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初夏时节

牛娃算个弄啥的?凭啥资格做二老汉的女婿?二老汉瞅一眼河滩,牛姥已经涉过河水,戴着草帽,弯腰洗脚穿鞋哩……就凭他那两间破得修缮不起的小厦房?除了大得惊人的饭量,他还有啥长处呢?二老汉鄙夷地想,你冯牛娃经人介绍的对象不少了,人家一来会面,看看你那两间破厦房,就连筷子也不捉了……反正没一个姑娘愿意学三姑娘跟你挖养荠菜过日子的!你托人从山里买来个“山妞”,花了一千多块,账还没还清,媳妇却跑得无踪无影了……在二老汉的意念里,只有有严重的政治缺陷(比如成分),生理缺陷(诸如跛子),才不得不从山区买回来那些操着呜啦呜啦的外乡口音的人,这样的人,怎么敢把眼睛瞅到冯家滩少数几户过着软和日子的冯二老汉的闺女身上呢?太不自量了!

宽阔的沙滩上,砂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牛娃挎着竹笼,跨着大步,急急走来了。

二老汉背过身,挪到紫穗槐稠密的丛棵旁,把自己隐蔽起来……牛娃,熬光棍熬急了的家伙,鼻梁上老是挽着两道皱起的疙瘩,说话生冷撑倔,居然几次有事无事转到河滩上来,笑嘻嘻地问:

“叔哎,你一个人能撑住吗?要不要给你派个帮手?”

“叔呀!你甭只图节约饲料,狠劲割草!该领的麸皮还是要领呢……”

当时听到这些关心体贴人的话,二老汉心里好舒服啊!他曾经奇怪,看来那么冷倔的青年人,一旦肩膀上扛起了众人委托的重担,有了心劲,明显地克服着自个的弱点,说话和气了,叫人听来顺耳了……

现在,二老汉冷笑了:骚情!全是给二老汉献殷勤,耍骚情!心里想给小莉打卦哩……

“叔哎——”

预料中的那种骚情的叫声到底来了,二老汉从紫穗槐柔软的枝条下站起来,冷漠地绷紧脸儿,警惕地瞅着站在槐丛旁边的年青副队长,那笑脸,那巴结的神气,讨厌!

“哈呀!联产承包了,人都盯着自家地里的庄稼,牲口病了,找不下人去抓药!”牛娃说着,把挎在胳膊上的竹条笼放到地上,那笼里装着一摞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畜用中药的纸包。

骚情!二老汉不屑地蹙着鼻子,你老远跑来,就是为了给我说你给牲口抓药的事吗?也不看别人想听不想听!

“吃洋柿子——给!”牛娃从竹条笼里取出两三个鲜红鲜红地蕃茄来,真情实意递到二老汉的胸前。

“不不不——”二老汉干涩的喉咙眼里,早已被那诱人的蕃茄撩拨得渗出玉津,嘴里却拒绝了。要是往常,何必要人请,早该伸手抓摸过来了。二老汉仍然板着脸,强行控制住自己的贪欲,说,“不!”

牛娃这才意识到老叔脸上不同寻常的冷漠,抓着蕃茄的手,僵住了。放回笼里,不好;老拿着,也不好。诚恳的礼让,遭到怀有戒心的拒绝,憨直的小伙子,尴尬地一弯腰,把三个蕃茄放在一块干净的河石上,转身要走了,嗨!

“给他点颜色看看,趁早死了心!”二老汉坚信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并不过分,省得日后麻烦,“你等等!”他抓起三个蕃茄,紧走两步,塞进牛娃的竹条笼里。

牛娃难堪地瞧着他,没有说话。

“问你一句话。”二老汉站在牛娃当面,“是不是合同要变卦?”

“你听谁说?”牛娃一愣,问。

“你甭管谁说,你只说,有没有这事?”

“没!”牛娃大声否定,释然笑了。他至此明白了老叔冷淡他的原因了,以为老汉怕干部对合同变卦,苦心饲养的鱼儿又得不到实惠了(其实又想到岔儿里了),畅快地保证说,“纯粹是谣言。”

“我的脾气——”二老汉声色俱厉地说,“说一不二,说是订下合同,就要按合同办!说是办不成的事,坚决办不成!”

其实,早在一周前,他听说有人想推翻年初订下的合同,去问过队长豹子,豹子早给他肯定答复了,无非是个别社员忙于倒把小买卖,把庄稼耽搁了,看看麦子现黄,想推翻合同,豹子连睬也不睬。本来已经明确的事,又在牛娃面前提出来,他是想借此事,旁敲到牛娃和小莉的婚事上。听听口气:我说办不成的事,坚决办不成……

“甭听旁人胡搧!”牛娃并不理会,仍然解释说,“我倒忘了给你说件事,你天天晚上睡在河滩看守鱼池,队委会决定每晚给你加记二分工。原先订合同时,倒是没有想到夜晚有人偷……”

这是不是骚情呢?每晚加记二分工,队委会决定!二老汉心里忽闪一颤,闭了口。往年年终记工分时,多少人对鱼池管理者翻白眼,说是“养老工分!”他装着听不见。现在,倒是第一回领略到受人关怀、敬重的异样感觉了。向来在舌头上不打绊子的人,此刻口笨舌塞,说不出话了……

“多好的洋柿子!”

二老汉一抬头,女儿小莉已经站在跟前,大方地从牛娃的竹条笼里摸出一个蕃茄来,在衣襟上擦擦,笑着咬了一口,弯腰放下饭罐来。

“呃——”二老汉反感透了!瞧一眼女儿,她正蹲在地上,从瓷罐里往碗里舀面条。

“牛娃哥!吃碗面!”女儿让着。

“不——”牛娃笑着对小莉说,又瞅一眼歪鼻子咧眼的二老汉,收敛了笑容,转身走了。

“等等!”小莉喊,“我舀完饭,咱们一块回走!”

牛娃停住脚,犹豫地回过头来。

“你——甭急!”二老汉气呼呼地对女儿说,“我跟你有句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