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与余长文有了夫子庙那晚的接吻以后,赵晶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大山里迎来了春天的映山红,一下子绽苞开放了。
她有了一个最亲近的男人,她吻过他的嘴唇,她让他狠狠地搂抱过,他们甚至差一点有了肌肤之亲。
赵晶上班时经常走神,睡觉不再跌入浓稠平和的深井,她开始失眠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怪梦似恍似忽地在眼帘前游走,怪梦里,总有一个男人拥着她,轻轻咬着她的耳根,向她喁喁诉说,她吮着他的嘴唇感动得要哭,待要仔细分辨他的五官,男人一眨眼就消失在深冥的太空中。
她在有一天下午突然去买了两瓶巴山大曲酒,偷偷地送给门卫室的曹大爷,为的是有一个男人电话找她时,不管她上没上班,都请曹大爷来叫她听电话。她很清楚,曹大爷一般是不给没名没姓的小工人喊电话的,谁把电话打到厂门口,他一般都以“上班时间,概不叫人”为由,咔嚓一声就把它压断。
“是不是宣传部那位刘科长?”曹大爷接了她的酒,笑咪咪地向她问。
她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红着脸就跑开去。
她还抑制不住地踅到柴市街的夜市去转悠,莫名其妙的去了好几次,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买了好几双颜色不同的尼龙袜,原来她打算要把他送给余哥,余哥一个人过日子,她得负有关心他生活的责任。除此之外,她还买了一条领带,两件雅士长袖衬衫,她注意到了,余哥是不穿短袖衣服的。
她是怎么了,她的心怎么会柔软得像一块和好的面团,她的神情也与以前大异,常常走神,也常常独自一人发笑。
平常在厂里,赵晶还算是一个能吸引男工注意的姑娘,这是她从男工的议论和眼神中感受到的。比如春天来到的三月份,她减去厚厚的绒裤,上身套一件白色的手工编织的宽松式棒针毛衣,下身穿着浅黑的尼龙紧身练功裤,她的班组里的姐妹今年春天都这样打扮,她们在穿着上奉行的还是多少年来的趋同随大流。赵晶和同班的小杨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小杨的练功裤与她一个样式,只是棒针毛衣是杏黄色。
走过二车间拐角时,一大伙男工正坐在堆放的废弃的纱桶上抽烟,赵晶忽然听见一阵声音传来。
“嘿,看看看,那个妹儿的屁股长得好哟。”
“哪个哪个?”
“你娃娃眼眶里装的是算盘珠子吗?就是那个穿白毛衣、练功裤的。”
“啊,缫丝车间的呀,硬是呢。”
“不哄你吧,真正的小苹果,剖成两半的小苹果。”
赵晶埋着脑袋走得风快,都转过拐角了,还听到男工们的声音清晰地飘来。
“别看她身材不多高,可是比例适当,该有的地方都有了。”
“狗日的你叫她脱给你看过?”
“何必要脱,就是隔着衣服也晓得嘛,她的奶子不会小,不象那个跟她一起的黄毛衣,屁股没屁股,奶子没奶子,搓衣板一样,全身上下都是瘪的。”
赵晶偷偷瞟了一眼小杨,小杨的一张脸黑得要下雨。赵晶象是自己骂了小杨一样难过,小杨的确是瘦,为了遮短,她的胸上戴着从夜市的地摊上买来的最大的泡沫胸罩,可那些男工硬是孙猴子的火眼金睛,咋就知道她的胸脯是搓衣板。
不过晚上睡在宿舍高低床的上铺里,关着蚊账,她还是忍不住把衣服脱光了看自己的身体,她的胸脯果然结实饱满,两个发育成熟的乳房骄傲地挺立着,手指摁一下,就忽悠悠地颤动。她忽然把脸一捂,扑倒大床上。
我真的是会引起他们注意的啊,她羞涩地想,我个子不高,但该有的地方就是都有了呀。
没遇到余长文以前,赵晶也收到过许多厂里青工递来的纸条,或者是堵着车间大门,直言不讳地邀她去“压马路”。她却不过有的执着者的情面,也跟几个男工去转过厂外的河滩和山沟,可是每个人只去一次,她就提不起第二次的兴趣。
比如第一个小伙子,搞机修的,平常也熟,赵晶跟着他到街边去吃麻辣烫,小伙子仿佛为了显示他的力量,对端菜送水的老板吆五喝六,一会儿骂他们端茶慢了,一会儿说味精没味道是面粉兑盐巴弄成的,老板刚一解释,他就一阵恶骂向他们泼去,赵晶没吃完就赶紧告辞,她想不通一个男人怎么会是这样,鸡毛蒜皮的只计较小事。
第2个小伙子在厂办跑腿,约赵晶到厂后的山上去观赏桃花,在桃林里,他不评价今年的桃花究竟长得怎样绚烂,却总是将话题引到他的一个哥哥身上。原来他哥哥开了一家出卖装璜材料的小铺面,于是他认为他哥哥将来就是香港实业家曾宪梓、李嘉诚第二,他会让赵晶住上四面环海的高楼,有自己的泳池,请五个菲律宾女佣,就连拉大便的洁具都是纯金构成。
赵晶下山后就没有理过他,这是一个做白日梦的人,臆想狂,他把赵晶当成不谙世事的山里妹,以为用纸上画的大烧饼就可以把她骗进他的寝室。
第三个小伙子更让赵晶寒心,他长得牛高马大,孔武有力,在厂里面对赵晶他尽量温文尔雅,与赵晶刚一踏上厂外的小树林,就卷起衣袖炫耀胳膊上的肌肉,他说他一辈子就是好个武术,三、五个对手不在话下,女人要什么,就要靠男人的力气做后盾呀,只要赵晶跟了他,以后没人敢随便欺负。赵晶问他,听说优化组合时人家嫌他文化太低不愿要他,此事属实与否?谁知他大咧咧地说他还不想在厂里混呢,他的打算是一旦被厂子裁掉,他就行走江湖卖艺赚钱,“你会看到我是怎么受人欢迎的,”他自信地告诉赵晶,“你当我的马仔保证不会吃亏。”
赵晶当然不会再接受他的邀请去散步。她沮丧地想,我周围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啦,难道他们都不明白女人究竟需要什么吗?
女人需要什么,这问题赵晶也很模糊,但好像不是厂里男人所能满足。她听他们的谈话行事,总觉得哪里不到位,当然她如果就在这个小圈子里长期生活下去,说不定也就在年龄到来时选定他们中间一个结婚,尽管他们粗话连篇,动作粗鲁,但人不结婚,在工厂特有的气氛里,是绝对让人人侧目的怪物。
她的身体在成熟,人体自然分泌的激素从中心向四周扩散,骚动着一颗年轻的心。
她对杂志上有关婚姻讨论的栏目格外有兴趣,电视里这方面的节目也绝不放过。她曾看过一篇文章,是一伙女人讨论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做丈夫的话题,参与讨论的大多是知识分子。赵晶下工后饭都没吃就钻进蚊帐阅读,文章里的女人们伶牙利嘴,她过后好久还记得她们讲了些什么。
比如第1个女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规律谁都不能违背,但时下男人形形色色,该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呢?按经验,武大郎是不能嫁的,他人丑身矮,工作低贱;陈世美也不能嫁,他能同患难却不能共甘苦,宁为瓦全不思玉碎,这样的人没出息;梁山伯与罗密欧呢?他们只会种爱情不会种稻子,只会甜言蜜语不会丰衣足食,中爱不中嫁。奶油小生太腻,高仓健太冷,做农婆太辛苦,做官太太又太寂寞。这样看来,嫁与不嫁都后悔。但小姐们倘不做修女,总还是要嫁的。
嗨,赵晶替她叹息道,你说了半天等于不说。
第2个女人是个头痛专家,她说,一涉及这个问题我就头痛,嫁给什么样的男孩子对每一个女孩子来说都是头痛,因为每一个女孩子的头脑中都会有一个框框一个标准,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工作的变化,和对生活认识的加深,头脑中的标准又会发生许多意料之外的变化,这就更令人头痛。不管怎么头痛吧,都还是要嫁,但又不能一概而论,每一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要求,都有自己特殊的头痛,不过她认为至少大家可以遵循以下几个原则:一、相同或相似的文化背景;二、相同或相似的经济基础;三、相亲相爱的感情基础。这三个方面都非常重要,缺一不可。可能有些女孩子比较浪漫,觉得有感情就行,有没有经济基础无所谓。她觉得这样的婚姻是不太现实的,很可能今后还会大头痛。而另一种女孩子认为有经济基础就行,管它感情如何,这样对自己不负责任,今后也会有更大的头痛。总而言之要而言之,这三个方面是个总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谈嫁与不嫁的问题。实际上,每个女孩在选择对象时,都有意无意地遵循着这三个原则,只是有的做得好一些,有的做得差一些,有的今后的头痛少一些,有的今后的头痛多一些。
赵晶读完她的意见,自己的头也痛起来。
第3个女人是个完美主义者,她说她选择男人实在太用心,弄得现在还待字闺中,她说她要求要娶她的男人光有钱不行,首先要有良好的道德品质,要善良、正直、有责任心、感情专一、孝敬父母、会关心体贴人、比较勤劳、能理解人、宽容人……对于小姐们来说,男孩子感情不专一,其他条件再好也不行,如果他不善良,你和他生活在一起也太委屈了自己。另外,在这个社会里生存还要有一技之长,必须能挣钱,如果没有钱,光谈感情,婚姻也不牢固。
赵晶马上就想到自己的缫丝厂,呀,这个女人能提出这样完美的条件太了不起,可惜把缫丝厂的未婚男工用最小号的筛子筛一遍,肯定也筛不出一个合乎标准的来。
第4个女人声明自己已经嫁过了,她从过来人的角度,谈谈自己的经验。她说,她作为一个职业女性,同意找男人要找有相同或相近的文化背景的人,她说她有一个男同学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市井女友,他常常骑车带着姑娘满城跑,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可是结婚不到一年,他们就又吵又打,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就是文化修养和生活背景相差太大,无法融合。
第5个女人却反对,她说找丈夫的首要标准是丈夫对你百依百顺,把你当作宝贝,如果他对你不好,什么相同的文化修养和事业心都一概没用!他是他,你是你,只能做同事朋友,不能做家庭夫妻,他对你不好,他就是当了总理、总统也没有用!
第6个女人立即欢呼,她说非常赞成第5个女人的道理,女人找男人是为了过日子,所以男人对你的珍惜很重要。另外,男人特别不准鸡肠小肚,你与异性接触一下他也要吃醋,你和他就没法处下去。
赵晶想,这个问题提得好,但是如果你背着男人拈花惹草男人也不能管,那就是你对不起男人而不是男人对不起你了。
第7个女人大概是个女强人,她认为做女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大事业,有一定的成就感。如果男人用钱把她养着而不让她工作,她是无法忍受的。同时家庭应该是一个能让人诉说心中烦恼的地方,能让人放松,能让人找回真实的自我。男人在事业上如果不及女人那不要紧,只要他支持你在外面闯,甘心当一个家庭妇男,这样的男人也可以嫁。
赵晶觉得有股寒森森的小风吹过她的脊梁,她不愿意当这种女强人,她的想象中,还是男主外、女主内才正常。
文章里的第8个女人仿佛听到了赵晶的心声,她说第7个女人太偏激,找丈夫应该是要找成就和社会地位都比自己高的男人,如果他事事处处比不过你,你把他拿出去是会大丢面子的。
第9个女人很理论,她严正地指出,不管家里是男人强还是女人强,重要的是找的丈夫要有一种鲜活的生命力,要有一种乐观和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不管他是爱好文艺也好,爱好体育也好,爱好科技小发明也好,爱当官爱做生意爱发财也好,并不是说一定要达到什么样高度,只要他执着地去从事有益的活动,只要是从这些活动中能感受生活的多姿和美好,并把这种对生命的热爱同时传染给你,使整个家庭始终有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始终弥漫着对生活的热爱,她觉得这样的男人做丈夫就足矣。
第10个女人跟着附合,她说她找的男人就很好,正如第9个女人所要求的一样,她的男人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这个责任心是广义的,不仅是对家庭,而且还是对社会,他对任何东西都充满了兴趣,他的乐观和博爱感染了她的小家庭,她说她现在就是最幸福的人。
第11个女人赞同第4个女人的话,相同或相近的文化背景和生活背景才能使家庭和谐。研究表明,环境对一个人的性格形成影响很大,环境可以影响人的世界观。比如父母性格对子女的影响,如果父母是宽宏的人,那么孩子可能也大度一些,如果父母比较狭隘,孩子长大差不多会小气。所以两个生活环境不同、经历各异的人容易产生摩擦,而有相似或相同经历的人,相处可能就好一些。特别是男人,男人如果不大气,就是他内心自卑的表现,妻子再一出色,就会产生麻烦。归结为一句话:找对象要找门当户对的,这种门当户对不是指古代那种简单的经济上的相等,主要指文化和素质。
第12个女人是一个漂亮的未婚自由女神,她说婚姻重要的在于要给双方留一些自由空间,两个人不能相互限制,家庭中要有一种自由的气氛,它是以男女双方互相依赖、互相尊重为前题的,如果男女双方相互猜疑,不尊重对方独立人格,是不会产生自由空间的。谈到责任感,大家都提到找丈夫一定要找有责任感的,这一点她也认同,不过她以为这个责任感是因为爱而产生责任,一种对所爱的人要有所付出的责任,而不是因为在尽义务而负担的责任,后者的责任太沉重,她想象如果是那样,家庭气氛肯定会很沉闷。
第13个女人是感觉派的代表,她说男女相爱有两个因素,一个是社会因素,一个是自然因素,你们谈的多是社会因素,社会上一会儿看中出身,一会儿又看中文凭,五六十年代要嫁工农兵,现在小姐们又兴傍大款,这种因素随着社会时尚的变化而变化。而自然因素专指个人方面,是感情问题,这才是非常重要的,是亘古不变的,生活中一见钟情的例子并非个别,各种条件都好。两人没感觉也不行吧?
第14个女人简直要欢呼了,她说第13号的发言说到了人类相爱的根本,男女相爱靠的就是一种感觉、一种电流、一种磁场,先前那些人谈的都是装模作样,全都扯他娘的蛋。还有一点重要的,是表达爱心不能只用语言,关键得有实际行动,总是说而不做、当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会让对方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两个人要随时交流,感情方面要交流,性生活上更需要交流,这些是好的爱情中应有的题中之义。比如有一个姑娘,她与自己公司的年青经理接触很多,感觉也不错,有心想嫁给他,但是这个经理很忙,很少有时间在家,于是姑娘觉得,两个人做夫妻,还不如做同事相处的时间长,这么一想,心马上就冷了,心想即使要嫁给他,也等到下一辈子再考虑。
赵晶对第14号女人的观点心惊肉跳,惊骇的同时,却有一种触电般痒痒酥酥的感觉在心底流转。天哪,我是不是个不规矩的姑娘,为什么我的手心会出汗,我的脸颊会红,难道我与14号一样,不在乎任何流行的道理,而只在一种感觉,一种一见钟情。
她赶紧往下看,寻找有没有赞同第14号的同盟军。
可惜第15号女人与14号的立场截然相反,她说在中国,结婚不是找感觉,而是找个依靠,找个归宿。你想找一个集情人。丈夫、父亲于一身的男人,那是白日做梦,十全十美的男人在哪儿找?不要太浪漫,面对现实才是正确的。如果你是一个工人就不要去追求大款和高知,你就是嫁给了他们也只能做一个奴仆,生活在男人的阴影下,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难受。
第16个女人属于“鞋子学派”,她认为婚姻美不美满,重要的在自己,而不管别人怎么看,有的夫妻别人怎么看都不合适,可是他们生活得很幸福,有的夫妻表面看着很般配,生活在一起就是不和谐。说穿了,婚姻就像穿鞋,鞋子夹不夹脚,只有两口子自己才知道。水晶鞋可能硌脚,上布鞋可能很舒服,不能只图外在好看,要讲究内在的质量。
第17个女人很宽容,她说女人要求男人十全十美,那是一种自私的表现,你是干什么的?你的责任感又在哪里?你要求别人宽宏,你宽宏了吗?你不准丈夫找三陪,你私自养小白脸又当何罪?当然,男人要有责任心,但首先你必须爱他,你对他三心二意,何来要求他的责任心?两个人同床异梦,又懒得开口提出分手,就只能是程式化地履行义务,这样的家庭缺少的是激情,这对男女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悲哀。
赵晶被这种婚姻吓住了,她拉过被子盖住身体,似乎寒流已经灌进宿舍。
还是第14号女人的讲话好,她把身子反扑在床单上想,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我和余哥的感情,是不是一见钟情,为什么才见几面,我就日思夜想,我还敢与他拥抱,还和他接吻,我的天爷爷!我在夫子庙那间黑屋里,我怎么会那么不要脸……
赵晶的脸滚烫。
此时是宿舍里的午后,上早班的人没下班,上中班的人也没起来准备接班,赵晶是上夜班回来的,与其他没工的姐妹一起,在宿舍里睡觉,除了她的下铺里的小杨发出的微微打鼾声,没有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可她却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看她。
她平日里不是很保守的吗?班组里有红娘癖的大姐给她介绍过好几次对象,她都以没有思想准备为由而推辞,可在文工团宋老师家里听那个余哥谈了一席话,就天天梦见余哥了。人家是有妻子的,一年前还在文工团剧场里亲眼见过那个姓梅的演员唱歌,那个梅姐在舞台上一站,是何等的漂亮,何等的魅力,与她相比,好比白天鹅与丑小鸭站在一起,自己怎么可能让余哥相爱?
可他们又似乎相爱了,他们拥抱了,他们接吻了,她感觉到余哥身体的结实和激动,余哥的男人气息包裹着她,让当时的她又沉醉又晕眩,余哥的胸脯和胳肢窝里有股好闻的汗味,现在每每想起,她的身体就起一阵微微的颤栗。要不是余哥后来突然推开她,她是不怕与余哥一起勇敢地闯过最后的禁区的。
为什么没闯呢,余哥为什么要推开她呢?
思绪一触及至此,赵晶就陷入深深的迷惘。
人家余哥是县里响当当的大文人,写的诗是上报的,全国人民都在读,都知道有个诗人叫余长文。我是谁,一个小工人,每天站在沸腾的开水池边,看着在其中翻滚的蚕茧,双手不停地缫丝,鼻子里闻着昆虫的臭气,双腿站得又酸又胀,就是干到老,也是一个只有工厂里同车间百多个姐妹认识的小丫头,怎么能与全国人民都认识的余哥相提并论。
可是余哥为何要接受我呢?他有那么漂亮的妻子,虽说去省城了,可毕竟名声很大。余哥和梅姐都是另一层次的人,他们不能与我们这种环境里生长的姑娘同日而语。余哥是寂寞了才暂时与我调情的吗?听说搞文化艺术的人都很随便。这么说,我只是被余哥玩一会儿的对象,我是这么浅陋,等哪一天新鲜劲从余哥身上突然消失,觉得我不过如此,他肯定就会把我一脚踢开了。
我那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会哭吗?会的,我会嚎陶大哭,因为我没有了余哥。
但是,还是刚才那句话,我怎么会吸引余哥的?我是这么普通的一个姑娘,我看不起同厂的小男工,然而我又有什么出色之处,值得大诗人余哥垂青呢?
赵晶百思不解,为她与余长文之间偶然相遇而爆出的强烈的火花而犯难。
管它的!她突然不为乱如一团的思绪所困了,她性格中的可贵之处就在于透明如玉的单纯,像她脖子上垂挂的那颗通透碧绿的翡翠一般。她没有复杂的阅历,也不是出身于有复杂文化背景的豪门世家,她从小在翠绿的大山里生活,在大山的皱褶里读村小,读乡中,16岁才到县里来读高中,直至3年前毕业进了县缫丝厂。她的童年是在斑鸠和画眉鸟的鸣唱以及波涛一样的山风吹拂下度过的,透明的山泉和透明的蓝天熏染出她一颗透明的心灵,她的个性与知识分子出身的一些女孩相反,那些女孩爱把简单的事情思考成复杂,而她宁愿把复杂的事情想象得简单。
余哥是个与她短短的经历中所见过的年轻男人都不同的男人,余哥给她打开了另一扇窗,从这窗口望出去,只见霞飞云走,霓虹满天,江天一色,长风万里,这是何等的开阔,何等的新鲜,何等的悦目。原先她身边的男人不能与余哥相提并论,他们只是一棵狗尾草,而余哥是参天的凤凰树;他们是一粒小砂石,而余哥是高耸人云的昆仑山!
就像那篇文章里的第十四号女人所说的,人就是要顺着感觉走下去,感觉那东西非常好,它一瞬间可以暴发出强烈夺目的火花,照亮平日暗淡无光的生活,它使人激动,使人睡不着觉,它到来时让你心里总流淌着一股酸酸甜甜的汁水,让你多思多感,感到心灵变得异常丰富。虽说感觉也可能会消失,就像它突然到来时一样,但是在它消失以前尽情地享受它、最大限度地信赖它,却是可以使人获得一份幸福的呀。
“不求终生拥有,但愿一时快乐。”
哪首流行歌里就是这么唱的,虽然有些伤感,但它是唱得多么好,唱出了赵晶此时的心情。
7月1日厂里放假,党员们统一搞活动,赵晶班组的非党员姐妹们联合起来去野炊。那天上午,十来个女人乘渡船到了离厂五里地的一个河心岛上,这里是县城青年男女都爱来游玩的地方,女人们一到岛上,首先找好一片树林环绕的草坪,这里有杜鹃花,有小黄菊,有野百合,草坪外还有洁白的沙滩。她们将带来的锅子支起,捡来一大抱柴草,把锅子里鲜红麻辣的汤料煮沸,她们凑份子买的火锅食物非常丰富,牛肚、腊肉、香肠、苕粉、黄喉、鸭肠、以及十几种蔬菜,女人们在聚餐的时候是很大方的,丈夫和男友不在,这是她们的天下。她们分工合作,洗的洗切的切,不一会儿,浓香扑鼻的野餐火锅就开始了。
烫火锅时,她们也喝带来的啤酒,阳光逐渐强烈,但女人在火锅和啤酒的发酵下,讲出的话比太阳还火热。
一个叫老徐的已婚大姐端着土碗要与赵晶碰杯,她平常是很关心赵晶的,不算别的大姐,只她一人就曾给赵晶介绍过三个小男人。
“小赵,”大姐说,“来喝一口。”
其他女工马上起哄:“徐姐又要给赵晶找男人了吧?”
徐姐笑咪咪地:“这是大姐的责任。小赵说实话,最近有没有了?”
“没有。”赵晶赶紧说,心却特别跳。
“那好,大姐给你牵条线。”
“不不,我还没想过。”她一急,碗里的啤酒差点洒出来。
对面的小杨忽然指着她咯咯地笑起来:“你装什么哟赵晶,”她说,“你的把戏我们都知道。”
赵晶呆呆地望着她,小杨的得意可不是随便的讹诈。
一时间,起码有五六个姑娘叽叽喳喳地抢着要说话,她们问赵晶近来为什么总发呆,被蚕茧水把手上烫起血泡还不知道;问她是不是给看门的曹大爷送过酒,为的是收买大爷替她喊电话;问她枕头下压的几双男式袜子和领带衬衫是为哪般,没有男朋友何来男式的服装?
细汗从赵晶额上沁出来,她的脸庞像喝了过多的啤酒红成川戏里的关云长。这些小特务怎么那么厉害呀,原来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们的眼睛,幸好她们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文化馆的大名人余哥,若是知道了,她们不把她逼得讲出各种只能令人羞得钻地缝的细节来不会罢休。
徐大姐问:“你真的有了男朋友?”
这问题很难答,若说没有,那些已不是秘密的衬衫袜子如何解释;若说已有了,她们肯定要叫她供出名字来。
“我、我我……”她成了一个小结巴,“我不知道。”
众人一齐笑,“小赵呃,”徐大姐说,“有就有吧,这是大好事。”
“就是,”一个长得纤秀的姑娘说,“‘让我一次,爱个够,’歌里是这样唱的。你爱他爱得够吗?”
赵晶不敢接嘴,把头埋向碗里,辣椒好辣,辣椒让她冒汗却成了最好的掩护。
“老一代的时候呀,”徐姐又说开了,“也就是六七十年代,姑娘们能找一个解放军做男人就是最大的满足,80年代就变了,找一个大学生当男人就骄傲,现在90年代了,你们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行啊?”
“徐大姐,”一个姑娘直言不讳笑着说,“我那条街上的姐妹们,都把找大款作为最高的目标。”
“对,”另一个平时爱看小报的姑娘抢着说,“你们听没听过一段话,叫作找丈夫要找‘五全丈夫’。”
“什么叫‘五全’?”立即有人问,赵晶从碗里抬起眼,不觉也伸长了耳朵。
“这个很简单,那就是:有钱全交——包括路上捡的;有饭全吃——包括馊的;有衣全洗——包括小姨子的;有活全干——包括丈母娘的;有思想全汇报——包括一闪念的。这就是五全啊。”
姑娘和大姐们哈哈大笑,笑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小鸟。
“这对男人苛刻了些,”徐大姐笑得噎了气,“但多少反映出你们这些现代姑娘好霸道。”
“菩萨哟,”一个姑娘向天合掌祈祷,“要是我的老公是五全牌的,我就是斩一只手臂供给观音娘娘都愿意。”
“那你是白斩,”说这话的是平日里敢与车间主任吵架的一个姑娘,她是公认的直肠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们都是飞机上做梦——空想。现在的男人比女人更霸道,我之所以跟两个男朋友都吹了灯,就因为他们当着我内裤都要抢着洗,可是一转背,你们猜他们会怎么样?”
“怎么样?”全体一致地朝向她。
“第一个,一转背就溜到隔壁王六妹家里去,帮别人嘿唷嘿唷卖力气,一屋子的蜂窝煤都是他偷偷帮别人搬进去的。晚上他见我,我一个耳光煽上去,他才说他与王六妹小学时候一个班,现在心里都很挂念。”
姑娘们点头,“这倒可能出问题,以后你要是不在家,你的床就成全了他们一对野鸳鸯。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一开始还听话,要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可刚做服装生意有了一点钱,就有人看见他在‘白天鹅’里找三陪。把他问急了,他说这是生意场上互相招待的惯例,男人不这样,买卖不成交。我算看清了,现在的男人没一个是老实的。我现在不嫁了,我要当第三者,我不把那些结了婚的狗男人的家庭闹它个天翻地覆不算人!”
“对,”一些大胆的姑娘赞同道,“男人有钱就变坏,你就去把他们的家庭闹个稀巴烂,叫他们也尝尝女人变坏的滋味。”
野餐火锅就在这种没遮没拦、似真似假的气氛中吃得尽兴,然后她们游泳,直着嗓门面向蓝天尖声唱歌,反正小岛上没人,反正这是她们的天下,她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她们平时规规矩矩做人,在这里要轰轰烈烈地放松。
“哎,”游完泳,赵晶和小杨几个姑娘躺在树荫里,小杨暗暗捅了捅赵晶的肋骨,“你看你看。”
赵晶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沙滩上,是穿着泳装的直肠子姑娘在给另几个姑娘学着走猫步。
“什么事?”赵晶不解地问。
“你看不出来呀?”小杨说,“她真的与男人睡过觉。”
赵晶心里跳,“你不要乱说哩,她嘴上是凶,可人家没结婚。”
小杨就坏笑,“那可瞒不过我,你看她的屁股,看她走路的姿式,与男人睡没睡,一眼就看得出。”
赵晶更吓住了,“你凭什么哩?”
“没睡过的,两腿夹的紧,屁股不往下掉,睡过的,裆里像卡了鸡蛋,屁股总是沉甸甸。”
“当真啊?”
“哎哟你男朋友都有的了,还这么装天真。你起来走两步,我看你是不是也睡过。”
“你要死啊!”赵晶红着脸抓起一把沙土向小杨抛去,跳起身就往水里跑。
一阵青春的大笑荡漾在无垠的天空中。
野餐结束回厂里,赵晶躺在宿舍的床上半天不出来,姐妹们好厉害,个个眼光如炬,火眼金睛,睡没睡觉,有没有男友,她们一眼就看出,那我与余哥的事,她们知道了怎么办?
嗨,管它的,说不定,她们只有羡慕的份,偌大一个厂子,三四百名姐妹,有哪个的男人像我的余哥一样有名气有风度,我竟能与县上最高档的男人余哥交朋友,这是十分十分了不起的事情哩。
她们说男人都低贱,那是没与余哥这种男人打过交道,厂里男人一天到晚说的啥,余哥那个圈子的人又说的啥,对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和地下。厂里的男人讲打牌,比赛喝酒,谈女人的器官,而余哥的嘴里流出来的是《本草纲目》,是雷九,是古代两个书生的争论,他们说谁的知识多谁的头上阳气就高。余哥唱歌也与厂里的男工不同,男工们唱“我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每个妹妹6什么都嫁给眼泪”,而余哥一开口就是气薄云天的《红梅赞》。
余哥确实是与芸芸众生不同的一类人,有些杂志上讲,生活必须有较高的含金量,那么厂里的男工们含的是铜,而余哥真的是含的金,好多好多的金。
我这么钦佩和向往余哥,可余哥怎么看我呢?也像我热爱他一样热爱着我吗?
思绪又回到这个老问题,灵魂的小舟不管怎么愉快地飘航,最终都要滑进这条视野不明的航道。
不会的,赵晶否定着心里的猜想,余哥不会像我一样地爱他,余哥是高高在上向下俯瞰,我在他心中只是一个小蚂蚁,一棵小青草。可是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抱我呢,他不爱我,为什么要与我接吻呢?寻找一时的刺激吗?假如是纯粹地找刺激,可是在夫子庙那个黑屋子里,他为什么会止住激动,为什么没有要求进一步的刺激?
想不透,余哥是个想不透的人。
惟其想不透,更使人浮想联翩,更有许多玄机奥妙在其中,也就更有一种冒险的成份,更使人欲罢不能。
我是余哥的人,赵晶清理了脑中的思路,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只要余哥不抛弃我,我不管他怎么考虑,我都要死心踏地热爱他。他的所有一切都吸引着我,不知道他的缺点是什么,但是即使是缺点吧,可能都与厂里的男工不一样,都会变成一种光芒。
感情上,我过去是一个孤独的姑娘,可能会有人在悄悄想念我,但我自己却没有可以怀想的对象,在需要爱人和被爱的年纪,不能把青春的热情覆盖在一个值得覆盖的男人身上,这无疑也是一种最大的痛苦!
有的人需要被人爱,而有的人却需要爱别人,我是渴望爱别人的那种姑娘吗?像某本杂志上说的,这种女人的血液里母性的成份很重吗?
随后心潮渐渐平静了,她仰起身,看着蚊帐的顶层。她终于弄明白了她的喜悦的源泉。我知道了,她想,我的欢乐在于,如今我有寄托青春的热情的对象了,余哥是一个真真实实的男人,就在我们的县里,就在我的身边,我与他共吸着县城古老而新鲜的空气,共饮着一江清澈而微甜的青河之水,余哥不是影视里隔着屏幕的虚幻的明星,他一个召唤,我就能与他站在一块土地上,他伸出手,我就能触摸到他的身体。
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爱我,但我可以爱他了,这也是幸福的一种啊!
我要关注余哥的所有,我要热爱他的一切。
她把枕头下的领带拿出来,捂到鼻子下,一股新衣物的气味钻入鼻孔,她贪婪地嗅着,她觉得吸人肺部的不是织物的气息,那完全就是余哥身上的男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