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柱顿时吭哧不敢接口。
“今日上书,要再次大婚?”秦昭王又淡淡地追了一句。
“……”嬴柱还是吭哧不敢接口。
“嬴柱啊,”秦昭王拍着榻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既为国君,当有公心。无公心者,无以掌公器也。汝纵有所谋,亦当以法为本。秦之富强,根基在法。法固国固,法乱国溃。自古至今,君乱法而国能安者,未尝闻也!君非执法之臣,却是护法之本。自来乱法,自君伊始。君不乱法而世有良民,君若乱法则民溃千里。《书》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诚所谓也!汝今储君,终为国君,何能以家室之心,图谋国法网开一面?汝纵无能,只守着秦法岿然不动,以待嬴氏后来之明君,尚不失守成之功矣!汝本平庸,却时生乱法之心,无异于自毁根基。果真如此,秦人嬴氏安能大出于天下?惜乎惜乎!秦人将亡于你我父子也!”一字一顿,铿锵沙哑的嗓音在大厅嗡嗡回响,沧海桑田在缓慢坚实地的荡荡弥漫,骤然收刹之下,大厅中一片寂然。
“君上……太子……太医!”匆忙录写的桓砾蓦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秦昭王已经坐了起来,脸泛红潮额头大汗淋漓雪白须发散乱张开,俨然一头行将猛扑的雄狮!而一直低头受训的嬴柱,却涕泪纵横面色苍白地软瘫在了案前。
老太医一阵忙乱,绽开心劲的秦昭王已经疲惫地昏睡了过去,苏醒过来的嬴柱却只呆坐着发怔。良久,嬴柱扶案站起,对着王榻深深一躬便踽踽去了。
蔡泽正在太子府书房等候,见嬴柱一副茫然的模样不禁便笑:“安国君失魂也!要否寻个方士来?”嬴柱却极是不耐地摇摇手:“纲成君好聒噪!害我无地自容也!”蔡泽惊讶地瞪起了那一对鼓鼓的燕山环眼:“如何如何?碰了钉子么?”“钉子?是刀是剑!剜心剔骨!”嬴柱红着脸啪啪拍案,“面对父王那翻训斥,我只恨不能钻到地缝去!纲成君啊,嬴柱完了,完了……”说着竟是伏案大哭。蔡泽大是难堪,过来摇着嬴柱肩膀急促道:“安国君说个明白!若果真累你吃罪,老夫立即进宫自承撺掇教唆之罪,与你无涉!”嬴柱止了哭声叹息几声,便将父王的训示一句句背来,末了竟又是放声痛哭。
“安国君,蔡泽先贺你也!酒来!”蔡泽手舞足蹈公鸭嗓一阵嘎嘎大笑。
“你!失心疯?”嬴柱一惊,回身便要喊太医。
“且慢且慢!”蔡泽嘎嘎笑着坐在了对面连连拍案,“老夫只候在这里,若今夜明朝没有佳音,蔡泽从此不再谋事!酒来也!”
嬴柱看蔡泽如此笃定全然不似笑闹,心下虽将信将疑,却也当真唤来侍女摆置小宴,便心不在焉地应酬着蔡泽饮了起来。未得三巡天色已黑,嬴柱正在思谋如何找个理由送走蔡泽自己好思谋对策,便听庭院突兀一声高宣:“王命特使到!安国君接诏——”嬴柱陡然一个激灵,翻身爬起带倒酒案哗啦大响只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出了书房,在厅廊下却与悠悠老内侍撞个满怀两人一齐倒地。
“呜呼哀哉!安国君生龙活虎也。”老内侍勉力笑着捡起了地上的木匣。
“老寺公,惭愧惭愧……”嬴柱脸色涨得红布一般。
“安国君自个看了。”老内侍双手捧过木匣殷殷低声笑道,“若非你紧急上书,此诏今朝便发了。老夫告辞。”一拱手便摇了出去。
“大灯!快!”嬴柱一边急促吩咐,一边已经打开了木匣将竹简展开,两盏明亮的风灯下便见两行清晰大字:
王诏:夫人获罪,不及株连。安国君嬴柱可持此诏前往廷尉府狱,探视其妻华阳夫人,以安家政。
嬴柱大步回到书房,将竹简往蔡泽手中一塞,人只站在旁边呼呼直喘:“老寺公说,我若不上书,此诏今朝便发了。”蔡泽打开竹简扫得一眼便是一声长吁:“呜呼哀哉!老夫险些弄巧成拙也!”站起身一拱手便要告辞。“且慢且慢!”嬴柱却连忙拉住了蔡泽衣襟,“纲成君莫如此说,只要得此诏书,吃一顿训斥也是值当。你只说,我果然无事了?”“安国君真是!”蔡泽便有些苦笑不得,“倘若有事,老王能如此痛切一番?今日之训,大有深意也!”嬴柱大惑不解:“有何深意?我却只听得胆颤心惊!”蔡泽正色道:“安国君胆颤心惊者,老王辞色也。老夫揣度秦王本意,似在为王族立规,非但要见诸国史,且不日便会昭著朝野。左右事完,老夫去也。”摇着鸭步便忙不迭匆匆走了。
嬴柱放下心来,好容易安稳睡得一夜,次日清晨便乘辎车到了廷尉府。老廷尉一见诏书,便唤来典狱丞带着嬴柱去了城西北的官狱。秦国法度:郡县皆有官狱,只关押那些未曾结案定罪的犯人与轻罪处罚劳役的刑徒;一经审理定罪,便一律送往云阳国狱关押。依当世阴阳五行之说:法从水性阴平,从金性肃杀,北方属水西方属金。故官狱多建于城西北民居寥落处,咸阳亦不例外,只是比郡县官狱大出许多而已。在官狱的高大石墙外停了辎车,嬴柱便跟着典狱丞徒步进了幽暗的石门,曲曲折折来到一座孤零零的石条大屋前。典狱丞唤来狱吏打开硕大的铜锁,虚手一请,自己便守在了门口。嬴柱进屋,眼前突兀一黑,一股湿淋淋的霉味迎面扑来,不禁便是一阵响亮的咳嗽喷嚏。
“夫君……”角落木榻的一个身影扑过来抱住嬴柱便是放声大哭。
“夫人受苦了……”嬴柱手足无措地抚慰着华阳夫人,凑在女人已经变得粘答答的耳根气声道,“莫哭莫哭,说话要紧。你如何招认?老姐姐说甚了?”
“我甚也没说。阿姐一口揽了过去,说一切都是她的谋划……”
“要犯分审,你如何晓得?”
“阿姐囚在隔室。前日她五更敲墙,从砖缝里塞过来一方薄竹片。”华阳夫人伏在嬴柱怀中,悄悄从显然不再丰腴的胸前摸出了一片指甲般薄厚巴掌般大小的竹片,哽咽着凑近到嬴柱眼前。幽暗的微光下,一行针刺的血字红得蹦蹦跳动——万事推我万莫乱说!
嬴柱一声哽咽,大手一握便从女人手心将竹片抹在了自己掌中,猛然便捶胸顿足大声哭了起来:“呜呼夫人!家无主母,嬴柱无妻,天磨我也!夫人清白,国法无私,但忍得几日,我妻定能洗冤归家!嗷嚎嚎——痛杀人也!”
“嬴柱!”突然便闻隔墙女声的狂乱吼叫,“你妻清白!我便有罪么!枉为姐妹骨肉,你夫妇好狠心也!老娘今日偏要翻供,任事都是你妻所做!教你清白!教你清白!”
“芈氏大胆!”狱吏高声呵斥着走到门前,“不怕罪加一等么!”
“法不阿贵,老娘怕你太子不成!”女人只是跳脚嘶吼,浑不理睬狱吏呵斥。
“大胆芈氏!”嬴柱沉着脸大踏步出来,径直走到隔间囚室门前怒声斥责,“国法当前,容得你胡扯乱攀!姑且念你与夫人同族姐妹,今日不做计较。你只明说何事未了,嬴柱却是以德报怨!”
女人一阵咯咯长笑:“我只想你了!想你来这里陪我!”
“痴疯子!”嬴柱怒喝一声,转身对典狱丞高声大气道,“待她醒时说给她听:她的家人家事本君料理,教她安心伏法便是。”说罢便大踏步走了。
回到府邸,嬴柱浑身散架倒在卧榻便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日暮时主书来报说,已经密查清楚:目下王宫谒者芈椋是华月夫人的族叔,当年跟随宣太后入秦,一直在魏冄属下做主书吏;魏冄被贬黜之时,此人得秦昭王信任,留宫补了谒者王稽的职爵;此次便是向驷车庶长传送密诏的芈椋向华月夫人透漏的消息。嬴柱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便是如此,又能如何?”主书惊讶道:“安国君自当会事廷尉府,指实华月夫人与芈椋勾连犯法,方能救得华阳夫人也!”嬴柱喘息着坐了起来:“王族以护法为天职。你知会家老并府中人等,从此任何人不得过问此事。芈椋之事万莫外泄,只听廷尉府查处裁决便是。”说罢对一脸茫然的主书疲惫地挥挥手便闭上了眼睛。
莫名其妙地,嬴柱病了。半个月闭门不出茶饭不思,只有气无力的躺卧病榻,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老太医几番望闻问切,除了嬴柱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阴虚阳亢脾胃不和心悸虚汗等几样老病,无论如何也揣摩不出这种有(症)状无(病)因的“病”究为何物,只有先开了几剂养心安神温补药,而后立即报请太医令定夺。储君得无名怪疾,太医令何敢怠慢,当即上书老秦王,主张请齐东方士施治。谁料秦昭王却只冷冷一笑,咕哝了一句谁也不敢当做口诏传给太子的话:“人无生心,何如早死?秦岂无后乎!”撂过太医令上书竟是不置可否。
转瞬河消冰开,启耕大典在即。自秦昭王风瘫在榻,近年来的启耕大典都是太子嬴柱代王典礼,而今太子卧病,启耕大典却该何人主持?便在国人纷纷揣测之时,王宫颁下了一则令朝野振奋而又忐忑不安的诏书:秦王将亲自驾临启耕大典,大典之后举行新春朝会,再于太庙勒石!且不说启耕大典由高寿久病的老秦王亲自主持已经令朝野国人振奋不已,更有多年中断的新春朝会与闻所未闻而又无从揣测的太庙勒石两件大事,老秦人的激奋之心便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秦国要出大事了!
消息传到太子府,嬴柱坐不住了。老父王以风瘫之躯勃勃大举三礼,他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太子能安卧病榻?果真如此,不说老父王有无心劲再度罢黜太子,只那遍及朝野的侧目而视与非议唾沫也足以使人无疾而终,其时自己何颜面对国人面对天下!素来遇事左顾右盼的嬴柱这次不与任何人商议,夜半披衣而起振笔上书,力请代父王主持三礼,否则自请废黜。书简连夜呈送王宫,嬴柱便守着燎炉拥着皮裘坐等回音。眼看春寒料峭中天色大亮红日高挂,一辆辎车才嘎吱嘎吱到了府门。老内侍带来的口诏只有两句话:“本王振事,与汝无涉。汝病能否参礼,自己斟酌。”
第一次,一股冰冷的寒气弥漫了嬴柱全身。
那领无价貂裘滑落到燎炉然起熊熊明火,他依然木呆呆地站着。
二月初十,咸阳国人倾城出动涌过横跨滚滚清波的白石大桥,在渭水南岸的祭天台四周观看了盛大的启耕大典。嬴柱四更即起,沐浴冠带,鸡鸣时分便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于朦胧河雾中第一个守侯在了进入大典祭台的道口。红日初升,当须发霜雪的老父王被内侍们抬下青铜王车时,嬴柱无地自容了,一声哽咽热泪纵横地扑拜在了车前。老父王拍了一下座榻横栏,随行在侧的桓砾便前出两步高声道:“秦王口诏:太子代行大典,本王监礼可矣!”嬴柱陡然振作,对着老父王深深一躬便驾轻就熟地开始了诸般礼仪。祭天地祈年、宣读祭文、扶犁启耕、犒赏耕牛、巡视百户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农户。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斜夕阳晚照,才结束了这最是劳人的大典。当张着巨大青铜伞盖的王车辚辚归城,秦昭王坐正身躯向道边国人肃然三拱行拜托万民大礼时,欢腾之声骤然弥漫四野时,嬴柱禁不住又一次热泪盈眶了。
次日清晨,接着新春朝会。朝会者,聚国中大臣共同议决国事也。依着传统,这种朝会一年多则两三次,至少一次。这一次便是启耕大典之后的新春朝会。自秦昭王风瘫以来,秦国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朝会了。这次远召郡县大员近聚咸阳百官而行新春朝会,实在是振奋朝野的非常之举。清晨卯时之前,所有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都冠带整齐地候在了正殿外的两座偏殿大厅。相熟交好者便低声询问议论几句,问得最多的话是:“足下以为今日朝会当首决何事?”答得最多也最明确的话是:“伐交逼赵,迎还公子。”嗡嗡低语中卯时三声锺鸣,正殿大门隆隆打开。官员们便依着爵次络绎出厅,踩着厚厚的红地毡踏上了三十六级蓝田玉砌成的宽大台阶,鱼贯进入了久违的大殿。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被抬上大殿的秦昭王却是一句话不说,进入王座只一摆手,长史桓砾便开始宣读近日尚未发出的几卷诏书,唯一稍能引起朝臣关注者,便是前将军蒙武被升爵一级,调任离石要塞做守关副将。宣读诏书便是将已决之事通告朝臣,而并非征询商讨,朝臣们听了便是听了,谁也无须说话,只一心等待那个真正要“会议”的轴心话题。谁知接着却是纲成君蔡泽向朝臣知会李冰平息蜀地水患的功绩,桓砾再度宣读了一卷诏书:蜀郡守李冰爵封右庶长,兼领巴郡,授“五千”兵符,得调驻蜀秦军随时讨伐苗蛮之乱。此事原是朝臣皆知,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人们依然在等待那个“会议”话题。
谁知等来的却是老秦王淡淡的四个字:“移朝太庙。”
太庙勒石虽是已经预先通告的大礼之一,然则谁也没有真正将这件事放在新春朝会之上。盖勒石者,无一不是念功念德以传久远。而太庙勒石,自然便是念兹念祖追昔抚今。老秦王高寿久病,忆旧念祖也是老人常情,太庙勒石也是垂暮之年的题中应有之意,作为开春大礼也不会有谁非议铺排过甚。然则,朝会无“会”,便行此等“虚举”,眼看便是将太庙勒石看作了最重大的国事,朝臣们心下便有些不以为然。战国之风奔放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蔚然成习,当下便有一班资深老臣先行站起诘难:“秦王多年未曾朝会,念王老病之身,臣等无意责之。今日既有朝会,便当会议迫在眉睫之国事,何能因勒石太庙而疏于国家大朝?”领头说话者便是那个“冷面惟一堂”老廷尉。
秦昭王却只有一句话:“今日朝会便在太庙。勒石之后卿等再行会议。”
如此一说,便只是个先后次序之事,朝臣们再无人异议,鱼贯出宫各登轺车便浩浩荡荡地到了太庙。太庙在王城之内王宫北面的一座小山之下,松柏苍郁殿阁层叠恍如一座城堡,第三进的中央大殿供奉着秦人嬴氏王族的历代国君的木像,香烟缭绕肃穆静谧。秦昭王车驾当先而行,到得巍巍石坊前便停了车马,被六名内侍用一张形同王座的特制坐榻抬着进了太庙。随后官员们得到的命令是:“本王已代群臣祭拜,彼等无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朝臣们不禁便是一阵惊愕!
太庙者,邦国社稷也。如此重地任是国君亲临,也须前殿祭拜方能进入中央正殿庭院,等闲臣子不奉王诏则根本不得进入太庙。如今既来,如何能“无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虽是惊愕疑惑,然终究只是一件关乎礼仪的事。在“礼崩乐坏”的战国之世,在蔑视王道礼治的秦国朝臣心目中,如秦昭王这般越老越见强悍的国君能下如此诏令,必然有着比礼仪更重要的因由,走便是了,说甚!
一条石板道将大殿庭院分做了东西两片柏林。朝臣们从石板道络绎进入庭院,便见东手柏林空地中一柱红绫覆盖的两丈大碑巍然耸立,碑前三牲列案香烟缭绕,秦昭王的坐榻已经落定在大殿与柏林之间。兼职司礼大臣的老太庙令将朝臣们分派成两方站立:王族臣子一方,非王族臣子一方。历来按文武成方按爵次列队的传统规矩今日竟被破了,臣子们便又是一阵惊讶迷惑。
“太庙勒石大礼!乐起——”老太庙令一声号令,大殿高台下的两方乐队骤然轰鸣,宏大昂扬的乐声顿时弥漫了柏林弥漫了太庙。蔡泽听得明白,这乐声不是各国王室在大典通行的《韶乐》,而是秦风中的《黄鸟》,心中不禁便是一动,左右一瞅朝臣们也是眉头大皱,便知今日勒石必非寻常!《黄鸟》是春秋时期风靡秦国朝野的一首歌谣,是老秦人追思为秦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良臣而传唱的挽歌。至于战国,《黄鸟》依然是秦国朝野最熟悉的悼亡歌。然终因此歌隐隐包含了对秦穆公杀贤而导致衰败的谴责,从来不会在礼仪场合被当做开礼之乐。更有甚者,今日勒石在太庙,太庙大殿的正中位置便供奉着赫赫穆公,开乐便是《黄鸟》,老秦王要做甚?
“老臣有话!”乐声未到一半,王族队首的老驷车庶长嬴贲大踏步到了秦昭王坐榻前,“今日太庙大礼,如此乐声暗含讥讽伤及先祖,是为司礼失察。臣请重奏大乐开礼,后治太庙令之罪!”话方落点,王族大臣们便是一声呼应:“臣等赞同老驷车之见!”蔡泽注意到,只有默然肃立的太子嬴柱没有开口。
“我王有诏。”未等迷惑观望的非王族臣子们出声,秦昭王身边的长史桓砾便哗啦展开了一卷竹简,一字一顿地高声念诵,“王道礼乐之论,多文过饰非之颂。不开责己求实之风,何能固我根基?昔年孝公之《求贤令》,历数先祖失政之过,方能脱秦人之愚昧,开千古大变之先河。祖先之过不能及,今人之失不能议,君何以正?国何以强?卿等毋做迂腐之论,当襄助本王立万世规矩也!”
“我王明察,臣等赞同!”蔡泽目光一扫,非王族大臣们便异口同声地一片呼喝。王族大臣们一阵寂然,终是默默认了。
“大乐重行——”太庙令悠然一喝,忧伤悲怆的《黄鸟》重新荡开。大臣们已经从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诏书中嗅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老秦王精心谋划有备而来,责穆公而扬孝公,这太庙勒石便必然大有文章,一切都只能等到勒石揭开之后再说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太庙柏林中便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肃穆。
“太子代王揭碑——”
冠带整齐的嬴柱肃然上前,双手搭住红绫两角轻轻一抖,那幅殷红的丝绫便滑落到了碑座的大石龟上——凛凛青石历历白字便赫然眼前!随着太庙令一声“太子诵读碑文”的司礼令,嬴柱对着大碑肃然一躬,便高声诵读起来。朝臣们的目光随着嬴柱的诵读声盯着碑文移动,那一个个深嵌石碑的白色大字竟似一颗颗铁钉砸得人心头噗噗做响!
秦王嬴稷勒石昭著法为国本君为国首本首之道变异相存
国之富强根基惟法法固国固法乱国溃自来乱法自君伊始
君乱法度国必亡焉法乱国安未尝闻也诚为此故告我子孙
嬴氏王族惟大护法法度岿然万世可期坏我秦法非我族类
乱法之君非我子孙凡我王族恒念此石一年一诵惕厉自省
乱法之君人人得诛生不赦罪死不入庙安亡必戒毋行可悔
戒之戒之言不可追立此铁则世代不移
嬴柱高声诵读着,满面通红,汗水涔涔。苍苍柏林一片肃然,朝臣们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无论是因何而发,无论是因谁而起,痛切深彻的碑文都像长鞭抽打着每个人的魂灵!直到嬴柱念罢最后一个字,朝臣们还是肃然默然地伫立着,连大典礼仪惯常呼喊的秦王万岁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