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永乐大帝

朱允炆可能是个好孙子、好哥哥、好人,但未必是个好皇帝。仁孝当然好,但与治国平天下挨不上边。燕王不忧找不到口实,忧的是开了头怎样收场。杀鸡给猴看,猴子未必怕,那么试试杀猴给鸡看又如何?

方孝孺在拥塞着图书典籍的书房灯下秉朱笔阅卷,这是太学里皇族学子的卷子。�

女儿方行子提一把双刃剑进来,一身短打,一脸汗水。�

方孝孺略侧目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世人称为父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可我这种子在自己家里却不能生根发芽,你偏要违拗我的意愿,去耍枪弄棒。”�

女儿有她的一肚子牢骚,皇上又不允许女流去科考,她以为真不如唐朝,武则天还开过女科呢。方行子的口气很大,真让她下场,她说中两榜,殿试时与皇上对策,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孝孺放下笔,说:“嗬,好大的口气。”他认真地打量一眼女儿,不禁叹息连声,他还不了解自己女儿的学问吗?说真的,方行子这话还真不是诳语,可惜她不是个须眉男子呀。�

方行子绞了一块湿巾擦着脸,向案上扫了一眼,问:“给你的太学生们批卷子呀?”顺手拿起一张,粗看了一下,笑道:“这字,写得如蟑螂爬的,文理也不通,谁的卷子呀?”�

还能有谁的?这是令方孝孺头疼的人,原来是燕王次子朱高煦的卷子。不过,方孝孺认为,也不能一概而论,别看他文理不通、字句不顺,却才思敏捷,有灵气,又喜欢练武,可与方行子为伍。�

方行子笑了起来,认为父亲是在贬低她:“我可不是不能文才武的呀。”她给父亲冲了一壶新茶,问道:“皇上把燕王三个儿子留在京中不放回去,燕王会怎么想?这不是当人质了吗?”�

方孝孺警告女儿不可乱说,留下就读,也是好事呀,怎么能说是人质呢。�

方行子弦外有音地说:“父亲官虽不大,大事小情却得到皇上垂问,我希望你多给皇上出点好主意。”�

“这叫什么话!”方孝孺说,“好像我尽出坏主意似的。听你这口气,你好像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进献啊。”�

方行子说她可不管这闲事,治国安邦之事,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何间焉!�

方孝孺开玩笑,他这肉食者碗里有肉,他女儿也自然不是素食者呀。�

方行子笑了起来,她说她总有一种担忧,觉得建文皇帝虽然明仁孝友,却太软弱,难成大事,比起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差远了。�

方孝孺说,不能这样讲,各有千秋,各有短长,一国之君,仁孝是本。建文皇上十四岁的时候,他父亲背上长了一个毒疮,流脓流血,痛苦不堪,皇上就用嘴为父亲吮吸毒液,一般人做得到吗?�

方行子认为,这充其量是个孝子,和治国平天下挨不上边。�

方孝孺说:“非也。你知道太祖高皇帝是怎么评价他的吗?太祖说,有这样好子孙,我还犯什么愁呢?”�

方行子说:“这就是太祖高皇帝最终选择了他继承大统的原因吗?”�

方孝孺说,可能是这样,但不是根本原因。建文帝父亲朱标亡故时,他五天五夜水米不沾,决心为父服丧三年以尽孝道,是太祖皇帝不允,才作罢。朱允炆对同辈也极为友爱,为抚育三个弟弟,白天与他们一起读书,晚上与他们同眠,太祖深为感动,还特地为这事写过诗,方孝孺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兄弟相怀本一身,祖孙继世宜同德。这是对朱允炆很高的嘉许啊。�

方行子也听说一些,朱允炆给祖父倒夜壶什么的,她颇不以为然,她还是那句话,朱允炆也许是个好孙子、好儿子、好哥哥,好人,但未必是个好皇帝。�

方孝孺很反感,皱着眉头问她,这可奇了,依你说,好皇帝该是什么样的?�

方行子自有她的标准,大刀阔斧,敢作敢为,心怀博大,爱民如子,选贤任能,从善如流,会使阴谋诡计,杀人不眨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唯我独尊,天下好的坏的集于一身……�

方孝孺听得目瞪口呆,他半晌才说:“你这是从哪得来的奇谈怪论啊?”�

女儿从容地说父亲白读尽天下书了。她只翻了一本《资治通鉴》,就把历代明君琢磨明白了,大同小异。而她以为,朱元璋正是这样的枭雄。而当今的天子,只有一面,那怎么行呢?�

这很有说服力的论证,竟把方孝孺镇住了。�

听说燕王府的长史葛诚代表朱棣进京来上表谢恩,朱允炆立即召见,他很想侧面了解一下燕王对留住朱高炽三兄弟的反应,在文武大臣面前又不好问。凑巧葛诚提出要求,希望皇上单独召对,这正中下怀,于是散朝后朱允炆便单独在便殿召见燕王府长史葛诚,并关照小太监李谦在殿外值班,不准闲人进来,却没想到,李谦不时地探头探脑张望。�

葛诚跪在地上说:“臣恭请圣安。”�

朱允炆说:“你起来吧。”�

葛诚站起来,朱允炆问葛诚,替燕王上完表,又要与朕独对,他有什么话要说吗?�

葛诚说起按察使陈瑛,与他是同乡,贪而善钻营,他常出入燕王府,受到燕王破挌接待。言下之意,陈瑛有被收买之嫌。�

朱允炆问起陈瑛有什么过格之处吗?�

葛诚回答,很多朝廷信息都是他透露给燕王府的,这次世子三兄弟留京师就是他先去报的信。他还收受过燕王的二百两银子,是一次醉酒时不慎说出来的。�

朱允炆的脸色不好看了,陈瑛是皇上的臣子,并非燕王的私士,他竟敢违制受贿,这还得了?�

朱允炆马上对门外的小太监李谦说:“去把齐泰叫来。”�

李谦答应着下去。�

朱允炆又问葛诚,燕王还有什么动静?�

“表面看不出来,”葛诚说,燕王很有城府,他除了常去大庆寿寺与道衍和尚密谋外,他又从徂徕山请了一个道士下山,这人叫袁珙,善相面,据说足智多谋,就藏在宫中,现在不穿道士衣冠了,燕王还招了一些力举千斤、武艺高强、身怀绝技的人当护卫,在他看来,这是私蓄死士待变。�

朱允炆说:“朕都知道了。”他夸奖了葛诚的忠诚,并表示日后不会亏待了他,朱允炆让他暂时不宜离开燕王府,虽有些委屈,这也是王命,要他随时把燕王府的动向奏报上来。�

葛诚受宠若惊,说这是他该做的。他奏议,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为今之计,皇上宜早做打算,如不削藩,看着藩王日益坐大,不是好事。太祖在日,各王有所怵惮,尚能安分守己,现在欺皇上年幼宽容,都有窥视大位之心,不可不防。�

朱允炆显然都听进去了,但不能在他面前露底,表面却说,各王恃功,骄横一些、多有不法之事,这是有的,但他担心的举兵谋反,总还不至于,并且嘱咐,在这里说的话,在外面就要三缄其口了。�

葛诚说:“是,皇上。除了对皇上坦言无忌,这样的话,岂敢在外面乱说?”见朱允炆已端起了茶杯,葛诚忙跪下,叩了头,说“臣告退。”�

朱允炆叫太监赏赐葛诚一件如意,一方端砚,葛诚再次谢恩后,便倒退着出去。�

朱允炆太沉不住气了,陈瑛的事令他生气和震惊。他马上把齐泰宣进宫,在御花园里和齐泰边走边谈。小太监李谦在后边跟着。�

齐泰也觉得陈瑛是背主。这还了得?他答应马上派人到北平去查明,早有人说陈瑛这人品行不端,因是前朝旧臣,便没有动他。�

朱允炆的许多怀疑正被一一证实。看来,燕王在暗度陈仓啊,他连朝臣都在拉,他的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朱允炆想再派得力干员到北平去掌控局面,掌管北平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并兼有对燕王密旨伺察之责,也是对燕王的震慑,他问齐泰可不可行,会不会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也不能顾忌了。齐泰说,圣虑极是。可派魏国公徐辉祖长驻北平,坐镇北平,他毕竟是燕王不能不顾及的人,可提升他为太子太傅,让他仍回北平,至于北平布政使司的人选,他以为工部侍郎张昺可以胜任。�

朱允炆叫他回去就拟旨,着张昺出任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掌北平都指挥使司。�

齐泰答应回去拟旨。随后他又趁热打铁,再次提出削藩的事情,敦促皇上还是早定才好。�

朱允炆的态度总算又进了一步,看起来,不削不行,削也难收拾。他让齐泰找几个最得力的人,哪天在便殿再议一议。�

齐泰颇为振奋,以为这样最好,他再三指出,此事宣早不宜迟呀。�

说起对陈瑛的处置,朱允炆想立即罢免他的北平按察使,为了稳住朱棣,齐泰提议,把他贬到云南去,对外根本不说他依附朱棣的事,可找个别的理由,如贪污或渎职。这样朱棣不会心惊。�

朱允炆点了头。�

齐泰办事利落,第二天就派刑部主事李大佑上路了。�

陈瑛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犯事。这天早上,他刚坐到按察使司公案后头准备审案,一个跟班的进来报告,南京刑部来人了。�

陈瑛很会摆谱,要衙役告诉他们,在驿馆等着,他今天没时间见,要断一个案子。这个案子急,要立断才行。�

却不料有人从外面大声接话说:“陈大人的案子再急,也没有皇上的钦案急吧?”�

陈瑛一抬头,见门外拥进十多个人,为首的是刑部主事李大佑,他并不认识,他愣了:“你们是何人,擅闯公堂?”�

李大佑揶揄地说:“我是刑部主事,陈大人好忘性啊!”�

陈瑛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忙客气地起立、让座打招呼。刑部主事李大佑也挺客气,说奉钦命来宣他进京陛见。�

皇命岂可违?尽管他料到被人暗算了,却也没办法。他想了个脱身术,要去燕王府告个别,李大佑却不给他这个机会,逼他立即上路。�

出了城,公差们立刻变了脸,一拥而上,把陈瑛从马上拉下,不由分说地上了一面二十五斤大枷,陈瑛挣扎着大叫:“陈某无罪。”�

刑部主事李大佑说:“有罪无罪,我管不着,回京向皇上说去吧。”说罢一摆头:“带走。”�

事到如今,陈瑛就是有浑身解数,也没奈何了。�

道衍坐在北平大庆寿寺禅堂蒲团上,地上放着一个矮几,上置粗瓷茶具。朱棣和袁珙也席地盘腿而坐。�

道衍端着南泥壶,嘴对嘴地咕噜噜地喝着茶,问他们此来何事?他预感到,一定是风声吃紧,山雨欲来了。�

在朱棣看来,朝廷是在步步紧逼呀。扣他三子为人质,让他有苦说不出。又封魏国公徐辉祖为太子太傅,重回北平,同时派了死硬的张昺、谢贵来掌控北平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今天又无缘无故捉走了陈瑛,朱棣认为,这是一连串的阴谋,明显都是对他来的。�

袁珙分析,前几项,都是施压,陈瑛的事,他却想不出同朱棣有什么关系。�

“当真人不说假话,”朱棣这时不得不说,陈瑛虽是朝廷命官,却是他的人,对他下手,这是敲山镇虎啊。�

道衍沉吟着说,连他都不知道陈瑛与燕王殿下有私交,皇上耳朵这么灵吗?�

朱棣恼恨地说:“没家亲岂能引来外鬼?燕王府里也有吃里扒外的人啊。”�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袁珙说,这种败类,必立诛之。�

朱棣倒不急,奸细既在他掌控之下,就不怕了,迟早要收拾他,如今留着他,也好利用。道衍本想问问内奸是谁,但又忍住了,朱棣消息这么灵通,料定他在朝廷里或后宫里也一定安插有内应,彼此彼此。朱棣不肯说,道衍也不愿讨厌。�

朱棣认为,现在到了图穷匕首现的时候了,来到大庆寿寺,是他感到该当机立断了。请他们拿主意。�

道衍依然沉得住气,说急不得。认为没有足以号令天下的理由,不能仓促起事。�

朱棣目视袁珙想听他的主意,记得在泰安初见袁先生时,曾暗示过他,可把过错推到建文帝身边侫臣身上去,以此为由起兵,符合太祖皇帝的定制,朝廷无正臣,诸王可起兵讨伐之。�

道衍却笑着提醒朱棣,别忘了还有下半句,朝无正臣,讨伐当然可以,可要有天子密诏啊,建文帝会给你密诏吗?�

这令朱棣很泄气,据太监李谦传来的信息,现在,宫里宫外风声不断,朝廷正打算削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迫在眉睫了,他不明白道衍法师为何不急,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道衍当然不会消极,他认为有必要从长计议。�

袁珙另有看法,他认为起兵的口实已具备。当今皇帝所行,几乎把太祖皇帝祖制全推翻了,这就是大逆不道。殿下不是替当今天子准备好了四个字吗?�

朱棣被提醒了,对呀,变古乱常,就用这四个字起兵,名正言顺。�

道衍忧虑的不是口实,而是实力。朱棣自以为兵强马壮,可一旦战事起,比起朝廷大军来,就是九牛一毛了。�

袁珙强调兵贵精,不贵多。�

道衍反驳,燕王府的兵够得上精吗?�

朱棣不耐烦地说:“法师今天是怎么了?好像专门与我唱对台戏的。”�

道衍笑道,这个时候,有人唱点反调有益无害。�

朱棣只得问道衍法师有何高见?�

道衍这才献策说,现在宜用两手,对朝廷要乖,尽量装得老实、奉公守法,事事奏报,包括鸡毛蒜皮的小事,使朝廷疑心一天天淡下去,世子三兄弟扣为人质事,朱棣就处理得很妙,不但忍住不露半句怨言,又派人上表谢恩,这就对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袁珙也说,当务之急是抓紧筹划,招兵练兵首当其冲,而且要极其机密,让人觉察不到。�

朱棣听了,这可有点犯难了,练兵岂能在地下?�

这话倒提醒了道衍。怎么就不能在地下练兵?王府那么大,挖地道,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呀。�

朱棣觉得时机已成熟,现在各藩王都是人人自危,这几天,周王、代王、宁王、谷王都先后派亲信来问候朱棣,名为问候,实际是探风声、讨主意,好像朱棣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各王都愿意唯朱棣马首是瞻。�

袁珙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秦王朱樉、晋王朱�先后在洪武二十八年和洪武三十一年谢世以后,皇子中朱棣居长,文韬武略雄盖天下,诸王弟以燕王马首是瞻,这是自然的事。因为只有燕王这棵树根深叶茂,大树底下才好乘凉,只有朱棣有能力庇护他们,这也正是燕王殿下得天独厚之处。�

朱棣并不否认、回避,现在朱棣与他们是唇齿相依的关系,确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道衍建议,联合周王、代王、齐王、湘王、岷王、宁王、谷王这些有实力的各王势在必行,他们几个越抱成团,朝廷越不敢轻易下手。借此机会养精蓄锐,等一切准备就绪,他再削藩也不怕了,就可以起而抗之。�

朱棣说:“好,就这么办了。”他叹了口气,觉得天下的事真有趣,当年太祖皇帝唯恐勋臣大将们夺位,对太子朱标说他们是木棒上的棘刺,非削去不可,如今呢?太祖皇帝大概不会想到,他的儿子们也成了棘刺了。不过这话没有当着他的一僧一道说破。�

这并不是上朝时间,散晚朝以后,朱允炆和齐泰圈点了十几个相对有主见的大臣,不放他们出宫,就在便殿里举行了一次极为机密的召对,大臣们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陆续进入谨身殿。�

值殿官和太监宫女们全被集中在殿外铁鼎前,总管太监宁福站在台阶上吩咐,除了李谦几个贴身小太监留下伺候茶水外,都下去,不得在殿上停留。�

众人领命,悄悄地散了。�

十几个大臣,以齐泰为首,执笏板站在丹墀下。人人脸上是无比肃穆的表情,仿佛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刻漏也格外响亮,显示着不安气氛。�

朱允炆身后跟着李谦,走进殿来,在龙椅上坐定。�

大臣们跪下,山呼万岁毕,起立。�

朱允炆看着李谦倒了茶,就说:“你也下去。”李谦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一下,弓身退下,却躲到了屏风后听声。�

朱允炆声音不高地说:“今天不是朝会,各位爱卿不必拘礼,都坐下吧。”在一片参差不齐的“谢皇上”的声音里,大臣们依次落座。�

朱允炆开门见山地说:“今天要议削藩的大事,请众爱卿们各抒己见。”�

这可是个大题目。大臣们相互看看,也有交头接耳的,人人脸上都呈现出不同寻常的表情,受此隆遇,谁不心头发热。虽然削藩的事一直缠绕着每个天子近臣的朝朝暮暮,但削藩二字一经从皇上口中郑重道出,他们仍然感到不寻常、好沉重。�

齐泰最先开口:“臣主张削藩,势在必行。”�

黄子澄立即跟上,天子威福岂能下移?藩王强,不是国家之福。不用有理由,为社稷长治久安计,不能手软,必须削藩。�

方孝孺附议,当年太祖皇帝看到北元是骑骏引弓之士,不下百万众,为御域外强大之敌,为固守疆国、防其侵扰,不得不采取制虎与封藩自固的两手,为此,也造成藩王坐大的局面,其实,太祖晚年已虑到其弊,只是已来不及处置了。如今,各王均不安分,以燕王为最。北平乃形胜之地,金、元两朝故都,燕王经营北地达二十年之久,势力盘根错节,对朝廷不利,即使燕王毫无野心,也应防患于未然,断然削藩。�

朱允炆似乎不再反对削藩,但怎么削法?他犹豫不决。削藩,也有不同的削法,全削?还是择其有碍朝廷的削,还是选择有劣迹恶行的削?削强的还是削弱的?�

齐泰道,当然要从有碍社稷安全者下手,先拿势力最强的首恶者开刀,才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天下人都知道,燕王势最大,各王都看他眼色行事,削了他,其余各王立即会老实下来。这也是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的策略。�

没想到黄子澄会反对,他不赞成先拿燕王开刀。固然他是首恶,可他兵多势大,又网罗了怪僧、妖道道衍、袁珙这些人,对手太强,不易速胜。柿子还是拣软的捏为好,容易奏效,又能达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朱允炆皱着眉头问,这个道衍和尚这么可怕吗?他有什么来历?�

方孝孺对道衍的来历是一清二楚的。这个道衍和尚俗姓姚,名广孝,原在峨眉山出家,当然不是真心向佛,在槛外待价而沽罢了。方孝孺在蜀王那里做西席时,即与他有过一面之识,彼此还赠答过诗词。他的老师非常了得,就是博通今古的杂家,道士席应真。�

一提起席应真,臣子们全都惊呼,人人知道这个神秘的道士。�

朱允炆道:“噢,原来他是席应真的弟子。我听好多人都夸席应真有学问,精通阴阳术数之学,又研习兵法。”�

方孝孺说,道衍确实学到了席应真的许多真本事。他出家而不厌世,听说,有一次,善相术的袁珙游峨眉山,一见了道衍,立刻说他形如病虎,日后一定是刘秉忠一类的人物,能辅佐一代明君成就霸业。从那以后,这一僧一道便成了莫逆之交,现在,道衍又把袁珙也弄到燕王府去了。�

朱允炆哼了一声说,这个袁珙更坏,妖言惑众,听说他居然说燕王是天子相。�

黄子澄再次陈述己见,他以为,削藩应先易后难,先从劣迹昭彰的几个王下手,可先从周王朱夀开刀,他又是燕王的同母弟,板子打在周王身上,必定疼在燕王心上。�

齐泰予以否定。这种避重就轻的作法,势必激怒燕王速反,不可取。先剪枝叶后倒树干,那是舍本逐末。�

黄子澄反唇相讥,正好相反,君不闻杀鸡给猴看的道理吗?周王一倒,燕王必害怕,害怕了必有所收敛。�

齐泰持相反态度,只有先灭了燕,余者会不寒而栗,无力再与天朝抗衡,次第削平就是了。�

朱允炆认为双方都有道理,各有千秋,又都很棘手。他最怕引发像晋朝八王之乱的局面,整整动乱十六年,最终导致匈奴南下入侵,攻破了洛阳,连晋怀帝都当了俘虏,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呀。�

方孝孺说,所以说,削藩非严厉进行不可,不等骚乱起,已让它胎死腹中,这是事半功倍的事。�

前军都督府左断事高巍站出来说:“陛下,请容我进一言。削藩之利害,人所共见,我觉得,齐大人、黄大人说的都对,又都有弊病,不如曲线削藩,不显山不露水,天下不会乱。”�

朱允炆甚感兴趣:“高爱卿请讲。”�

高巍奏说他主张先不撤藩,还要再封、多封。�

这可是南辕北辙,众皆讶然,继而窃笑。�

高巍让各位先别笑,听他讲完,看有无可取之处?高巍所说的再封,不是在二十四个王以外再封,而是在原封国里再封若干个小封邑,比如燕国,可再封燕王的三个儿子,如有孙子,再封他所有的孙子,这样国中有国、大国套小国,势必分散力量,互相牵制,各不相统属,想谋反也不好办了。�

可谓标新立异,众人怔了一下,有点头也有摇头的,摇头的比点头的多。�

齐泰觉得可笑。有这样从容的时间吗?以燕王的精明,他会看不穿这小把戏吗?分封谕旨一到,就是他反叛的日子了。�

黄子澄也反对,更何况,即使可行,这也是慢功,远水不解近渴。�

这时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人起立,他是御史大夫景清。景清奏道,他不主张削藩,倒应对藩王加恩。�

此言一出,如一石入水,激起千层浪,举座哗然。�

朱允炆说:“景爱卿,你是在北平做过一任参议的,你更了解燕王,你这话可有点耸人听闻啊。”�

景清说他与各位大人所思所虑一样,只是办法不同,殊途而同归。�

朱允炆说:“请道其详。”�

景清也认为燕王是群藩之首,危害大,有号召力,大家毋庸讳言,其才干大有太祖遗风,太祖几乎将大位传他,他不会不知道,这也是他心里忿忿不平、时刻觊觎皇位的原因。为今之计,不能让他占据着金、元的龙兴之地北平,立即把他易地改封,比如改封在南昌,他就会如鱼离水,无所施展了。�

朱允炆皱着眉头听着。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都是不屑于听的神色,他们甚至觉得景清有点幼稚。�

景清还在阐述他的高论。朝廷如对朱棣兴兵讨伐,倘一时不能奏效,必使天下陷于战火中,而改封,不会令他成为死敌,可表面上保持着王室叔侄亲情,陛下与各藩王毕竟是叔侄,何必自剪枝叶呢。�

朱允炆有点活心,觉得这是个温和不伤根本的法子,这倒也有可取之处。�

这时后面又站出来一个面如敷粉的英俊青年,他是翰林院编修柳如烟。他是状元出身,官阶不高却小有名气,因为同方孝孺一同奉圣旨编写《明太祖实录》,得以接近朱允炆,其才气深得皇上赏赐,这是柳如烟能够参与机务并能出席今天召对的原因。�

柳如烟不赞成景清的办法,称其为治标不治本,易地而封,羽翼仍在,能保住藩王不反吗?柳如烟赞成黄子澄所见,因燕王兵多粮广,早有准备,不易削。况且说燕王要反,没人相信,没有证据。可先削有不法行为的各王,目的就是要震慑燕王,如先削周王,燕王定上表为他求情,那时正好同罪连坐。�

柳如烟的话打动了朱允炆,他连说“有理”,他本来不愿大动干戈先动燕王,怕冒天下倾覆的危险。如果先拿几个有劣迹的藩王开刀,风险就会小得多。一样可对燕王起到震慑作用。�

事有凑巧,朱允炆昨天刚好接到周王的二儿子朱有勋的密揭,说他父亲朱夀密训兵马,暗中与燕王勾结,有谋反迹象。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众大臣听了这消息都大吃一惊。�

黄子澄惊呼,这真是及时雨呀。�

柳如烟也说,儿子告发其父,还会有假吗?这会令天下人信服。�

景清却浩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儿子。�

方孝孺明白,朱有爋是在做美梦,一旦周王被废,他告发有功,皇上不就降旨让他袭爵了吗?众大臣也都明白了其中的奥妙,都大摇其头。�

朱允炆当即决定,就拿周王开刀。就令方孝孺、柳如烟商议草拟废周王等的谕旨。�

黄子澄说:“陛下选对人了,天下学问,无出方夫子之右者。”�

朱允炆用方先生,并非只因为他的文才,他并不是他的文书,而是一位砥砺德行,请益学问的良朋益友,以其儒学推行维新,方先生名字叫孝儒,字希古,是不是含有希慕古圣贤,古大儒三代至治之意呀?�

方孝孺说他不敢承皇上谬奖,唯尽绵薄之力而已。但他对皇上的决定并不满意,杀鸡给猴看,猴子不怕又怎么办?反过来说,杀猴给鸡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