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永乐大帝

疯子吃的是狗屎,还是南瓜饼?被革除功名的秀才在疯子面前施恩,这是无意中的“投资”。佛法讲五乘:人乘、天乘,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最终以人天乘为初始,如果燕王为女人而发狂,以五乘为己任的道衍和尚可就“有眼无珠”了。�

前门外大街比天桥耍猴变戏法的地摊还热闹。�

哄笑声仍然不断从牌坊那里掀起。卖南瓜饼的纪纲看见先后有许多衣冠楚楚的人走拢来,有骑马的也有乘轿的。人群中有徐王妃、朱能、张玉、李谦等,他们挤进人群,死拖硬拉地想把朱棣弄起来、拖回去。�

由此判断,纪纲已断定,这个疯子来头不小。别看纪纲现在落魄,他曾是个斯文人,进过学、见过世面的,他岂能甘心流落北平街头卖南瓜饼?�

朱棣直着眼睛看着张玉他们,身子拚命往下坠着不肯走,他说他在这替玉皇大帝把南天门呢,王母娘娘接走景贵妃,让他守在这。他若走了,白骨精过来怎么办?�

张玉急得心痛地大叫:“殿下呀……”�

纪纲分明听清了这称呼,他的心为之一动。�

徐王妃怕市民知道朱棣身份,马上瞪了张玉一眼,更正地说:“老爷呀,你醒醒�吧……”��

人圈外,徐妙锦也领着桂儿赶到了,她没上前,远远地站在人圈外看着。�

卖西瓜的老头对纪纲说,八成这是个大户人家,没看这阵势吗?这人啊,都是命,不愁吃不愁穿,可疯了,还不如咱这穷光蛋呢。他又吆喝起黑子红瓤不甜不要钱的大西瓜来,并顺手把别人啃过的西瓜皮丢到人圈里头,朱棣扑过去,捡起西瓜皮照啃不误。�

纪纲发感慨说,谁说不是?穷,却穷得乐喝。人啊,不管平步青云,还是流落街头,都要看得开才行。�

又有几顶官轿陆续在离牌楼不远的地方歇轿,景清、张信二人下轿,并没上前,远远观察着。�

张玉和朱能用力拖着朱棣往大轿里拖,朱棣往后挣,朱棣眼睛的余光突然发现了张信、景清等人,他哈哈狂笑着说:“屁,抬我玉皇大帝就用这破轿啊?”他指着景清、张信大叫:“在那呢,玉皇大帝派的抬轿的是穿龙袍的……”他趁张玉一松手当儿,又逃走了,双手支地,滑稽可笑地打着车轮把式。�

一个地痞无赖找了两根树枝,夹了一块狗屎,走到朱棣跟前,说:“喂,这是玉皇大帝赏给你的黄金糕,吃不吃啊?”�

人群中有人拍手起哄叫好。�

张玉过去要动手:“你太损了,我打扁了你。”�

朱棣却说:“别打,打不得的,他是玉皇大帝身边那个小白老鼠下凡啊。”�

无赖哈哈笑道:“你看,他认得我的真身。”�

“太欺人了。”这时卖南瓜饼的纪纲气不公了,他认为时机已到,捏了一块南瓜饼,用手掌一搓,搓成一条,颜色、样子与狗屎无异。他也用木棍夹着,走过去,举到了朱棣鼻子底下,对朱棣说,吃这个,这是热乎狗屎。�

朱棣显然闻出了味道,他用惊异和感激的目光对纪纲一瞥,伸手抓过来,迅速塞到口中,香甜地嚼着,吧嗒着嘴,说:“真香啊,天上美味。”人群里又掀起一片叫好声。�

无赖又坚持让朱棣吃他手中的狗屎,说,这块黄金糕更香!你吃,吃了他的不吃我的,玉皇大帝会生气的。�

张玉忍无可忍了,说了声:“畜牲,你们连疯子也欺负,你们还是人吗?”他伸出两手,把纪纲和那个无赖分别劈胸抓住,用力一撞,两个人头咚地一声撞到一起,他一松手,两人都一声惨叫,跌出一丈多远,无赖哼哼着挣扎起来,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溜了,人群同样爆出笑声。�

摔得鼻青脸肿的纪纲爬起来时,又被朱能猛踢了一脚,纪纲踉跄着向前冲,一时收不住脚,正好撞在自己的泥炉子上,泥炉子倒了,炭火和南瓜饼飞起来,火炭落下来,又把纪纲烫得啊啊直叫。�

这一幕,朱棣一直看在眼中。但没人注意这个“疯子”的眼神。�

景清对张信说了句:“疯得不轻啊。走吧。”�

张信也说看着难受。�

二人匆匆上了轿。�

这边,徐王妃正指挥着人强行把朱棣塞入大轿中,由几个壮汉按住,抬起来就走。朱棣在骄里又蹦又砸,他一纵身从轿子里跃出,从张玉身上抽出宝剑来,见人就砍,这一来,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

随后,朱棣也钻进一条胡同里不见了。�

徐辉祖又回到了北平,回来就病倒了,一连几天没出屋门,连张昺他们也不知道。病势稍减,他才捎了个信给小妹徐妙锦,让她过来一趟。她给妹妹带来两只她最爱吃的南京咸水鸭。�

桂儿陪着徐妙锦进府里来,进了客厅,徐妙锦问徐辉祖:“你回来好几天了,也不去看看我。”�

徐辉祖把咸水鸭和一些南京土仪拿给妹妹,说他路上冻着了,伤风,发了两天汗,哪也没去。他问徐妙锦怎么样,没呆闷吧?�

说起旧事,徐妙锦又撒娇地埋怨大哥一点也不讲信用。他不是保证不把燕王府的事说出去吗?她也哭着向姐姐保证了,可听姐姐说,大哥这次进京,还是向皇上告了密。�

徐辉祖纠正她,这不叫告密,这是臣子对君王的忠诚,不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如果皇上向你徐妙锦问起什么事来,难道你可以说谎吗?停了一下他又问,最近燕王府有什么动静吗?�

徐妙锦说:“这回你可以放心了,你也告诉皇上垫高枕头睡大觉吧,再也不用操心燕王会不会造反了。”�

徐辉祖问:“怎么回事?”�

徐妙锦说:“他疯了,一个疯子还用怕吗?”�

徐辉祖惊奇地问:“你说什么?朱棣疯了?这怎么可能?”�

“叫你们吓的吧。”徐妙锦说。�

不对,徐辉祖愣了片刻摇头不信。他这种有心计、有抱负的人轻易不会疯的,一定是装疯。�

徐妙锦冷笑说,她亲眼看见朱棣在大街上抓狗屎吃,不疯,会这么傻吗?�

徐辉祖沉思着说:“这可太令人想不到了。小妹,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徐妙锦说出了原委,他想纳景清的女儿为妃,景清不答应,女儿倒乐意,父女俩吵翻了,女儿一赌气上了吊,姐夫大概急痛攻心,就疯了。�

徐辉祖哼了一声,够荒唐了!�

停了一下,徐辉祖又说,这事不确凿,不能报告朝廷,小妹住在府里,得帮他弄清楚,朱棣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疯到什么程度。�

徐妙锦说她不管,连一个疯子都不放过?太过分了吧。�

“为了天下安全,不得不想得多一些呀。”徐辉祖说,他若真是疯癫了,这倒是江山社稷的幸事了。�

徐妙锦很反感:“大哥,你走火入魔了吧?你从前不这样啊,怎么对燕王这么刻薄呀,他不是你妹夫吗?”�

徐辉祖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他准备马上召集张昺、谢贵和景清他们过来商议。�

道衍站在大庆寿寺禅室里,在用恭楷抄写《太藏经》,站着书写,是他的习惯,不困乏,又可练丹田之气,也是一绝。袁珙来了一会了,站在对面看他抄,道衍旁若无人。�

袁珙实在耐不性子了,说:“你总不至于要等到把《大藏经》抄完再跟我说话吧?况且,贫道也从来不认为法师是真正虔诚的佛门弟子。”这话就很有不恭和讥诮味道了。�

道衍这才放下笔,袁珙这句话起了作用。道衍承认自己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也马上反唇相讥,袁珙更不是张天师的好弟子,彼此彼此。�

道衍回头吩咐站在门外的小沙弥献茶。自己先坐到蒲团上。�

一个小沙弥提了茶壶进来,为他二人沏好退出。�

袁珙仍然语带讥讽地说,他来到大庆寿寺,是有急事,道衍却装模作样地写经,依他看,法师离凡世人间还太近。�

道衍喝了一口茶说,佛法讲五乘:人乘、天乘、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但最终以人天乘为初始,因此佛法流通于世间,必以人为本源,所以贫僧不出世,并不违教义。请说吧,有什么事令你这么焦灼。�

袁珙告诉他,燕王殿下突然发了癫狂症,满大街跑,吃狗屎、啃西瓜皮,说疯话,被人戏弄,燕王府上下全慌了,束手无策。徐王妃这才让袁珙到西山来请“佛”的。�

道衍轻描淡写地说:“哦,我听说了。”�

袁珙摇头惋惜地说,事出有因啊,为了一个妃子上吊而疯,实在是不值得呀。�

道衍先说大丈夫为红颜知己而疯,有情有义呀。又讽刺袁道长,你不是保媒拉纤的始作俑者吗?这之前,这件事是瞒着道衍的,难怪他阴阳悟气。�

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袁道长奇怪,道衍竟全不当回事?他已经知道了,还这么稳坐钓鱼台?对他的平静、漠然,袁珙大为吃惊,道衍再不去给大家当个主心骨,燕王府就乱营了。�

“越乱越好,”道衍说乱是好事。他又问袁珙,徐王妃怎么样?急不急?�

袁珙说,她先时很生气,为一个上吊的女人发疯,不可气吗?后来一见燕王满大街跑,连狗屎都吃,丢人现眼,就撑不住了,每天哭得泪人似的。�

道衍无动于衷地点头说,好,好,天衣无缝。�

这叫什么话!袁珙听了这话,不觉心里一动,看着道衍反常的漠然表情,开始疑惑了,看他这不温不火不着急的样子,莫非道衍判定殿下是装疯,是瞒天过海的骗术?�

道衍不想点明,只说他也看不破,但却疑窦丛生啊。�

袁珙说他也怀疑过,一直试探着与朱棣交流眼神,可他像没有知觉,袁珙的心才有点凉了。不过他想,如果朱棣真用苦肉计,即使能瞒着徐王妃,也不会瞒着他左右的一僧一道呀。如果连法师也一无所知,那他可是真疯了。�

道衍依然无动于衷。他说,如果燕王是真疯,我们便是有眼无珠,保错了人,活该,也可趁机作鸟兽散了。如相反,这正是燕王超人的本事,只有瞒过所有的人,才是真正的成功。他这是孤注一掷,不容有失。但愿是这样。�

袁珙很服气,对自己方才的沉不住气深感后悔,就与道衍认真探讨,就算朱棣是装疯,又怎么收场呢?他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道衍分析,如果是装的,说到底是金蝉脱壳,让朝廷从此不再把他当回事,从急功近利说,他最大的心事是三个儿子的安危。三个儿子已经成了这场角逐的筹码,想举事,三子必没命,想要回来,朝廷又不放,装疯,这是一招狠棋,吃点苦,效果可能颇佳,当今皇上仁弱,又开口闭口都是仁孝,他即使心里不愿意,也会做个样子,放朱高炽三人回来探视父病,不然他怕天下人讥笑他没有情义、不讲孝道。�

这么一说,袁珙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承认道衍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么说,你我不必有所为了,只跟着别人稀里糊涂地认为燕王是真疯就行了?�

道衍说,在人前,当然要这样。但殿下如是诈疯,他指望我们做的可不仅仅是这些。�

袁珙被提示了,他觉得,当务之急,不是马上点破这个机关,以徐王妃的名义给皇上写一道言词凄婉恳切的奏折,请皇上广施仁慈,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探视父病,以尽孝道。这恐怕是朱棣最希望他们做的。�

道衍称善。他推断,建文帝听说朱棣疯了,一定会放人,以示亲情关怀。如果朝廷放朱高炽三兄弟北归,就大功告成,燕王如是装疯,他的病也该好了,举大事的日子也就到了。�

二人会意地笑了。�

经过几天的观察,张昺还是吃不准,无法确定朱棣是不是真疯了。他来见景清,商量对策。张昺一来,景清就装作无法从悲伤中自拔的样子,女儿暴亡,他不能无动于衷啊。�

景清把他让进客厅,落座上茶后,张昺先道歉,景大人爱女出事,心情不好,他本不该上门打扰,可皇家大事为大,又不得不如此,大家总得商量着拿个主意出来。�

景清以大度的口吻请张大人不必客气,国事重如泰山,景某人岂敢懈怠。�

张昺说,燕王疯魔一事,不管真假,都不能不奏报朝廷,可怎么奏报,怎么判定,他一时委决不下。他只好来请景清拿主意。有一句话,他不好明说,奏疏里总得说出朱棣因何而疯,这不就牵扯景清女儿了吗?他怕景清在意,不好越过景清,必得让景清过得去。�

景清问张昺,大人是无法判定燕王疯癫有诈无诈,对吧?�

张昺说,正是。景大大是到过前门外的,依你看,燕王的疯癫是真是假?�

“至少我看不破。”景清说。他始终不相信燕王会因小女而疯。若是诈疯,以燕王的机智和狡黠,装疯装的像,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也正是张昺所忧虑的。奏报他疯了吧,万一事后证明是诈疯,北平布政使司大员便有失察和玩忽职守之罪。反过来说,报他装疯吧,又无确切依据,朝廷也会怪他们轻率,是以两难。�

景清认为也有两全的办法,我们就照实奏报。把燕王何时发疯、因何而疯,疯状如何,以及我们的两种推断,全都写在折子里,再承诺,继续监视、留意观察,届时再另行奏报。�

这是个两头堵、留有活口的奏折,正中张昺下怀。他很高兴,说还是景大人智高一筹,回头大家再一起去魏国公那里禀报,请魏国公示下,联名具折上奏,这样,他们就没有失察之过了。�

不过,他马上对奏折里怎么写“致疯原因”表示有顾虑,这涉及景清父女的名誉。但景清却不在意,让他如实奏报,自己的女儿为嫁不嫁朱棣而上吊,人命都搭上了,还要承担罪责不成?�

这一说,张昺也就放心了。�

与此同时,燕王府正乱成一团,几乎全员出动,满城去寻找走失了的燕王。后来连徐辉祖也派亲兵加入了搜寻行列。他见妹妹徐王妃眼睛肿得跟桃似的,也不再疑神疑鬼了。�

入夜,北平城里,火把拥塞街道,骑马的、步行的,燕王府上上下下都出动了,在张玉、朱能和李谦的带领下,分成几路,沿大街小巷大张旗鼓地寻找着朱棣,连阴沟里也不放过,打发人钻进去搜寻。�

在城北护城河外,有一条污水沟,水黑幽幽地静静流淌着,臭气熏天,水中晃动着弯月的影子,晚风吹拂着河岸的芒草,发出刷刷的声音。�

在桥洞子里,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乞丐、傻子、疯子,卖南瓜饼的纪纲和燕王朱棣也蜷缩在这里,不知谁点起了一只蜡烛,烛光如萤火虫一样微弱,在风中摇曵。�

一个傻子看着一个乞丐抓虱子,在一旁嘿嘿地傻乐。�

朱棣嘴里不断地唱他的歌:�

三更里来黑漆漆,我抱玉人上床去……�

乞丐讥笑他,疯样!别说玉人啊,就是母狗都不跟你掉腚。�

朱棣听了咧嘴直乐,也不生气。�

纪纲说,他是个疯子,你欺负他干吗?�

乞丐说他肚子咕咕叫,问纪纲,卖剩下的南瓜饼还有吗?�

纪纲说,还南瓜饼呢,连烤南瓜的泥炉子也碎成八瓣了。�

乞丐是纪纲的崇拜者。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啊,混到我们这一堆里不是太亏了吗?�

纪纲叹息说,只好等时来运转了。他警告乞丐别瞧不起他,想当年他也是立过旗杆考中过秀才的人。若不是乡试时往考场里带夹带犯了事,革除了功名,老子比谁差?说不定早点翰林了。�

乞丐嘲笑他说,他若是皇上,就点纪纲一个南瓜翰林,正一品。说罢哈哈大笑。�

纪纲不再理他,背过身去,从怀里摸出一块南瓜饼,掰成几瓣,恶作剧地搓成狗屎状,朱棣一直盯着他。纪纲逗朱棣说:“哎,我这还有一块狗屎,吃不吃?”�

乞丐怂恿地说:“吃呀,可香了。”�

朱棣一把抓过“狗屎”,填进口中,乞丐捂住鼻子说:“臭、臭死了。”�

而纪纲把另外两条“狗屎”却塞进了自己口中,气丐大叫着跑开:“又疯了一个,又疯了一个。”�

经过路途的种种磨难,景展翼终于回到南京,才敲开方府的大门,巧的是正碰上方孝孺散朝回府,她未曾说话,早已泪流双行,她给方孝孺跪下,请求他收留自己。并且递上了父亲的亲笔信。�

方孝孺拉起她来,惊异地看过信,已明白了景展翼的遭遇,他对景展翼说:这儿就是她的家,他白捡个女儿,这是上世修来的。�

景展翼本来就和方家亲近,有了方孝孺这一席诚恳的话,她的心一下子放平了,她又给方孝孺磕头,谢了恩。�

方孝孺马上让方仁给她拾掇出一间房子,要和方行子的一模一样。她洗过脸,方孝孺又把她带进图书琳琅满目的书房,让她随意挑选想看的书。景展翼相信,方家会待她如一家人,她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但她必须抑制着感情,连家都不敢回,不敢去看祖父母和亲娘,而他们也早认为景展翼上吊,处于阴阳两界了。哪想到她不但活在人世,而且就在同城,实实在在的咫尺天涯。今后,她只能靠读书打发日子,好在方家有读不完的书。�

景展翼正在书房里浏览着,刚从宫里回来的方孝孺,重又穿戴整齐,他进来对她说:“你随便找书看吧,你行子姐快回来了,你看,身不由己,板凳还没坐热呢,皇上又派宫里人来叫了。”�

景展翼起身说,她早听家父说了,方伯父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的人,朝夕就教。�

方孝孺说,不过是多嚼了几行书、几个字而已。方孝孺劝她就安心住在方家,她和行子从小就熟,她的事不会泄露于人的,让她放心。�

景展翼把方孝孺送到门外,看着他上了轿才又回到书房。�

景展翼在琳琅满目的书橱间浏览着,随手取下几函,又都放回原处。当她又打开一函书时,从里面掉出一封信来,掉到了地板上,信封上写着:面呈方府方行子小姐亲展。落款是“柳如烟缄”四个字。�

景展翼惊呆了,心儿狂跳,脸也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按她的想法,一回京师来,就该看到柳如烟的信,自己没盼到,而柳如烟却给方行子通音信!她两眼怔怔地盯着地板上的信,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拆开看看,又怕对不起方行子,更怕受不了难以承受的打击,终于,她抖抖地拾起信来,又夹到了书函中,放回书橱。�

但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开始坐立不安,早已无心看书,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瞟着那函夹信的书,心里像有成千上万只小蚂蚁在爬,在啃咬她的心。�

她迟疑再三,终于忍不住,又伸手取下那函书,刚打开封套露出那封信来,她听到前院大门响,接着是马蹄声,还有方行子说话声。�

景展翼惊慌地再次把那函书放了回去。�

方行子骑马回来,在院前下马,问管家,父亲在家吗?�

管家方仁说,老爷下了朝,刚脱了朝服,又穿上了,皇上召见。�

方行子又问开没开饭?�

方仁面带几分神秘色彩地告诉她,有个远方贵客在等她,在书房里看书呢,老爷让她好好招待。�

方行子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问,是什么人啊?�

方仁说:“是景家小姐,会画画的那个,从前常来咱家呀。”�

方行子很高兴,快走起来。�

一听见脚步声,景展翼就迎了出来,打量着一身男装的方行子,笑吟吟地说,一听这砸地如石夯的脚步声,就知道是武林高师回来了。�

方行子跑上去抱住她说:“死丫头,想死我了,你去了北平,就把我忘了,连封信都不写。”�

景展翼笑说:“快松开我,你这劲真大。这若叫外人看见,还不得说有伤风化呀?大天白日,一个男的抱住一个女的,成何体统!”�

方行子这才松手,哈哈笑着,打量着他,说:“让我看看,北方的风沙没把我们的景小姐脸皮吹粗了呀?”�

景展翼说:“我本来也不白嫩啊。”�

两个人说笑着进入客厅,方行子问她,景伯父是不是也一起回来了?�

景展翼说,他是官身不由己呀,哪能说走就走。�

方行子略显诧异:“那景叔叔总不搬取家眷,你又走了,他一个人孤单单的……”�

景展翼说,自己才孤单呢,是孤魂野鬼,不走也得走啊。�

方行子说:“你说些什么呀!”�

“真的。”景展翼说她是死人,在北平,人们为她出了殡,棺材也埋到坟墓里去了,她已经不能在北平出头露面了。�

方行子诧异地说:“你说什么疯话?”�

景展翼的泪水不觉流了下来,她很伤心地说她说的不是疯话,全是真的。她问方行子,八年前,燕王世子曾要聘她,这事行子知道吧?�

方行子点头,这她听说过。好像是因为命相相克而作罢。�

景展翼点头说:“是呀。这次燕王突然旧事重提,也不是重提,是他自己要纳她为妃子!”�

方行子又觉诧异又觉好笑,这不是差了辈了吗?�

景展翼不让她打岔,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方行子听。她说自己根本不想嫁给朱棣,可违拗了他,父亲就会遭他陷害,柳如烟在他手底下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为了不连累他们,她表面上答应了朱棣,偷偷地来了一个金蝉脱壳,对外说她自己想去当王妃,父亲反对,一赌气上了吊。他就是家里大办丧事那天逃离北平的。她问方行子,你说,我是不是个死人?�

方行子说,谁让你那么招人喜欢了呢?连皇上见了你一面都念念不忘呢,方行子告诉他,她的群虎图一直挂在皇上的谨身殿里。又逗她,若嫌王妃不够体面,将来进宫当皇妃也未可知呢。�

景展翼扑过来抓她:“你该死呀,是不是你想当皇妃了呀,你天天守着皇上,早被皇上看中了吧?却拿我来作伐子!”�

方行子又收敛起笑容,她说,当今皇上是个拘谨本分的人,也够傻的了。她千里北上追燕王,也是一身男装,站在黄河渡口,说了一会话,燕王就一眼看穿,认定她是个女儿身,他太厉害了。相比之下,当今皇上就迟钝得多了,方行子朝夕侍奉君前,他居然一点破绽没看出来,从没疑心过。�

景展翼说,也许故意引而不发呢。�

“不会。”方行子说,皇上和马皇后亲亲热热的,不能说他怕皇后,也很在意她,如果知道她是女的,就是为了马皇后,他也会断然地打发她出宫。�

景展翼也不是没见过朱允炆,她基本同意方行子的评价,也认为这个皇上不错。�

方仁进来说:“两位小姐有话到饭桌上去说吧,开饭了。”�

方行子便挽了景展翼的手往外走。�

这是一顿丰盛而又可口的家乡饭菜,一路上跟逃难似的,景展翼好多天没吃上一顿舒心饭了,这顿饭本应吃得格外香,可惜她心不静,特别是方才在书房里见了柳如烟给方行子的信以后。�

景展翼总像有心事,端起碗来望着碗里的米粒出神,忘了吃。�

方行子发觉了,伸出筷子敲敲她的碗边,说:“走神了!想什么呢?连饭都忘记吃了?”�

景展翼掩饰地一笑,急忙扒了几口饭,却鼓在腮帮子里,不嚼也不咽,又愣神了。�

方行子笑道:“想柳状元了吧?我不懂,他京官当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去了北平,是不是为你而去的呀?”�

景展翼很尴尬,偷觑了方行子一眼,说,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毫无瓜葛。提他干什么。�

“我才不信。”方行子说,方才还说与他一起定连环计骗朱棣呢。他们在南京时,来往就挺多,别以为方行子不知道。�

景展翼突然用反击的口吻说:“在我看来,柳如烟对姐姐也情有独钟啊。”�

方行子很大方地笑道:“你别小心眼,我不会抢你的人。”说完爽朗地大笑。景展翼只得不很自然地附和着她笑。�

徐辉祖和景清、张昺三乘大轿停在燕王府正门端礼门前,叫门上人拿了他们的官帖进去通报。三个人在外面边聊边等里面的消息。�

过了一会,张玉出来了,礼貌却很不好通融,他堵在城门口,不准他们进府里去探视朱棣。他说不瞒三位老爷,找了好几天,总算把王爷找回来了,疯得人事不知,还有什么可看的?他劝几位大人还是回去吧,回头他禀报徐王妃,大人们的心意领了。�

徐辉祖火气上来,气哼哼的,让张玉马上去叫徐王妃来,他要亲自跟她说话,你张玉算什么,怎么敢挡他们的驾!�

吓得张玉急忙赔罪:“对不起,国公爷……”�

这时道衍和尚迈着八字步、扇着一对硕大的耳朵走了来,他说,慢待,他奉王妃之命,出来接大人们。让三位大人久等了,既然是来看燕王病的,就请进府吧,更何况国公爷还是王爷的至亲呢。�

徐辉祖的气这才消了不少,三人上轿,在道衍引导下,向府里走去。�

虽然朝廷驻北平的几大员已联名上折子,把朱棣疯了的事奏报了,徐辉祖并不满意,认为是模棱两可,推诿责任,这才决定亲自上燕王府来验证真伪。�

与此同时,朝廷也在议论此事,朱棣的一举一动,关系到天下安危呀。�

只有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三个近臣随侍朱允炆。�

朱允炆也很疑惑,燕王到底是真疯还是诈疯?张昺他们的折子也是两种可能,莫衷一是。�

齐泰认为朱棣不可能是真疯。他北返时,皇上追交的那封御笔信,一定让他如坐针毡了,既已露出马脚,又惧怕朝廷动手,就来个缓兵之计。�

黄子澄也说有理,谁能疯,燕王也不会疯。�

方孝孺听到了传言,朱棣想纳景清女儿为妃,景小姐上吊而亡,他去吊丧时发了疯病。这是事出有因。�

朱允炆说,徐辉祖看法倒与你们一样,可他没亲眼看见朱棣疯癫的场面。但景清、张信却去了前门外,他们也说无法判定真伪呀,也就是两种可能都有。你们却如此肯定。他又把目光掉向沉思中的方孝孺。�

方孝孺说,不妨再等等消息,张昺、景清不是说还要到燕王府去探明虚实吗?�

朱允炆很纳闷,如果他是装疯,要装到什么时候?�

方孝孺以为,这是朱棣以退为进的一手,也许意在他的三个儿子……�

齐泰恍然大悟:“说得对。”�

朱允炆决定,朝廷暂时隐忍不发,再等一下北平的新消息。�

当徐辉祖、景清、张昺在寝宫门口下了轿时,听见鼓声丁冬,这里围了很多人,如临大敌,又像在看什么热闹。墙上贴了很多天书一样的黄色符咒,卫士、太监、宫女里里外外站了一大群。原来一些穿羽氅、举阴阳鱼幡、披散着头发的道士们击着鼓,仗着斩妖剑,或手执照妖镜,端着盛符水的铁缽,赤脚跳着狐步舞,在院子里兜着圈子,忽而往天上弹些符水,忽而往地下泼洒,口中不知叨咕些什么古怪的咒语。�

见徐辉祖他们下了轿,徐王妃和徐妙锦含泪迎了出来,徐王妃说:“这不是祸从天上来吗?好好的,不知撞了什么邪了,若不,燕王他怎么会疯了呢?”�

徐辉祖说:“什么撞邪!纯粹是胡说八道。”他手一挥,冲着有节奏地跳狐步舞的道士们吼道:“都给我滚!”�

道士们愣了,不得不停下来,望着徐王妃观望等待。�

景清拉了徐辉祖袖子一下,小声说,何必这么认真管人家闲事,病急乱投医,让他们驱邪好了,驱不走,也驱不坏。�

徐辉祖这才不再说话,哼了一声往宫里走,背后鼓声又起。�

徐辉祖几个人一进朱棣寝宫,见门窗紧闭,顿觉热不可当,他们脸上的汗立刻下来了。徐辉祖说,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开窗户?赶上蒸笼了。�

跟在后面的徐王妃说,就这样。他还说冷呢。�

转过红木嵌贝仕女八扇画屏风,看见了朱棣,头上扣着貂皮帽子,身上裹着水獭皮大衣,外面又披了一层棉被,更令人惊奇的是,他面前有一盆炭火正旺的火盆,朱棣伸出双手在火上烤着,口里咝咝哈哈地发出声响,不断地喊:“好冷,好冷,冻死我�了……”��

徐辉祖和景清、张昺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坐到他跟前,如进蒸笼,顿时挥汗如雨,李谦忙递上几把扇子。�

为了试探朱棣,徐辉祖指着自己的脸问朱棣,还认得我是谁吗?�

朱棣先是嘻嘻一阵傻乐,然后说,你不是猪八戒吗?你不是去背媳妇了吗?他夺过徐辉祖手里的大蒲扇,拚命在炭火盆上扇,扇起的灰吹了徐辉祖一身、一脸,朱棣嚷嚷着说,过火焰山了,这芭蕉扇不能借给猪八戒……�

徐王妃迸着哭腔说:“殿下,他不是你大舅哥吗?”�

朱棣眨了一阵眼,嘻嘻地笑着说:“我给你跳宫JS〗廷JE〗舞。”他站了起来,甩开棉被、脱去皮大衣、皮帽子,边跳边脱,再脱去袍服,这样一层层脱去,最后竟脱得赤条条的,徐妙锦和宫女们尖叫着跑了出去,朱棣又用双手举起炭火盆来跳,摇摇晃晃的把炭火洒了一地,他的脚踩在通红的火炭上,烧得皮肉嗞嗞响,他也像无知觉。徐王妃说:“快,来人,给他穿上……”�

徐辉祖扭头往外走,景清、张昺紧紧跟上。�

背后,人们夺下他手中的炭火盆,好歹按住他,只见他的手脚多处烫起了泡。�

在燕王府大门口上轿前,徐辉祖闷着头一言不发,景清提议,是不是商量一下,再给皇上写一份折子?�

徐辉祖说,还用商量吗?诈疯的人会是这个样子吗?�

张昺附和道,够惨的了,看着心里都直打颤。�

徐辉祖说,完了,废了,废人一个了。他仰天长叹一声,又说,这也好,也许是报应,是老天对他的惩罚,这未必不是家门之幸、国家之幸啊。�

景清和张昺都不便说什么,唯唯而已。�

李谦跑过来,说:“各位大人,我家王妃请大人们留步。”�

三人举目望去,只见徐王妃带着徐妙锦赶了过来,三人只好迎上前去。�

徐王妃冲着徐辉祖说:“大哥,他废了,你们都看见了,人都这个样子了,听说还有人说他是装疯呢,天下还有没有公道、良心了?”说罢呜呜咽咽地哭得好不伤心,徐妙锦也陪着落泪。�

徐辉祖说:“你也别哭了,好好找个大夫看看病,兴许有救,别弄那些和尚、道士的胡闹,他不是弄了个一僧一道当哼哈二将吗?这时候都缩回脖子去了吧?那么能掐会算,怎么没算出燕王有此一劫呀?”�

徐妙锦听不下去了,制止地说:“大哥,你少说几句吧,别得理不让人呀。都到了这地步了,尽说那些有什么用?”�

徐辉祖这才不做声了。�

徐王妃说:“大哥,还有景大人、张大人都在,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徐辉祖说:“你说吧。”�

徐王妃说,她怕……怕燕王这病来得这么凶险,怕他没有多少时日了,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他三个儿子都不在跟前,她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啊……说着又呜咽出声了。�

徐妙锦替姐姐说明了意图,她说,这个时候还不放世子他们回来尽孝,那朝廷平素仁啊孝的喊的震天响,不全是假的了吗?�

徐辉祖喝道:“住口!”�

徐妙锦这才噘着嘴不出声了。�

徐辉祖把景清、张昺拉到一边,小声议了几句,然后对徐王妃说:“这样吧,我同景大人、张大人议过了,你们可以给皇上写折子,提出要求,那是你们的事,我们会以北平布政使司、北平提刑按察使司和北平都指挥使司的名义,联名给朝廷上疏,请皇上恩准高炽三兄弟回来探病尽孝。”�

徐王妃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竟跪下说:“谢谢景大人、张大人……”�

景清和张昺忙扶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