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朱元璋

你怕她带着肚子里的小王爷跳玄武湖吗?那就封她为妃。富字少了一笔,是朱元璋得意之笔,可测人心有几分忠诚。孔夫子一定是受了老婆的气,才冒出了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达兰有每天睡前沐浴的习惯,而且喜欢把采摘的鲜花花瓣丢到热水中去,在那流荡着色彩、飘溢着花香的水中泡上半个时辰。

又到了沐浴的时辰,一筐筐花瓣洒到木桶里。内室里水气弥漫,几个丫环忙着往一个巨大的木桶里倒热水,不时地兑冷水,伸手调试温度。一个丫环冲外面说:“水好了,娘娘请过来沐浴吧。”

达兰答应了一声。

当达兰袅袅婷婷地步入浴房,一件件脱去衣衫时,云奇骑马而来,由于跑得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他吃力地下了马,他把马缰绳往侍从手上一扔,一瘸一拐地往第二进院子里走去。

门半敞着,随着飘出来的雾气香气,也同时飘出婉转动听的歌声: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他虽听着悦耳,也觉得有几分凄凉,便倚在廊柱上呆呆地出神。

歌声停了,里面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人呢,怎么人不见了?都跑哪儿偷懒去了?”

云奇来不及细想,三脚两步从半开着的门挤过去,侧身而入。

浴室里朦朦胧胧的,隐约可见达兰半浸水中的玉体,她不时地往身上撩着水。

云奇进来了,因为视线不好,还揉了揉眼睛。香气令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这时达兰听见脚步声来,叫道:“跑哪儿去了,叫人都不应!”

云奇向前迈了几步,忽然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眼睛,几乎不会动了。虽然灯光昏暗,他还是看到了达兰那裸露的身体,那柔滑雪白的肌肤,那两只硕大颤动的乳房,云奇的心跳骤然加速,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他几乎晕了,无法自持了。

达兰也看见了云奇,吓得高声惊叫,迅速缩身入水,只露一颗头,她叫着:“滚出去,你是谁?”

云奇这才如梦初醒,返身向外跑。

在门口,他被迎面进来的几个端水、拿搓身浴巾的丫环堵了个正着,几个丫环先时也是一阵惊叫,随后大叫:“抓坏人啊!”

云奇没命地向院外跑,因为瘸,跑不快,后面十多个男仆拿着棍子、铁耙在后头追,很快把他围到了一棵枣树底下。云奇一劲儿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又结结巴巴地声明他什么也没看见,可是越描越黑。

一个丫环说:“娘娘都吓得不会说话了!打他,往死里打!”

棍棒齐下,云奇左躲右闪,他带来的侍从上来拦阻,也被打得满脸是血。

这事惊动了朱元璋,达兰说他手下有这么不懂规矩的歹人,不依不饶。

朱元璋赶来安慰她时,达兰听见脚步声就故意在头上裹了一块手帕,钻到被子里,说吓着了。

朱元璋说:“别生气了,云奇傻乎乎的,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来调戏你呀!他也叫大伙打得他头破血流了,也怪可怜的。”

一听说云奇可怜,达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达兰说:“怎么宽大他,是殿下的事,你身边的三等奴才自然也比我的身价高三倍呀。”一边说一边流泪。

朱元璋叹口气,说:“那你说怎么办?把他处死?别人会怎样说我?”

“我可不敢说这样的话。”达兰说,“我是轻贱之躯。若是你的马秀英、郭宁莲洗澡让他看了个够,你也会不当回事吗?”

朱元璋说:“不知者不为罪,以后我不再用他就是了。回头我叫人一顿乱棍打出去,这回行了吧?”

“那又何必!”达兰说,“我可不做这个恶人。把你的瘸子心腹赶走了,你不得拿我出气呀!”

朱元璋哭笑不得,左右为难。他告诉达兰,云奇已经被打得不能动了,答应一定赶他走。

朱元璋说:“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人心隔肚皮,你的心是红是黑,我哪儿看得见啊?”达兰越发不饶了。

“你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呢!”朱元璋有点不耐烦了,“云奇无意中冒犯了你,到现在还在马厩里绑着呢,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我怎样?”

达兰呼一下坐起来:“我要你怎么样?我要你说话算数。你现在王也当上了,王妃也封了,我呢,我算什么?难道我只是你养在外面的外室吗?”

原来病根在这儿!朱元璋总算明白了,打死云奇也去不了达兰的心病,她不过拿云奇冒犯的事做由头来讨封就是了。

朱元璋说本来是要封她的,后来听说郭宁莲来过这里,有大闹的可能,只得暂时引而不发,他是想缓一缓,并不是不办。

达兰限他三天之内封她为王妃。

这太过分了,连马秀英也不敢这样对他发号施令呢。朱元璋的忍耐到了极限,脸上的肌肉在抖动,嘴唇也在抖动。

达兰索性蒙起头来,示威地说,不封也行,不后悔就行。

这没来由的话又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便忍着没有发作,想探知她有什么王牌。

朱元璋说:“三天无论如何太短了。有许多军国大事,再说……”

“别说了,你不后悔就行,”达兰说,“三天后你不封我,我就去跳玄武湖,带着你的儿子去跳玄武湖!”

朱元璋吓了一跳:“什么,你说和谁一起跳?”

达兰示威似地拍拍肚子说:“和你的儿子一起跳啊!你不后悔吗?”

朱元璋先是惊愕地瞪大眼睛望着她,继而又惊又喜地问道:“你有身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达兰说:“问你自己呀!也许就是你下蒙汗药那次呢。”话里带着讥讽意味。

朱元璋坐到床边去,把她拥在怀中说:“宝贝,你若真是有了身孕,你就是功臣了,谁想不要你也不行了!”

“这叫什么话!”达兰说,“要不要我,封不封我,不是你吴王的事吗?怎么推到别人身上?”

朱元璋叹口气,身居高位,也得防人悠悠之口啊。如果做得有失检点,御史们会最先跳出来反对,他一直想等到风平浪静时再接她进宫。

“什么时候叫风平浪静?”达兰说,“等我老了的时候吗?你一直在骗我。”

朱元璋说:“别生气,现在就到时候了,你等我好消息吧。”

达兰这才有了笑模样。朱元璋趁机说:“那个云奇,娘娘是不是高抬贵手放了他呀!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嘛。”

“你反正对他比对我更看重。”达兰噘着嘴说。朱元璋说:“他嘛,是我一条腿而已,你呢,是我的心肝呀,没了腿,瘸子罢了,没有心肝怎么能活!”

达兰说:“你尽拣好听的说。”

钱万三被宣上殿了。他糊里糊涂地大出血,拿出了一大笔钱为官府修城,又糊里糊涂地被丢到黑牢里去喂臭虫、吃霉饭,现在又糊里糊涂地上殿来面见吴王,这是怎么回事?他埋怨该死的小舅子杨宪,也不来搭救他一把。

穿着火红囚衣的钱万三颤着一身肥肉上殿来时,好多臣子和侍从们都忍不住笑。

钱万三扑通一下跪在阶前连喊:“大王饶命,愚民知过,再也不敢胡来了。”说完溜一眼杨宪。

朱元璋环顾左右说:“这是谁干的?怎么把钱员外弄成这副样子了?这是我的功臣啊!”这话大出众人意料,钱万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善长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胡惟庸从座位里急趋上前接在手上,适时地给钱万三披上。

钱万三更是糊涂了,一时不知所措。

杨宪提醒他:“还不快谢恩。”

钱万三忙跪下去叩头:“谢殿下不杀之恩。”

朱元璋喊了声“赐座”,便有人搬了张矮脚凳放在阶下,钱万三更受宠若惊了,不敢坐。

李善长说:“坐吧,殿下赐座,是你的荣幸啊。”

朱元璋说:“钱万三富甲天下,却又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悭吝之徒。为了修金陵王城,他拿出了二百万两银子,功劳很大呀。”他把头掉向李善长:“怎么个褒奖法呀?”

钱万三总算松了口气,一下子由罪囚又变成功臣了,这叫什么事!他真想冲朱元璋脸上啐上一口,猫脸、狗脸都是你,在你跟前当差,不累死倒先得吓死。不过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把这话说出口。

李善长道:“他不缺银子。在他家乡立个牌坊吧。”说罢又征询地看杨宪,朱元璋问杨宪:“你看这样行吗?”

杨宪说:“我和他是亲戚,我该回避。”

“举贤不避亲嘛!写什么字呢?”朱元璋同意立牌坊题匾了。

杨宪道:“可否题上‘为富而仁’?”他知道朱元璋最恨“为富不仁”,也常挂在嘴上。

朱元璋说:“好,反其义而用之,新鲜。来,拿纸笔来。”

侍从们很快端来笔砚。朱元璋揎腕捋袖,写下了“为富而仁”四个大字。李善长站在一旁说:“这字有唐太宗遗风。”

朱元璋四下看看,说:“你可别恭维我,幸亏刘基不在,不然又得叫他奚落一回。”

杨宪道:“他若仍敢像从前一样戏侮殿下,那可是大逆不道了。”

朱元璋显得很宽厚:“也不能那么说。当君王的,字不一定写得好嘛。都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到底写得如何?”

众人陆续上前,有人说“笔走龙蛇”,有人称赞“龙飞凤舞”,其实人人都看见富字少了一横,大家相互看看,却无人点破。这情形早在朱元璋眼中了。他又问:“没什么不妥吧?那就让他们去镌刻吧。”

李善长欲言又止。

侍从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张宣纸要走了,朱元璋忽然夸张地叫道:“等等。”侍从停步。朱元璋煞有介事地又去端详自己的字:“我怎么看着有哪儿不顺眼呢?有没有笔误啊?”他的目光扫过臣子们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没有人出声,汪广洋干脆避开朱元璋目光。

朱元璋作戏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啊,原来笔下有误,富字的宝盖底下少了一横!”连忙抓起笔来添上。

朱元璋不无埋怨地冲李善长等人说:“幸亏我自己发现了,少一笔,岂不是出丑吗?”

李善长称自己倒是看出来了。但书法家为了显示个性,是可以添减笔画的。听起来有理有据,毫无讨好之嫌。

杨宪的补充更妙,他说武则天皇帝自己还造了个字呢,上面是日月,底下一个空字,是日月当空的意思,所以无所谓。

汪广洋说:“我以为殿下是故意少写一笔,谁会相信殿下在众目睽睽下写出个错字来?”

众人都笑了,朱元璋也笑。

朱元璋少写一笔,却是他最得意的一笔,这一笔可以测人心,鉴定忠与不忠、驯服不驯服,他不想玩赵高指鹿为马的伎俩,却依然对自己驾驭人心的力量充满信心。

朱元璋忽然突发奇想地说:“钱万三,你不是有个愿望,想流芳千古吗?”

已经不再害怕的钱万三又紧张起来,连说:“不敢,不敢。”

朱元璋说:“这有什么,城门的匾我题得,别人也题得。这样吧,东安门、西安门,你选一个题写,好让天下百姓臣民,凡入金陵者,都知道有一个钱万三。”

此言既出,举座皆惊,众臣不禁面面相觑。

李善长委婉地劝阻道:“一定要他题,可以在他的家乡城门题写,那已经是很荣耀的事情了。”

没等朱元璋表态,早已变乖的钱万三连忙说:“行,我可不敢给王城的城门题,那天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朱元璋替他铺好了纸,又把蘸饱了墨的大提斗递到他手中,执意破这个例,“题吧,东大西小,你就题东安门吧。”

诚惶诚恐的钱万三又激动又害怕,手筛糠般乱抖,墨汁洒了一地。朱元璋在一旁笑吟吟地鼓励。

钱万三憋住一口气,真的写下东安门三个大字,又在底下落了款:钱万三奉旨书。

放下笔后,一脸大汗。朱元璋说:“字如其人,胖乎乎的,有一种富得流油的味道。”

众官大笑。

李善长说:“钱先生并不傻,还知道落上奉旨的款儿。”众人又笑。

朱元璋称王后,原来的平章府经过修葺、改建、扩建,王宫和后宫各房都改了名字,从前孩子们念书的地方也改叫文楼了,与它对应的是对面的武楼,朱元璋取其“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含义。

这几天,因为开课的宋濂外出去了江西,由陶安代了几堂课,余下的时间马秀英亲自照料几个孩子写大字、温课。

这天,几个孩子在写大字,马秀英监堂一样坐在一边,自己也在写字。

郭宁莲坐过来了:“你真有耐心啊。”

“有什么办法。”马秀英说,“宋先生奉王命外出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呗。”二人都笑了。马秀英说:“从现在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呆着,别像上回,又流了产。”原来郭宁莲又怀上孩子了,这几天直想吃酸的。

郭宁莲说过几天殿下要亲征姑苏,她不能不去呀!

“你疯了不成?”马秀英说,“你不是早就盼着生个孩子吗?上马打仗的事,你再也不要干了。”

“那我会憋死的。”郭宁莲说她这人从小野惯了,当不了大家闺秀。她问马秀英是不是在着手订立后宫规矩呀?千万手下留情,别把后宫变成监狱呀!

“瞧你说的,”马秀英说,“说话总是没轻没重的。”

朱棣举起手来:“娘!”又马上改口:“先生!”

马秀英笑了:“什么事?”

“我要尿尿!”朱棣说。

“过来!”郭宁莲招手叫他,领他来到门口,帮他解裤子,在树底下尿了一泡尿,又送回座位上。

马秀英说:“等你的孩子到了四岁,我也给你教,一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这时金菊来了,她向马秀英说:“打听信儿的人回来了。”马秀英忙问:“怎么样?”

“人放了,”金菊说,“殿下还亲自题了匾,要在钱万三的家乡立牌坊,让他风光风光呢。”

马秀英欣慰地笑了。郭宁莲知道这是马秀英力谏的结果,她说:“差点砍头的人,一下子又得此殊荣,人世间的事真是难说。这都是马王妃相夫教子之功啊。”

马秀英戳点着郭宁莲说:“你这张嘴呀……”

到了吃饭时间了,马秀英宣布下课,看着下人照料孩子们洗了手,才向膳房走去。

朱元璋倒先来了,这是很少见的,他平时一个月也难得和家人同桌吃一餐饭。

朱元璋落了座,马秀英、郭宁莲才带孩子们入座。朱元璋把朱棣抱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问:“今天讲的什么课呀?”

朱棣露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说今天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朱元璋先是哈哈大笑,继而虎起脸来,申斥儿子长幼不分,怎么可以把母亲比为猴子?

朱棣不服,说是娘自己这么说的。朱元璋不信,郭宁莲说她可以作证。

朱元璋又说起刘基、宋濂去江西办差,说这也是按马秀英的意思,是同她商量过的,他明白派刘基她是不情愿的,但这件事宋濂一个人办不好,容易引起非议。

马秀英的脸色又沉重了。

朱元璋见仆人给大家都盛了饭,便举了举筷子,示意儿子们:“说吧。”

儿子们参差不齐地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之后朱元璋下了第一筷子。

朱棣站起来看看摆上桌的四个菜,问:“怎么没有肉?”

马秀英哄他:“下顿才有。”

朱元璋说:“不能顿顿有肉。我小时候一年都吃不上一顿肉,你们现在一天总能吃一次呀。”

朱棣噘着嘴往口里挑了一点饭,忽然仰头问:“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是什么意思呀?”他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几个哥哥都悄悄笑了。

朱元璋说:“下去再讲,我们桌上有女人啊!”

马秀英说:“没关系,讲吧。孔夫子的话,都对,就这一句不太对。”

郭宁莲说:“非但不对,简直浑账,孔子一定是受了老婆的气,再不然叫哪个野女人甩了,才生气地冒了这么一句。”

朱元璋、马秀英和已经十二岁的朱标都笑了起来。

朱元璋是这样讲解的:小人,人人都知道不好,有时女人也具有小人的劣根性,你对她太亲近了,她就忘乎所以,什么都要管,你对她冷淡了,她又哭又闹,唉,总之没办法。

朱棣眨着黑眼睛说:“那我娘,还有二娘也难养吗?”

朱元璋忍不住想乐:“这你得问她们自己呀!”

马秀英见孩子真的把脸冲着自己,就说:“快吃饭吧,孔夫子说的不包括咱们家。”

朱元璋趁马秀英给他盛汤时说:“一会儿你到我书房去。”马秀英点点头,十分敏感的郭宁莲早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