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程思远实在气不过,想办法惩罚了贾羡竹-诗人之死

中国的知识分子也是勤劳的。曾几何时,这个“五七”干校是一片白茫茫的海滩。可是现在,已经建造了一排排盖着稻草的住房,一条条铺垫着碎石的道路。这些读书人啊,他们,有的已经历尽沧桑,有的还刚刚踏上社会;他们,有着不同的出身,不同的职业,不同的爱好和脾气。然而,一个共同的原因——文化大革命把他们一起聚集到这儿来了。

知识分子们用汗水浇灌出来的一块块菜地,即使在严冬寒霜里,也是一片生意盎然。黄芽菜,包心菜,小菠菜,以它们各自特有的色彩和姿态点缀着大地。菜地的外面,是一条延伸了十几里的宽阔长堤。早晨,曙光刚刚照亮眼前道路的时候,便有附近生产队的牛车一辆一辆赶过长堤,把粮食、青菜、棉花源源不断地送往镇上。长堤的外面,一条新开河。河身宽广,水流平缓,农船来往不断。干校的人们,是无心欣赏这良辰美景的,他们对自然美的感受力早已变得迟钝了。每天早上,人们从床上爬起来,走上长堤,仅仅是想趁斗、批、改的功课还未上演之前,来呼吸呼吸自然界的新鲜空气。

这天一早,程思远来到长堤上的时候,余子期、向南、王友义。贾羡竹还有游若冰,都已经在了。他找了一块离人们远远的地方站定,用两手拇指紧按两边的太阳穴揉起来。他感到头痛得很。昨夜又失眠了。想什么了呢?似乎也没有什么心事。脑子翻来覆去出现的就是“吃大饼”和“反革命”这几个字。昨晚刚刚听到余子期“检查”的时候,他只是感到好笑。可是躺在床上,慢慢回味一番之后,他却体会到一种酸楚的滋味。他觉得这样荒唐的批判,叫人难以忍受。这玷污了党的尊严。当然啰,批判的不是他程思远。但是物伤其类,啊!何况,他还在床上吃过鸡蛋呢?要是有一天把这件事情抖落出来,在大会上批判,让他这个白发苍苍、年过花甲的老人,低着头站在大家面前,交代自己“躲在帐子里偷吃鸡蛋”的“罪行”,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会像余子期那样巧妙地反抗。他大概要发火。不,是肯定要发火的!他真埋怨老伴黄丹青,说过多少次了,她总不听,总把他当个小孩子,而且总有办法把鸡蛋塞进他的背包又让他不能发现。直到回到干校,打开背包,看见了,也晚了。想到这些,他烦透了。他在心里嘀咕:“贾羡竹会不会把我吃鸡蛋的事也报告给李永利呢?”他想会的。那么,他是不是应该准备承受一场羞辱呢?……

这时,余子期也已经做好了长跑后的休整动作,满身热气腾腾地过来了。他见程思远闷闷不乐,便关切地问:“思远,身体不好吗?”程思远摇摇头,长叹一声说:“心里闷呀,子期!”余子期左右看看,见没有人跟随,便低声说:“我也门呀,思远!我原以为‘九大’以后局势就会好转,谁知道……!”程思远忧郁地说:“他们的权反而更大了!”余子期又把眼左右望望,才接着说:“思远,这些日子,我常念毛主席的两句诗:‘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我们只能这样想吧!”边说边往回走。

昨晚散会以后,贾羡竹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既没讨到什么好,又得罪了大家。现在看见余子期他们走在一起,便想过来和缓一下关系。他一边急步赶过来,一边招呼说:“老余,老程,等一等,一起走。”他不招呼倒还罢了,招呼一声,程思远回头白了他一眼,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只有余子期放慢了脚步等着贾羡竹。

“老余,昨天我……”贾羡竹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余子期不愿意听,他打断贾羡竹说:“走吧,吃了饭还要出工呢!”

可是贾羡竹还要唠叨:“李永利同志叫我……我没有办法呀!我不能不听党的话。”

余子期本想脱口而出:“李永利不能代表党!”可是他看看贾羡竹,又忍下了。

“(口瞿)(口瞿)——”一声哨子响,出工的时间到了。今天的任务是挖河泥筑路。程思远因为年老体弱,不能挑担,每逢干这种活,他就主动地拿起一把铁锹去挖河泥。

小河本来水浅。为了挖泥,他们在小河中间筑起两条小坝,把中间一段河水抽干,挖泥的人便站在这一段抽干的河底干活。人们挑着担子,陆陆续续地来到河底装泥。第一个来到程思远面前的是贾羡竹。程思远招呼也不打,就挖起泥来。他挖得很慢,一锹也挖不了多少,但是认真,用心,并且努力把一块块泥都挖得方方正正,把泥摆进畚箕的时候,也力求整齐匀称。这对贾羡竹本来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实在害怕挑得太重。但是,他看到李永利正在程思远旁边给余子期装泥,却故意大声催促程思远:“多点,再多点!”程思远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毫不理会,仍然叫嚷着:“我能挑!再挖两锹!”其实,这时筐里已经装了不少了。

程思远火了。他想,“好吧,今天就让你好好表现一下吧!”他伸伸腰,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又把两手在一起搓揉了几下,用足力气把锹深深地切进泥里去。一下,两下,三下,一块河泥切好了。比他平时切的要大一倍。他憋足一口气,把这块河泥铲起来,举到贾羡竹的筐里。然后,又一下,两下,三下,切下同样大小的一块,举到另一只筐里。他直起腰来,往腰上捶了两下,便拄着锹,严厉地看着贾羡竹。贾羡竹不禁暗自叫苦:“好你个倔老头!这不是要我的好看吗?”但是又不好当着李永利的面把泥往下搬,只得咬咬牙挑起来了。

把河泥挑到筑路工地,先要沿着小河走一段路,再过一架两块木板搭成的小桥,够难走的。贾羡竹挑起担子,好不容易爬上了坡,到了河边的小路上,已经一摇三晃,前面有一个豁于,足足有一米宽。要是空手,跨过去还勉强能行,可是如今挑着这么重的重担,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他只得放下担子,朝后看看,有谁跟上来,寻求援助。后面跟上来的是向南,看她样子也非常吃力,他再朝前看看,见余子期走过去还不远,决定向余子期求援。他用两手做成个喇叭,大声喊:“老余,余子期——”看见余子期站住回头望,便急速地向他招手。

余子期一看贾羡竹的样子,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他一声不响,走回来把贾羡竹的担子挑过了豁口,放下,等着贾羡竹走过来,把扁担交给了他。贾羡竹说声“谢谢”,又挑起担子龇牙咧嘴地往前走了。

余子期没有立即离开豁口,因为他看见向南也摇摇晃晃过来了。向南的担子是李永利装的,比贾羡竹的还要重得多。但是她并不声响,担子一装好,挑起来就走。竹筐一离地,她就感到助间一阵刺痛,肩膀上的竹扁担直往肉里啃。刚刚走了几步,已经力气不支了。为了增加一点力气,她把棉袄脱掉,担在扁担上,又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勒在腰里。这才又咬牙走了一段。不行,她感到气急,心头发闷!怎么办呢?唱号子吧!于是她一个人大声地唱起来:“嗨唷,吭唷——”好像好点了。

向南走到豁口,余子期就走过来夺过她手里的担子,往自己肩上一撂,跨过去了。向南空手跟着。但余子期并不放下担子。向南在后面叫,他也不理,一口气把向南的担子挑到自己的担子旁,放下来,弯腰从向南的筐里搬出两大块泥放进自己筐里,这才对向南说:“走吧!”向南看着余子期,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就跟在余子期后面走了。走了一段路,她对余子期说:“昨天,你为我挨了一顿批!”余子期说:“不是为你,小向。怎么样?现在完全习惯了‘牛棚’生活了吧!”向南回答说:“‘牛棚’生活倒是习惯了。只是想不通,党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都打成牛鬼蛇神。”余子期马上说:“不是党,小向!是李永利他们这样的人。我一直想,党在哪里?党就在我们千千万万共产党员的身上!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都在用我们的心,我们的言论和行动,塑造着党的形象啊!李永利这样的人怎么能代表党呢?”向南点点头,不说话了。又走了一段,余子期趁换肩的时候问向南:“小向,听说你曾经有过入党要求,现在怎么想呢?”向南脸红了:“现在还能想这个事?不成反革命就算好的了!”余子期突然停住了脚步,严肃地看着向南说:“要想,现在更要想。我们的党需要千千万万的革命志士为她的纯洁而斗争啊!”向南的脸更红了,她难为情地说:“我不够条件呀!我清高,又脱离群众……”

“那就争取吧!现在你面临严峻的考验,正是好时机啊!不要放过锻炼改造自己的机会!”余子期满腔热情地说。

“嗯。”向南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这么温暖的关切和鼓励了。她不由得朝余子期看了一眼,心里产生一种异常亲切的感情。

他们一起加快了步伐,朝筑路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