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朱元璋

每个人都在兜售自己,就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君子以自昭明德,坤地为母,性温驯,离火中女,性依附,于是刘伯温该出山了。

朱元璋打着接岳父到金陵做客的名义亲自到庐州来了,这是马秀英给他出的主意,实质是来接负气出走的郭宁莲,这样做,朱元璋就不会太丢面子。郭山甫也早想到了朱元璋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并不影响他高高兴兴地接待远来的女婿。

郭山甫以最高礼遇接待朱元璋,岳母跑前跑后上水果、上茶。

朱元璋很感慨,想起上次蒙难时到岳父家来,恍如昨日,一切都历历在目。

郭山甫拈须一叹,深有同感,倏忽之间,人事皆非,从前饿倒门前的乞讨和尚,如今已是统领百万人马,据有东南半壁河山的一路诸侯了,今非昔比了。

朱元璋说:“那时小婿是穷途末路,饿昏在你门前,再也想不到有今日。”

岳母说:“那时他弄个要饭花子到家来,别提我有多讨厌了。你还记得不?你那破袈裟上虱子一串串的,你也不嫌咬得慌。”

“虱子多了不咬嘛。”郭山甫说,大丈夫要做出顶天立地大业之前,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然后才能降大任于其肩。

岳母说:“怪不得你那么看重他,又给他看坟山、点穴,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搭上了。”

郭山甫道:“这叫什么话?这是说反了。咱们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是跟着元璋去享福去了,是借他的福去了。”

朱元璋看见门外人影一闪,认出是郭宁莲在门外偷听。

朱元璋这话就是给郭宁莲听的了,他说自己性情急躁,有时办事也过于苛刻,难免有使宁莲他们难堪的时候,还望父母大人体谅。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郭山甫赶忙说,“宁莲不好,或打或骂,甚至休了她,也都是你的事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岳母可不那么好说话了,她说,“宁莲马上马下地跟你打天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把她气得跑回家来,你也不闻不问;我还在想呢,看你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去,你的良心总算没全叫狗吃了。”

这话令朱元璋十分窘迫。

门外的郭宁莲差点笑出来。

郭山甫打圆场说:“你别跟着瞎说了。你以为元璋这次是来接你闺女的呀?”他这是给足朱元璋面子。

“不是吗?”老太太大为诧异,望着朱元璋问,“不是接她,你来干什么?”

郭山甫说:“他是来接我的。他接我,不是来接岳父,而是来接一个谋士,对不对?”

朱元璋忙笑着点头,又补充说:“不过,也顺便把宁莲接回去。其实她不是生气跑回来的,是我看她在军中太苦太累了,打发她回来住些日子,和母亲亲热几天。”

岳母根本不信:“朱元璋,你可不能瞪着眼睛胡说呀!你既是打发她回来歇歇,为什么不派兵护送?”

朱元璋手指门外说:“岳母如不信,可以叫宁莲进来问问,我是要派人护送的,你女儿太明事理了,她怕讲出去不好听,人家会说我朱元璋徇私,她宁可一个人走,谁也不惊动。”他这是给郭宁莲一个体面的台阶。

郭山甫说:“这就对了,夫妻间就应当互相担待,互相体谅。”

岳母犹自不信,向门外叫:“宁莲,你进来。”

郭宁莲走进来,冲朱元璋说:“你又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是不是?”

朱元璋说:“你不给我贴,我自己再不贴,那怎么办?”

郭宁莲笑道:“总是你对。”既然朱元璋服软了,自己也有了面子,她乐得借坡下驴,所以她又转向母亲说,“娘你别跟着瞎操心,这次我回来,元璋还叫我访察民情呢。农夫一年有多少税赋,重不重?怎样抽税合理?怎样才能损有余而奉不足?”

朱元璋用感激和敬佩的目光看了郭宁莲一眼。岳母笑了:“既是这样,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我在旁边跟着瞎着急,急得上火,牙都肿了。”

既然和解了,朱元璋就不用睡书房了。

郭宁莲给朱元璋端来一盆洗脚水,朱元璋正在看书,两脚下意识地往热水里一伸,烫得“啊呀”一声叫起来,他说:“你想害我呀!”

外面的七巧忙跑进来又兑里一瓢冷水。

看着他洗脚,宁莲扑哧一下乐出声来。

朱元璋问她乐什么?

郭宁莲说她想到那年朱元璋落难,睡在父亲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抠脚丫子,那时她可无论如何看不出朱元璋会有今天这么出息。

朱元璋说他是真人不露相。

郭宁莲说:“得了吧,那时爹有意招你为婿,我娘看你一眼差点呕了!”她拨拉一下朱元璋的耳朵,说:“一对大招风耳朵,一个大下巴,真丑。”

“丑,你不是抢着嫁我吗?”朱元璋故意说,“没听人说吗?耳朵往前罩,不是骑马就是坐轿,这不是应了吗?”

郭宁莲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天机。”

“那好吗?”朱元璋说,“天机不可预泄呀。”

郭宁莲说:“我父亲说,从面相上看,从前他只看出你贵不可言。自从给你家改迁了坟茔,他说你有九五之尊了。”

朱元璋眼一亮:“真的吗?”郭宁莲用力点点头,她说:“我又盼你当皇上,又怕你当。”

朱元璋问她这是为什么?

郭宁莲说他一旦掌管天下,怕没人能管得住他了,不知有多少人会屈死、冤死。

朱元璋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了?杀人魔王?幸亏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若换成别人——”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

郭宁莲却接住话茬说:“若是别人这么说,你会杀了他,是不是?”

朱元璋没有回答。他说,历代王朝,都有一条规矩,不准后妃参与朝政,他问郭宁莲,知道为什么吗?

郭宁莲说那不见得,汉代的吕后、唐代的武则天,不都是女中豪杰吗?还有唐太宗的长孙皇后。

朱元璋说吕后和武则天恰恰是篡权的人,历史上留有骂名的。

郭宁莲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未必当得上皇帝,我也不想当你的皇后、贵妃。”

“别说气话了,”朱元璋说,“我这么远跋涉而来,来亲自接你,给足了你面子了。”

“我可不领情。”郭宁莲说,“你说得明白,你是来接你岳父的。”

朱元璋说:“你父亲这么说,也是给我一个面子,你爹你妈,还有你自己,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是来接谁的。”

“我没给你面子吗?”郭宁莲说,“我说是你让我回来看看娘,还有访察民间疾苦。多么冠冕堂皇啊!”

“你是我的好夫人啊。”朱元璋搂住她,伸嘴去吹灯,她却挡住了他的嘴,嘻嘻一笑说:“今儿个不行。”

“来那个了?”朱元璋说,“这么不巧?”

她拉着朱元璋的手放在肚子上,说:“你摸摸,你儿子在里面练武呢。”

朱元璋索性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高兴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呀!”

李善长走进餐厅,用力吸了几下鼻子顺口问,阿九回来了吗?

管家说:“阿九不是回家奔丧去了吗?”

“那我怎么闻到河豚鱼的香味了呢?”李善长说,“除了他,谁会做?”

管家禀报,胡三一个同乡会做这道菜。

李善长坐下,喝着酒说,河豚不是谁都会做的。说是舍命吃河豚,如果明知吃下去会死,再香也没人舍命。

管家说:“是,老爷。”

丫环端了一盘色香味俱佳的河豚上来了,摆到了李善长面前。李善长为香味所诱,却又犹豫着不敢下筷。

这时,胡惟庸从厨下走出来,说:“老爷先不要品尝。”李善长一愣,问管家,他是谁?

管家报告说,他就是新来的会做河豚的厨子。

胡惟庸说:“我愿为老爷先试尝河豚,过一会儿我没事,老爷再吃,以后可每顿如此,一旦有毒没弄干净,有我死全顶了。”

李善长说:“这当然再好不过。不过,这对你似乎不大公平,让你冒这样的风险。”

“能为老爷尽一份绵薄之力,是在下求之不得的。”说罢,胡惟庸恭恭敬敬上前,用筷子和勺子从两条河豚鱼身上各取一块肉,端到一旁,吃了下去。之后站在一旁静等。

李善长说了句:“真不好意思,”开始喝酒,吃别的菜。

胡惟庸问:“从前的厨下师傅做河豚鱼,从来不先试尝吗?”

李善长摇摇头,表示没有过。

“那太冒险,也太侥幸了,”胡惟庸振振有词地说,如果小心收拾干净了,是不会中毒的,河豚的毒素全在肝脏、血液和卵中,收拾时要下手快,不可割破任何一点内脏,这就万无一失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哪一次稍有疏忽,那不是要铸成大错了吗?所以必须要有人尝毒。

李善长不免赞扬他这人心地真善良。他有点喜欢这个相貌端庄的人了。

胡惟庸进一步告诉李善长,除了鲜吃,他还会腌制乌狼鮝,到时候请老爷品尝,极好吃的。

“这我倒没有吃过。”李善长问他是什么地方人?家里是打鱼的吧?怎么吃河豚这么有讲究?

胡惟庸称自己是吴县人,并非渔民,只是家里常吃,也就会做了。说到这里,胡惟庸说:“老爷可以放心地品味了,我安然无恙。”

李善长便夹了一筷子烧河豚,有滋有味地吃着,说:“一绝,一绝呀!我从前吃过的河豚,都没有你做的香。”他一高兴,对管家说:“就留他在厨下,专门烹制河豚,工钱别亏了他,人家是舍命做河豚哪。”

胡惟庸说:“谢老爷。”

在青田县武胜村恬静的田园风光中,最近增添了特别的色彩,在村外竹林中多了几顶帐篷。

朱元璋践行诺言,又一次来到青田纳贤,且有破釜沉舟之概。

朱元璋此时在帐篷外的竹林中漫步,偶尔用小铲子挖一棵竹笋。陪他在林中走的是郭惠。

郭惠很感兴趣地欣赏着手里鲜嫩的竹笋,说:“原来这就是竹笋啊。”她原以为竹笋像大葱一样,都是一片一片长在地里的呢。

朱元璋笑道:“照你这么说来,那猪肉也本来是一片一片长在猪身上的了?”

郭惠天真地笑了起来。她问:“蓝玉在这里驻防吗?”

“在建德。”朱元璋说,“离这里不远。”

郭惠说:“你告诉过他,说我要来吗?”

朱元璋一听她提蓝玉,心里就不痛快,他说:“没有。我带你出来,是让你开开眼界,和他没关系。”

郭惠噘起了嘴。朱元璋不理睬她。

郭惠说:“上次你说蓝玉要回金陵戍守,可根本没这回事,你骗人。”

朱元璋说:“将士征战戍守,朝令夕改,这是常事。你想见他不难,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和他私订终身了?”

朱元璋这样关注此事,是耐人寻味的。

“那倒没有。”郭惠说,“因为他是沐英的武功教习,常到后花园去,他对我很好,常给我写信问候。”

朱元璋说:“女孩子找婆家,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没打听过,人家有没有妻子呀?”

郭惠说:“他一定没有。”

朱元璋说:“有空我替你问问。”

郭惠问:“咱还要在这帐篷里住几天啊?蚊子咬得我都受不了啦。”

朱元璋道:“这没准儿,那刘伯温、宋濂一天不出来,我一天不走。”

郭惠说:“你要请的人真的这么要紧吗?”

朱元璋说:“是的,是足以立国兴邦的大儒。”

郭惠说:“我看这几个人也太不识抬举了,再不露面,我有一招。”

朱元璋说:“我倒要听听咱们惠儿的计谋。”

她要朱元璋把那刘伯温的爹妈孩子全抓起来,带回金陵去,看他要不要爹妈了!他一定老老实实听朱元璋的了。

朱元璋笑起来:“倒也不失为一个计谋,这招有人使过。当年曹操想得到徐庶,知道徐庶是大孝子,就派人把他老娘抓到了曹营中,徐庶果然乖乖地到曹操那儿去了。”

郭惠道:“这不是成功了吗?”

朱元璋说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徐庶人是归了曹操,可心却在刘备那里,心里虽有千条妙计,却一条也不给曹操出,要这个人有什么用?一个木头人。

郭惠说:“这我没想到。”

朱元璋说她还小,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征服一个人、征服一个城市都容易,征服人心才是最难的。

郭惠说:“所以才说得人心者得天下,是吗?”

朱元璋说很对。他在这帐篷里喂蚊子,他这样苦苦地等待,这求贤的举动,也不比当年刘关张三顾茅庐逊色了,他终究会感动刘伯温的。

郭惠说:“可他人不在,并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呀!去感动谁呀!”

“知道,他全知道。”朱元璋说,“我的一举手、一投足他都看着呢!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上次胡大海叫他骗了,一个诈死,一个装疯,我一眼洞穿了,这次我来了,马上去找刘基的坟,一下子不就露馅了吗?”

郭惠说:“你对他这么好,又这么心诚,他为什么要拿糖呢?”

朱元璋说,凡是有大才的人架子都大。另外,他们都在乡间闲散惯了,不愿到官场过拘束的生活。

郭惠又问:“刘伯温若是出山,你给他多大的官?”

“给多大的官都不过分。”朱元璋说,“也许,不给官更能保持他的高洁和狂傲。”

郭惠不懂,也渐渐失去了兴趣,发现一株新笋,跑过去挖。

茅屋搭在茂密林中,一条潺潺山泉银链子一样从山岩中渗出,飞珠溅玉般跌下山岩,透过树隙可见朱元璋的帐篷。

刘基和宋濂正在茅屋前的青石上下棋,棋枰就是刻在青石上的。

宋濂下着棋,自然离不了朱元璋的话题。宋濂说:“这朱元璋是破釜沉舟了,竟在你这里扎下营盘了,应当说,心是够诚的了。”

刘基说:“他倒是值得我们花一生心血去辅佐的人;但一想起倒在他屠刀下的苏坦妹,我就心灰意冷。”

宋濂下了一子,叹道,这么不战不和地久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

刘基说:“咱们这局棋,也是不战不和呀。”

这时刘基的儿子刘琏从羊肠小径走来,对刘基说,朱元璋来咱们青田之前,去了婺州,给苏坦妹重修了大墓,又立了一块大碑,真没料到,他写了这样的碑文。说着拿了一卷纸,打开,这是刘基找人去拓下的碑文。

宋濂看了说:“你看,他在碑文里隐隐约约地承认错杀苏坦妹了,这一句:美貌何罪,文才未能免其灾。这是在自责。”

刘基抢过来看过,叹了口气:“朱元璋知道我们为苏坦妹之死而不去辅佐他,所以来了个自打五十大板,这未必不是掩人耳目,是投我所好,收买我心。”

宋濂说:“你这人,这就太苛求于人了。姑且不说他认错是不是真心的,毕竟在苏坦妹的碑上刻了,千古流传,这也不容易了。”

刘基说,那怎么办?把自己卖给朱元璋?

宋濂哈哈大笑起来,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在兜售自己,趁现在还能卖个好价钱。说得刘基也笑了,拂乱了棋局,又是一局没有胜负的棋。

宋濂说:“何不占一卦?”

刘基说:“自己的事,我向来不问卜,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

宋濂说:“正因为不滥卜,才更灵验。”

刘基一笑,拿出三枚制钱,连摇六次。宋濂凑在一边看,原来是晋卦。

刘基说,是晋卦。坤下离上,此卦下经卦是坤地,为母,性驯顺,上经卦是离火中女,性依附。《象传》说,明出地上,晋。意思是说,太阳升上天空,大地一片光明,万物得以生根发芽,引申其义,是暗指人的前进、升迁。《象传》还说,君子以自昭明德,君子要自己显示内在的光明正大的品德,让君主和天下黎民都知道。

“好啊,这正应了你的抱负啊。”宋濂击掌道。

再看晋卦的第三爻,六三,众允,悔亡。

宋濂道:“这是指众人应允,就可消除后悔之心了?”

“正是。”刘基解释,“六三为阴爻,体性柔弱,却处在阳刚位置,不当位又不中,因此可能有后悔之心,这正是我出山与否举棋不定的原因。不过,这里表明,如果六三以其德干出丰功伟业,得到天下人认可,就很值得了。”

宋濂说:“既如此,就不必犹豫了,投奔朱元璋,是天意人心合而为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