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情断枫桥

第七章

让欧阳的过去见鬼去吧,那是她没有遇到我的缘故,现在遇到了我,我们真正地相爱了,她就是爱之中的一个全新的人。我在认识她之前没有进入她的生活,我就无权责备她的过去。

28

捱到下午四点,司徒强实在坐不住了,就去向科长请假。科长姓曹,已五十二岁,这次机构调整很有可能升副局长,因此,科长最近总是满面挂笑,和蔼可亲,对部下只要不超出原则,能关照的都关照。就连司徒强那次不假而走,一去四、五天,回来之后,科长也只是让他写了份检讨就放过关,表现出令人感动的博爱和宽容。

“是会女朋友吧?”

曹科长把老光眼镜摘下来,放在桌面前那一摞文件上,和气地问。

“哪里。”

司徒强不置可否地笑道,忙掏出打火机给科长点烟。

“那你就别走,给我坐下,按时下班。”科长拿起眼镜戴上。

“曹科长……”

“曹科长会对爱情开绿灯的。”有人抛过来一句。

“是这样的,”司徒强只好说,“目前尚属一厢情愿,还不知对方肯与不肯,所以,不敢自作多情地说是女朋友。”

“你还挺实事求是嘛。”曹科长说。

“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司徒强忍住心中的高兴情绪说。

“哈哈哈,快去吧,快去吧,现在你不要谦虚谨慎,否则,你就坐在这儿谦虚谨慎地等到下班。”

另一个中年科员接过话说;

“一会见了面,也不要谦虚谨慎呵,宁左勿右,冒进一点,不要保守。”

办公室里漾起一片笑声。

司徒强在同事们友好的打趣声中,红着一张愉快的脸飞快地跑了出去。

他先回家,去取他的萨克斯,今晚上他要多吹几首曲子给欧阳娇听,许多姑娘在他美妙的乐曲中都陶醉过。

倒霉的是,今天下午父亲偏偏在家。他只好硬着头皮提了盒子往外走,他不能在家中消磨了,他的心儿早已飞过了那座情爱依依的枫桥,飞到了枫桥巷122号。

“又去哪儿?”客厅中,父亲抬起读报的头,冷冷地问。

他只好撒谎:

“今天晚上,局里有舞会,省上来了人。”

“今晚又不看书了?”父亲紧皱眉头。

“科长叫的。”司徒强说。

“不务正业。”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说他还是说那位科长,总之父亲的表情是鄙夷的。

他以为可以走了,但刚一举步,父亲那令人心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这次自考要是考不上,你就休想进农校。”

他至少要拿到化学本科单科结业证书,才有可能进农校教化学,这是父亲给他安排的路。不错,他学的是化学,但是他最恨的也是化学,学了化学才知道化学的枯燥。他心里无比烦躁起来,都工作两年了,他还逃不出考试的阴影,也许永远也逃脱不了,父亲不是连下一步的规划也替他订好了吗,要他边教书,边自考拿本科毕业证,然后啃英语,考托福,读硕士,读博士,再读博士后,以后就一个题目一个题目地做……天哪!这没完没了的考试何时才有个头?

见他没回答,父亲又问:

“还有二十来天了,你究竟准备得怎样了?”

“差不多。”他只好含糊其词地回答。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到底有把握没有?”

“看吧。”

“‘看吧’,又是模棱两可。告诉你,从明天起,晚上不准再出去,你把这玩意给我塞到床脚去。”

他从小就被这么管,已经被整整管了二十三年,父母亲好像已经形成了习惯,而这种习惯又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份。

片刻,父亲的口气缓和了些,似有一种苦口婆心的意味在里面:

“你就争口气,有你两个姐姐这么好的条件,只要你努力,要出国,是很容易的,你怎么就没一个成大气候的愿望?”

他埋着脑袋一声不吭。

看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父亲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教训起来:

“你就容忍自己这样学无专长地闲逛一辈子?告诉你,你容忍,我们也不能容忍,我们家不能出一个平庸之辈!”

好不容易走出家门,司徒强的心情已经得想随手打烂一样什么东西,他真恨不得这一出来就再也不回去。他曾找机关房管科要过房子,可是,结了婚的都还有十几对没分到,何况他一个单身汉。那就退一步求其次,挤集体宿舍吧,又被告知也没他的份,两人住一间已经安排满,总不能三人挤一间呀。即使房管科同意,他也会主动谢绝,他还是希望住得舒服一点,三年大学生活,集体宿舍已经住腻了。至于父母,不理他们就行了,这段时间,他都是采取这一对策,他们说他们的,自己做自己的,他绝不再啃书本了,他不是当博士当科学家的料,他要让自己顺其自然,自由飞翔,就像现在他自然而又自由地向欧阳娇飞去一样。

司徒强五点钟赶到欧阳娇的家,敲响了那扇已经相当熟悉的门。可门声响了好一阵,都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莫非她不在?

正感到失望,门却“吱”地一声开了,他高兴得刚要张口,笑容却一下凝固在脸上,只见欧阳娇穿一件睡衣,趿一双拖鞋,头发乱蓬蓬的,眼睛肿泡泡的,苍白的脸上,紫色的伤痕非常明显。她几乎没有抬头看司徒强一眼,就吃力地转身慢慢往回走。司徒强关好门连忙追上两步,一把搀住她,焦急地问:

“怎么回事?啊,有人打了你?”

她不言不语,默默走进屋,上床就躺进被窝,眼一闭,两颗泪珠挂在眼角。

他紧紧跟上,俯身去仔细察看她的脸,这一看,又看到脖子上也有伤,伤痕一直插进睡衣的领口里。他一阵紧张,突然迅速拉开她的睡衣,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触目惊心的惨相,她的胸、腹、腿,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他猛地把她盖住,双手连同被子把她紧紧抱住,一动不动,他感到喉头发堵。

“怎么回事,欧阳?”他又气又急地大声询问,“快告诉我,谁打的?”

过了好一阵,欧阳娇才声音微弱地说:

“你,给我倒杯水。”

他不住地点头,立刻起身去厨房,一边倒水,脑子里不停地翻腾。猛然他眼睛一亮,面前出现了那张粗野的面孔。是他,肯定是他,他昨天喊的那句:“我的话你要记住。”不就是说给欧阳娇的吗?这是一句威胁的话,对,肯定是他,那个流里流气的混账东西!

他杯子都忘了端,急忙返回床边,恳求地大叫:

“是不是他,昨天那个男人?快告诉我,欧阳,你快说,是他!是他!”

她闭着眼,不说话,只有眼泪,从眼缝里渗透出来,越流越多,越流越急。

“我要找他算帐!”

他咬牙切齿地仰天大叫一声,“呼”地一下站起来,掉头就冲。

“司徒!”

可是回答她的,是“嘭”地一声剧烈门响。

29

司徒强直奔“巴黎韵时装精品屋”。两个柜台小姐没有认出司徒强就是昨天那个让她俩意外地发了一笔小财的人,只是发觉来人脸色有些不好,后来,她们终于明白此人不是来买衣服的一般顾客。

“你们老板呢?”

司徒强压住火气。

其中一位小姐被这突然而至的现象弄糊涂了,脱口而出:

“常老板在楼上。”

“是从那儿进去?”

司徒强声音低沉地指着那道小门。

那位小姐还在那里不由自主地点头,直到看见这个身份不明、行动奇怪的人掀起台板走入柜台又推开小门直闯库房,这时另一位小姐才一声惊叫:

“呃,先生,你不能……”

司徒强一眼便看见那道楼梯,没有丝毫迟疑,一步两级几大步就跨上了楼。

这套房子是那样的豪华,但在司徒强的视野里,只有那个肮脏的男人。

常光福陷在沙发里,叼着烟,眯缝着眼,笼罩在一团烟雾之中,猛抬头见有人进来,忙把手中的摇控器一接关了电视。当终于认清来人相貌时,他微微有些吃惊,但未动声色,只是用冷冷的眼光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司徒强挺立在屋中央,狠狠盯住沙发上的家伙,胸口在起伏。

一个小姐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

“常老板,我们拦都拦不住……”

“没什么,一位年轻的朋友。”

常光福轻挥手背示意她下去,很有点男人风度。

小姐松了口气,临走时气愤地瞪了司徒强一眼,这有一半是做给她的老板看的,意思是,你这家伙,差点害我们挨罚。

小姐下楼去了,常光福稳坐沙发,平和地笑问:

“有何贵干?”

“这个你应该知道。”司徒强狠狠地说,

常光福哼一声,嘴角漾起一丝冷笑:

“找来了?”

“你没想到?”司徒强回他一个冷笑。

“来者不善?”常光福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

“善者不来?”司徒强握了拳头。

“说吧。”常光福跷一条腿,双手放在扶手上,脸上再也没有笑容。

“打架。”司徒强现在就想扑过去,朝那张可憎的脸上揍一拳。

“打架?哈哈哈!”常光福笑出声音,故意做出一副好笑的表情问:“为什么?”

“你是个畜牲!”司徒强指着他。

常光福微低脑袋,静了一下,然后抬头,和缓地说:

“我喝了酒。”

“那你就是一个喝了酒的畜牲!”

“你他妈是来找死!”常光福火了。

“冤有头,债有主,我找的就是你!”司徒强越来越急躁。

常光福一下坐直身子,想了想,还是没有站起来,又靠回到沙发背上,心烦地说:

“算了,算了,没意思。”

“也行,”司徒强口气依然强硬,“你从此不再去纠缠她,你立个字据……”

常光福终于爆发了,一拍扶手,猛地站将起来,一步跨上前,指着司徒强的鼻子,面孔胀得通红:

“你他妈是得寸进尺了,选个地方!”

“河边!”司徒强早就想好了,他是安下心来打这一架的。

“不报警。”常光福说。

“这种软蛋可以留给你下。”

这次打架司徒强有几分自信,他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子,虽说瘦点,但身坯子还算结实。而眼前的家伙,充其量一米七,当然他腰圆膀粗,有一身蛮肉,也需小心对付。

常光福气得不行,手朝门口一摊:

“请。”

司徒强早已按捺不住,不想噜嗦,只盼速战速决,转身就下了楼。

来到街上,常光福抬腕看看表,一副轻松的样子,还朝司徒强吹声口哨,拍拍肚子说:

“快六点了,装点什么在里头吧,吃饱了更有劲,我请。”

司徒强轻蔑地说:

“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揍你!”

常光福不再说什么,一抬手,一辆出租停在面前,他拉开车门头一偏:

“请吧。”

“也好,快点。”

司徒强腰一勾,钻了进去。

常光福吩咐司机:

“河边。”

一刻钟后,汽车停在明月江边。下了车,他们直接走向河滩地,彼此一句话也没说,让敌意在沉默中加深加重。

这个时刻尚早,河边还没有成为情人滩,夕阳西垂,地上余热蒸腾,河滩上人不多,闲游者零零散散。

他们在河滩上站定,四日对视。常光福又挂起那一丝嘲弄的、自信的微笑,司徒强则两眼冒着火苗。他俩暂时还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怎么样?”常光福一抬下巴笑问。

“不想啰嗦。”司徒强把两只拳头举到了胸前。

常光福摘下手表揣进裤兜。

司徒强等不及了,首先扑上去,猛出一拳,落空。常光福扫过来一腿,司徒强虽打了个趔趄,却站稳了没有摔倒。第一个回合一招一式看上去还有点像样子,但紧接着就完全是乱打了。常光福将身一锉,一把箍住司徒强的腰,司徒强则很顺手地弯起一只胳膊,死死钳住常光福的脖子。两人紧紧扭在一起,摔过来,摔过去,都没法把对方弄倒在地。

突然常光福抬手就是一拳,正打在司徒强的右眼上,司徒强顿时头脑晕眩,“哎哟”一声,松开了常光福的脖子。他觉得他的右眼看不见了,还没来得及用手捂住,他的左腿又重重挨上一拳,接着嘴巴也被击中,小腹再遭狠狠一脚。司徒强不住地后退,脚下是松动的河沙,他终于没能站稳,仰身倒在了沙滩上。

司徒强这一倒就再也没有爬起来,他当然想爬起来,但是已被常光福骑住,并且被卡住了脖子。

“你小子听着,”常光福双手使劲摇撼着司徒强的头,“你小杂种闲事管得太宽了,你以为她是什么人?她是娼妇:她靠这个生活,她靠男人给吃的、给穿的、给花的。我跟她是公平交易,你他妈讨嫌,不识相,你是讨打,活该!”

司徒强猛地肚子用力一挺,常光福没有防备,竟然被耸翻在地。司徒强乘机爬起来,照准常光福的脸就是一脚,皮鞋尖正好踢在常光福的嘴上,血一下就从他口中渗透出来。常光福痛得叫了一声,两眼顿时发红,闪起了凶光。他比司徒强的动作更快一点,当司徒强第二次抬腿时,常光福双手迅速抓住了司徒强的脚颈,并且行动敏捷地坐起来,然后又飞快地站起,把司徒强的腿一翻,司徒强跌倒了,常光福沉重的身体再一次骑在司徒强的身上。这回常光福抡起拳头就砸,血在司徒强的脸上开花一般,从鼻孔里、嘴里流出来,满脸都是。司徒强开始还感觉到痛,感觉到脑袋发胀,耳朵嗡嗡作响,渐渐地,就不觉得痛了,只是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头部继续在遭受重力的作用。再后来,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但是常光福没能走远,他在走上河边那道矮堤时听到身后粗重的喘息,回头一看,满脸血浆的司徒强趔趔趄趄地跟了上来。

他不是昏死过去了吗?他妈的怎么又活了?!

没容他多想,司徒强已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发出了挑战:

“畜牲,你做错了一件事!”

常光福奇怪:

“老子从来正确!”

司徒强被一蓬草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你的错误是没有打死我!”

“什么?”常光福眨巴着小眼睛,喉咙没来由地紧了一下。

“你刚才没打死我,你以后就不得安宁!”

司徒强说话很费力,血水和口沫随着他口后的蠕动一股一股冒出来。

常光福捏紧了拳头:

“小子,不要激我!”

司徒强已挨近他,可是常光福比他手脚利索,当他还在摇摇晃晃地举拳时,常光福的铁拳已令他轰然倒塌。

司徒强又爬起来。

常光福飞起一脚,再让他倒下。

这次司徒强撑起身体时多费了数倍于第一次的时间,他的一只眼似乎瘪了,另一只眼半眯缝着,可那里面溢出的光芒,却使一直凶蛮的常光福大吃一惊。

这是一种面临绝境但又欣然赴死的眼光,是渴望献身、渴望以死酬志的疯子的眼光。

常光福捏紧的拳头有些松弛了,他向挣扎着向他爬来的敌手阻止道:

“滚回去,大爷累了!”

司徒强迷迷糊糊地往前蹭:

“你,你的错误,是没有……打死我……”

常光福愣了愣,仇恨逐渐被另一种担忧所代替:

“好,好好,我他妈舍不得打死你,可以了吧?”

“你错在、没有打死,我……”

司徒强一撑,终于站起来,手中握了半截砖头,一只眼里发出疯子的凶光。

常光福往后连跳两步:

“是是,是我错了,兄弟,我们了结吧。”

司徒强举起砖头:

“你没打死我……”

砖头飞出去,没劲儿,软软地掉在常光福脚前十厘米远的地方。

但常光福的脸色却白了:

“你小子当真还要……好好好,你行,你不怕死,我他妈怕,我好日子还没活够,我甘拜下风,好了吧?”

司徒强不言语,象地狱里放出的魔鬼,一身草清泥沙,满腔伤疤污血,一下一下出着大气,顽强不屈地向常光福逼近。

“站住!你站住!”常光福摇手呼喊。

司徒强无所闻,无所反应,只念着唯一的那一句话:

“你今天的错,是没有……打死我……”

常光福的嗓音发颤了,他妈的这人真的疯了吗!

“喂,兄弟,”他的脚一步一撑地躲避着司徒强忘却死活的逼近,“就算我……不该打扰那个娼妇……好好,老子以后不去找她了,可以了吧啊?兄弟?”

司徒强听清了这句话,他的身体停止前进,僵在原地,伫立几秒钟,终于“轰隆”一声重重摔下去……

30

欧阳娇知道司徒强无论如何不是常光福的对手,那家伙,进“宫”劳改出来后,开始是摆水果摊,后来就长期跑广东做服装生意。生意做发了,心也跑毒了,拳脚上的功夫比起以前又有了新的长进,他曾在广东一人“砍翻”三个想黑吃他的黑道分子,这成了他回枫山后经常拿出来吹嘘的事迹。虽然他已经三十多岁,但身体壮实得像头公牛,力气远比当国家干部的司徒强充足得多。

欧阳娇没能叫住司徒强,心里着急。司徒强要吃亏这是用不着怀疑的。她忍着身上的疼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尽快把自己收拾好,然后赶快出门。

女人都有某种同样的心理,她们害怕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不忍目睹别人痛苦挣扎的惨相,所以两个柜台小姐便如实告诉了欧阳娇,她们说听见了两个男人在楼上彼此出言不逊,恶语相伤,后来两人下楼来乘出租车走了,脸上都明显有一种杀气,看来很可能要发生一场斗殴或者其他什么险恶的事情。她们好像还听到了“河边”两个字。欧阳娇听到这里,转身拔腿就跑。

天已经昏暗下来,欧阳娇“打的”来到离东城最近的大河边,下车就往河滩跑。河滩上,影影约约的,她看见有一群人围在那里,直觉使她感到她所预料的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那里。她早已忘了自己身上的伤痛,飞快地跑下石梯,直奔人群聚集处。

她听见有人正在议论:

“哪个做个好事,把他背到医院去。”

“流氓打架,管这些事。

“躺了多久?”

“我是看全了的,打了半个小时,大概躺了半个小时了。”

欧阳娇不顾一切地拨开众人,果然,是司徒强躺在地上,满脸是血,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衣衫零乱,一只皮鞋也掉在一边,露出白袜子,其状惨不忍睹。她“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双手一下捧住了司徒强的脸,哭泣着呼唤:

“司徒!司徒!”

马上她又仰起头,望着围观的人,乞求而又茫然的问:

“他死了没有?他死了没有?”

有人说:

“死倒没死,遭打昏了。”

她连忙去扶司徒强的脖子,听见他“嗯”地呻吟了半声。

“司徒,你醒醒!”

又听有人在小声说:

“莫不是争风吃醋?”

“决斗。”

“现在的年轻人哪!”

“走吧,有啥看头,现在,就这么回事。”

欧阳娇突然冲着这些人大声嚎叫起来:

“走开!你们都给我走开!我不想看见你们!走!快走!快走!快走!”

她脸都担歪了,样子很凶,像头发怒的母狮。

这的确把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散开,站得远远地观看这个疯狂的女人。

夜幕正式降临,河边石堤外的路灯也亮了。旧的游人渐渐散去,新的游人开始点缀情人滩,在后来者眼里,以为这躺着跪着的一对只不过是先到一步的恋人而已。

欧阳娇的心全都集中到司徒强身上,她坐下来,吃力地把司徒强扶起,让他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想着就在昨天,在同样的夜晚,在同一个地点,甚至还是同样的姿态,她看见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而此刻,星星熄灭了。她泪水淆然而下,伸出手去触摸司徒强的脸,她的手是那样的轻,轻得像一缕柔风,但还是把司徒强弄痛了,他又是一声痛楚的呻吟。欧阳娇不敢再摸,心里悲愤地咒骂:

“畜牲,总有一天,找你算这笔帐!”

走过来一对年轻的情侣,欧阳娇向他们求援:

“二位,请帮帮忙,帮我把他扶起来。”

这对情侣连忙蹲下,男的关心地问:

“他病了?”

“唔。”欧阳娇也就只有这么回答。

那女的着急地说:

“那就快送医院。”

他们把司徒强扶起来。

欧阳娇转过背。

女的吃惊地问:

“你背?”

男的说:

“我来吧。”

女的加上一句:

“让他背吧。”

欧阳娇对这对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充满了感谢之情:

“谢谢,我能。”

司徒强很沉,欧阳娇的腰被压成了一张弓,如果在平时,以她的体力,那还不算太困难。但今天,她已是三顿没进食了,两腿轻飘飘的。她走得很慢,没走几步就开始冒虚汗。好不容易终于爬上了石堤,她再也支持不住了。她把司徒强放在一张水泥长椅上躺下,看见不远处有个面食摊,赶快走过去,竟然一口气吃了三碗面条。

回到长椅边,令人高兴的是司徒强已经苏醒,正竭力挣扎像是要坐起来。欧阳娇连忙去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我这是在……”司徒强喘着气,看清了眼前的欧阳娇,但眼光很迷惘,很冷,“在哪儿……”

“在河堤上,”她急忙告诉他,“常光福被你打跑了。”

“河堤?”司徒强不明白,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谁、把我弄上来的?”

“是我……”欧阳娇忍着泪水,笑了一下,“我找到了你。”

“你?”他突然挣扎着向似乎很遥远的河滩望去,“一个人背得动?”

“是,”欧阳娇不清楚他何以会这样一副表情,只是不断地点着头,“一个人背得动。”

“为,”他喘息着问,“为什么……”

欧阳娇大为奇怪:

“因为只有我是你的——”

她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措词,她哽在那里。她确实说不准她是他的什么人,相熟?相知?相爱?都不好说,都不能说。而这个倚在她怀里的年轻男人,脸上的那层冰冷令她好生难过,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心里一急,两串滚烫的眼泪滴落在男人的额头上。

但奇迹在慢慢发生,她的眼泪好似医治百病的仙丹灵药,滴在司徒强皮肤上,竟就逐渐化开了他脸上的那一层冰霜,他的眼里射出了一股热刺刺的光芒,他艰难地呓动着嘴唇,轻轻说了一句:

“欧阳,谢谢……”

“你这是客什么气啊!”欧阳娇几乎叫了起来,“我马上带你上医院,啊?”

“不,”冰霜在彻底融解,“自己会好的。”他说。

“那就去我家。”她泪水不断线地掉。

“你,”他终于绽开了真挚的笑,“真好。”

“我们走吧。”

“唔。”

“我背你到路口。”

司徒强忽然把头埋在欧阳娇怀里,“呜呜”地抽泣起来……

31

下了车,欧阳娇搀扶着司徒强,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小巷,走到家门口,回到家中。

欧阳娇让司徒强靠在沙发上。

“别动。”

她叮嘱一声,走进厨房,端来一盆热水,给他擦脸。几分钟后,洗成了一盆血水。

他的脸现在肿得更厉害了,这比那次火车上伤得还重,还好,左眼没瞎,但肿成了一道缝。想着两次挨打都与她有关系,歉疚之泪又从她的眼里溢流出来。她轻轻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吻他的脸,她要吻平他的创伤,包括脸上的和心头的。

“没打赢。”他解嘲地说。

“你赢了。”她吻到了他的嘴唇上。

“哎哟!”

司徒强叫了一声,是欧阳娇的额头碰痛了他的左眼,她赶紧把头移开,盯着他看了片刻,站起来,不容置疑地说:

“我找医生来。”

“不。”他说。

她又往他身上看了看,拉开抽屉拿了些钱,说了声:

“我马上回来。”就转身出了门。

她到街上先挂电话,是打给陈医生的。

“是我。”她说。

“哦,是,是你呀,你,有事?”

“请你出个诊,啊,是的,出诊,我有个病人。”

话筒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泼悍的声音:

“又是那个骚女人打来的?你敢!”是陈医生的老婆,那肥胖的母老虎。

“什么病?”陈医生不顾老婆发威,坚持着问。

为了司徒强的伤,欧阳娇也顾不得了,说:

“外伤,他摔伤了,脸上。”

“好,我马上来。”

陈医生话音未落,话筒里的母老虎又吼起来了:

“你敢去,我……”

电话挂上了。

陈医生因为作风问题两年前终于被请出厂门,开除公职。他出来后在西城自己住家附近开了个诊所,虽然名声有“前科”,但医术尚精,还能做到急病人所急,因此诊所很兴旺,收入也可观。欧阳娇心中对陈医生有种说不出的情结,不管咋讲,是他使她成了现在这模样。她说不上是该恨他还是感谢他,但归根结底,她与他就有了一段共同的历史。历史是无法改变的,历史中的人也是有因缘的,何况陈医生有学究气,不鲁莽,这正符合欧阳娇潜意识深处对文化人的小小的崇敬。于是从去年开始,每到寂寞来临,而蒋摄影家和王诗人又忙于自己的事业高挂“请勿打扰”的苦行僧标牌之时,欧阳娇就会给陈医生的诊所或住宅打电话,请他晚上“出诊”。陈医生到枫桥巷,也会象王诗人和蒋摄影家那样,带来一段温文尔雅的谈话,只不过话题涉及的是保键、长寿、养生之类。当然,陈医生也明白无误地向她申明性病的蔓延,爱滋病的可怕,言外之意,要她一定好好珍惜自己。陈医生再没摸过她的“肝区”,甚至对她某些亲切的小动作也仅报以祥和的一笑。他们就那么无拘无束的谈话,笑,喝茶,抽烟,然后一个多小时后陈医生告辞,她的心情就不再孤寂,就会美美睡上一个好觉。

可惜好景不长,几次以后,陈医生的行踪终于被老婆侦测得知,大闹之后,是严格的管束。欧阳娇无法再给陈医生打电话,因此近三个月,陈医生几乎没有“出诊”的可能了。今天欧阳娇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是真正的出诊,她怕什么。但是她还是不敢肯定陈医生能否出来,他老婆能相信吗?

离开电话亭,她立刻进了商店,买背心,短衬裤,衬衣、长裤,还有短袜,甚至睡衣,全是男人用的。她指着中档的买,花了七百多块钱,她只问商店小姐一米八的个子穿不穿得,得到点头,付钱就走。另外又买了一袋蛋糕。买东西时她始终右手捂住左脸,那上面的几条指印,虽然肿消了,但是已经由红变紫,影响观瞻。

“我不饿。”司徒强看到了蛋糕,说。

“那你等一会儿吃。”她说,“现在你去洗澡、医生一会就到。”

她把一堆崭新的衣裤放在沙发上。

“谁的?”他问。

“你的,洗了澡换。”

“买的?”他吃惊地看着她,“刚才?”

“你看你这一身,不换行吗?”

司徒强不安起来:

“我没给你买,你倒给我买了。”

“洗澡去吧。”她说。

他看看衬衣、裤子,既感动又有些惭愧地说:

“我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

“那你就从今天开始穿吧。”

她的眼光柔和得近似于爱抚。

洗了澡,穿好睡衣,司徒强刚坐下,门响了。欧阳娇正在整理床铺,一听,放下被子就去开门。

是陈医生,他挎了一只药箱,神态显得苦恼,原来此行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保驾护航的,那就是他那母老虎老婆。

“快进来吧。”

欧阳娇首先向陈夫人点头招呼,那女人一脸怒容,大概一路上都在跟她的男人争吵,欧阳娇要息母老虎的火,为了司徒强。

进了屋,那女人看见屋里果然坐了个伤员,绷紧的面容才有些缓和。

欧阳娇特意这样介绍:

“这是我的男朋友,司徒强,这是陈医生,这是陈夫人。”

陈医生没说话,点点头,坐下来观察司徒强的脸,他一看就知道是被拳头所击,但仍说:

“摔得不轻。”

这是因为他发现欧阳娇的脸上也有伤,只是轻些。

陈医生按按司徒强各处的伤口,在司徒强右眼和太阳穴之间按得最仔细,然后说:

“明天还是去医院照个片,大概有骨折,这块骨头是最脆弱的。”

他拿了一些外用药和内服药,向欧阳娇交待怎么用,然后开了张单子,让她明天去药店买这两种药,按说明坚持服用。前后花了半个多小时,那位夫人早已不耐烦了,首先说:

“我们走了。”

“多少钱?”欧阳娇问。

陈医生吱唔着没有说出来,夫人没好气地说他一句:

“问你,多少钱!”

陈医生才说:

“五块。”

“你倒挺便宜的呀!”夫人撇撇嘴,脸皮绷紧了。

欧阳娇已从抽屉里拿了五十元的钞票走过来,递给女人:

“不用找了,还有出诊费。打‘的’回去吧。”

女人立刻接在手上,平淡地说:

“有天晚上我们出诊给一个酒店老板看病,他出手就是两百,当然,那是半夜。我们走了。”

陈医生一下闷闷不乐,皱着眉头,和司徒强握握手就转身。他肯定是有话要说,但什么话也不能说。

欧阳娇送了陈医生夫妇二人,回来就给司徒强倒白开水吃药,然后拿棉花签伸进那只玻璃瓶,里面是一种糊状的黄色外敷药,有强烈的酒味和药味。她按照医嘱,给司徒强敷在伤处,一会儿,司徒强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但疼痛的感觉减轻了不少。

“欧阳,辛苦你了。”

他看她的额头沁出一层毛毛汗,在灯光下闪动着光泽。

“我还真没这么累过。”但她却快慰地一笑,更加关怀地说,“吃点东西吧。”

“我们一块吃。”他说。

她告诉他,把他从河滩背上河边街后,她第一次一口气吃了三碗面条。司徒强不等她说完,一把紧紧地抱住欧阳娇,眼泪流湿了她的脖子。

她让他这样哭了一阵,才轻声说:

“好了,吃了东西,我们就睡吧。”

这“我们”二字,溶进了她多少的情意啊,司徒强的泪水反而涌得更急。

在床上,他们合盖一床被子,欧阳娇搂着司徒强的脖子,让他的脸挨着她柔软的乳房,她知道他这样会感到舒服得多,她现在就是要让他心里充满舒服感。

“就这样睡吧,不要说话。睡到天亮。”

她在他耳边细语。

他像一个孩子,蜷着身子在她身边偎得更加熨贴:

“不说,就这样睡。”

然而,欧阳娇的思绪,却在这黑暗中久久飞翔。

32

司徒强睁开眼睛,窗户一片明亮,看看身边,欧阳娇已经起床,听听,屋里静静的,喊了一声,也未见答应。他一下坐起来,看见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条:司徒:

醒来一看,不要怀疑,想睡就继续睡,要起来也可以,我出去一会,就回来。

欧阳

早晨八点

他正要起床,听见门响,一下又缩回被窝,闭上眼睛,他听见了轻轻的走动声,还有什么东西往茶几上一放的声音。

他觉得她走到了床边,他闻到她的气息,这时候,他猛地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她的脖子。

欧阳娇叫了一声,倒在司徒强身边:

“你吓我一跳。”

“你去哪儿了?”他撑起来,俯看她的脸。

“你猜?”

他抬眼去看茶几,上面摆着只搪瓷汤盆,汤盆上盖着盘子,盘子里是几根黄澄澄的油条。

“啊,香气扑鼻。”他深吸一口气。

“这只是其中的一项。”她得意地微笑。

“你还干了别的?”他问。

“大事。”她卖关子地说,“猜猜。”

他想想,摇摇头:

“猜不出来。”

“我给你请假了。”她在他鼻尖上戳了一下。

“请假?”他给弄糊涂了。

“你们科长姓曹,是不是?”

“你去了?”他睁大了眼睛。

“胖胖的,五十来岁,对吧?”

“你真的去了?”他真的吃惊了。

“有什么了不起,”

“我是说,你把这件事都想到了。”

“你们那里的人真好笑,”她笑道,“我坐在那里,都把我看着,连对面的,隔壁的,也有不少人进来看,要来看看司徒强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子——为了给你请假,我只有这么说。不过,本人自信没给你丢面子。”

司徒强忍不住俯下去在她的唇上响亮地吻了一下,高兴地说:

“你长我志气,长我威风了,他们任何人的老婆、女朋友都比你差远了。”

欧阳娇摸摸自己的脸,说:

“我也是看见脸上的指印基本上消了,才亲自去的,不然就只好打电话。”

“伤痕不消你也美。”

他深情地凝视这张脸,一夜之间,那上面恢复了细腻和白净。

欧阳娇忍不住自个笑起来。

“你笑什么?”他问。

“我对你们科长大撒其谎,我说,你发高烧,四十度,还加肺炎,有个人就插了一句:‘司徒强是怎么在玩,玩出病来了。’满屋子的就大笑。我倒没什么,笑就笑吧,谎我是继续要撒的。我说司徒强住院了,正在输液,要输五瓶,已经输了两瓶。这回差点坏事,那位科长就对一个女的说;‘买点东西去看看吧。’我连忙说,不必不必。那个女的说‘我们有制度的,同志们病了,工会小组都会去看。’我只好说,医生不让人进病房,连我都在外面呆着,等司徒强病好转了,我再打电话向大家汇报。他们商量了一下,我看还挺郑重其事的,然后那个女的就交给我二十块钱,客气地说;‘小意思,你就代劳吧。拿着拿着,工会有这笔开支。’你们科长说:‘司徒强就交给你了,拜托拜托,给我们送个好人回来。’你知道吗,当时把我听得好感动,从来没有过的感动,觉得你们革命大家庭真是温暖。所以我也特别惭愧,向同志们撒了那么大的谎。”

司徒强点头说:

“我们科室的人关系很融洽。”

欧阳娇坐起来:

“吃饭吧,吃了去看病。”

“算了,我觉得没什么了。”

“我号都给你挂了。”

欧阳娇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过钱包,打开来抽出那张挂号单给司徒强看。

“欧阳,你什么都替我做了。”

他搂住她,轻轻地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耳朵和脸颊,这种吻是他的心声,是一种语言,他要把自己的全部,献给这个女人。

欧阳娇似乎也在倾听这种无声之语,她一动不动地偎在司徒强的怀中,享受这美妙的亲吻。

33

铁路职工医院就在火车站附近,司徒强照了片,被告知两天后看片子,不过医生说,估计没有骨折,然后又加了一句医疗以外的话:

“小伙子,息息火气才行呀。”

只要没骨折,就是天大的幸运。

走出医院,太阳当顶,已快十二点了。

“吃饭吧。”司徒强在一家饭馆跟前停下。

欧阳娇似乎早有打算,挽着他继续朝前走,边走边说:

“去菜市场,买回家去,自己弄。”

“你会弄饭?”他又惊又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说,不过马上又补一句:“能弄熟,做不好。”

他们买了两只鸡腿,一条鲤鱼,一斤瘦肉,还有蘑菇,菠菜,茄子和一些佐料。就像刚才在医院她执意替他付医药费一样,买菜时她也决不让他掏腰包。从昨天到今夭,她为他花钱已经不少了,司徒强暗暗嘱咐自己要把这些都牢牢记在心上,这里边不但有情,还有思,他是一定要报答的。

欧阳娇是这样安排的,鸡腿和蘑菇拿来红烧,大蒜和鲤鱼做蒜瓣鱼,瘦肉剁烂做丸子菠菜汤,茄子就凉拌。司徒强完全赞成,并自告奋勇宰肉丸子。

当菜香弥漫在房间时,欧阳娇仿佛回到她和外婆一起生活的日子,那时候,虽然穷,不常有肉,更别说鸡鸭鱼,但是每顿都吃得香,外婆带给她的是温暖,踏实。想到外婆去世后,留给她的冷清和孤独,她的鼻梁一阵发酸,她见司徒强正陶醉于他自己做的那道丸子菠菜汤里,要是他发现了她的眼睛泛潮,然后一追问,她准会放声大哭的。

但是吃饭的时候,话题还是谈到了外婆。

司徒强说:

“这是我二十三年来首次做菜,还不错,一上就是荤莱。”

欧阳娇说:

“你是公子哥儿嘛。”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家也苦,只是打倒‘四人帮’后,家里才好起来的,不过那时候,父母也不要我做事,我的任务就是读书读书再读书。”

“其实外婆也不要我做事,家里虽穷,外婆却特别娇惯我,我放学回家,丢了书包就吃现成的。只是逢年过节,还有星期天,家里吃点好的,外婆才把我叫到厨房,给我围上围腰,教我做菜。所以我才说我只是做得来,做不好。”

司徒强尝了她做的蒜瓣鱼和鸡腿烧蘑菇,总的来讲还是可以,当然比起他家保姆林姨来,还是要差些,但是他仍然真心夸道:

“你能做得这样,已经够我惊奇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双巧手。”

欧阳娇高兴地给司徒强夹了一块鸡肉放在碗里,很有兴致地说道:

“我还会扎袜底哪,你信不信?”

“吹牛。”他说。

“上学的时候,我穿的袜底,都是我自己一针一线扎的。”她回忆道,“一到冬天,晚上我做完了作业,就和外婆偎在床上,外婆手把手教我扎袜底,后来,我都可以扎五、六样图案了,三角形,四方形,菱形,还有简单的花。

“我父母什么也没教我。”他说。

“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她立刻接道,“让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还不满足。”

“我是说,他们根本不管我的兴趣爱好,我看到数理化就头痛,他们偏要我学理科,我本来是一心想读文科的,学中文、历史、外语,都行。”

欧阳娇慢慢地嚼着口中食,沉思地说:

“外婆想我当医生,她说当医生好,不管哪个朝代都离不开医生,一辈子不挨饿。”

她突然放下筷子,走过去拉开床头柜抽屉,取出一个日记本,翻开,拿了张照片到桌边,给司徒强看。照片上有个老人,瘦小而慈祥,被一个高个子女孩紧紧挽着,女孩一看就知是欧阳娇,老人想来是外婆了。

欧阳娇说:

“嗯,这就是外婆,我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在公园照的,没想到过了半个月,外婆就死了。她是知道她要死了,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看我笑得无忧无虑的。记得照相前我还跟她说,等我长大了当了医生,我要把她所有的病都治好。当时外婆只是笑,很高兴的样子,没有说话。后来街道办事处的夏姨告诉我,外婆得的是胃癌。外婆舍不得钱治病,她什么都花在我身上了,却没享到我的福。”

欧阳娇感到鼻梁又在出问题了,酸酸地,她马上就收了照片,强作轻松地说:

“不说了,不说了,你看,菜都没怎么动,快吃,快吃。”

吃完饭,欧阳娇有些倦意,就说;

“睡午觉吧?”

司徒强同意,昨晚他睡得也晚。

中午气温高,但这屋凉快,她把所有的毛巾被都抱出来,也就两床,她说:

“我们各盖各的,可以早点睡着。你盖被子,还是搭两床毛巾被?”

司徒强笑道:

“一人盖一床毛巾被就行了。”

“不行。”欧阳娇说,“这屋凉浸浸的。”

结果是,司徒强搭毛巾被,欧阳娇盖被子。

欧阳娇说:

“我们背靠背,快睡。”

司徒强说:

“背靠背,减少干扰。”

“别说,越说越兴奋。”

“不说了。”

司徒强醒来时,又是欧阳娇先起床。他听见厨房有流水的声音,便下床往厨房去,看她在干什么。欧阳娇在洗衣服,那是他昨天换下的,还有她自己的。欧阳娇围一条围裙,长袖挽至胳膊肘,穿一双拖鞋,头发用手帕系成一束,她微微勾着身子,在那块小小的洗衣服台上,专注地搓衣服。司徒强突然感到,这似乎才是欧阳娇本来的样子:健美、大方、质朴。

欧阳娇一回头看见了司徒强,微笑道:

“起来了?”

司徒强连忙走过去,说:

“我来洗。”

“算了,算了,我洗。”她用胳膊肘挡他。

“洗衣服我行,读书三年都是我自己洗。”

司徒强一定要她去休息,欧阳娇觉得两人一块干,也别有一番情趣,就满心欢喜地往旁边让了一让,对他说:

“也别争了,一起干吧。你看肥皂都打了,搓就是。”

司徒强提议:

“你洗我的,我洗你的,这比各人洗各人的好,有意义。”

“你大学生是不同一些,洗衣服也要洗个意义出来。”

结果,还是照司徒强的办。

二十年来,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给她洗过衣服,更没有搓过她的裤头、背心和胸罩。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她胸中波动,她感到新鲜、奇异,和一点点莫名其妙的激动,总之,她为这种感觉的出现而感到轻松愉快。

在天井晾好了衣服,太阳又成了夕阳,被高楼挡住,从天井的瓦背上消失。

欧阳娇指指身上的围裙说:

“这个都不用取了,又该做晚饭了。”

“时间过得真快,简直是一晃而过。”司徒强摇摇头,却很满意。

“饿不饿?饿了就吃。”

“吃。”

他们把中午剩的全吃光了,都说第二顿的比第一顿的好吃。

欧阳娇打开电视,是新闻联播。司徒强说:

“请它暂时别来打扰我们。”

欧阳娇一笑,把电视关了,反正她对新闻不感兴趣。

她轻叹一声:

“要是有套卡拉OK就好了。”

司徒强仿佛这才被提醒似的,多少有点炫耀地说:

“欣赏我的。”

说着走到了衣橱边,从柜顶上拿下他带来的萨克斯盒子,昨天来时,他抬头放到了那上面,只有那里才有可放的地方。

“我把我的心爱之物带来了,”他声明道,“好好演奏给你听。”

灯光下,这支萨克斯锃亮的闪着银光。司徒强拿一块粉红色的绒布爱惜地擦着,一边说:

“这是纯美国货,我姐夫从美国带回来送我的。”

“真的?”她伸手摸了摸,觉得像银子做的一样。

“一千美元。”司徒强说,“在国内,一万人民币都买不到这么好的。”

“啊呀!”她又叹一声,手缩了回来,两眼天真而崇拜地望着他。

“我是瞒着我父亲给姐姐讲的,后来父亲还是知道了,我差点吃了他的拳头。姐姐姐夫也挨了一通骂,说带什么东西不好,带这种无聊玩意,要让我越学越蠢是不是。你看,他把这不当艺术,当成‘蠢’。”司徒强苦笑一下。

欧阳娇说:

“你姐姐姐夫真好,他们喜欢你。”

司徒强把绒布放到茶几上,然后把萨克斯往嘴边一送,一串琶音轻松地飘了出来,他得意地朝欧阳娇眨眨眼,说:

“音色好柔和,绝了,中坝子那支简直没法比,市歌舞团那个吹萨克的都借去吹了两场,还我的时候依依不舍好像是跟他情人分手。”

“别说了,我想听。”

欧阳娇退坐到沙发扶手边,胳膊支在扶手上,拿手背撑着腮帮子,面带宁静的笑意,凝视着这位快乐的演奏家。她一听就听出来了,现在他演奏的就是那次在中坝子舞厅独奏的那支曲子,她还记得他说的,叫《爱情的故事》。于是,他们在河中游泳,在沙滩上手拉手跑,在舞厅跳舞,在林间散步,在树下草地上拥抱、亲吻、疯狂,司徒强在月亮下的草坪上的宣誓,一幕幕情景就像电视画面一样浮现在眼前。她不得不暗暗感谢那次夜行列车,把这样的好人儿给碰上了。她又深感庆幸,两次拒绝他,赶他走,竟然没有使他们分离,反而越来越近。她差点失去了他却最终没有失去,莫非这是有缘?

她的心猛地一紧:怎么回事,我爱上他了?不不,她连忙否定,可是却没有找到反驳的理由。她试着肯定了一下,令她惊奇的是,好像没遇到什么阻力,她仿佛得到了什么鼓励似的,开始寻找起证据来。主要的证据大概就在这两天之中,她记得有部电视剧里有个女人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女人开始在一个男人身上花钱,那就说明这个女人爱上了这个男人。当时她就非常赞成这句话,女人只要爱上一个男人,她是什么都舍得给这个男人的,像她,从没爱过一个男人,所以她从来都是花他们的钱。那么现在她是应了电视上的那句话了?因为她开始在一个男人身。花钱了。

曾几何时,她感到别人爱她是一种危险,她爱上别人也是一种危险,而这时候,她怎么就没有这种危险感觉?不但没有,她好像还在有意靠近这种爱。过去,她是怕失去自由自在的好生活,而今,她似乎一点不觉得远离那种生活有什么可伯,她甚至希望有一种安稳的固定的日子等着她去过。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有一种疲惫之感在起作用。是的,四年的飘零生活,她突然感到累了,她需要一个港湾歇息,这个港湾不是别的,正是一个家,一个有男人在其中的家。

“想什么?”有人问。

她猛一抬头,看见司徒强已经停止了吹奏,正拿一双惑然的眼睛注视着她。她忙说:

“没什么,我在听。”

“不,你有心事。”他坚持着,怀着某种希望。

她看看他,低头想想,然后说:

“司徒,你坐过来。”

他立刻坐了过去,脸上留着询问的神情。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默默的。

他轻柔地搂着她,等她开口,他明白她有话要说,他等待的就是她自己对他说。

她的确有话要说给他听,但是她首先要说的是她的过去,然后才是别的。

“司徒。”她深深吸了口气,开口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在听。”他连连点头,显得有些急切。

“你不是总在问我是做什么的吗?”

“我……”他没想到她要说这个。

“我告诉你,我…”

“别说!”

他一把捂住她的嘴。

她惊愕地直起腰来望着他。

他深情而激动地向她摇摇头。

她一把拉下他的手,又急又慌地问:

“你知道了?”

“我爱你,欧阳。”

他紧紧抱住她。

她缩在他的怀里还在紧张:

“是昨天?”

他伸手把她面颊上的头发拂向耳后,露出她一张明净的脸,他的话说得有力而又温存;

“我爱你,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真的是什么都不重要吗?

昨天听到常光福说出欧阳娇的底细,他先是不信,绝对不信,但马上就信了,欧阳娇的生活情状,生活细节,是那么清晰地迅速划过心间:她一个人住,她使用BP机,她说她是“个体户”……这些还不是最有力的证据,最有力的证据是常光福与她的纠缠,假如不是做那种生意的,谁敢这样轻慢她,凭她的美丽和气质,走到哪里都可以理直气壮地鹤立鸡群,何以会这样怕那头脏猪?

他觉到了撕肝裂胆的剧痛,他不要命地向常光福进行攻击,置生命于度外,看上去是为了欧阳娇在与常光福决斗,可他自己清楚,有一大半是为了自己伤得更加厉害的流血的心。

这么美丽的姑娘,为什么会去干这种事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在他心中如发酵的面团,迅速而绝望地滋生出来,占据了整个心胸。他一个堂堂小伙子,英俊潇洒,大专毕业,却为什么会和堕落的女人沾在一起?是的她也漂亮,她走在街上受万众瞩目,她与男人依傍一起,使男人更觉自己象个男人,一种胜利的豪情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漫上胸臆。可为什么,她要是个堕落的女人呢?!为什么她有那么多率真和伶俐?她为什么不十分地粗俗和丑陋,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在火车上对她产生好感、更不会在以后发展成一种朝思暮想的爱情呀;

设想一下,与这样一个女人结婚,把自己沉入到耻辱的泥沼中去,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他从小受的教育,他的道德水准,都使他把这种女人看作是最为肮脏的人渣,那是社会机体上的腐瘤,是毒化健康生活的浓疮啊!

但欧阳娇竟然在河滩上找到了他,竟然一个人把他背上了几十级高高的石堤,她竟然为他伤痛地落泪,他当时弄明白了这一切,坚冰就在心中融化,他倏然清楚了,她所做的一切,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在用她的爱对予他的爱给以回报。

爱与爱的呼应,人世间最最至尊无上的情感。

爱与爱的碰撞,宇宙间最最辉煌的裂变。

那么,他能拒绝她的真爱吗?一个真爱难道不会使一个曾经失足的生命得到一种涅槃的新生吗?!

而且,他爱的是她的现在呀,那么在她的过去中不管有多少污垢,那都已经进入了历史,与现在毫不沾边。而她的现在却在极大地感动着她,她忙忙地为他请医买药,忙忙地跑到单位为他请假,他的短短一生中碰到过对他如此关爱的姑娘吗?答案是否定的。当然父母给他介绍过一个搞技术的姑娘,她大学毕业,品行端庄,肯定有良好的社会声誉,但她与他相处时,会像眼前的欧阳一样焕发出内心的激情、让人体会到什么才是爱的风暴和爱的巨潮吗?不会的,他大概与技术姑娘成为妻子后,他们会互相尊重,彬彬有礼,甚至没人监督时都会自觉地说话带一个“请”字,可那不是找爱人,那整个儿是请了一个公关小姐进家,礼貌是周到了,但就缺了那种撼天动地不顾死活热血沸腾的——激情!

他与欧阳娇才有激情,欧阳娇诱使他体内焕发出巨大的爱。

这才是最重要的,爱才是天地间囊括一切的核心!

那书生与浣纱女二次相遇时,浣纱女不也成了青楼烟花吗?他们尚能为爱情而双双化作永恒,何况现代人的我,难道还不比古人有境界!

让欧阳的过去见鬼去吧,那是她没有遇到我的缘故,现在遇到了我,我们真正地相爱了,她就是爱之中的一个全新的人。我在认识她之前没有进入她的生活,我就无权责备她的过去。

事情就这么简单,她现在没有一丁点对不起我,相反,她的付出远远大于我对她的付出,两相一比,我欠她的比她欠我的还多。

我爱你,欧阳,我离不开你,欧阳!

他更紧地抱住她,用嘴唇在她的头发上使劲摩擦。

怀中的姑娘感受到他巨大的宽容和爱意,她的脸埋进他的胸怀,“呜呜”地哭起来。

啜泣声好久好久才慢慢平息。

司徒强有意朗声道:

“我们来高兴一下,今天应该庆祝。”

欧阳娇挂着泪珠点点头。

司徒强拿起萨克斯,这次吹的是《纤夫的爱》。他吹完了“哥哥”的一段,示意欧阳娇接着唱“小妹妹”。欧阳娇轻声唱起来,脸上漾着笑纹,而眼中还闪着泪花。

唱完了,欧阳娇一下扑在司徒强身上,一边摸着他肿还未消的脸,情意无限地说:

“司徒,今晚上,我让你亲个够,让你亲个够!让你亲个够!!”

司徒强在欧阳娇这儿一连住了五天,这是快乐而缠绵的五天,但是他终于要去上班了,他脸上的伤痕已经消失干净,可以见所有的熟人了。

欧阳娇送他出门,走过天井,正要开大门的时候,她一把抱住他,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肩头。

“我不让你走。”她伤心地说。

“这又不是分别,晚上我会来的。”他抚摸着她,“欧阳,我要使你幸福!”

他们紧紧拥抱,疯狂地亲吻,在一种难舍之情中幸福地告别。

“晚上回来。”她使用了“回来”这个词。

“不等晚上,我就回来。”他情深味长地重复她赠与他的这个“回来”。

“回来吃饭。”

“你好像已经进入了角色。”

“什么角色?”

“老婆。”

他们又是一阵拥抱,亲吻,这才真正地分别。

34

但是晚上司徒强差点没能“回来”,下午下班,他觉得还是回家告诉父母一声,这些天他一直没和家里通电话,他不愿意父母破坏他的情绪,反正做都做了,随他们怎么办吧。他回家之后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把他赶出家门,走就走,反正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住处,或者干脆说,是有了一个家。

司徒强回去的时候,父母正好下班回来,父亲阴沉着脸,气氛一下子就紧张得凝固了一般。司徒强一看父亲的脸就伤心,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在他面前,脸上好像从来没有展现过晴朗的阳光。

母亲重重地叹一口气,问:

“你自己说吧。”

他早已编好了他的台词:那天办了舞会,去朋友家玩,晚了,就没回来。第二天又病了,住进医院,一病就是这么几天,伯父母担心,就没打电话回家,反正没啥危险。

“我不想揭穿你的谎言,因为我不想费这个精神,”父亲一开口就份量很重,“我只想弄懂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就不为你自己的前途负责?”。

司徒强坐在沙发上不吱声,他知道他的任何回答都不会让他们满意,除非是他做不到的。所以他干脆不回答,再说这个问题太笼统,不好回答。

林姨大概是想帮助他少受点罪,提前出来叫吃饭了,母亲说了声:

“等等。”

一听说吃饭,司徒强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钟,六点二十了,他感到不安起来,也许欧阳娇也把饭弄好了,正在望他“回来”吃饭。可是眼前,明显地是一种要和他长谈的格局。这种严肃的气氛,从小到大已是司空见惯,所不同的是,今天的这次,他大概无论如何也是坐不下去的了。

“怎么,屁股下有刺?”父亲看出了他的扭动,冷峻地说。

“今晚你哪儿也不能走,”母亲立即帮腔,“我们要和你谈谈。”

不,欧阳娇在等着他,他答应的要和她共进晚餐。他急于脱身,想了想,干脆给他们讲了算了。这个念头一出来,他马上就决定实施,他冷静一下,很郑重地开口了:

“爸爸,妈妈,我交女朋友了。”

父母亲一惊,这太突然了,屋里竟沉静了片刻。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父亲终于恼火地开口。

“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也是我们的儿子!”母亲立刻大声打断。

父亲马上补一句:

“二十三岁也是我们司徒家的人!”

因为这是意料中的事,所以司徒强反倒显得异常平静:

“今晚我们有约会。”

“约会?”母亲机械地重复一声。

“我不能失约,”他加重了语气,“这不礼貌。”

“原来你压根儿就没把心思放在考试上?”父亲痛心地捶胸,好像受了极大的蒙骗。

司徒强差点就说了:“正是这样。”但终于忍住了,他不想被纠缠在这件事上,他想赶快离开,就接着自己的话说:

“我至少今天晚上得去赴约。”

父亲烦躁地转移了话题:

“她是哪个单位的?”

“她,下,下海了。”只有这句话,他才没有说得流畅

“她是哪个单位的?”父亲提高了嗓音。

“纺织厂”。

“学历?”

“高中。”他没敢如实说。

“工人?”

他“唔”了一声。

“根本不可能!”父亲气得站了起来,“你为什么总是对这样一些弱智女孩感兴趣!”

“你太让我们失望了!”母亲捂着胸口,无力地靠在沙发上。

“打消这个念头吧,”父亲双手叉腰坚决地说,“我们决不允许你的后代,也是我们的后代,出现智商问题!”

司徒强好像不怕他们了,他现在有了家,有了爱,有了他的欧阳,他不会逆来顺受地接受他们的随意摆弄。他也站了起来,做出要出门的样子,说:

“我该走了。”

“走了就别回来!”父亲斩钉截铁。

司徒强轻声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可以考虑这个问题。”

说完,毫不迟疑地走出这个很少带给他愉快的家。

身后传来“砰”地一下关门声。

35

欧阳娇开了门,也不理他,转身气呼呼地往屋里走。司徒强关好门连忙紧紧跟上,进屋见几盘菜摆在桌上,显然都已经凉了。他明白了原因,就坐到她身边去扳她的肩头,没扳过来,只好道歉:

“对不起,回来晚了。”

他当然没说他和父母亲冲突的事,他只是说刚上班,一大堆事要处理,所以就晚了一点。

欧阳娇好一阵才转过身,噘着嘴说:

“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就说还来得及。”

“你扯到十万八千里去了。”他笑了一下。

“别笑,”她委屈的样子,“说实话,是不是会哪个女人去了?”

“呃呃,这大是大非的事情,你可不能冤枉我呀。”他连连摆手,又顺势往胸口做了个掏东西的动作,然后窝起掌心摊给欧阳娇,说:“不信你看,这心,纯洁哪。”

欧阳娇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可马上又嘟起了嘴,往桌上一呶:

“你看,菜都热了一遍,又凉了。”

“好好,现在我去热,将功补过。”

他刚站起来,还是被欧阳娇叫住了:

“你先去洗脸吧,我来。”

吃饭的时候,欧阳娇关心地问:

“你们科里那些人,没有怀疑你吧?”

“哪会,”他说,“他们好像忘记了我的病,全都在问你。”

“问我?”她问。

“问你是不是演员。这还不明白?漂亮,他们全都羡慕我。”

欧阳娇“咯咯”地笑,很有些得意。

吃完饭,他们索性把沙发抬到天井里,这里凉快,还可以望见一方星空。

欧阳娇头枕扶手边,一双腿搭在司徒强的大腿上,凝视着天空,一副非常向往的样子:

“司徒,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准备好了就结吧。”他替她捏着脚丫,他总感到有些不踏实,他想到了钱,他要给她幸福,除了他的爱,还得有钱,可是……

可是欧阳娇偏偏问到了这个问题:

“你有多少钱?”

他颇为窘迫,但仍然如实回答:

“我存了两千……”

欧阳娇说:

“有点算点。”

司徒强忙说:

“家里会给我。”

父母那里当然没指望,他想到的是国外的两个姐姐,她们肯定会寄钱给他的。但是他心里仍感到很难受。

欧阳娇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

“我们暂时不把你家里考虑在内。”她说,“司徒,你看,原先我是想要买一套商品房,作为我们的新居。但后来一想,不对,我们是在这里有了我们的第一次,我们的爱情在枫桥巷里开始,那么,我们的小窝就一定得在这里。”

“对对,”司徒强差点想欢呼了,“这里是我们爱情的见证,也是我们将来一辈子的航行在爱的激流中的温馨小船。”

“嘘,”欧阳娇把一根食指竖在红红的嘴唇上,示意他不要打断,“我们的房子一定要装修,我打听了一下,要豪华一点,恐怕最便宜也得五、六万,我的想法是一定要搞得漂亮,这是一辈子的事啊。另外就是,一套好音响,加VCD,加大彩电,大概也要两、三万。其他的,其他的就没有了,不要了,都有现成的。床是现成的,柜子是现成的,锅瓢碗盏是现成的,顶多再买只烤箱,自己做烤鸡烤鸭什么的……”

看她说得从容不迫、有条有理的样子,莫非今天她一个白天就在盘算这件事,预算都出来了。可是他从哪儿弄这九万块钱?两个姐姐总共大概能给一千美元吧,那也只合七、八千人民币,加上自己的积蓄,还不到一万,还有八万,怎么办?”

“你怎么不说话?”欧阳娇坐起来。

“啊,我在听。”他吱唔地说。

“你在想,”她借着星光,观察着他的脸,又加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

“你在想钱,是不是?”她紧问。

“我在想我给我姐姐写信……”

“你什么都不要想,只想一件事就行了,和我结婚。”她挪过去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娇态迷人地说,“只是你要保证好好爱我。”

司徒强感动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女人比他的欧阳更可爱。

“我们跳舞吧?”她绵绵地说。

“跳舞!”他答应。

“抱我进去。”她向他撒娇。

他站起来,用力把她抱在身上。

“你还抱得动我。”

司徒强说:

“抱不动你就不敢爱你了。”

她用一个吻表达了她内心的欢喜。

他把她抱到屋子的中央放下来,她立刻就去抽屉里取磁带,往录音机里放。她穿一件短袖罩衫,一条长裙裤,是属于在家里穿的那种。司徒强对她的身材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像这样健美、柔韧而且高大的女人,你单单用一个美字去形容,未免都单薄了一些,她还有更丰富的内容,这大概就是那两个字吧:魅力。

欧阳娇回转身来面对着他,虽然音乐响了,但她却并没有急着要跳舞。她抬着双肘在后面弄她的头发,一双眼睛颇有意味地盯着他,像一个小女孩在捣蛋地做一件不让人看见的事情。

等她的双手放下时,她披散的头发现在全给拢走了,蛋形的脸就像是工笔画上的仕女那样标准,长长的眉毛让你入看不厌,大眼睛好像在对你说话,细长的鼻梁娇模娇样的一副天真样,嘴唇微启,隐隐露一点白牙,充满了无穷的魅力。

司徒强心潮澎湃地正要走过去,不料欧阳娇把身子转了过去,微斜着肩说:

“看。”

原来她在脑后,把头发挽了一个大大的髻。

“漂亮!”他叫好。

他觉得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风韵无比的少妇。

她又正面对着他了,样儿妩媚之极:

“我不是让你说漂亮的,是让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在北方农村,姑娘变成媳妇,就是把辫子变成一个饼饼。”

“你是说……”

“我今天正式出嫁了,你司徒强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一下子冲过去,抱起她,疯了似的旋转。

“头晕了,我头晕了!”她叫道。

他放她站稳,可是她站不稳,歪倒在他的怀中。他从她光滑的额头顺着耳鬓摸下去,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她闭着眼,出着气,顺从极了,温柔极了。

“跳舞吧,”她睁开了眼,呓语一般,“跳舞厅里要被干涉的那种。”

他们面颊相贴,身体搂得紧而又紧,他感到了她胸脯上十足的弹力。他带着她轻轻地摇摆着,摇摆着,摇到了后墙那扇老式木板窗边。

他不动了,顺着半开的木板窗向外望,月色很好,白日阳光下发黑的枫河水在夜里一片静谧的温馨,不远处横跨两岸的枫桥,在月光下像童话里的剪纸,那么优雅、那么俊巧地位立在夜色中。

“你看枫桥像什么?”他忽然问怀里的姑娘。

欧阳娇抬起头,与他一起凝视着户外的月光,说:

“像古代人射箭的弓。”

“太对了,”司徒强欢呼,“它是一张爱情的弓,射出爱情的箭,穿透了东城的我,连接了西城的你,你我两个连一起,永远不分离。”

欧阳娇嘻地一声笑起来:

“你还会念顺口溜。”

“本来嘛。哎,听过书生和浣纱女的故事吗?”

“嗯,小的时候外婆最爱讲,我们西城的人,哪个没听过这个传说?”

“它讲的就是我们呀!啊,也是枫桥边,也是枫桥巷,也是枫桥巷里的小屋,两个心心相映的男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啊,只是没有那一袭浪漫的白纱,可我们也有这一轮充满诗意的月亮。月亮月亮,从古至今你照耀过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可你今天照见的我和我的小欧阳,才是人世间最最美好的一对!月亮,这是你的福份呀!也是你做过的千千万万对有情人见证中最应该骄傲的一例!欧阳,你说是这样吗?”

他只顾兴奋地讲,却没听见欧阳娇答腔,赶紧一低头,发现姑娘的神态似乎暗淡了。

“欧阳,你怎么啦?你说话呀。”

一会儿,只听她声音幽幽地传上来:

“司徒。”

“嗯?”

“那个书生一走十年没消息,抛下浣纱女儿守空房。”

“不,那是传说,那不是真的。”

“你刚才还在说那个传说好。你,你以后会不会饭我?”

“我永远爱不够。”

“我不信,说不定你现在就对我不感兴趣了。”

“那我就拿样东西给你看,它就是证明。”

“什么东西?”

他捉住她的一只手,让她往下去触摸,一接触到胸膛,她就感到了强劲急促的心跳……

他脱掉了衬衣和长裤,欧阳娇已经蜷缩在床上,拿毛巾被裹住身子。

他掀了她的毛巾被,她两只胳膊交相抱紧身子成一团,“格格格”地笑,笑声响亮。

他去搔她的腋窝,她笑得笑不出声。

“我投降,我投降。”她直说。

他要去揭她的罩衫,她说:

“让我喘一口气。”

以前,她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图一时的享受,而今天,除此之外,她还尝到了一丝出嫁的、有回味的甜滋滋的感觉。

为人妻,多么幸福的感受!

枫桥上那轮照耀古今的月亮,如今才照着了最最美好的一对!这是多么深情的吉言!

哦,我的司徒强,我的……爱人……

36

司徒强思考了好些时候,还是决定带欧阳娇去见父母。他看得出欧阳娇是怀着这种愿望的,大概是希望由他主动说出来,她才一直在这个问题上好像很超脱。要知道,带未婚妻见未来的公婆,这是人之常情。

星期六的晚上,他们上床躺下了,司徒强伸手关了壁灯,在黑暗中对欧阳娇说:

“明天星期天。”

“你带我上哪儿玩?”现在的欧阳娇对他特别的依赖。

“上我家吧。”

“真的?”她惊奇地直往他怀中偎。

她果然是等着他说出这句话,她怕为难他。司徒强心中滚过一阵感动。

“我早该带你去了。”他说,与其是在对她说,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说。

欧阳娇的声调里充满了向往,显出压抑不住的激动:

“我真想有爸爸妈妈可以叫。”

原来这对她竟有如此的重要。司徒强不禁心里难过,他对父母仅仅是存着一丝侥幸,但愿他们在既成的事实面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把欧阳娇接受下来,只要他们肯这样做,他就愿意按照他们的愿望去考农校教师。

“你父母他们,凶不凶?”她兴奋地问。

司徒强知道父亲决不会表现出什么热情来,他觉得现在把调子弄低一点好,免得欧阳娇到时候因感到茫然而受伤害,就说:

“凶倒不凶,就是当领导当惯了,在家里也像个领导,不大说话,总在想事,我们家,严肃有余,活泼不足。”

“不管怎么说,总是父母亲呀。”她仍是那样的欢喜。

第二天早上出门,欧阳娇特地选了一件大方得体的连衣裙穿上,只在唇上抹了一层淡淡的口红。头发呢,她想了想,干脆梳一条辫子。她从司徒强的言谈中知道他父母都是很正统的知识分子,而且母亲还是中学校长,在学校当领导的,是最看不惯奇装异服,浓装艳抹和妖娆的少女。她突然好后悔,早知道有这一天,她就不会去纹眉眼,她的眉眼本来就不一定要纹。

走出小巷,欧阳娇没有让司徒强招手“打的”,她拉着他往汽车站走,她打定了主意,中巴也行大巴也行,什么车方便就上什么车,中巴到东城一块钱,大巴只花六毛,而“打的”呢,至少也是十五元。

他们刚到车站,忽听有人在喊:

“欧妹。”

欧阳娇扭头一看,呀,不远处站着的,那不是在收容所分手的张妹吗?她连忙对司徒强说:

“你等一下,有个熟人叫我。”

说完大步赶过去,挽起张妹的手臂走到一根水泥杆旁站住。

“你出来啦!”欧阳娇很高兴,眼角眉梢都带笑。

“出来两天了。”张妹表情很平静。

“她们呢?”欧阳娇关切地问。

“她们是屡教不改。有的被判了。我是打架斗殴进去的,才放了我。其他几个也放了。”

欧阳娇忽见张妹手上提着个旅行包,就问:

“你要出门?”

张妹掠了一下她的短发,口气很肯定地说:

“去投奔尤姐。”

“你真去海口?”

“不想在这儿干了。”

张妹个子瘦小,顶多一米五六,比欧阳娇矮了一头,但她人很精神,容貌秀丽,自有吸引男人的地方,并且,气质中的那股野气,是不容易被人随意欺负的。

张妹突然说:

“欧妹,你也去吧,我们一起走。”

“我……”欧阳娇歉意地笑了一下。

张妹没看出这笑的意思,以为是犹豫。

欧阳娇只得如实告诉她:

“我走不了了。”

“怎么?”张妹问。

“我要结婚了。”她附在张妹耳边说。

张妹一听,迅速瞟了那边一眼,司徒强站在那里也正往这边看。

“是他?”张妹毫不在乎地朝那边一抬下巴。

“嗯。”

“干部。”

“他干什么的?”

“哦。”张妹撇撇嘴,“他有没有钱?”

“没钱,他才工作两年。”

“那你跟他干什么,”张妹睁大惊异的眼睛。

“反正我也是苦寒出身。”

“所以你才不应该再过苦日子,”她指责道,“你要后悔的。”

“只要我们相爱……”

“我的妈哟,”张妹手按额头做出痛苦的样子,“你怎么还信这个东西?这不能当饭吃,当衣穿的。”

“我觉得累了,”欧阳娇说,“我想过一种安稳的生活,苦一点就苦一点吧,只要稳定。”

张妹不说话了,大概觉得再劝也是白劝,又往那边看了看,苦笑道:

“还配得上你,也算占了一头。”

欧阳娇忙说:

“人还老实,是个大学生。”

张妹没有回答。老实,谁说得准?她把旅行包放地上,蹲下去,拉开拉链,从里面拿了两张百圆券,又把包拉上,站起来,把钱往欧阳娇面前一递:

“我钱也不多,小意思,拿着。”

“不要,不要。”欧阳娇连连推辞,“你出门在外在那边需要钱。”

“别替我担心。”

张妹把钱塞到欧阳娇手上,又说:

“我不祝你幸福,因为祝了也没用,你很难幸福。但是,我祝你平安。”

说完这句,张妹眼圈一红,显然是勾起了这次独身一人远走他乡前途未卜的伤感。

“我还是要回来的,赚了钱,就回来。”

张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欧阳娇的眼睛,一片模糊,直到看见张妹的身影匆匆消失在人流中,才转身回到司徒强身边。

对着司徒强疑问的目光,她擦着眼睛主动解释:

“以前在厂里一个车间的,要出去打工。”

“不简单。”司徒强说。

“她送了我们两百块钱。”

司徒强不由得想到了父母来,莫非亲人还比不上一个朋友?这次他带欧阳娇回家,其中也有这个目的,父母如果承认了他们的婚姻,自然就会给他们一些钱。

“你的朋友真好。”他感慨地说。

走进市政府家属院,欧阳娇心情紧张起来。

“司徒,我心口咚咚地跳。”她摸着胸口说。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何况你是美媳妇。”他虽这么说,其实心跳得或许比她还厉害。

他们进屋的时候,母亲在看电视,父亲在看报纸,都坐在长沙发上,他们只是默默地打量跟在司徒强身后的姑娘,司徒强使用了最低的声音最恭顺的口气说:

“妈妈,爸爸,这就是她,欧阳娇。”

欧阳娇主动地却又有些拘谨地上前称呼:

“司徒伯伯,司徒伯母。”

母亲这才点点头,说了声:

“坐吧。”

他们坐下了。父亲又拿起报纸看,欧阳娇立刻感到不对劲,顿觉尬尴。

幸好林姨走出来,司徒强连忙又作介绍,欧阳娇乖巧地叫了声“林姨”,林姨一见,张口就夸:

“哎哟,姑娘好漂亮,我们小强才有福气哟,坐,我去给你们泡茶。”

母亲脸上勉强挂起了一丝笑意和欧阳娇搭话:

“叫欧阳娇?”

“嗯,是。”欧阳娇坐得规规矩矩,双手夹在膝缝中。

“听说你下海了,在做什么?”母亲轻声问,眼睛始终没离开欧阳娇。

来之前欧阳娇和司徒强没有商量过这个问题,现在她只好实说:

“没做什么。”

“什么叫没做什么?”母亲好生奇怪,“那不是什么都没做?”

“做服装生意。”司徒强硬起头皮补了一句。

父亲干咳两声,放下报纸进卧室去了,还好,他做了一个好像要进屋吃药或者干别的什么事情的动作。

母亲继续问:

“家里都有什么人?”

“只有我一人。”

“就你一人?”

这又使母亲大感意外。

欧阳娇就把自己的身世简单地讲给司徒强的母亲听。

母亲倒是听得认真,听罢说了一句:

“你十五岁就离开学校了,也就是说,初中还没毕业?”

母亲不露声色地看了司徒强一眼,司徒强只好把头掉向一边。欧阳娇却察觉了母子之间这种微妙的碰撞,眼里掠过一丝惴惴的不安。

司徒强之所以事先没有把自己在家里编造的谎言向欧阳娇交待,是怕引起她的敏感,想想看,要靠撒谎才能让父母认可,这是很容易让姑娘感到委屈的,万一她不愿意穿着谎言的外衣随他来见父母,那他们的婚姻很难说不会在这片阴云笼罩下遭遇不测。他的确是靠着一连串的侥幸带她来家的;但愿父母不深问细问;但愿欧阳娇优秀的外形会改变父母原来的看法;他希望这些侥幸能帮助他,等他们结婚后,再把实情告诉父母。谁知道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

好在母亲没在这个问题上深入展开,只说了一声“这些情况司徒强都没给我们讲”,接着就询问她父母是怎么回事,外婆怎样去世的,当听说外婆并不是她的亲外婆时,母亲很有感触地连连点头。她们的谈话开始向和缓的方向转变。母亲的口气越来越关切,并不时从头到脚打量欧阳娇,眼里出现了好感,还同情地感叹说:“孩子你也真不容易呀。”

司徒强松弛了不少,甚至有了一些高兴的情绪,就眼前的情况看,母亲这儿还有希望。他不由看了看父母那间卧室,想了想,决定去找父亲单独说。

父亲坐在转椅上,看一份什么资料。

司徒强恳求道:

“爸爸,你出去坐坐吧。”

父亲不抬头,口气很生硬:

“既然你可以不跟你不喜欢的人说话,那么你又有什么理由要求我去跟我不喜欢的人说话?”

司徒强知道父亲一直还在为那次冷淡了那位搞技术的大学生姑娘而耿耿于怀,他只得干笑一声说:

“爸爸,因为是我结婚。”

“但是你是我的儿子,”父亲加重了口气,“你的儿女是我的孙儿孙女。”

司徒强被迫说:

“爸爸,我争取通过考试,到农校去教书。”

父亲把资料放到书桌上,摘下眼镜,冷冷地问:

“条件是,同意你们结婚?”

“我希望是这样。”司徒强紧张地注视着父亲,像是在等待判决。

“可是你想到没有,这样的婚姻,对你只能是一件沉重的包袱。”父亲放缓了口气,开始进行开导。

“为什么就不可以成为成功的动力?”司徒强希望能够打动父亲。

可是父亲断然说:

“不可能,即使你主观上想这样做,客观上也不可能,首先是,她不可能对你有任何帮助……”

母亲推门进来,反手把门带上,大概是听见了父亲的高嗓门,因为天窗没关。她一看就知道他们刚发生了不愉快,见父子俩不说话了,就有些调和地说:

“这孩子也可怜,一个人……”

父亲不满地打断:

“如果就因为她和我们的儿子毕竟有一层关系,我们就非得帮助她不可吗?”

显然父亲坐在卧室却一直在留心外面的谈话。

“就是文化低了点,”母亲有些遗憾地评价,“孩子倒是好孩子,长得满好。”

“对了,”父亲指着司徒强,“他为什么要撒谎?明明初中都没毕业嘛,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下海,完全是一个待业青年。”

“小声点。”母亲提醒了一句。

尽管很生气,父亲倒是把声音降低了,对司徒强说:

“你赶快和她断了,我们是为你好。”

司徒强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你说话。”父亲紧接着催促。

“听话吧,啊?”母亲话音里还残留着那种遗憾。

“我,做不到。”司徒强的抵触情绪上来了。

“你们发生关系了?”父亲认真问。

司徒强事到如今,决定干脆什么都说了,生米熟饭,反正就看父母亲最后的态度。

“是的……”

“砰!”父亲在书桌上猛击一掌,大吼:

“混帐!你简直是个混帐!”

母亲忙去拉父亲。

司徒强绝望了,最后的一线侥幸也破灭,欧阳娇肯定都听见了。他心如刀割,欲哭无泪,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他猛一转身,冲了出去。

他冲进自己的屋,几分钟就把常用的衣服塞了一皮箱,提在手上立刻返回客厅,说了声:“我们走。”拉起欧阳娇大步走出房门。只有林姨喊了一句:

“小强,吃饭了。”

37

一路上司徒强和欧阳娇谁都没说话,说什么呢,混乱如麻的思绪充塞了脑袋。

回到枫桥巷,他们还继续默默坐了一阵,欧阳娇才自嘲地说:

“我照旧是弃儿一个,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司徒强扑过去,跪在欧阳娇面前,一头埋在她的腿间,失声大哭。

欧阳娇揉摸着他的头发,喃喃道:

“别哭,别哭,天也没塌下来。”

司徒强抬起头,满脸泪水,痛苦不堪地问:

“你会离开我吗?”

“瞎说,”她双手捧住他的面颊,怜爱不已,眼中也闪动着泪花,温声说,“我们要相依为命。”

“欧阳!”他把她紧紧抱住。

“起来,”她说,“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

他把她搂在怀中,充满着歉意:

“欧阳,太委屈你了。”

她却安慰道:

“其实,我们就这样结婚,也可以了,房子是现成的,什么都是现成的,你有份好工作,我也去找份事情来干,我们没什么可愁的。”

他点点头。

她从他身上坐起来,显得很轻松地说:

“那就弄饭吃,肚子我们还是不要亏待它。”

她刚一进厨房,司徒强眼睛一热,泪水又差点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