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夏季欲望

第十三章

那一晚,余长文做着莫名其妙的梦,一会儿是宋涛的魂儿来拉他,要与他一起去天国,说天国的音乐会盛大而正规,他飘飞到云彩深处,果然名不虚传,出席的都是音乐史上彪炳千秋的各位大师,对唱的他不熟悉,但古典作曲家齐整整地并坐一堂,他却知道好几位,其中有德彪西、莫扎特、贝多芬、肖邦、维尔姆斯、瓦格纳、斯特劳斯、普拉姆斯等等,创作出伟大的《天鹅湖》音乐的俄罗斯天才作曲家的名字他一时记不起了,但四只由美丽的西洋少女扮演的小天鹅敛翅垂首羞涩地坐在他身旁,让他的心像飘过了一根羽毛那么轻柔舒坦。对,是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的大作曲家是柴可夫斯基呀!

接下来梦到梅佳丽,梅佳丽拉着他的手臂嘤嘤哭泣,要他到灯红酒绿的大都会去,他高傲地将她一拨,梅佳丽打着旋儿独自飞走了。

然后赵晶偎在他身旁,他叫她站在他的掌心,他吹一口气,赵晶竟像小玩偶一样滴溜溜地转起来,他看得入神时,赵晶却不见了,袁馆长的圆圆的脸对着他,问他赞助的事到底如何了,再不拉到钱,北山之秋音乐会恐怕是要泡汤了。

“起来起来,”袁馆长大声催促,“我们是一个馆的,我要是办不成这届音乐会,你脸上也不可能有光。起来!”

他揉揉眼睛醒来,果然听到门被拍得砰砰响,袁馆长的声音招呼着他的名字,“小余,小余,你看看都几点了,你是不是还在睡觉?”

他抬起手腕,表针指着上午11点3分。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体。昨晚设脱衣,省去了早上收拾打扮的麻烦,他拉开门,袁馆长脸上带着惊讶。

“到处找你不在,也没人看见你出夫子庙,我就估计你在家。”袁馆长突然放低嗓门,“问你一件事。”

“问。”他很干脆。

“有人今早看见梅佳丽在长途车站,怎么了你,她昨晚回来,一早就走了?”

余长文拉长了脸:“两口子的事,有必要给你汇报吗?”

“不是,”袁馆长嘴角牵出两缕笑纹,“走就走吧,确实只是你们的事,我是奇怪,怎么你没去送送她。”他的笑越发丰厚,深怕得罪了余长文。

“你有意见?”余长文一个钉子一个眼,本不想这样,脑袋仍然管不住嘴巴,“是你家的程师母派你来的?”

“小余,”袁馆长不笑了,“你以为我和程芸穿一条裤子的呀?才不。咱们男人的事咱们男人知道。好了不说题外话了,”他挥挥手,赶开关于程芸和梅佳丽,“今天上午全馆开会,你不在,现在会散了,我是来给你个别传达传达精神。拉赞助的事,说小了,是个人能力问题,说大了,是支持不支持精神文明建设的态度,馆里决定发起第二次拉款高潮。马胖那里黄了,我正在找机会向董县长汇报,董县长与他熟,我肯定董县长还摆不平他!当然也不能只靠马胖,缺了马胖,就从别的猪胖牛胖身上想办法。你呢,还是和傅老师一个组,你们两人谈得来,你的领导水平也高。还有小张,当你们的马仔。”

余长文忽然想笑,这老袁,哄着鸭子上架。“小张比我和傅老师都行,”他信口雌黄,“我和傅老师当她的马仔差不多。”

袁馆长放心了:“谁当谁的马仔你们自己定,总之弄到钱第一。小余,我就指望你这个组了。”

“王局长那里呢?他们局里就不管了?”

“管也管不了啊,我隔天就往局里和王华鹏家里跑一次,局里那个穷摊子你也知道,改造几个馆的宿舍没钱,改造电影院没钱,修缮图书馆没钱,博物馆的汉碑保护没钱,连王华鹏前天到省里开全省文化工作会议,来回差旅费听说都还是自己先垫着。我们山区小县,穷啊,哪像省里和沿海,那些搞文化的腕儿星儿——哎,你们梅佳丽,是不是发财了,有钱的话,叫她也赞助点儿,好歹总是我们北山县出去的嘛。”

余长文咄一声:“等着吧,你以为她的钱好挣,她一个女人家,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在省城,说不定还受人欺负……”他卡住了。我怎么知道她受不受欺负,说不定许多男人捧着她,她的钞票多得每晚用它们擦皮鞋,我凭什么为她辩护。“普天下劳动人民都解放了的时候,”他又换成调侃的语气,“看她能不能拿出一点来解救我们。”

“那就自己努力吧,”袁馆长忽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想到你的好朋友宋涛,你就会拉到钱。”

袁馆长走了,余长文复又倒到床上。袁馆长最后那句话在头脑中盘桓不去。想到宋涛,想到宋涛的夙愿,北山之秋音乐会就非搞起来不可,搞起来的前提是什么,是钱,钱从哪里来,拉,讨,伸手求。

这一切都变得非常必须了,因为,有个死去的宋涛。

余长文从床上一跃而起,他下定决心,等下午上班时就找傅老师商量,安排下一个拉赞助的目标。

转过偏殿西南角,就是傅老师家居住的那一排平房。

这时是下午3点多,天色是一望万际的晴朗,那个门前有一畦小花园的家是袁馆长住的,袁馆长没事时爱把一些木本植物扭成奇形怪状的盆景,听说袁馆长与黄县长交情很厚,就是因为董县长喜欢袁馆长给他送的盆景,有了几个盆景开道,还愁董县长不帮着文化馆把一个小小马胖摆平?

余长文噗嗤一笑,赶开面对小花圃的自由联想。我他妈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人家袁馆长与董县长互赠自制盆景,那是艺术交流,很高尚很高雅的官方活动。

他的视线再看向小花圃,现在由于太阳的毒辣,花园里的植物都被晒蔫了叶片,那些乱堆放的瓦钵瓦盆在阳光下也似粉捏的一般,有两个已裂出了明显的大口。其余的家门外每户一个煤炉,夫子庙的房子,古人修造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现代化家庭应该必备的厕所和厨房,因此人们炒菜煮饭都必须到屋檐下的走廊上来。

此时每家的屋门都上着锁,静悄悄的,上班的人都走了,放了暑假的孩子也集伙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余长文一间一间地走过,着着百余年时间里被岁月侵蚀得破旧苍老的庙房,心里生起一股不着边际的苍凉。

他先前去馆里的办公室,没看见傅老师,会计陈大姐说大概都去拉赞助了。余长文知道傅老师不会,傅老师没有自己和小张一路,是绝对不愿意丢下脸面一个人去什么单位讨饭的。他决定到傅老师家里去找,十有八、九,傅老师是在那架破风琴前画他的豆芽脚脚。

第五间房子就是傅老师的家了,他伫立脚步,正要举手敲门,门自己呀地一声打开,一个头发不整、嘴脸无赖的男子钻出来,看见余长文,无所谓地横一眼。余长文正惊异,傅老师紧跟着在后面走出,看见余长文,反倒吓得一个激灵。

“你你,小余……”傅老师在自己家门口很反常,倒像是偷了东西从别人家出来撞上了公安。

那个无赖男子却不惊诧,回头向傅老师打个招呼,“老傅,我走了,就照你说的办。”

急得傅老师一迭连声地叮嘱,“你小声点,小声点呀。”

那人油里油气地一笑,转过前面花圃,不见了影子。

余长文深深地打量傅老师:“傅老师,你加入了苏联克格勃?”

傅老师脸上真就露出干特务工作的神秘,一把将余长文拉进门,关上,喘匀了气,指指凳子让余长文坐下,才说:“我本来把他送走,就要去找你的,你正好来了。”

“那人是谁?”余长文问,“贼眉鼠眼的人

“是,”傅老师同意,“就是贼眉鼠眼,捣腾狗买卖的,大名鼎鼎的常老五。”

“哦?”余长文询问地睁大了眼睛。

傅老师于是絮絮叨叨地讲起来,由此,余长文的灵魂又受到一次小小的震动。

说起来,傅老师对袁馆长是最有愧的,他觉得北山之秋音乐会若发生危机,全是因为自己得罪了马胖,使一次最大数额的赞助款失之交臂。

是他,让那次马胖的捐款活动流于破产,是他,给馆里和音乐会带来了麻烦。

那天下班回家,看着老婆吴庆玉小心地给北京犬打扇降温,小心地给它洗澡揩汗,一个犯罪般的念头忽地在他脑中升起,他浑身一抖,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傅花是吴吴庆玉的命根子,吴庆玉欣喜地向他报告说,狗东西终于怀孕了,只要四个月后下它三五个狗急子,拿到省城的狗市上一卖,一条狗儿子两三千元,三五条狗儿子就是万把块钱啊。

“况且傅花可以像个英雄母亲似地,”吴庆玉抑制不住兴奋向他数说,“年年月月生下去,这小家庭不就奔了小康了吗?”

但那晚睡觉时,傅老师始终在床上翻来覆去,另一些景像飘人眼帘,遮盖了对吴庆玉的理解。傅老师看到了文革前他就读的音乐学院,看到了在小县城一干28年的默默无闻,说起来是搞文化艺术的单位,连一架作曲用的钢琴都买不起,他已经作了几百首歌曲,想挑选二十首精华的出来搞个人作品演唱会,就是没有钱请乐队请演员,租场地制布景。人啊,爱上了一行,也只干得来这行,却没办个交待就忽然步入老境,想一想就多么的让人发恨,恨谁呢?恨王八蛋钱!钱与音乐比起来,音乐才是他的命根子,为了北山之秋音乐会,全馆人已累了两个月,他自己也组织了一个老年合唱队,把县级各单位的离、退休精华人员拢在一起,每星期一、三、五的下午在夫子庙大殿的台阶前练习合唱,要在音乐会上一展风采。当然,有了狗就有了以后的家庭财政好转,但若没有音乐会,好转也是白费事,他同样会郁郁寡欢,没有音乐的人生是残缺的人生,这样的活着不如死了的好。

保住北山之秋音乐会,是保住自己理想的一个最直接的目标。

傅老师咳嗽更厉害了,脊梁也更弯了,看人时眼神也有些像特务。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想,看来该干什么就得干了。

一个星期后,他到县运输社去了一趟,是秘密去的,趁吴庆玉去莱市场买菜之机。他偷偷找到运输社的常老五,常老五在县里揭腾狗男狗女的队伍里,是最有名的老大,傅老师就是在有一次吴庆玉抱着傅花去常老五家为傅花配种时听熟他的大名的。傅老师找到常老五,与他约好第二天到家里去看狗姑娘傅花,他说傅花怀孕异常,只有常老五能弄清究竟。到了约定时间以前,他支开了吴庆玉和傅乐,与常老五悄悄论起了另一桩事情,他说手头缺钱,要请常老五帮忙将傅花转买,常老五架起二郎腿,说现在狗市已经看跌,像傅花这种怀胎正常的狗妈妈,原先至少可卖五六万,如今早已降价销售。傅老师争辩说傅花的形神毛色皆属上乘,1万块总是要值吧,常老五就笑他,说知识分子太贪,如果再等几个月,省城的狗市大江溃堤一样垮下去时,3000都没人要了。傅老师就说八千怎么样?常老五说4000,还得等他找到有人接手时才敢拿钱。当傅老师立即答应说4000就4000时,常老五兴奋得舌头伸出差点儿收不回。这不明摆摆地成全自己赚昧心钱吗?说4000是哄傅老师,真要把一条怀孕的北京大抱到省城的狗市上去,卖个六七千是小菜一碟。

好,常老五说,我就吃个亏,4000敲定了,谁叫这么好的傅知识分子老师差钱用呢。

“只是,”傅老师小心叮咛,“绝对不能让吴庆玉晓得,不然这个事情就搞不成。”

然后就是今天,常老五来通知傅老师,他明天要到省城狗市去,今天就可以抱狗。

“抱走了?”余长文拿眼四处看屋里,他鼻子里闻着好大一股狗骚味,眼里却看不见傅花的影踪。

“没有,”傅老师说,“白天怎么行,目标大,万一庙里有人看见,传进吴庆玉耳朵,我还活不活人。”

“那什么时候行动?”

“今晚,”傅老师看着余长文,“我都想好了,今晚9点钟,天黑尽了,你来把我老婆叫出去,随便编个什么理由。傅乐好说,每晚都去她那些高中同学家疯,不管她。”

“然后常老五就把狗抱走?”

“嗯。”

“可是,”余长文想出了破绽,“傅师母回家一看狗不见了,而你先前又在家里,你怎么脱得了干系?”

傅老师一拍大腿,“到底年轻人脑子好使……这样,”他稍一沉吟,有了主意,“8点30分我先离家,我的理由多了,老年合唱队开会,要我去讲话。其实我到庙门外去堵常老五。九点钟过后,估摸着你把吴庆玉叫走了,我就马上带他去家里抱狗。然后10点钟左右我再回来,这以前,你把吴庆玉放回家,神不知鬼不觉的,一点痕迹不露。记住,绝对不能让任何其他的人知道。”

商量好了细节,余长文老大不忍心,“傅老师,”他说,“那可是你家傅师母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啊,金钱、心血费了许多,到头来一场空,我怕傅师母她——”

“不管她,不过是一条狗吧。”傅老师很决绝。眼里的光却很悲壮,“我们这种人,活着,不只是为了钱。”

从下午到吃晚饭前,余长文都不安心,他想傅老师可能比他还心神不定。

余长文是在为晚上如何把吴庆玉骗到他家来坐半个钟头搅尽脑汁。

若放在平时,随便一个理由就成,衣服掉了扣子,需要帮忙钉一下啊;想烧一道酸辣鱼,请博师母过来详加指点啊。可今天晚上是要配合傅老师偷东西的干活,余长文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事后都会被吴庆玉分析出是与傅老师穿一条连裆裤的破绽。

唉,原来当一个贼人,也需有专业知识和无比的决心啊。

6点钟时,赵晶打来一个电话,关心他的起居饮食,他过去一个人常常穷对付,煮一碗素面,便是一天营养的结束。赵晶于是经常在他煮晚饭时打来电话提醒,她反复叮咛说,煮面时一定要放两个鸡蛋,煎和煮都成,总之鸡蛋里的高蛋白和营养成分足以让他身体内的所有细胞够用。还不要忘了买点新鲜蔬菜,波菜啊小白菜啊卷心菜啊都行,维生素也是身体每天所必须的,缺一不可,否则会出现牙龈出血、嘴角生疮的疾患,这些让余长文温暖,一个女孩这样想着你生活中的一举一动,是多么令人惬意。

听着赵晶关心的话语,余长文嗯嗯叽叽地应着,忽然脑门一亮。

“你,”他一下压低了声音,“吃了饭,9点钟以前,一定得过来。”

“什么事呀,余哥?”

“电话里不能谈,见面再说。”

只半个钟头,赵晶饭也没吃从厂里直接跑来了,一进余长文的宿舍,余长文赶紧关门。

“余哥,”赵晶胸脯起伏着,带着赶路劳累的余波,不清楚余长文紧紧张张地关门闭户有何意图,仔细一想,脸上忽地飞了一片红。鼻息也粗起来。

余长文一步一步走到赵晶面前,凝望两秒钟,慢慢抬起两只手,庄重地搭在赵肩的双肩上。

赵晶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继尔春波泛动,羞涩地轻轻闭上。

却没有滚烫的嘴唇凑上来,而是听到余长文另一种神秘的声音,“晶晶。”

“嗯?”赵晶睁开眼睛,眼光还是羞羞的,她感到奇怪,余哥这是怎么了?

“今晚,”余长文严肃道,“我,还有你,要完成一个工作,这个工作关系到北山之秋音乐会的成败与否。”

红色从赵晶脸上褪去,代之以重任在肩的振奋:“要我和你一起去拉赞助吗?”

“对。”

“什么时候?”

“今晚9点。”

“哪个单位呢?”

“就在这儿,我的屋里。”

赵晶越发奇怪:“你这儿?你屋里?”她突然捂嘴小声笑起来,笑着笑着还弯下了腰“余哥是要把我卖了吧……就是卖了我,也值不到几个钱呢……”

余长文不笑:“就是要卖你,你得忍受暂时的委屈。”

赵晶收住笑,疑讶地抬脸打量着他:“余哥……”

余长文咬住她耳朵,嘀咕一阵,然后离开半步,双手还是搁在她肩上,“懂了吗?”

“懂了,”赵晶深深点头,“你把傅师母叫来,我装着是人家介绍给你的女朋友让傅师母盘问。可是余哥,你不是说你不想暴露我们的关系吗?”

“为了北山之秋音乐会,不得不如此。”

“余哥,让她盘问过后,你就能拉到赞助了?”

“其余的你不能问。我答应了傅老师,绝对保密。”

余长文不能将傅老师的全部阴谋托给赵晶,他担心女人对女人的天然同情会破坏9点过后的演出效果。

赵晶听话,余长文叫不问她就不问,从来都是小鸟依人的脾气。余长文突发奇想,她是不是好得过了分,如果我真是坏人,写个卖身契让她自己到人贩手里去报到,她被我卖了还乐呵呵地笑,这就太不可取。

幸好我不是坏人。这样一想,似乎自己真的就变得崇高。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过去,暑热蒸腾在小屋里,屋里的电风扇坏了,两人又不好到屋外的院子里去乘凉,赵晶站在余长文背后,殷勤地用小折扇给他煽风,余长文叫她坐下来自己凉快,她不干,非要让余哥舒服。赵晶身上的热气香香的,从余长文背后漫来,一股股吸进他的鼻腔,他心旌摇动,有点不能自持。

这么好一个小姑娘,他想,叫她干事,连个为什么也不需问,与梅佳丽相比,这种女人是令男人感到舒心啊。转念一想,我这是不是男权中心主义,是不是封建造毒?男人天生是太阳,女人天生是月亮?不,他在心中给予否定,这是性别差异带来的天然的角色意识,是不以任何社会形态的转移为转移的。

9点到了,余长文起身出屋,临走再一次叮咛:“傅师母来了,她问什么你就应什么,你自己,少说话多点头,记住了吗?”

赵晶坐在凳子上,小乖乖一般地点头:“记住了。”

余长文去傅老师家时,果然只有吴庆玉一人在屋里,她只穿一件圆领汗衫,满头大汗,自己却毫无知觉,蹲在内室的精巧的狗舍前,喜滋滋地看着傅花。一台电扇对着傅花身后的墙上吹风,怕直接吹着使狗姑娘着凉。而人就没吹的了,所以额上一排细密的汗珠。

“猫三狗四,”她向余长文骄傲地说,学了很多狗知识,向余长文这种狗盲教导起来,是绰绰有余,“狗儿一般怀孕四个月下崽。我们傅花已怀了两个月了,我找常老五来摸过,说它肚子里至少有四条崽子。小余哎,等我有了钱,我请你上鹅市巷的仁和居吃大席去!”

看着吴庆玉那幅憧憬的笑脸,余长文心里滚过一阵痛。这就是山区一个普通艺术家的生活,所有的物质希望,都寄托在一条不诸世事的母狗的身上。但是现在没有时间怜悯,傅老师的更大的精神上的愿望要靠剥夺傅师母的现实的物质上的愿望去实现。

“傅师母,”他嗫嚅着说,“我、我,嘿嘿,还不好说呢。”

“说,”吴庆玉豪爽地直起腰,抹去额上一排细密的汗珠,“你这个小余,一惯咋咋呼呼的,今天成大姑娘了?我们两家人,什么关系,说。”

余长文傻笑着挠头,不知该怎么启齿。

吴庆玉怀疑地指着他,开他的玩笑,“总不是又谈对像了吧?”

“就是这回事,”余长文真的脸红了,“人家硬要给我介绍一个,把那姑娘带上门来了。”

“啊?”轮到吴庆玉大大吃惊了,“你们馆里的一些人在传,说梅佳丽回来,就是与你打离婚,一晚上没住,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我还不信,听你这一说,真离呀!”

余长文吭吭吭吭,这个问题没法回答,他估计到会有许多妇人以讲那天梅佳丽的一早出走为业,但不知道别人早已认定他和她已在打离婚。

“这个,这这……”他很难启口,若说没有那事,怎么你会有人在给你介绍新女人,若说有那个事,与事实又相差太远。

急性子的吴庆玉主动给他解了围:“你别不好意思,过不下去就好说好散,离的时候不打架是最好的。你一个人过着也惨,连个洗衣做饭的都没有,按说,早点找个朋友也应该,我不是封建脑袋,我倒是想看看你的女朋友。”

余长文马上顺水推舟:“我就是请你过去帮忙参谋参谋的啊。”

吴庆玉把电扇的角度调了调,让墙上反弹下去的风将傅花吹得更舒服,拿了件外衣往身上一披:“走。看看你的对像去。”

余长文出门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问一句:“傅老师呢?”

“说什么老年合唱队的人找他商量曲目去了:”吴庆玉锁上门,扣好衣服上的纽扣,“一天到晚无事忙。”

吴庆玉一进屋,赵晶不由得缩了脖子,马上又清醒过来,善良的天性使她立即起身给吴庆玉让坐,倒茶。

“余老师的电扇坏了,”她好像是说自己家里没有好东西招待客人一样局促不安,“我给你打扇。”

她要站在吴庆玉的背后,像先前给余长文打扇一样给吴庆玉招凉,慌得吴庆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心里一瞬间就充满了对这个温和的小姑娘的好印像。

“不错,这女子,有一颗好心。”她拉着赵晶的手,左一眼右一眼不住地看,看得赵晶不好意思,埋下了头。“不错不错,”吴庆工转头向余长文说,还知己似地向余长文挤了一下眼睛,仿佛帮他庆幸捡了一个大便宜,“真是不错。”

余长文又心慌又好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一句话。

接下来,就是一般妇女们帮人相亲的那一套程序,先问赵晶姓甚名谁,哪方人氏,工作怎样,工资几何,吃酸吃辣,爱穿爱戴,都一一了解。仿佛她是某个集团聘请的产品鉴定工程师,对B己肩负的责任分外明确,工作起来一丝不苟,敬业精神使人敬佩。

“这么说,”吴庆玉问赵晶,“你就一个姑妈在县里,你的父母都在农村?”

“嗯。”赵晶有问必答。

“还有兄弟姐妹没有?”

“有一个姐姐,5年前就嫁了。”

“嫁到哪儿啊?”

“在河北,姐夫在部队,姐姐就随军去了。”

“喔哟,”吴庆玉帮她高兴,“你姐都随部队去了,我听人说过,要大官的爱人才能到部队住。你姐夫是大官吧?”

赵晶红着脸,“不知道大不大,好像是个……付营长。”

余长文都没听赵晶说过她有个姐夫是付营长,这小女子,不爱炫耀。

吴庆玉又在问了:“那你父母在农村种地,生活过得去吗?”

“还可以,吃是不愁了,粮食交了国家定购后,还可以卖点余粮,就是村里各种提留太多,村干部拿着大棒来收,不收就牵猪赶牛,钱就不够用。”

“那你姐夫官大,每月给他们寄吧?”

“是,几个月寄一次。”

“那好,你就没负担了,你的工资一个人用?”

“不,我还是每个月寄30元回去,虽然不多,总是我的心意。我爸我妈养了我,我一定要尽孝心。”

“好!好!”吴庆玉拍手夸张地叫,赶忙伸颈给余长文咬耳朵,“这姑娘好,我专门调查这些,就是看她的心性如何。嗯,不错不错。”她一连说了几个不错,仿佛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

余长文越来越尴尬。我并没有和梅佳丽脱离啊,他心里喊着冤,而且即使离了,也不一定要结婚,“围城”的苦恼,进过围城的人才能领略,领略了,就不可能再一次懵懵懂懂地跳进去。平心而论,赵晶是个好姑娘,极好极好的姑娘,和她的关系也亲密,说是情人也好,说是北方人所谓的“小蜜”也好,总之是那个意思。但能不能结成夫妻,那是另一回事,没结婚以前,赵晶可以看他哪里都好,他是一个她的生活圈子里从未出现过的人物,她的岁数还小,经历简单,接触的男人很少,丰富一点的男人就几乎没有,一旦遇到,就像是遇见了神仙。其实余长文清醒着呢,一旦长久生活在一起,他头上的神秘光环逐渐减弱,以至消失殆尽,那时她看到的就将是一个生活中的普通凡人,照样吃饭睡觉,照样拉屎拉尿,所有缺点弱点都会充分暴露,那时的他就不再是神仙,那时的赵晶就会后悔当初的看走了眼,就会怨他,怄他,他与梅佳丽的历史就会再现。

是的,与梅佳丽没结婚以前,彼此那么欣赏,可当婚姻的绳索把两人连成一体,才几年,就仿佛已形同路人。

但是只得忍着这种误会,一切都为了傅老师,为了艺术家们心目中的艺术殿堂。

他收住思绪,偷偷看表,9点40分了,心里咯登一下,猜想傅老师和常老五应该已做完了手脚。为了保险,得亲自去侦察侦察。

“傅师母你先聊着,”他说,“我去上个厕所。”

他走到门外,今夜下弦月,离月亮出来尚早,墙根的草棵子和花圃里,夏虫的鸣声像下雨一样浓稠。各家有些歇凉的人,都集中在石桥南端的钟亭那边,隔着一蓬蓬黑黝黝的竹林花木,摇着蒲扇,说话声像狐仙鬼魅,隐隐可闻。

余长文快手快脚地潜到傅老师家门口,细听,里面静静的,窗户也是黑的,再审视门锁,似乎与吴庆玉走时锁的方位改变了一点。也可能是他的错觉。不过照时间估计,傅老师他们不可能没有得手。

妈的,就这样了。他暗自捏了捏拳头,怀着一种并不充实的心情,掉头回返。

回到自己的宿舍,吴庆玉与赵晶谈得更加亲热,吴庆玉已在抚着赵晶的头发,关切地询问她的身体,余长文吱声嗽,两个女人都抬头看他。

“快到点了,”他向赵晶眨了眨右眼,“你不是还要上大夜班吗?”

赵晶这样姑娘,立刻明白了她的余哥的用意,她轻轻地惊叫一声,站起身:“啊呀我还以为还早呢,几点了?”

余长文看看表:“快十点了。”

赵晶越发忙乱:“吴阿姨,对不起,我要上班,我走了。”

吴庆玉跟着她起身:“好好,你上班,记住,今后多到我们庙里来,来了小余若不在,就找我玩,我就住在那边平房第五间。”

赵晶答应着,吴庆玉暗中把余长文一捅,做着眉眼,要笑不笑地悄声道,“去送送人家,黑灯瞎火的,正好。”也不知正好什么。

三人一起出门,等赵晶与吴庆玉正式分手,余长文拉后一步,叫住正要回头的吴吴庆玉。

“傅师母,”他低声恳求,“这个事,到你这儿为止哟。”

吴庆玉颇知深意地打个哈哈,“我懂,现在还是秘密阶段。放心,什么密电码藏在我这儿,日本鬼子都翻不出来。”

将赵晶送到夫子庙大门口,还没下台阶,余长文就止步。

“你小心点,”他叮咛赵晶,“我不能送你了。”

赵晶的样子很留恋,似乎想等着余长文进一步有所亲热的表示。余长文的心思早就不在赵晶身上,他像征性地拥住赵晶,在姑娘细腻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拍她的背:“一定小心啊。”

看着赵晶的身影走下高高的台阶,被一颗路灯拉长,缩短,终于被朦朦的夜色吞噬,他急忙抽身往回跑。他总觉得要发生什么,或者已经在发生什么了,他如果去晚了,将会酿成什么大错。

才跑过大殿侧面的长廊,夜风中就吹来一缕什么,缠缠绵绵,凄凄切切的,让人周身汗毛一紧。他踉跄了一下,立即加快了速度,待跑到石桥那边,抄近路穿过花圃,那股宏大的哭声就让他的心尖紧缩。

宿舍区平房前的空地上,围了好大一圈人,几个馆住在夫子庙里的职工和家属,大概都倾窠出动了,人圈的核心,是吴庆玉痛彻肺腑的哭声,那哭声震天撼地,击打着夜色中的万物。

余长文的神经高度集中,心很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钻进了人圈里面。

这里的景像让他惭愧,只见吴庆玉跌坐在泥地下,放声大哭,双脚把地上都蹬出了两个浅浅的土坑,袁馆长的爱人程芸在左、田副馆长的农村老婆邱大嫂在右,一人一个想把她拉起来,但往往刚拉到一半,吴庆玉又挣脱她们的挟持,横倒在地上再度拍脚打掌地哭。

“傅花呀,我的乖女儿呀……”吴庆玉仿佛在哭自己的亲生女儿,是那么凄凉,那么真挚,“是哪个丧尽天良的、把你偷走了呀,你怎么就舍得丢下、我们不管了,我的傅花呀……”

“傅嫂,”王华鹏的爱人肖霄在人堆里劝,“傅花丢了,你再养一只就是,你不要哭了呀。”

“就是,”邱大嫂自己也在抹泪了,“女人哭多了亏气血,傅嫂喂。”

吴庆玉哭得更伤心,唱起了山里农妇哭坟专用的那种丧葬调,“我的乡亲们哩,你们不知道呀,我们傅花再过几十天,就要生娃娃了呀……老天爷呀,你怎么就不丢我,偏偏要丢了我的傅花呀……傅花呀,你傅爸爸烟也戎了,肉也不吃了,都是为了你,想你报答我们傅家,我的傅花呀……平时你比我们都吃得好,睡得好,我的傅花呀……你傅爸爸苦了一辈子,就爱写个歌啊曲的,我的傅花呀……我们供你养你娇惯你,就是想赚点钱,为你傅爸爸买个钢琴好作曲,我的傅花呀……你姐姐傅乐考大学也指望你帮忙,我欠的债也指望你来还,可你就狠心地去了哇,我的傅花呀……”

听着吴庆玉丧失亲人的悲述,发自肺腑,山川草木都要闻之变色,余长文突然想狠狠抽自己的耳光,他偷眼看去,周围劝解的女人在纷纷揩泪,是啊,都是不富裕的文化人圈子,都能理解吴庆玉的那份巨大的创痛。

余长文觉得自己的眼角也湿了,他埋头挤出人圈,不能再听下去,再多呆一会儿,他自己也会忍不住失声长嚎。

他漫无目的地走,走过黑暗中的偏殿、二殿、大殿,他在夫子庙里乱转,说不出的烦恼,说不清的哀愁,他不知怎么地回忆起了过去的时光,那时他刚上大学,虽然经商热早已席卷社会,但文化似乎还未沦落到如此艰难。余长文的父母在本省一个中等城市行政机关工作,余长文从小在干部家庭环境长大,守纪律,成绩好,爱助人为乐,是文化大革命乱遍全国后,他才在纪律松驰的初中校园里学到一点野气。后来秩序恢复了,他一头扎进学习中,终以优异的成绩读完高中,考上大学,成了一个才思敏捷、心性高傲、思想活跃的大学生。他在大学校园里,与一伙志同道合者组织文学社,向全国各种刊物寄稿,召开研究会,发表挟长风唤朝阳的文学高论,那一时候,憧憬着一旦踏人社会工作,将会自如挥洒手中的如椽巨笔,剖析社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光耀环宇。可才多少岁月过去,现实就整个地变了样,看看这座破庙,听听傅师母的哭声,他就觉得一个人年轻时的梦想是多么幼稚,而历史的严酷是多么令个人感到渺小。

就这么了无边际地思索着,乱转着,刚走到鼓亭旁边,一只手突然从一根枯黑的立柱后伸出,他脑子一阵空白,刚要拼死嚎叫,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急急地响起。

“小余,是我。”

他半张的嘴巴慢慢落回原处,他看见神情凄然的傅老师站在立柱后面。

“你,”他喃喃发声,“回来了……”

“回来了。”

“狗,卖掉了?”

“卖掉了……”

他突然一把抓住傅老师的手臂:“你见到傅师母了吗?你听到她的哭声了吗?”

傅老师半天不说话,拂开他的手,看着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天上,叹息一声。

“我看到了,也听到了。”他说,“我没敢走回屋。小余,”现在轮到傅老师把他的手臂抓得紧紧的了,“事情已经是这样,想得再多也白想。”他松开他,在裤兜里罗罗嗦嗦摸着,摸出一个厚实的信封,“这是常老五给的4000元钱,我把它给你。”

“你这是?”

傅老师将钱一把拍到他手心,好像这是个烧红的炭圆,立刻丢开他,“本来想明天交给袁馆长,叫他保密。可现在看来,我不能留下蛛丝马迹,袁馆长会说漏给程芸,程芸不出,天就会讲得满城风雨,然后吴庆玉就知道,她一知道,我还活不活人?所以,由你把这个钱给袁馆长。”

“可我——”

“就说是你拉的赞助,”傅老师已经深思熟虑一切都想好,“不管你说在哪儿拉的,反正与我无关。”

余长文的心又一阵刺痛,这是什么事啊。“不,傅老师,我想应该——”

“不是你想,就这样定!”傅老师是从未有过的坚决,然后掉头就走,走两步,又回头,眼里射出两束令余长文害怕的光,“你要发誓,”他说得咬牙切齿,“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你都不能暴露我,你一辈子都要说,这是你自己拉的钱,你,做不做到?”

“我……”

“你如果泄了一丝儿密,我将一辈子与你结下仇人。”

余长文眼里一热,还说什么好呢,面对这位一辈子只会画豆芽瓣瓣的县城文艺工作者,一辈子不能出名可对音乐仍然痴心不改、情有独钟的老艺术家,他说什么都只是多余。

余长文只抓住傅老师的手,百感交集地说了一句,“好老师……”就再也哽咽不出下文。

第二天一早,余长文叩开袁馆长的家门,他把鼓鼓的信封交到袁馆长手里。

“什么东西?”袁馆长面露怀疑。

“钱。”余长文表情平静,“4000元。”

袁馆长像是烫了手一样,钱袋掉到地上,他马上又拣起来,笑得鼻子眼睛都皱成了一堆,“你,哪来的?”

“赞助。”

“谁的赞助?哪个单位或个人?你说给我,我们在音乐会开幕时得大力鸣谢。”

是啊,哪个单位,哪个个人,这确实需要讲明白,4000元,在这个小小文化馆里,不是多么了不起,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

“这是,”一瞬间,一句天外飞来的理由自动出自余长文的嘴巴,“先前没好意思告诉你,是找梅佳丽赞助的,她确实在省城,发了点小财。”

说完,他扭头离开了袁馆长家,他看到闻声从内室出来的程芸莫名其妙地激动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敢多看他们,他把别人用眼泪、甚至用血汗换来的荣誉加在自己头上,他承受不起这个重量。

临出门,他突然回头加上一句:“袁馆长你不准到处去宣传我的成绩,如果我从任何哪个人口里听到在说这个钱了,我将与你一辈子结下仇人!”

袁馆长和程芸愣在原地,像一对被古代大侠施了定身术的木人。

8月中旬,凑上袁馆长、大罗、小史他们拉到的几千块钱赞助,北山之秋音乐会终于有了一笔可贵的1万块钱的启动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