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志雄收到一封经别人捎来的信。信封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牛皮纸糊成的,没有经过邮局自然也就没有邮票和邮戳,里面却装得鼓鼓的,拿在手里掂掂,很有点分量。他撕开信封,先看末尾,赫赫然署着“唐生法”的名字,心头不由一紧,就从头至尾读下去——关书记:
你好,一定很忙。
我本想找你谈一次,一是考虑到你十分忙,不便打搅;二来我怕见了你反而把想说的话说不清楚,因此写这封长信。
你给我爸平反了,我爸经你重新安排为东唐村的支部书记了。“四清”运动中没收我们家的房屋和粮食以及钱款也都退赔了。我们一家老少,尤其是我父亲,对你十分感恩。我却没有这种感激你的心情。
我爸的三条罪状,走资本主义道路,走地富路线以及多吃多占的经济问题全部推倒了,一分钱的问题也不存在了。当你今天以公社党委书记的身分宣布给他平反的时候,是否想到过当初你做为“四清”工作团团长给他整治下这些莫须有的罪状的做法有点荒唐?
我爸是东唐村农会主任,是东唐村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党员,自建立起农业社自然是第一任农业社社长,后来就是中共东唐村支部书记了。他是怎样一个人,作为儿子我不能替他吹捧,相信你在东唐村的平反大会上看到的社员的情绪就明白八九了。你作为“四清”工作团团长把这样一个死心塌地跟共产党跑的老农民打倒,而且没收财产残忍到连水缸也拔走的程度,你而今能无动于衷吗?
在整个河西公社,大队和小队的干部以及普通社员,在你领导的“四清”运动中遭受和我父亲一样冤情的人有多少?你会比我知道得准确;而我只知道大约是百分之九十的前任干部全都变成了“四不清”,有的甚至变成了“地富反坏”敌对分子,你稍微想想就可以体味他们十四五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你面对这些无辜农民,心情能不感到一点愧疚吗?
我当时高中毕业回乡,受聘为小学民办教师,一月十块钱补贴费,其余和社员一样挣工分。我父亲亲自指示生产队给我只记相当于中上等水平的工分,理由是我干的“轻省活”。我在两年任教期内的工作如何,有当时的校长和教员现在都活着,可以了解。而我因父亲的倒台也被从学校清除回家,替换我的竟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你想想和我一样受歧视的那许多被整治的干部的亲属和子女,他们心里是怎样地不受活。
“文革”开火了,我豁出去了。反正我已经人鬼莫辨了,造你关书记的反,出一口气,让你也甭那么自在地过日子,我就泄了恶气了。我在“文革”中的作为和结局,我不会后悔。我被撤职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后悔。只是你总要我“说清楚”,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呢?现在我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了,“四人帮”们大闹文化革命究竟是什么原因,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我借文化革命之风,就是为了报仇。
当你急急忙忙赶到河西公社一个又一个村庄去为那些被你打倒又被你扶起的农民平反的时候,你是否也会自问: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到河西公社十余年干了怎么一回蠢事?而你能把这蠢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你当初那么卖力地干这件蠢事的客观和主观的原因“说清楚”吗?我以为你现在说不清楚。其实,现在根本没有人要求你“说清楚”。
我现在想和你讨论一个问题,我做下了你认为尚未完全“说清楚”的错误,你也做下了你根本说不清楚的错事,你我十几年来的仇视和互相伤害,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同是一个我,既可以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我曾被推选为模范教师),又可以是一个凶恶的迫害革命干部的打砸抢分子(譬如对你的种种凌辱和迫害)。同是一个你,既可以以“团长”的名义把全公社上至支书下至会计出纳的百分之九十的干部一齐扫荡,然而你又可以以党委书记的名义给他们一个一个平反,你不觉得是一场真正的悲剧么?
这场悲剧的痛切之处还在于它是以人民的名义发生和演化着。譬如我,是以反修防修“不吃二茬苦不受二遍罪”的堂皇的名义去造反的。譬如你,也是以同样堂皇的名义进行“四清”运动的。而这两场运动的共同结局,恰恰都使人民包括我也包括你吃了二遍苦也受了二茬罪。
我感到现在普遍滋生起一种厌恶政治的社会心理和社会情绪。出现这样情况的原因不难理解,政治在多年来变幻莫测的动乱中最终失去了它最基本最正常的含义,变得不是于人民有利而是有害了,令人听之闻之就顿生厌恶之情了。说句难听话,当人民最关心最崇拜的政治最后使人民终于发觉它不过是一块抹布的时候,哪儿脏就朝哪儿抹而结果是越抹越脏的时候,自然就明白这块抹布本身原来就是肮脏污秽的一块布,那么它就只能使人失望以至厌恶了!
听说你正在与教育部门的负责人做工作,想给我恢复民请教师的工作。你的好意我可以理解,但我现在恰恰不宜去做教师的工作。我在“文革”中的作为可以说是臭名远扬。我现在为自己的恶劣行为懊悔不迭。我无法站在讲台上向幼稚的孩童去做“传道授业解惑”的神圣的事。一句话,我现在还不能恢复面对那一双双纯洁天真的孩子的眼睛时自尊自信的勇气。我作过乱,我骂过人,使用的是最肮脏的语言。我打过人,拳头和脚都使用上了。我造过谣,不惜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以置对方于死地而为目的。我搞过阴谋,用最不光彩的手段去达到最堂皇的目标。我尚未从自己的心里彻底扫荡这一切人类最坏最恶劣的品质,尚未恢复到我60年代初刚刚开始做教师平作时的那种纯洁的心理状态。我怎么能去做教育后一代人的神圣的工作呢?
我将认真地对自己讲求一下“心理卫生”。基于如上认识,我现在首先向你做真诚的忏悔。我不是一般地遵循“向前看”的说教,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从懊悔中获得解脱。我也想向与一切被我伤害过的人忏悔。既然我明白了这场悲剧的实质,同时也就觉得它十分好笑,也就觉得没有必要使你我在心里互相憎恨,因为这些东西,本不属于我们应该有的东西。
致以
敬礼
唐生法
1979.5.20.
关书记读完这封长信,抬起头来。窗外是一排白杨,枝叶绿郁葱茏,在温柔的阳光和微风里舞摆。他的眼光有点呆滞,一下子难以从这封信的震撼里清醒过来。他点燃一支烟,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他踱着步,渐渐加快,脑子里开始烦躁不安。他猛然刹住脚,拉开门,吼叫起通讯员小马来,过大的声音在公社院子里回荡。
小马闻声奔来,机灵的眼睛瞅着公社的最高领导者的脸色,有点惊慌。他对小马吩咐说,立即给公社派驻到所有村庄的干部打电话,紧急通知,让他们今晚回公社机关来,汇报各个村庄纠正“四清”运动“冤假错”案的进度和状况。小马不敢表示出任何异议,转过身就走,钻进电话房里去了。
他忽然想:要不要把唐生法给他的长信向全体公社干部读一读呢?这封信对加快复查“四清”中大量案件的进度不无推动力吧?当然,拿出这封信来公之于众……这需要勇气!
关志雄转过身,一拳砸在那信纸上,自言自语吼道:
“奶奶个熊!老子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