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朱元璋

一个土财主居然想与朱元璋一道千古流芳,杀头的罪名便成立了。穷人心、富人心,都是人心。金山银山换个虚名,有什么舍不得?

聚宝门已经初具规模,城楼和瓮城雄奇壮美,城楼彩绘一新,只有门上那块匾尚未题字是空的。

钱万三亲自督工,让民夫们快把碎石烂瓦扫净,吴王殿下马上来巡视了。

一个跟班的骑马跑来,气喘吁吁跳下马,钱万三问:“殿下到哪儿了?”

“正在太平门城楼上喝茶,一会儿就到。”

“快,快,”钱万三喊着,“快干,晚上给酒喝,每人加半贯钱。”他卷起宽袖,自己也捡起碎瓦片来。

在太平门上,朱元璋忽然又说起陈旧的话题,他说自己在大家的拥戴下,已称孤称王了,而刘基、宋濂有大功于社稷,但如何给二位官职,却实在费踌躇,高了不是,低了不是,实了不是,虚了也不是……

宋濂首先表态:“我有衔呀!殿下家中的西席呀,我给你的世子们讲四书五经,这是正经事,别的我也干不来。”

朱元璋说:“照理这也应有封号的,少傅、少保啊,太傅也不为过,我朱元璋不也听先生你为我讲《春秋左氏传》吗?”

宋濂说殿下的第六子也已出生了,他是不怕失业的。将来总得有人修史吧?他想日后去修史。

“你不能夺我饭碗啊!”刘基说他早想好了,日后他当太史令,和司马迁一样。

朱元璋却不喜欢刘基自比太史公。《史记》虽写得好,太史公本人却太凄惨,何况,人们不是说:如果左丘明不瞎了眼,就写不出《左氏春秋》;司马迁不被人阉割了投入狱中,也写不出《史记》来。他希望在他治下的史官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修史。

刘基说:“秉笔直书的史官是要被杀头的,好在修史都是隔代修史,我修《元史》,碍不着当今。”

宋濂说:“也不尽然,借古讽今而被杀头的也不少见啊!”

刘基说:“看来我这碗饭也吃不安稳了。”

朱元璋大笑说:“其实伯温先生当丞相、当太史令都是驾轻就熟的,我冷眼观察,先生最能胜任的当是监察御史。”

“殿下这可找错人了。”刘基说,“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自己有这份天才?”

宋濂说:“你还真行。”

“你害我呀?”刘基狠狠瞪了他一眼。

朱元璋说:“眼下就有一桩案子,这次统兵去打张士诚,伯温先生就不要去受鞍马劳顿了。”

刘基笑着猜,一定有比鞍马劳顿更苦的差事让他干。

朱元璋说:“人都说先生料事如神,请猜猜看。”

刘基故意打诨:“不会是让我到大都去当说客,劝元朝至正皇帝让出金銮殿给别人坐吧?”

朱元璋说:“先生真能开玩笑,那不成了与虎谋皮了吗?”停了一下,他说,“二位先生想已有所耳闻,有几个御史联名告了朱文正。”他的目光在二人脸上盘旋,显然要听个说法。其实刘基早猜到朱元璋兜圈子必是为此事了。

宋濂故意轻描淡写,说朱元璋未免小题大做,文正年轻有为,也可能在小事上疏于检点。殿下也不能不想到有人妒嫉,树大招风,这是常识。

刘基却在一旁笑。朱元璋问:“先生笑什么?”

“我笑宋濂说人好话说惯了,张口就来。”刘基说。

宋濂不悦道:“这叫什么话?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岂可强求一律?”

朱元璋问刘基:“先生以为如何?”

刘基说:“这好比一支毛笔,上面刻着四个字:‘小大由之’。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但要大要小全看殿下的意思了,岂可问我。”

朱元璋颇为不快道:“我是要秉公执法的,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先生都忘了吗?”他听这“小大由之”特别刺耳。

刘基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同样是古训啊,这不也是小大由之吗?记得当初殿下因朱文忠滥杀美女事,已经把他下到牢中准备问斩了,后来不是也放了吗?”他揭这个老底,未尝不是对朱元璋的讽谏。

“先生你不能这样说呀。”朱元璋强调当年放了朱文忠,实在是因为自己觉得应从大局着眼,不是杀几个人的事。

刘基不想深谈下去,笑道:“所以连我也是小大由之呀。”

朱元璋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是啊,可能犯法的是我的亲人,投鼠忌器,派谁去都是个令人左右为难的差事,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人合适。”

宋濂立刻替朱元璋圈定了人选,一个是伯温,另一个当是胡惟庸、陈宁当中的一个。

刘基对宋濂说:“你这人好呆。”

宋濂说:“我怎么呆?那胡惟庸怎样被殿下看上的?不是由于剥人皮剥出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宁国县吗?陈宁不是因为用酷刑整饬吏治,才有个陈烙铁的绰号吗?这都是不徇私的廉吏呀。”

刘基说:“酷吏并不等于廉吏。我说你呆,是因为殿下选的两个人,一是我,另一个是你。”

宋濂不信,目视朱元璋,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朱元璋大笑。

宋濂问:“真让他言中了吗?”

朱元璋说:“一点不错,我想我不用多费口舌,再说什么了吧?”

“不用,不用。”刘基抢先说,“就看这搭配法,便尽在不言中了。”

朱元璋又笑了,是满意的笑。

宋濂却哭丧着脸,他平生不爱招惹是非,却偏偏派他这么个注定不会讨好的差事。

朱元璋喝足了茶,同刘基、宋濂来到竣工的聚宝门。朱元璋看过有四层门券的聚宝门和瓮城、千斤闸、藏兵洞,表示满意,工程浩大辉煌,望着这城楼,有一种庄严感。

钱万三介绍,二十三个藏兵洞可埋伏甲兵三千人,万无一失。

朱元璋登上了华丽的城楼,他认为通济门、朝阳门、正阳门各有千秋,还是这座门最宏伟。

钱万三说:“这都是按皇上亲手绘制的外城四门图啊,在下不过是施工罢了。”

朱元璋笑呵呵地说:“你也辛苦了。”他心想,你到底摧眉折腰了。

钱万三毕恭毕敬地在城楼上设了一桌,铺上红条毡,上面放着要悬在门楼上的巨匾,蓝地已涂好,只待题字喷上金漆。

朱元璋仰观画栋飞檐的城楼,问:“这楼倒塌了几次?”

钱万三禀报说倒了三次,都是建好后什么征兆也没有,轰隆一声便坍了。幸亏后来杨宪请来高人指点,地基里埋了聚宝盆,才顺利建成了。今天单等着殿下题匾了。他亲手摆上砚台,又把一支提斗递到朱元璋手中。

朱元璋抖了抖腕子,突然说他的字不行,有圣人门前念《三字经》之嫌。他看了刘基一眼,说有人告诫过他,字写得不好,如果不题,别人还以为深藏不露,到处题字,贻笑大方。

刘基说:“殿下在这儿等着我呢。但我也说过,会写字的君王不一定会治国,南唐后主、宋徽宗都是这样,相比之下,对于君王来说,不会写字便不是大缺憾了。”

朱元璋听他这么说,心里痛快些了,他说:“伯温的字比王羲之都不逊色,你来题吧。”

刘基说他不能题。题字,要讲身份、名气,是字以人贵。将来人们品评此门的大匾,会因为是殿下的字而感到珍贵,并不是因为字写得如欧柳颜赵。

朱元璋笑道:“伯温先生是懂辩术的。好吧,这座门叫什么门啊。”

钱万三说:“原来殿下赐名叫紫金门,取紫金山之义,后来我给改了,叫宝金门,底下有宝又有金啊。”这一说,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钱万三真是斗胆!

朱元璋一脸不悦,他看也不看钱万三,接过提斗看看,拔去几根杂毛,又掷笔于地,钱万三慌了,递上一大把各种规格的笔。

朱元璋选了一支湖笔。

刘基在一旁悄声对宋濂说:“这土财主又自讨苦吃!王城的门,他不经层层禀报,竟擅自改名,无知而妄为。”

朱元璋想了想,在匾上写了“聚宝门”三个大字,但宝字少了上面一个点。

不识趣的钱万三还说:“不对了,不是聚宝门,是宝金门。”

刘基忍不住窃笑。朱元璋根本不理睬,掷下笔,好歹没有发作。

偏偏这个蠢头蠢脑的钱万三还要卖弄文墨,他走近题好的大匾,端详一下,说:“殿下,这宝字少了一点。”他拾起笔递给朱元璋,意思是请他添上一笔。朱元璋怒冲冲地说:“我就是要夺这一点!”

钱万三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刘基怕他再触霉头,说:“快拿去喷金粉吧。”

看不出好歹的钱万三凑上来说:“殿下,这聚宝门三个字您题了,我也不跟您争。外城还有三个门,内城门更多,北安门、东安门、西安门,内城的正阳门、午门、端门、承天门,不拘哪一个,殿下发发慈悲,让我也题上三五个,在青史留留名,我好歹也出了一大注银子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朱元璋忽然暴跳如雷了,厉声道:“你这狗东西,仗着有几个臭钱,竟骑到我的头上来了!来人啊!”

后面的侍卫一拥而上,等待指令。那钱万三尚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错,惊愕地望着震怒的朱元璋,不知所措。

朱元璋命令侍卫把他押下大牢!

侍卫按住钱万三的肩膀,把他推走了,钱万三一路走一路大叫:“冤枉啊!我出了钱还有罪了吗?老天啊,这不公平啊!”

朱元璋一转身,才意识到他最敬重的两个贤士在场,自己未免失态,没胸怀,便带有三分解释地说:“这等刁民,你给他脸他不要脸,人富了心肠黑,自古皆然。”

刘基却像没听见一样,对宋濂品评地上的一根野草,他说:“这草叫踩不死,不管千人踩万人踩,转年春风一起,照样出新绿。”

宋濂不置可否地笑笑,掉头去望大江。朱元璋一脸无奈。

钱万三被扔进没有窗户的黑牢中,没有床铺,地上只有一堆烂草,臭气熏天。钱万三央告牢头说:“求你了,给我家个信,给我送铺盖来,还有吃的,也别忘了尿壶……”

牢头嘲笑地说:“你以为你还是大富翁啊!你是犯人!你有钱也没用了!还要尿壶呢!要不要把女人也接来呀!”

受了抢白的钱万三说:“牢头大爷,给我捎个信吧,给中书省的杨宪大人捎个信也行,他是我小舅子!我给你五两银子,不,十两,二十两也行。”

牢头一本正经地说:“谁敢要你的银子!吴王早料到你会使钱的。吴王说了,叫你尝尝穷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谁敢拿你一文钱,立刻砍头。谁肯为几两银子陪你掉脑袋呀!”

钱万三一屁股颓坐下去,恨恨地也是无奈地想,这朱元璋和有钱人有仇怎么的?不就是放狗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吗?

同样的话,几乎同时出在宋濂口中。

“真有点与富翁为仇的意思。”宋濂一边下棋一边说,“今天处置钱万三太过,传出去好吗?天下富人谁还敢来巴结吴王?”

刘基也不喜欢钱万三,浑身上下铜臭味,也着实可恶!他利令智昏,居然想和吴王争高下,要在城门匾上留下墨宝……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玩笑归玩笑。”刘基说,从国家长远大计看,杀不杀钱万三事关重大。必须免他一死。倒不单单是为了救他。

“你去劝吧。”宋濂抢先说,“况且他又与杨宪是亲戚,你若说服不了吴王,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事我不行,”刘基说,“你得费费心。”

“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宋濂一边下棋一边说,“我只不过是教书先生。”

“我也一样,一个先生而已。”刘基说,“不过你我碗中还是有肉的。”二人又一齐大笑。

刘基早打好了主意,他二人都不必出面,他要宋濂再进宫里给世子们讲课时,顺便请马王妃向朱元璋进言就行了。

宋濂说:“亏你想得出,真是个好主意。吴王对马妃的话不说言听计从,也是要仔细考虑的。吴王对我说过,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他说他有今天,多是马妃之功。”

刘基说:“这就成了。如果凭一时之义愤杀了钱万三,将失去江山大鼎的一足啊。”

宋濂问:“吴王何以对钱万三如此嫉恶如仇呢?”

刘基道:“当年他行乞要到钱家门口,钱万三不但不给一碗剩饭,还放恶狗咬伤了吴王,腿上伤疤至今犹在,就等着出这口恶气呢。”

宋濂叹息连声,连朱元璋这种英明睿智之人,也会因为个人的私仇而忘记大局呀。二人不禁嗟叹不已。

朱元璋又在书房里忙。

一张刚贴上去的字条是用朱笔写的:杀钱万三,大张旗鼓。

杨宪垂手低头站在他面前。

朱元璋说:“这个面子我不能给你。我马上要派人去查朱文正了,对他,我都不会徇私,何况别人!我到时候不让你去监斩,已经是对你的宽待了。”

杨宪还想求情,他说:“我只是……钱万三是个糊涂人,他可怜就可怜在他不知什么是香的,什么是臭的。”

朱元璋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我杀他头,他就记住了,下辈子不要重蹈覆辙。”

杨宪无奈,说了声:“谢殿下。”走出去了。

杨宪一脸沮丧和不平地离去。马秀英与他走了个对面,杨宪也没打招呼。马秀英站住,皱眉沉思了片刻。

马秀英走进书房后,她首先把目光投向屏风。

朱元璋正忙着写另外的字条:“有事吗?我还有事要找李善长他们议一议。”

马秀英说:“我没事。”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像突然发现似地指着纸条说:“杀钱万三?这人不是富甲天下吗?”

朱元璋反应冷淡,他说李善长正在起草律令,可没有富人免死这一条。

马秀英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记得,是这个钱万三出巨资修了金陵的外城、内城和八座城门,他犯了什么过失非要杀呢?”

朱元璋扔下笔,恨恨地说:“他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支配天下了!他竟然要我留出几个城门的匾额,由他来题写,他想和我一起千古流芳!可笑而又可恶。”

马秀英笑了起来,说:“是可恶。可恶不等于可杀呀。他这种人,胸无点墨,他说出这无礼无状的话来,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犯了什么大忌。殿下何必与这种愚人计较呢?”

朱元璋说,他到处称他富可敌国,这就不是祥兆。一个国家为有钱人左右,大家都崇拜金钱而不畏官,不畏王权,那还了得!朱元璋非杀他不可。每到阴天下雨,钱万三放狗咬他腿留下的伤疤就会提醒他,不能轻饶了为富不仁者。

马秀英说,法律严明,杀不法者、犯法者,却没听说杀不祥者、杀夸耀财富者。这是最浅显的道理,殿下怎么没想过?

朱元璋顿时怔住,忽然有所悟,问:“你是有备而来?是来替人当说客的?除了杨宪,没有别人。”

“真不是他。”马秀英说,方才在门外我倒是看见他了,垂头丧气的。他连招呼都没打,天下现在还没到最后定局,殿下不再需要人心了吗?不管穷人心、富人心,我看都不可少的。钱万三所求,不过是虚名而已,人家花了那么多银子,给个虚名,既满足了人家的虚荣心,又显示了殿下的大度、宽容,这样一举两得的事,刻意去求都求不到,送上门来的非但不去做,反倒要杀人,这真不像你朱元璋所为。马秀英只说到这儿,再多朱元璋会烦了。

说罢马秀英走了出去。朱元璋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呆了良久。

他一点都不怀疑马秀英有私心。她与钱万三无亲无故,又素不相识,为他求情何用?钱万三不同于朱文正,真正与她无涉。这么一想,她是真心为社稷江山而来进言。换句话说,是替他朱元璋的得失成败着想的。

朱元璋必杀钱万三的念头开始一点点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