间指一指,小声地问余子期:“在吧?”余子期笑笑说:“今天真巧,夫妻俩都到丈母娘家去了,说是晚上才回来。”程思远仍然小声说:“别是躲在什么地方隐蔽观察吧?”余子期肯定地说:“不会。是他的爱人吉雪花说的。吉雪花是个老实人。”黄丹青知道他们讲的是冯文峰,程思远几次阻止她到这里来,都是为了这个冯文峰。她看见程思远小心谨慎的样子,就有点生气。她可不在乎。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对着冯文峰的房门说:“怕什么呀?他吃饱饭没事干,专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就叫他干吧!你们男同志还怕抓辫子?看我,索性把头发留得长长的,打两条辫子盘在头上,谁愿意抓就来抓吧!”程思远听了老伴的话,无可奈何地向余子期耸耸肩膀,可是余子期从他的目光里感到,他是在欣赏老伴的脾气呢。于是,他想起程思远关于“惧内”“让内”的那番话来,忍不住对程思远善意而又不无揶揄地一笑。
黄丹青一杯茶刚刚喝了两口,就坐不住了。她看见吃饭桌上摊开的面团、饺馅,马上拿出自己带来的那只硕大无朋的柳条包来对程思远说:“你也不先跟子期打个招呼,对他说不用烧饭。这不,我都带来了。”一面说,一面像变古彩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几只烧好的菜来,放到余子期的写字台上。最后,又拿出一只高压锅说:“这是烧饭的,现在也用不着了。也好,包饺子就包饺子吧。这个任务就由我们女同志来完成。来,张医生,晓海,动手!”
晓海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就在饭桌旁坐下来,还对黄丹青说:“黄妈妈,你带来了菜,我们的鸡蛋和花生米就不甩炒了。”余子期听了笑着点点女儿说:“又馋又小气!”
“来呀,张医生!”黄丹青已经开始揉面做饺子皮,她看见张医生还坐着不动,催促了一声。
温文尔雅的张医生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本来就不习惯。她所以愿意到这里来,因为听黄丹青讲了余子期的遭遇和“病情”,对余子期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她知道,像余子期这样身份的人,公费医疗证上都给签上了“牛鬼蛇神”的字样,在医院门诊部是得不到认真检查和治疗的。她以为来到就给病人看病,看了病就可以走了,不料却要她先在这里吃饭,还要亲自动手包饺子,这实在叫她感到为难。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在病人面前,她是一位最大方而又最威严的医生,可是一离开病房和病人,她就是一位十分拘谨的人了。所以,对于黄丹青的“命令”,她迟迟疑疑,不肯服从。她红着脸站起来把黄丹青拉到一边小声说:“我还是先给余子期同志看病吧!看完后,就回家。你们留下来吃饭,好不好?”黄丹青却又把她拉回到房中央,大声地对她说:“今天你休息,利用业余时间出诊,是应该收出诊费的。吃他一顿饺子,还便宜了他!吃了饺子再看病也不算晚呀!”余子期意识到了黄丹青捣的什么鬼,但黄丹青这样挽留张医生吃饭,他也不得不拿出主人的身份说:“张医生不必客气,我们都是老朋友,随便得很。你要是不会包饺子,就陪我们一起坐着,让丹青包吧。”黄丹青一听开心地笑着说:“好!主人的情意难却,你就陪他们坐着吧!我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儿!”晓海也接过来说:“我小将出马,一个顶仁儿!不用张阿姨了。”这一来,张医生倒更不好意思了,她只好洗洗手,加入了妇女阵营。这边余子期和程思远随随便便地闲聊着。
不一会儿,饺子就包好了,黄丹青忙着去烧水下饺子。这边程思远向余子期使个眼色小声地说:“家里有酒吗?唉,这几年越是心里闷,丹青越晕管得紧……”余子期差点没有笑出声来!一本正经的程老夫子,突然显得如此可怜巴巴的,真有点滑稽的味道。但是余子期还是忍住笑,他连忙点点头,起身从里面一间屋里的大橱底下掏出一瓶酒来,又拿出了两个酒杯,满满地斟上了两杯酒。他举起杯对程思远说:“来吧。古人说借酒浇愁愁更愁,我们不妨先忘掉眼前的愁闷吧!”程思远喝了一口酒说:“眼前的愁是什么也浇不掉的。子期,你想过没有,我们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余子期正待答话,冷不防黄丹青跑了出来,一把夺过程思远的酒杯说:“不许喝!”程思远恳求说:“只喝一杯!解解闷呀!”黄丹青说:“就是因为闷,我才不许你喝酒,喝问酒伤身体。我们这把老骨头,别人看着不值钱,自己可要看重自己呀!别人盼我们早死,我们偏要多活几年!”黄丹青这几句话说的非常认真、激动,程思远和余子期都不由得一起听话地放下酒杯说:“听你的,不喝了。”黄丹青笑笑收起酒杯说:“你们当我不闷?我可没有吃开心果!我们是共产党员,不是李后主,眼看着党和国家搞成这个样子,还‘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向贪欢’?可是天天哭丧着脸也不是办法。”这几句话,更带有感伤的味道了。余子期连忙接过酒杯说:“不说这些,吃饺子吧!”说罢,他就把酒瓶、酒杯拿到里屋去了。
又吃饺子又吃菜,而且多好吃的菜哟!晓海觉得几年来没有这么畅快地吃过一顿饭了。饭桌上,只有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对黄妈妈带来的每一个菜都喜欢,一边吃,一边不住地对爸爸说:“下次我们也做这样的菜。”爸爸自然一一点头答应了。吃罢饭,晓海又高高兴兴地争着收拾碗筷,洗刷干净。这时正好荣荣来找她玩去了。
晓海一走,张医生就拿出了听诊器,以医生特有的命令口吻对余子期说:“余子期同志,坐到这边来,把外衣的扣子解开!”这使余子期紧张起来,求救似地看着黄丹青。黄丹青倒不急不忙,走过去夺下张医生手里的听诊器说:“张医生,不急吧!子期今天大兴奋,刚刚又喝了一点酒,检查也不准确。还是叙叙话,以后再来看病吧。”张医生先是怔了一下,但是立即好像意识到什么,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有点慌乱地收起听诊器,站起来说:“我家里有事,该回去了。”余子期站起来挽留张医生说:“多坐一会吧,反正是休息嘛!”但是,张医生执意要走了。黄丹青无奈,便对余子期和程思远说:“你们先坐着,我送送张医生就来。”余子期忙说:“一道去送送吧!”黄丹青把他推了一把说:“叫你坐着就坐着。”余子期只好回到屋里坐下来。
听到黄丹青和张医生的脚步声已经去远,余子期对程思远摇摇头笑着说:“思远啊,这一回你可‘名不符实’,思得不远了!这个时候,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程思远把手指头往眼镜架上推推说:“这个事,丹青是主谋,我只是胁从。丹青觉得你和晓海这样生活太苦了。这位张医生,是一位老中医的女儿,结过婚。丈夫也是个医生,几年前病故了。她为人厚道,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丹青和她很熟悉,你需要这样的人。怎么样,可以考虑吧?不妨先不声不响地交往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结婚。”
余子期没有回答。程思远也不催促。余子期把两只大手往脸上一抹,就两眼怔怔地望着窗外。程思远呢,接二连三地撮起两个指头把已经把鼻子夹得很紧的眼镜架往上推。就这样,一直静场到黄丹青笑嘻嘻地回到房里来。程思远一见老伴,就像得救似的叹了一口气,问“怎么样?”黄丹青说:“放心!我对张医生一说,她同意再和子期见见面。子期,明天我给你弄两张电影票,去看看电影,好吧?”
余子期对这对老夫妻的忠诚友谊十分感激。但是,他似乎想也不用想,就觉得不能答应。他感到为难的是不知该怎么向他们说明。所以仍然不说话。黄丹青看见余子期不说话,便奇怪地问老伴:“你没跟子期谈过?”程思远又用手推了推眼镜架说:“谈过了。只是不了解子期是怎么想的。”黄丹青这才又把脸转向余子期问:“怎么样,还要考虑考虑?”
“不,不要考虑。我现在不想谈这个事。”余子期不得不直统统地表示了意见。看见黄丹青不赞成的眼光,他解释道:“我还没有‘解放’,牛鬼蛇神谈个什么恋爱啊!”
“什么牛鬼蛇神?见他的鬼去!牛鬼蛇神也要吃饭过日子,结婚生孩子。子期,我从来没管过人家这种事。可是我实在不忍心让你们父女这样过下去。你需要精神上的支持,晓海需要母亲的爱抚和照顾。子期,我们都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在那些年月,摆在我们面前的考验是生和死,要经受这样的考验,需要的是勇敢。可是今天,我们面临的是什么考验啊!无穷无尽的精神折磨。在这种斗争里,我们需要的是坚韧和毅力,精神上的支持在今天是多么重要啊!这样的事情,我们这些老战友不替你考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死去的如梅啊!”
黄丹青已经是眼泪汪汪了。程思远也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余子期感动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含着热泪望着自己的两个老战友,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懂啊!可是我不能答应你们,请你们原谅。”
“为什么呢?看不上吗?张医生可是个好人啊!头脑清楚,心地善良。”黄丹青热切地说。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丹青。我只觉得心里已经……”余子期抱歉地看着黄丹青,想选择着适当的字眼儿,说清楚自己的心意,可是又选不出这个字眼儿。
“心里已经有了人,是不是?”黄丹青急急地问。
“丹青!”程思远叫了一声,阻止自己的老伴。他就怕她提出这个问题!他本来是不同意黄丹青做这件事的,他觉得不是时候。可是最近,他逐渐觉察到余子期的感情有点波动,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种波动的原因。只是他觉得还不大有把握,所以没有跟余子期说过,也没对黄丹青说过。但是他感到忧虑,他希望余子期摆脱这种感情上的波动。他终于同意了黄丹青,实在是不得已,他是要借助外力赶走余子期心里的那个影子。最近,他和余子期说话中已经尽力避免提到那个人了。可是黄丹青偏偏让余子期想起这个影子来。他真怪老伴的嘴太快了。
但是余子期一点也不怪黄丹青。黄丹青的坦率倒使他下决心说了心里话。在这样两个老朋友面前,他没有什么需要遮盖的。所以他老老实实地对黄丹青承认说:“好像有。不过,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
“是谁?哪里人?干什么的?多大年纪?脾气好不好?思想怎么样?决定了没有?为什么思远也不知道?”黄丹青扬着两道弯弯的细眉,一口气提出了一大串问题,又是程思远制止了她:“不必问了,丹青!”
“怎么回事?”黄丹青有些不解了。
程思远并不回答黄丹青,他睁大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余子期说:“子期,要三思而行啊!现在是非常时期,生活复杂得连我们经过多少风雨的人都难以应付。她那么年轻,又那么幼稚。你不说,我也就不提了,既然你说了,我就坦率地告诉你,我不赞成。你要好好地考虑考虑我的意见。”
“思远,现在不谈这个事吧!我还没有想清楚。”余子期苦恼地说。
“现在可是一切都从政治上考虑的。你不能感情用事。”程思远的话既严厉又固执。说话的时候,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紧紧地捏住右边的眼镜架,把两只眼紧紧地盯在余子期的脸上,这就更加重了话的分量。余子期回避了程思远的目光,叹口气说:“我懂,思远,我懂。革命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考虑过这么多的政治。可是政治不能代替感情呀!”
黄丹青有点明白他们的意思了。她率直地说:“子期,我同意你的态度。把什么问题都往政治上扯,这是马列主义的一场灾难,也是我们党和国家的一场灾难。因为这样,真正革命的政治倒被掩盖了,或者被人家悄悄地阉割了。”
“丹青!”程思远望着她叫了一声。
“怎么,我说错了吗?政治统帅一切,但也应该和‘一切’有个界限。世界上没有界限的事物,除了宇宙之外,怕是没有的吧?要是我们画画不把各种颜色的界限表现出来,那就只能画出一片混沌!”她见余子期和程思远都沉默不语,便对余子期说:“子期,爱上了,就行动。不要像思远,他总是反反复复地思考而不采取行动。奥勃洛莫夫!”说了这句话,黄丹青自己先笑了,因为她想起自己和程思远的往事。程思远和余子期也想到这一层,便也跟着笑笑。但是程思远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再一次固执地对余子期说:“我不赞成!”
余子期见程思远夫妇为自己的事争论起来,便笑着对他们说:“暂时不谈吧。反正现在也没有这个条件。思远你放心,我不会随便流露自己的感情的。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她着想,她还年轻。”程思远点点头说:“这就对了。”
过了一会儿,黄丹青见再无话说,便拉拉程思远说:“我们可以回去了吧!”脱着就站起来收拾自己带来的盆盆罐罐往大包里塞。余子期见天已不早,怕冯文峰回来,便也不挽留。
三个人一起走出去。刚刚走出大门口,迎面碰上冯文峰和吉雪花回来了。冯文峰和“靠边人员”向来是不说话的,所以他只是看了余子期和程思远一眼。吉雪花倒是热情地和余子期打招呼说:“老余同志,送客吗?”余子期含笑点点头。这情景使黄丹青明白了那个男的是冯文峰,她站住对冯文峰说:“我叫黄丹青。中国画院的画家。在你们文协也挂了个党组成员的名。今天特地来看余子期同志,你要是有兴趣的话,请代我向你们的领导汇报汇报。”说完有意开颜一笑,挽起程思远和余子期的手臂扬长而去。程思远埋怨妻子说:“你这是何苦?没事找事。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
“人老了,心还在跳。有感而不发,还不要闷死了?”黄丹青回答了老伴,又说,“我看这个年轻人也许还有救。”
“这又从何说起?”程思远奇怪地问。
“因为他听到我的话时还会脸红,可见还有点羞耻之心。”黄丹青不无得意地说。
程思远苦笑着摇摇头:“又来你那一套脸谱忆测了。画家同志,对于我们的生活来说,你们的调色板太单调了。你们要学学小说家,特别是像司汤达和鲁迅这样的小说家,他们是把热情和冷峻结合在一起的,所以知人知面又知心。而你们只知人面,不知人心。要知道,红脸未必忠勇,白脸也未必奸诈。人们脸红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兴奋、激动、愤怒、羞耻、仇恨、恶毒、还有生病发高烧……人们的感情表现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动于衷而形于外,有的动于衷而不形于外,又有形于外而无动于衷,你们画家如何描绘得出?”
黄丹青被老伴这一段议论惹笑了。她扯扯余子期的衣袖说:“子期,你看思远把我们画家说得一钱不值。说我们的调色板单调,你们诗人不用调色板,就能把各种各样的人心都画出来了吗?”
余子期想了想说:“谁说我们不用调色板?我们的调色板不是捧在手上,而是装在心里。我们用眼睛在生活中吸收各种色彩,在自己心灵上加以研磨调制,再把它描绘出来。可是,与我们的生活相比,我们的调色板也是单调的。看起来,不能只用眼睛看,也不能只从一个角度看。诗人,还有你们画家,所有的文艺家,都应该敞开自己的胸怀,去感受,去呼吸。吸收得越多越好。还是毛主席的那句话:要观察一切人,一切阶级……”
“你忘了‘三突出’了!”黄丹青马上抢过话题说,“你观察得再多,一拿到‘三突出’的荧光屏上,就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格调了。”
程思远接上说:“我要是一个画家,就要来‘突出’一下有些人的心。我什么都不画,单画一颗血淋淋的心。在心的各个部位标出:野心、贪心、虚心、良心……每一种心都赋予它一定的形状和色彩。”
黄丹青笑笑捅捅程思远:“那你就成了中国现代派的大师了,一辈子也别想‘解放’!”
余子期小声地说:“其实,只要能画出我们的思想感情,现代派的手法何妨为我所用?”
黄丹青高兴地拍一下巴掌,也压低声音说:“我对这个问题的兴趣比给你介绍对象还要大。”刚说完,电车到站了,她拉着程思远跳上了电车,在车上招手说了声“再见”,电车就开动了。
余子期目送着电车开去。这一对老夫妻,今天在他心里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这使他想起如梅,同时脑子里又浮现出另一个女性的身影。他感到心情突然惆怅异常。他看着车子开远,便一步一步、慢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回去。上了楼,余子期用钥匙开门,开来开去,开不开,里面的保险簧扣上了。他只得伸手拍门。拍了好久,吉雪花才走出来开了门。他抱歉地说:“打搅你了,保险簧不知怎么扣上了。”吉雪花的脸红了红说:“是冯文峰不注意带上的,对不起。”说了就快步走进自己的家里去。余子期本来还想洗洗从乡下回来换下的衣服,可是刚刚走到盥洗室,就听到冯文峰的房里传出一阵劈劈啪啪的摔掼声。他奇怪,这是怎么了?是夫妻争吵起来了吗?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无权过问“革命群众”的家务事的,把“黑手”插进积极分子的家里,那是说也说不清的。所以,他赶紧放下衣服,走回自己的房间,并且紧紧地锁上门,等着晓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