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大婶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又一次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是近午十一点了,可是女儿段超群还睡着。中午该做什么饭?烧几只菜?女婿单庄回来不回来吃饭?她都不知道。家里的鸡鸭鱼肉,山珍海鲜,倒都是现成的。但是段大婶觉得,这几年女儿的口味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你就是把所有的好菜都端到她面前,她不爱吃,你也只能干瞪眼,有时还会惹出一包气。当然呷,有文化有地位的女儿从来没有对母亲发过脾气,但是她的那种做法却更叫人难受。她会冷冷地用两眼扫一扫桌子上的饭菜,眉毛微微一皱,两片薄嘴唇一闭,一声不响地离开饭桌,走进自己的卧室,往沙发上一靠,嚼起茶几上玻璃缸里的巧克力来,再也不出房门和母亲说一句话了。有时候,她还会干脆把门一开,走出去了。母亲问她“还回来吃饭?”她只是闭着嘴唇嗯一声,也不知道是个啥意思,弄得段大婶半天心里不安宁,又是心疼女儿,又是为自己懊恼。总之,段大婶感到,住在这一对当大官的女儿女婿家里,尽管吃穿都比乡下好,可是心里不舒坦呀!在乡下,她过得多称心啊!老头子从来不管家里的事。她烧啥,他吃啥;她做啥,他穿啥。乡下的几个女儿女婿也比这里的女儿女婿贴心得多。而且还有一群外孙外孙女呢!还有;乡里的邻居多亲热,哪像这个大城市里的!在乡下,吃罢晚饭,搬个小板凳往后院里一坐,七婶子八大娘凑在一起,镇子上张家嫁闺女,李家娶媳妇,都可以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这里,女儿女婿都难得回家,即使来家,也是夫妻关起门来嘁嘁喳喳,嘻嘻哈哈,把她老太婆扔在一边,上门的客人也不少哇!可是她只有端茶送水的份儿,话也插不上一句。唉!段大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苦哇!
段大婶走出房间,歪着头朝女儿房间听听,还是鸦雀无声,女儿还没起来。这叫她怎么办呀?没抓没摸!没办法,她就开开箱子,把几件棉衣裳扒出来,拿到外面去晾晾。她走到阳台上,不由得向对面那座楼上的阳台看看。那里住着一家她羡慕的人家。也不知道这家人家姓甚名谁,可是段大婶看见他们老老少少一大家,有说有笑的总感到眼热。那家也有一个老太婆,看样子也不工作,可是却当家立计。她就常常在阳台上听到这个老太婆对老头子。儿子、媳妇发号施令。更叫段大婶羡慕的,是那家有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胖乎乎的,又聪明又伶俐。你看,现在老头子、儿子、媳妇都上班了,老太婆坐在阳台上打毛线,两个孩子在面前玩,多自在!这叫段大婶不能不在心里叹气:“唉!人家这也像个家!超群要是有个孩呀娃呀的,我也不会这样孤单啦!大小总算有个伴儿。可是超群到今不生养!这是个啥道理儿呢?该不是前世没有修积,命中无子,要做绝户头了吧?”这一点也是段大婶常常想到的呀!城里人不在乎这一点,可是段大婶在乎。你就是做着再大的官儿,挣下万贯家业,人家说起来,连个孩子也没有,名声多难听!段大婶想过多少次了,想叫超群把乡下小女儿的一个儿子领到滨海来“过继”,可是总不敢开口。怕女儿说自己是老脑筋。今天,她想发个狠,非向超群提一句不可!不叫孩子来“过继”,来给我解解闷气也好呀。
“当,当,……”段大婶又听到海关钟响了。她赶紧回屋看看闹钟,吓了一跳:“我的妈呀!十二点了!咋还不起来?”段大婶实在忍不住了。她蹬蹬蹬跑到女儿房门口听听,还是没动静!她抬起手想敲门,可是手指头刚刚碰着门,又缩回去了,“唉,也许超群太累了,就让她睡吧!”她又放轻脚步走回自己的房间,用开水淘了一碗冷饭吃下去,算是吃过了中饭。然后,她就趴在临街的窗口往外看,看着街上南来北往的人群,在心里揣度这些人是干什么的,研究他们身上的打扮,脚上的鞋子,还有手里抱着的孩子……段大婶又想家了。
好不容易啊,段大婶听见女儿在楼上叫了一声“妈!”她连忙离开窗口走到女儿的房间里,看见女儿已经起身,正在梳妆呢!她刚刚把女儿的床铺整理得齐齐整整,罩上一条白底黄花的大床罩,马上就问:“想吃点啥?”段大婶发现,女儿今天好像特别开心,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嘴里还哼着歌。哼的是啥歌,她也听不懂,反正听起来叫人觉着女儿今天高兴。女儿听见母亲问话,特别亲切地又叫了一声“妈!”而且用她那好听的嗓子说:“随便弄点吃的吧!单庄今天不回来了。”“下碗肉丝面?”段大婶问。“刚起来,油的东西吃不下,就吃碗阳春面吧!”女儿回答了母亲的话,又哼起歌儿来了。这一回段大婶听懂了,唱的是“阳春三月桃花开,喜鹊高唱喜事来。”段大婶听了,也不由心头一喜:“喜事?莫不是超群‘有了’?”所以,她临去下面的时候,忍不住笑模笑样地小声地问女儿:“你有了?咋不跟妈说呢?身子要当心呀!”
“妈!你讲的啥胡话呀!”段超群红着脸说她母亲。
段大婶心里一惊:“不是有了喜?”
段超群不高兴了,她顶撞母亲说:“喜,喜!你天天净想些啥哟!”
“唉!妈想你有个孩子呀!”段大婶失望地说。
“孩子!我的事还忙不过来,要孩子?”段超群冷冷地说。
“要不,把你老妹的那个小三子领过来吧!”段大婶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哼!我自己还养不起,还能养活人家的孩子?妈,你别净想这些事儿啦!快下面去吧,我吃了还有要紧事呢!”段超群不耐烦地对母亲说。
“人家的孩子!自己亲妹子的孩子是人家的!”段大婶难过地咕噜着下楼给女儿下面去了。一边下面,一边还在想,“那她今天碰上啥喜事儿,这么高兴呢?”
段大婶怎么能猜出段超群心里的喜事呢?段超群碰上的这件喜事,是不可与外人道的,更不用对母亲说,说了她也不懂。
今天早上,段超群早就醒了。母亲几次上楼的脚步声,她也都听到了,但是她不想讲话,更不想起身,因为她心里在想着这件喜事。
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一辆红旗牌轿车突然停在文化局门口,说是中央首长请段超群立即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段超群想,这位中央首长是谁呢?自己的丈夫单庄,“九大”时成了中央委员,可是还称不上中央首长呀!她不敢停顿,马上放下手头要紧的公务,跑到大门口,钻进小轿车。这个司机她也不认识,否则倒可以问一问。现在,她只好舒舒服服地往车座上一靠,听任车子把自己带走了。车子一直开到滨海饭店里面停下来。段超群走下汽车,车门口已经等着了一个人。这个人只问了一声:“是段超群同志吧?”就再也不多说一句话,把段超群领到三楼一套讲究的房间里,说了声“请坐,首长马上就来”,便像影子一样地消失了。段超群一踏进房间,闻到一阵异香扑鼻,就猜想这位中央首长不是一般的人物。她心里有点紧张了,便在一张靠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去。沙发的对面正好有一面穿衣镜,她对着镜子端详一下自己的面容和衣着,觉得还算不错,便静静地等着首长出来接见了。
套间的门开了。段超群连忙起身,看见走出来三个人。第一个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骨胳突出的灰黑脸上,戴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她认得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中央首长狄化桥。她没有和狄化桥见过面,但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跟在狄化桥身后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肥胖秃顶的男人。这个人段超群熟悉,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又一位理论家左一夫,自然也是鼎鼎大名。那第三个人,更不用介绍了,就是段超群的丈夫单庄,一个高大而瘦削的男人,举止温文尔雅,人称“白面郎君”。
段超群的心怦怦地跳了。这两位首长都是自己渴慕已久的啊!现在由自己的丈夫陪着,单独召见她一个人,这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幸福。中国之大,九亿之众,得到这种幸福的能有几人?可是这次召见又实在太突然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真有点埋怨自己的丈夫: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事先不露一点风声?她趁狄化桥走近之前,又连忙偷眼朝穿衣镜里望望,看见自己虽然满面红云,有点局促,但总的说来,倒还落落大方,不失体统。
狄化桥首先向段超群伸出了手:“听到你的名字已经很久了,到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坐吧!”他说罢,自己首先在一张大沙发上坐下来。左一夫随便而亲切地和段超群握握手,坐到狄化桥右首的沙发上。单庄待两位首长坐定,看了妻子一眼,嘴角露出笑意,坐到狄化桥和左一夫对面的一张小沙发上。段超群便走到丈夫身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来。
服务员送上茶和毛巾,轻轻关门退出了。
第一次面对这样高级的中央首长,段超群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和激动。穿衣镜里映出的她的脸,是那么红艳,使她感到自己突然年轻了十几岁。她努力不看镜子里的自己,而把目光集中在狄化桥身上。她要注意这位首长的一举一动,抓住他留给自己的每一个印象,以便加深对首长的“无产阶级感情”。可是,使她别扭的是,离得这么近看狄化桥,自己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不是“无产阶级”的。这个念头是:“他长得真难看!”段超群是爱美的。人们只要看她的衣着打扮和言谈举止就知道了。就是平时交朋友,她也喜欢那些相貌端正、穿戴合时的人。然而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首长,脸盘和身架都叫人看了不舒服。脸上的骨头那么突出,肌肉却很少,分布得又很不均匀。下巴的肉太多了,好像生气地嘟着嘴。两颊呢,又瘦得往里吸,好像牙痛在吸气。笑起来,干瘪的两颊用力地牵扯着臃肿的下巴,龇牙咧嘴,显得那么僵硬,那么虚假!叫人心里直发怵。狄化桥的衣着倒很讲究。一身藏青色的毛料中山装,挺挺括括,棱角分明。可是也叫人看着不顺眼。因为他的两肩上耸,又一高一低,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好像挂在一个放歪了的衣架子上。看到狄化桥两肩的时候,段超群的脑子里又立即闪出旧戏里的一句话:“左肩高来右肩低,家中必定有前妻。”这是《铡美案》里包公给陈世美相面的时候说的。“哎呀!”段超群对自己突然想起这句话来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搞的?难道是因为自己听到过狄化桥的妻子是叛徒的缘故吗?“哎呀!我怎么对中央首长这么不尊敬?我的以貌取人的毛病太严重了!已经可能影响到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感情了!要警惕啊!”段超群在心里这样批判着自己,同时把两眼眯了眯,再睁开,好像这一来,狄化桥就会变得美一些了。
“怎么啦?小段,这些日子都忙些什么呀?”狄化桥看见段超群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嘴角上挂着谦和而平静的浅笑,像见到天真的孩子在欣赏自己慈祥的父母,便也做得像父辈那样,从茶几上抓起一把糖果放到段超群面前,亲切地问了一句。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口齿倒是清楚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只是说话的时候喉头的那个结像被传送带牵引着上下走动,每一个字都是从两片发紫的嘴唇里硬拉出来的,叫人听起来十分吃力。
段超群没有回答狄化桥的话,只是报之以更加谦恭的微笑,让狄化桥觉得她实在不愿意在首长面前说自己的工作,那有什么好说的呢?
左一夫坐在旁边看到段超群的模样,以为她是紧张的缘故,便对她说:“不要紧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天没有别的事,就是看看你。”段超群听了,把目光转向左一夫,报之以同样的微笑,但是仍然不说话。今天,她还没有专门观察过左一夫呢。倒不是厚此薄彼,她和他早就互相了解了呀!左一夫是文艺界有名的一根“金棍子”。一九六二年,文艺界人士对左一夫群起而攻之,批评他的棍子压制“百花齐放”的时候,段超群挺身而出为左一夫辩护,说左一夫的方向是正确的。那期间,她在组织文协各种活动的时候,从来没有忘记这根“金棍子”。这使左一夫对她不无感激。她和单庄起来造反,也多亏左一夫给他们露了一个底,使他们懂得此次“造反”的必要。对于这样的“知交”,段超群还用得着花什么力气去讨好吗?
倒是单庄明白自己的妻子。他见她只是笑,便晓得她不了解这次突然召见的企图,事先毫无准备,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平时,段超群就是怕给人家留下不好印象不喜欢随便说话的,何况在这么高级的首长面前呢?他赞赏妻子的谨慎,便设法为妻子转个弯子。他把脸转向狄化桥,脸上带着和段超群一样的谦恭的笑容,柔和地说:“我们都没有什么好说的。首长很忙,还是给我们作点指示吧!”
“指示?哪有那么多的指示?”狄化桥哈哈一笑说。讲到“指示”两个字的时候,为了把字咬得清楚、标准,唾沫也溅了出来。他带着赞赏的眼光打量着段超群说:“听说你才三十岁出头一点,年纪很轻,又是女同志,独当一面,很不容易了。担子很重,是不是?”
听到夸奖,段超群自然地从沙发上欠欠身子,好像坐立不安的样子。使人觉得,她是一个天生不惯于听人赞扬的人。她顺下双眼,把身子向狄化桥面前探了探,低着头,用甜润悦耳的女中音回答狄化桥说:
“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很不够。可是又不能不干。时代和革命把我这个小人物推到领导岗位上来,不干又怎么办呢?有人说我是走错了房间。我也承认。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走错了,也只得住下来。”说完,她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两位首长,同时偷空对丈夫瞟了一眼,她看到丈夫的赞赏的眼色。
狄化桥很欣赏段超群的这番话,虽然谦虚,但在政权这个根本问题上却是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又有那么一股子硬劲儿!随人家怎么说,这个权我夺走了!这股劲儿多好!“九大”以来,他狄化桥和左一夫在中央的地位都又大大提高了一步,但是在“权”字上,狄化桥仍然感到一种难以忍耐的饥渴。现在,要在党内、国内扩展自己的势力,他还不得不借助于副统帅的威风和江青的特殊身份。因为他和左一夫还不过是刚刚接到彩球的薛平贵,一无根基,二无实力。不错,手下也有那么一帮子人,单庄、王谋之类。可惜单庄只有一个,王谋又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造反司令,浅薄得很哩!但他对王谋还又不能不留一手,他知道王谋这样的人物,一朝势力膨胀起来不仅无法驾驭,回头咬自己一口也是完全可能的。狄化桥熟读经史,他是熟谙权力逐角个中三昧的!所以,他必须亲自培植效忠自己的党羽,特别在知识分子中下功夫。招贤纳士,这是每一个想得天下的英雄好汉都不可轻视的一项工作啊!他看这个段超群就是一棵好苗子,悉心加以培养,说不定可以成为大器。他得意地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弹去烟灰,接着段超群的话说:
“说得很好,小段。走错了房间?谁走错了房间?笑话!房间是给人住的。人家住得,我们当然也住得。‘先进咸阳为皇上,后进咸阳扶保在朝纲’,当年刘邦和项羽就是这样约定的。可见连项羽和刘邦都懂得,这天下是人人可坐的,关键在于谁先进咸阳。当然喽,我们可不想进咸阳为皇上哇!我们不过是为无产阶级在咸阳道上占下那么几个房间。这就有人不服气了。不服气就叫他们不服气好了,正像你说的,我们还得住下去。谁要想把我们赶出去,对不起,我们可要骂娘了:滚你妈的蛋!”
狄化桥一口气从嘴里拉出这么多话来之后,好像和谁生了气一样,激动地站起来在房里兜了一圈,又气呼呼地在沙发上坐下来骂道:“这些混帐王八蛋,就希望我们当傻瓜!我们才不上这个当!我们要告诉这些资产阶级老爷们,我们岂止要占领几个房间,还要占领整个的社会主义大厦呢!现在是一九七0年的春天,再过十年,我们再看吧!”
段超群听得入了迷!她觉得这是对无产阶级必须夺取一切权力、实行全面专政的最深刻、最生动的阐述。她佩服狄化桥的气魄!狄化桥的那些骂娘的话,在她听起来也特别悦耳,这是首长的无产阶级义愤啊!段超群感到,经过狄化桥的这一番当面点拨,她更加“眼明心亮志如钢”了。所以,她一边听,一面不住地向狄化桥点头,表示完全理解。
这时候,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开口的左一夫说话了:
“小段,化桥同志的话你要好好地理解。这是给你们交了一个路线斗争的底。这样,你们今后斗争起来就有个战略目标了。可不要做鼠目寸光的战术家,你和单庄,都要做个胸有全局的战略家。你们的前途,都是未可限量呀!”
左一夫的话使段超群和单庄的眼睛一起发亮。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感谢首长的栽培。我们一定不辜负首长的信任。首长多给我们一点指示吧。”
狄化桥满意地点点头:“你们一定要‘指示’,我就给你们一个指示:要时刻记住我们的夺权斗争并没有结束。‘九大’以来,我们取得了不少胜利,但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修正主义路线还不是一只死老虎。那些右派是不会死心的。今年年初围绕文科革命展开的辩论很能说明问题。大有文章呀!资产阶级在跟我们争夺一个一个的阵地嘛!他们不但要文科,还要武科呢!这几个月,你们滨海各报高举革命大批判的旗帜,在意识形态的各个领域里展开激烈的斗争,很好。还要批下去。只是,要注意一点:批判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目的是什么?巩固和发展我们夺到的权!夺权要夺人,夺人心。我们要在斗争中尽可能把群众争取到我们这方面来。特别要争取那些能够有些影响和作为的人。我们的人可不多呀!滨海市几次炮打我的逆流,说明在知识界、文艺界,对我们不服气的人还是很多。而我们是靠笔杆子起家的,不能不抓住它。所以,我劝你们把自己手下的兵将排排队,看看可以跟我们走到底的有多少?可以跟我们走一阵子的有多少?不会跟我们走,但能够在某一方面为我们所利用的有多少?必须彻底打倒、打跑、打死的,又有多少?”
段超群和单庄一面听,一面往自己的小本子上记。左一夫又插进来说:“小段,你是大学毕业生。你们这样一批人中,大部分都受过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严重毒害,属于资产阶级。但是,这批人比起那些老家伙来,头脑里的修正主义的东西要少一些,也不那么顽固。要争取这些人。只要查清他们不是刘少奇线上或其他什么线上的人,就想办法争取他们。当然,我们的根本方针是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今年秋季,我们的大学就开始招生。我们要用自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逐步地代替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撵旧人。”单庄接着说。
“对!撵!把旧人统统撵掉!要一步一步地撵,一批一批地撵,叫他们这一批去撵那一批,自己撵自己!我们就要省很多力气了。”狄化桥把每一个“撵”字都说得十分用力,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段超群仍然怕看狄化桥的笑,所以,在狄化桥笑的时候,她装作不好意思在首长面前放肆的样子,把视线从狄化桥脸上移开了一会儿。但是心里,真像圣徒受到天启一样兴奋啊!
狄化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说明,会见应该结束了。段超群立即跟着站起来,向首长伸手告辞。狄化桥和左一夫把她送到房间门口,分别的时候,狄化桥握住她的手,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还有一句话请你记住,大厦可不是容易夺取的,弄得不好就要掉脑袋,到那个时候可不要怕呀!”
会见就这样结束了。可是这次会见在段超群脑子里留下的印象,是无论如何也结束不了的。昨晚回到家里,她就把整个会见的过程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写在一本精致的日记本里,留个永久的纪念。今天早上,她五点钟就醒了,又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好几遍,所以怎么也不想爬起来。她感到自己的生活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从今以后,她不再只是一个一般的“造反派”的新干部,而要努力成为运筹于帷幄之中,决策于千里之外的战略家了。“你们的前途,都是未可限量呀!”一想到左一夫的这句话,段超群忍不住把身体在柔软的床上轻轻地弹了几下,感到像儿时睡在摇篮里一样适意。这时薛宝钗的两句诗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谁能想到一个偏僻的小镇上的一家小杂货铺老板的女儿能有今天呢?段超群自己也没想到过呀。不错,她从小就很聪明,学习成绩好。但是无论如何,她并不是各方面都很突出的人。就说她和向南、卢文弟这两个好朋友吧。人们都说她们是“旗鼓相当”的朋友。可是段超群自己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如那两个朋友。她没有卢文弟那样美丽的姿容和娴静的性格,讨人喜欢。也没有向南那样敏捷的才思和奔放的热情叫人赞赏。从中学时代开始,她就感到和这两个朋友在一起,自己多少有点逊色。但是她并不嫉妒自己的朋友。她感到有这样的朋友也很光彩。然而,她也决不甘心永远落在朋友的后面。在一部小说里,她读到过这样一句话:“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架登天的梯子,就看你是否能够找到它。”她喜欢这句话。她相信,自己面前也有一架登天的梯子,并且自己一定能够找到它。她认为自己有自己的长处。那就是比向南冷静、沉着,比卢文弟理智、刚强。她读《红楼梦》的时候,她就不像向南和卢文弟两个人那样,为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悲剧哭哭啼啼,而是有自己的独到的体会。对于薛宝钗的藏愚守拙的处事方法,对于王熙凤的才干和手腕,她都私心赞赏,并且不知不觉地“批判地吸收”了一些。她充分发挥了她的特长。不论是做学生还是当干部的时候,她都恪守下列原则:兢兢业业,不轻易发表个人意见;对谁有意见都放在肚子里,不轻易得罪一个人;在上下左右的关系中,最重要是要搞好与上级的关系。在领导人面前,段超群善于把自己表现为一个毫无个性的人。她默默地揣度领导的意图和个性,不露痕迹地加以迎合,使领导觉得这个下属得心应手到了极点,简直就是自己身体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
皇天不负苦心人。段超群终于得到了好处,她受到领导器重,群众欢迎,很早就入了党,当上干部。这使段超群从中总结出一条经验:自己的登天梯子就是别人的手,最主要的是领导的手。上头有人伸手拉,下面有人举手托,轻轻巧巧就“上去”了。我们不妨把这条经验叫做段超群的哲学。这种哲学的名目,段超群自己叫它为“依靠领导”,但是也有人私下议论叫它做“上层路线”。管它叫什么吧,反正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哲学。现在,段超群与两个好朋友相比,无论是政治待遇还是物质生活,不都是那两个人所不可企及的了吗!而现在,又有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展现在段超群的面前,她真像坐上了直升飞机,正往云层里飞哩!
这样的喜事,段大婶怎么能理解呢?段大婶端着阳春面上来的时候,看见女儿已经梳洗完毕,正在拉开本来拉得严丝合缝的淡黄色窗帘。初春的阳光探到屋里来,把女儿的那张脸照得更加年轻而喜气洋洋。她不禁在心里叹口气:“唉,闺女碰上喜事,做娘的啥也不知道!啥叫娘,啥叫闺女呀?还不如个街坊邻居。”
看看女儿喜气洋洋的脸,段大婶更加想念家里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