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永乐大帝

公务、私仇,都汇集于济南城,阴差阳错,铁铉善于调度,没发生血溅铁府的惨剧。朱棣比朱允炆厉害,皇上从未怀疑过朝夕陪伴的御前侍卫,朱棣却一眼洞穿方行子是女扮男装。黄河大堤上探讨起周公来,朱棣又远不如方行子明白。周公虽名垂万世,朱棣却不想做周公,因为美好的东西不一定实惠。�

就在朱棣落脚济南铁府的这天后半夜,方行子骑着铁乌云也到了济南历下门外,她仰望黑漆漆的城楼,只有巡夜兵丁的灯笼慢悠悠地在城墙上移动着。因是夜晚,城门紧闭,她一时犹豫起来。她知道,叫关很麻烦,她也不愿半夜三更去打扰姑父家,便下了马,牵马到树林里小憇,等天亮了再进城。�

她想不到,就是这一念之差,错过了把朱棣堵在铁府的机会。�

此时,在铁铉府邸第三进院子石榴树下,铁凤陪孟泉林坐在石榴树下小马扎上乘凉。�

流萤在黑森森的树丛间荡来荡去,留下一道道蓝色弧线。虫儿在墙根发出铮铮之声。�

一丝风也没有,天气闷热,他二人各拿一把蒲扇不住地扇,还是出汗不止,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为了转移孟泉林的注意力,铁凤尽找些师傅感兴趣的话题。�

前边院子传来杂乱的音响,还是引起了孟泉林的注意。他又看到,有人从后面马厩里牵出十多匹马。�

孟泉林惊奇了:“怎么,你家的客人深更半夜上路?”�

“可能吧,”铁凤轻描淡写地说,“谁管他们的事。”�

孟泉林说,好人哪有昼伏夜行的?依他看,不是贩私的,就是江洋大盗。�

铁凤说:“怎么可能呢?”她父亲是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古板人,从不越雷池半步,说他结交匪类,鬼才相信。�

孟泉林说:“这倒是,我疑心谁也疑不到令尊大人。”不过,他说铁铉心太好,从不以恶意度人,也许那些人表面上人模人样,背地里男盗女娼,蒙骗他呢。万一这样,这些歹人一旦落网,供出曾在铁家落脚,那不是有辱令尊大人清名了吗?�

铁凤说他想的可真够多的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不行。”孟泉林说,“我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你父亲对我不错,我得为他着想,我得去看个究竟。”说着站了起来。�

铁凤急得拉住他,一着急,冒出了这样几句:“行了,没你的事,我保证他们不是歹人匪类,这总行了吧?”�

孟泉林问:“怎么?你敢保证?这么说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铁凤只得说她不知道,可她相信自己的爹。�

孟泉林只得作罢,他坐下,说他多余管闲事。又说他明天该走了。�

“师傅别生气呀,”铁凤说,“你一生气就拿走吓唬我,我知道,你的心在我表姐那。”�

“又来了,”孟泉林一点他脑门说,“小小的人儿,你心里尽想些什么呀?我早说过了,师徒如父子,哪有师徒结亲的。”�

铁凤撅着嘴说:“这是谁定下的规矩呀?早知道这样,行子表姐一定后悔认你为师傅。”�

这时前院传来大门响,接着是马嘶声、车轮声,杂乱的马蹄声。�

“走了!”孟泉林走到大墙下,左脚一跺,轻飘飘地飞上了高墙,铁凤也仿着孟泉林的样子,但蹦了两次才上去,显得笨拙。他们向院外张望,只见朱棣一行车马连灯笼也没打,马蹄得得,车轮滚滚,一行人向垂柳掩映的大明湖方向走去。�

东天已发白了,星星逐渐黯淡,远处传来鸡啼声。铁铉才带着管家和几个仆人疲惫地回到家来,送走了朱棣一行,他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用担心孟泉林在铁府报仇雪恨连累他了。�

进了院子,管家说:“老爷,鸡都叫了,快歇一会吧。今天就别到衙门去了。”�

铁铉说:“这怎么行?昨天已经耽搁一天了。再说也没理由。”�

管家要去告诉书办,说老爷伤风了,在家发汗。�

铁铉固执地不允,怎么能说谎!他从入仕途以来,昨天漏勤,是第一次说谎,燕王不想惊动任何人,他是不得已,今生只此一次而已,再有就不可原谅了。�

管家说:“老爷真是少有的好人啊。”�

恰好这时,方行子也进了城,来到铁铉家大门前下马,拍着门环叫门。看门人极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今个这是怎么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又是谁呀?”�

打开门一看,老门房是认识方行子的,连忙赔笑脸让进来:“是舅老爷家小姐呀,快进来,老爷可能还没睡下呢。”�

方行子牵马进院,心里想,快亮天了,怎么还没睡?�

铁铉打着哈欠,轻手轻脚地开了卧室门,在门口脱下鞋,迈着猫步往床前走。夫人从床上坐起来,夫人一边点灯一边说:“你不用这么小心,我根本没睡,你们这么折腾,谁能睡得着啊。”铁铉很抱歉,没想到她没睡,早知她没睡,何必轻手轻脚!�

铁铉爬到床上说:“可不是?这都是我揽的事。”�

夫人已点亮了灯,剪了灯花,她问:“走了?”�

铁铉怕深更半夜的他们出不去城,必须亲自关照守城的,一直送到城外。�

夫人说:“快睡一会吧,天都快亮了。”�

铁铉的头刚一挨枕头,又有人来敲门。夫人说:“今个这是犯什么邪风了?谁?又是什么事呀?”�

管家的在门外说:“喜事,老爷,太太的娘家侄女方小姐来了。”�

太太高兴了,忙下地穿鞋,说她这些日子正想侄女呢,她真的就来了。�

铁铉睡意全消,又坐了起来。他说:“怎么半夜三更才到?”�

一说起娘家侄女,夫人总是很自豪,她穿着衣服说,赶路还有准吗?这丫头武功好,胆子也大,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敢作敢为,听说她让皇上要到宫里去当佩剑侍卫了,多出息呀。�

铁铉说:“你还夸她?都是她把凤儿也带歪了,好好的,也耍起刀枪来了。”�

夫人说:“我女儿若真把表姐的本事学到家,有什么不好?”她见铁铉也要下地,就说:“你先歇着吧,我去给行子安顿个住处,也让她先睡一大觉再说。”�

铁铉趁势躺下:“也好。”头一挨枕头,已经发出了鼾声。�

已经日上三竿,铁凤端了面盆到井台前打水洗脸时,不禁惊喜交加,原来方行子在洗头。�

铁凤放下面盆,猛然跑过去从后面拦腰抱住她,试图把她摔倒。方行子不动声色地一弯腰,同时下蹲,再一挺身,把铁凤大头冲下举了起来,一个在地下,一个在空中,两个姑娘都哈哈大笑起来。�

方行子把铁凤放下,铁凤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武艺还是不到家呀,本来她以为偷袭一定制服方行子的。�

方行子笑了,她虽没看见铁凤,她走路带起的风早让方行子感到有人从背后偷袭了。�

两人寒暄亲热了一阵,铁凤说:“你这一手很厉害,师傅偏心,他怎么不教我呀?”�

方行子说:“你嘴那么甜,还不把师傅哄得团团转哪?”�

铁凤说:“他总拿我当小丫头看,他对你可是不错,不过呢,他又说师徒如父子,不能谈婚配,真有这规矩吗?若没有,你和师傅正好是一对。”�

方行子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是你看上师傅了吧,却拿我作伐子!”�

铁凤又羞又气地上去抓她,方行子一侧身,铁凤扑了个空,用力过猛,身体前冲,险些跌倒。方行子早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接住了。二人又一阵叽叽嘎嘎地大笑。�

铁凤说:“表姐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在皇上跟前当差吗?真叫我羨慕死了,你能不能让皇上开恩,也把我招进宫去呀?”�

“行啊,”方行子一本正经地说,“不过皇上跟前不缺侍卫了,还缺一个妃子,你去不去呀?”�

铁凤羞红了脸,啐她一口:“呸!你真不是个好人。”她从井里摇上辘轳,倒了半盆水洗脸,她问表姐,她这次来济南,是公差呀还是探亲?�

方行子梳着头,又把头发盘到头顶,她说是公私兼顾。�

铁凤问:“那是什么事呀?”�

方行子显然不想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怎么不见姑父,这么早就到衙门去了吗?”�

铁凤说:“爹可能正睡觉,还没醒呢。”�

方行子说:“姑父可是从来不睡懒觉,从来不误公事的呀。”�

铁凤擦着脸说:“别提了,爹整整折腾了一夜没睡。”�

方行子问:“是病了吗?”�

“不是。”铁凤说,“现在说也不妨事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昨天燕王大驾突然光临我家了。”�

方行子的眼睛顿时瞪圆了,不觉大喜过望,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吗?她问:“真的吗?人在哪里?”�

铁凤说:“走了,半夜就走了。”�

方行子好不泄气,她说燕王也不至于怕到这地步吧?朝廷如果想动手,也就不会放他出神策门了。�

“倒不是怕朝廷,”铁凤说,冤家路窄,眼看脑袋被人取走,他不怕行吗?�

方行子问:“谁取他人头?”但旋即醒过腔来,她明白了,孟师傅就住在府上,这真是狭路相逢啊。不过她很奇怪,师傅怎么没下手呢?�

铁凤说:“始终没敢让他知道啊。你想,你姑父能让孟师傅在咱家里杀死一个藩王吗?”�

“这倒是。”方行子说,那祸可就闯大了。�

铁凤说:“没办法,爹半夜三更时把燕王叫起来,送出城去了。”�

方行子急忙问:“他们走哪条路,知道吗?”�

铁凤说:“我哪知道。哎,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不会是替皇上行刺的吧?可能真让我猜对了。”在她想来,方行子是宫中侍卫,皇上身边的近臣,皇上在大庭广众面前不好下手,派她连夜追杀他,以绝后患,又人不知鬼不觉的,这主意太妙了,她让表姐说实话,是不是这么回事?还保证不会泄露于人的,连爹和娘也不说,还信不着她吗?�

方行子笑了起来:“你挺能编瞎话呀。”�

铁凤说:“你不敢承认。你只身而来,反正可疑,像。”�

方行子说铁凤还不了解当今皇上。他太仁慈,仁慈过了就是软弱,若碰上一个心狠手辣的,或者皇上肯听大臣的话,燕王还能走出南京半步吗?�

铁凤说:“那你也没必要打听他走哪条路了。”�

方行子说:“我可以告诉你,我倒真是为追赶燕王而来,也真的是奉皇上上谕,不过不是杀他,而是把皇上的一封信交给他。”�

铁凤说:“一封信?什么意思?”�

方行子说,告诉燕王,亮出他谋反的证据,让他明白,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朝廷掌控之中。�

铁凤说:“想吓唬他呀,我看燕王主意正着呢,吓不住的。谁给皇上出的这馊主意?这人不配当官,蹲街口卖五香蚕豆差不多。”�

方行子说这主意是她出的。�

铁凤说:“你出的还行,我不能贬低我姐姐呀。”�

方行子笑了抬头看看天,决定马上就走。她对表妹说:“我得走,去追燕王,这是皇命啊。”�

铁凤大为惊讶:“你到了家,连板凳还没坐热就走?再说还没见你姑姑、姑父一面呢,你不怕他们生气?”�

“没办法,皇命在身啊。”方行子说,“好在我几天就回来了,告诉我姑姑,我走了。”说着向后院马厩走去。�

铁凤劝阻说:“就算你能追上,你知道他们走哪条道?你追了这么多天,不也一直没追上吗?”�

方行子说:“这一次准追上,从济南北上,过黄河只有洛口一个渡口。我不信他们能从别的地方飞过去。”�

因为天色尚早,济南城里,路上行人不多,方行子纵马向北急驰,出城直奔洛口而去。�

送方行子出了大门,铁凤又回到第三进隐子,弓起手指敲着孟泉林的窗棂,叫着“师傅”。里面孟泉林懒洋洋地说:“天还早呢,你又来吵,你自己先练吧。”�

铁凤说:“快起来,方行子来了。”�

孟泉林扑楞一下坐起来,但马上又说:“你这丫头又骗人。”�

铁凤说:“骗你是小狗。”�

孟泉林这才急忙穿衣服。�

孟泉林出门一看,哪有方行子的影子?他端了洗漱用具到井台前洗脸,他对铁凤说:“你还是在骗人吧?方行子在哪?她若来了,会这么端架子,早来看我了。”�

铁凤说:“你起来晚了,她方才走了,现在快到洛口黄河边上了。”�

孟泉林说:“你真会编谎啊,看我怎么罚你。”�

这时铁铉夫人走来,埋怨铁凤说:“你怎么把行子放走了?饭也不让她吃一口,你自作主张啊。”�

铁凤向孟泉林挤挤眼睛说:“这回你信了吧?”她转向铁夫人说:“娘,不是我放走的,人家奉皇命有重要差事,我拦得住吗?”�

夫人问:“这孩子,干事急三火四的!她还回来吗?”�

铁凤说:“他说三两天就回来。”夫人这才叹息着往前院去了。�

孟泉林洗漱完毕,铁凤和孟泉林都换上了练武的紧身短打,来到空场练武。铁凤拿起长枪,掂了掂,却站在那里不动。孟泉林说:“站着干吗,先走一趟!”�

铁凤说:“有件事,我还是得告诉你,你知道皇上派方行子是干什么来了吗?”�

孟泉林说:“我又不是皇上!”�

铁凤说:“她是来追燕王朱棣的。”�

孟泉林说:“追杀朱棣吗?”�

铁凤说:“倒没听说要朱棣的命,好像是皇上写了一封御笔信要交给燕王。”�

孟泉林很生气地说:“你怎么不早说!方行子来了,你就该告诉我,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报仇,你不知道吗?”�

铁凤知道对不起师傅,可她也是没办法的事,她是两头为难……说着,她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了。�

孟泉林又哄着她说:“又掉眼泪!行了行了,我也没多说什么呀,一是方行子不让你告诉我,我不怪你就是了。”�

铁凤却说她说的不是这回事。�

孟泉林不禁诧异地问:“那又是什么事?”�

铁凤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行生气呀。”�

孟泉林笑了:“你真啰嗦!行了,你说吧,我不生气还不行吗?”�

铁凤这才神秘地眨着眼睛宣布昨天的秘密,他问孟泉林,昨天铁家兴师动众来的那一大伙人,知道是谁吗?�

孟泉林说:“是谁?”�

铁凤说,正是他的仇人燕王朱棣。�

孟泉林惊得张大了嘴巴,继而转为狂怒,他刷地抽出宝剑举在空中。�

铁凤说:“怎么,你还要砍我?”�

孟泉林说:“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他又把剑狠狠地插在地上,痛苦地流泪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傅几次报仇未果,反被朱棣所伤,你知道我时刻想除此贼,他到了我眼皮底下,你却不告诉我,你安的什么心啊?你这不等于在我心上插刀吗?�

铁凤说:“师傅,你骂我打我都应该,可我也没办法,父亲既然接待了燕王,他就绝不准燕王在咱家里被杀。”�

孟泉林说:“那你现在告诉我干什么?是为了气我吗?”�

铁凤说:“我是想,现在燕王离开我们家了,他走不远,你尽可以追上去报你的仇啊。”�

孟泉林说:“大路千条,我上哪去追!”�

铁凤激他说,人家方行子马不停蹄地追了这么多天了,还没泄气,师傅怎么就打退堂鼓了?�

孟泉林想想也是,便又鼓起了勇气,从地上拔起剑,让铁凤给他备马。�

铁凤要陪他去,将功折罪。�

孟泉林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北平燕王府玉带河畔,大白鹅还像从前一样,拥挤喧闹地在河里游着、嬉戏着。葛诚在玉带桥头站着等人,一个扛着扫帚的小太监向他走来,他正是葛诚派往南京送密信的小太监。他边走边回头,显得很恐惧。�

到了葛诚面前,他怯懦地叫了声“长史大人。”�

葛诚训斥他,叫他大大方方的,怎么像贼似的,鬼头鬼脑的!问他什么时候从南京回来的呀?�

小太监说,昨天傍晚,天太晚了,没敢打扰。�

葛诚很不高兴,再晚也该马上来见他,又问此行是否顺利?�

小太监不敢正眼看他,说一切顺利,把信交给宁公公了。�

葛诚向他索要回信。�

小太监说,宁公公说他不会写字,不写了。口头说让长史大人为皇上多尽心。�

葛诚拿出一贯钱给他,这是封嘴钱,让他嘴严点,让他拿了钱到前门外去看杂耍。�

小太监如遇大赦,掉头就溜。�

葛诚自以为得计,万万想不到朱棣早派人暗中监视他了,葛诚还打算等朱棣回来,再把新的动向报告朝廷呢。�

此时的朱棣已到了洛口,正谁备从黄河渡口过河。�

黄河水大浪急,正是汛期,洛口河面比平时宽了一倍,浑黄的水汪洋一片,河对面的树木、人影都显得模糊。一条大渡船刚刚从对面过来,正在下客。等待过河的人,有官、绅、富商,也有贫穷百姓,有乘轿的、骑马的,也有挑担、推木轮车的,拥挤而热闹。�

朱棣一行匆匆赶到渡口,停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朱棣从马上下来,解开挂在马鞍上的皮囊,喝了一口水,让郑和去找船老大,摆渡他们先过河去。�

郑和问亮不亮身份?�

道衍在一旁说他笨,你不亮身份,人家会礼让我们吗?�

郑和便跑了过去,挤进人群。�

朱棣知道下客、上客还要等好长时间,就让大家抓紧时间打尖吃饭。行前,铁铉给他们带了很多馒头、锅盔,还有熏牛肉,烧鸡。�

方行子的铁乌云不愧是追风马,很快追上了朱棣,也驰到洛口,由于赶路过急,那马通身是汗。来到渡口的方行子跳下马来,站在河岸高阜处,目光掠过人群搜寻着,已经有些失望了,终于眼睛一亮,她发现了朱棣的车驾。�

方行子重又上马,向朱棣落脚的地方驰去。�

朱棣正和随从们坐在黄河堤上吃硬锅盔、吃牛肉、烧鸡充饥,一个侍从来报告,说有一个人来见殿下。�

朱棣一惊,很警惕地放下手里的锅盔,问此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朱棣在这里?”�

侍从回手一指,朱棣看到一位骑在骏马上的英武少年,朱棣便疑惑地站了起来。道衍不让朱棣过去,他说待老衲看看再说。�

朱棣却早已经认出他来了,来人是方孝孺的儿子,御前佩剑侍卫,他在宫中见过。他们出南京神策门时,一直尾随跟踪的也是他,朱棣并不恐惧,他倒要会会方行子,看看她想干什么。�

既然朱棣执意要去,道衍吩咐多带几个武士跟着。�

朱棣却笑着拒绝了,那显得他太胆怯了,他要随从们都呆在这别动,他一个人去见方行子,朱出于下意识推断,他相信来者并无歹意。随从们却不这么看,依然剑拔弩张做了应急准备。�

道衍劝阻不住,待朱棣动身向方行子走去时,他还是派了几个人悄悄跟过去。�

离渡口稍远的下游河湾处,一片打渔人家的船拥挤停泊在这里,这是个水上漂流渔户的一个集散地,也是买鱼卖鱼的集市,时间久了,就形成了小渔港。正是开早饭的时候,渔家女有的在船头煮饭,有的在补网,也有的在小船上挂起绳索,在晾晒鱼干,一些三五岁的孩子光着屁股在磨得锃亮的船板上玩耍,每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大葫芦,以防不慎掉下河去,有葫芦的浮力,小孩子不至于沉底淹死。�

牵着马的方行子和朱棣沿着大堤来到小渔港。二人相对而立,都用研究的目光看着对方。�

朱棣先发制人,说他一眼就认出方行子来了,是御前侍卫方公子。问他是不是从南京来的?千里奔驰,难道竟是为了跟踪他朱棣吗?�

方行子点头说:“殿下说得对。”停了一下,她含笑发问,殿下不走大路专走小路,不过府县不打扰官府,昼伏夜出,不知是不想招摇呢,还是心里害怕?�

朱棣用大笑掩饰他的窘态,他说:“笑话,我心里坦荡荡,怕什么?说起害怕,我倒想问问方壮士,你们有令人害怕之举吗?”�

方行子已经注意到朱棣的随从们带着兵器已埋伏在大堤下,说他多心了,用不着如临大敌地对付他一个人。朝廷若想加害于殿下,朱棣也就离不了南京城了。�

朱棣很尴尬,他挥手斥退了从人,他对方行子说:“是啊,我与皇上一夕谈,很融洽,亲情至上。”�

停了一下,他又道了壮士辛苦。不知足下追他是何意?是监视,还是别有使命?是皇上派遣,还是方行子自作主张?�

方行子坦率地承认是受皇命前来见殿下的。�

朱棣问有旨意还是传口谕?�

方行子说都不是,皇上有御笔亲书给殿下。说着递上朱允炆的信。�

朱棣拆信看着,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看过信,他发觉方行子一直在审视着他,就换上了轻松的笑容说:“这封信,足下看过吗?或者说知道内容吗?”�

方行子很有分寸,皇上御笔,她说她怎么能知道,她只管送信。�

朱棣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话说得极为轻描淡写,让方行子回去代本藩向皇上致意,谢谢圣上的关切之心,本藩一定谨守法度,严守边塞,不辜负圣恩。�

方行子似笑非笑地答应一定转奏。�

朱棣收起信,突然更加仔细地打量着方行子,总觉得她像个女孩儿,娇嫩的皮肤,说话甜美的声音都像。他说起上次到贵府见到的方小姐,不就是她吗?他公开说,方行子可能是女扮男装吧?�

方行子说:“殿下真会开玩笑,那是我姐姐。”�

朱棣不信,他说,恐怕不是我开玩笑,是你在开玩笑,方小姐、方壮士本是一个人。你居然能瞒过皇上的眼睛。你没有喉结,说话声音也不像男人,方小姐真是巾帼豪杰呀,佩服,佩服。�

方行子还想掩饰,殿下可没有说对……�

朱棣温和地笑着说,他并不想认真。是公子还是小姐,与他无涉,他并不想分辩方行子是男是女。说心里话,朱棣特别感激她,千里走单骑,送信给他,他不知怎样报答方行子。朱棣的话充满了感动的情绪。�

方行子不想跟他纠缠,对朱棣说,无须他报答,更不必领她情,因为她是受皇上差遣,皇上这样关怀燕王殿下,他该谢皇上。但愿她送来的信让燕王回程路途开心,而不是烦恼。说毕,眼睛一直在他脸上打转。�

朱棣听得出,方行子的话,绵里藏针,滴水不漏,他活了四十岁,见过的奇女子也不算少,有方行子这样才气的,头一次见到。她比景展翼更胜一筹,文武全才。�

方行子说,燕王殿下才是英武兼备的治国雄才。不知殿下自己知不知道?�

“是吗?”朱棣抑制着内心的冲动,说他守拙尚可,有什么雄才大略可不敢说了。�

方行子渐渐切入正题,她说殿下熟读经史,博览百家,方行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她一直想不明白。�

朱棣打断她,令尊大人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呀,何不问他?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方行子说她问过,方孝孺也语焉不详。�

“是吗!”朱棣说,“那就请道其详。”�

方行子开始采用借古讽今的办法来点拨朱棣。她说,周武王是王,周公仅是臣子,为什么人人敬仰周公,他反倒比武王名气更大呢?�

朱棣愣了一下,还从来没人这么深思过呢,他也得想想,不好贸然回答,就来个反宾为主,他说相信小姐一定有独出心裁的见解吧?�

方行子便与朱棣探讨起这段历史。在周公辅佐侄子武王伐纣成功后,武王死时,儿子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大权在握,他满可以自己称王,可他不居功,不自傲,不夺权位,在成王成年后立即归政,其实,实行井田制,制礼作乐,哪一样不是周公的功劳,可见不当皇帝一样流芳百世,反过来说,若是周公把王位抢过来,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他留在青史里的,恐怕就是骂名了。�

朱棣心想,还去问谁?方行子这不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吗?她显然是明知故问。�

方行子也不否认,明白归明白,有人做起来就忘了,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当周公、肯当周公的。�

朱棣知道她在讽谏自己,沉思片刻,认真地说,小姐这是弦外有音啊,他听明白了,他再三表示要谢谢方行子,他说他何尝不想当周公?但他也有要就教于小姐的地方,倘若人家不相信你是周公,把你当谋反者对待,你又怎么办?假如小姐是我,又该怎么办?�

方行子说出四个字:逆来顺受,这不是现成的吗?�

朱棣笑道,这是她父亲这种老夫子的见解,也许是从周公那里承袭下来的,但有些美好的东西,常常是很苍白无力的。�

朱棣不想再费唇舌了,话题一转,他说非常感谢令尊大人训诲他的儿子,请回去再代为致意。�

方行子说:“不用谢了,殿下不是送过十条肉干了吗?”�

朱棣笑了,他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请方行子转告令尊大人,他思贤若渴,希望方孝孺到北平来,他好朝夕求教。至于小姐,朱棣也希望同来,燕王府里缺一位管理后宫的女官,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如果小姐不嫌弃,他愿求贤,不知有意否?�

方行子笑了:“殿下别一口一个小姐地叫,我真的不是女子。当然也就无法高就燕王府了。”�

这时道衍带郑和过来催了,道衍说:“殿下,可以渡河了,船家在等我们哪。”�

朱棣向方行子一揖,话里有话地说:“后会有期,小姐,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希望在我的后宫,我虚位以待。”�

说罢同道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