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夏季欲望

第四章

江森林请余长文过生日,江森林是余长文的初中同学。

现在社会上,只有同学和战友最亲蜜。同学和战友那个时期,人人都是白纸一张,没有级别和地位,交往的礼物只是纯洁的青春之心,大家刚刚从少年的门槛跨进青春的天地,视野的扩大刚刚开始,伸出的触角还是稚嫩的、小心翼翼的,心与心的探索还是羞涩的、脆弱而敏感的,对个人的力量没有自信,对友谊的纯度渴求百分之百,需要互相温暖、互相依持,于是彼此信任,以心交心,抱成团,发着誓,人生一辈子,就我们一伙是生死不渝的哥们了。学着古人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甚至一些最好的小圈子,还发下过“此生仅此友足矣”的宏誓大愿。这时期结下的友谊,不带一点功利的目的和世俗的交换,友谊便最持久、最纯洁。后来长大了,天南海北,认识的人不谓不多,打过交道的人如过江之鲫,但心理最不设防的、人格上最为平等的,还是青春时结识的同学和战友。

余长文平时很少与初中的同学往来,人家发财的发财,落难的落难。对发财的人,你缺少共同语言,对落难的人,你无有余资给以资助。两年一次的同学会他去过一次,人们回忆少时趣事,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小儿女情长,情窦初开,过去不敢说的话如今敞开着说,不敢开的玩笑放到桌面上来开,说到微妙处,大男大女们相互一瞥的目光里,就有电流在通过。也有人向余长文打问一些文坛行情,表示对操弄文学的老同学的敬仰。但此情持续不久,话题往往就转到时下的生意行情,同学会看着看着便走味,很像一个商务洽谈会。余长文往往要皱眉,后来再开就不去了。

不过江森林不同,他初二时从另一个城市转到这个县,插班到余长文就读的四班,江森林爱读书,在班上很快与也爱读书的余长文成了朋友,两人经过周密策划,下了深入敌穴的决心,一起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撬窗翻进学校的图书馆,用一张薄毛毯裹挟出一大抱图书,后来跑到青河南岸的一片河坝上借着手电光一检查,大部分是文化大革命时堆积在屋子里的《毛泽东选集》一、二、三、四卷。偷书事件以深深的遗憾结束,而两人友谊的程度却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多年一晃而过,刚开始工作时,江森林也曾有写散文追求发表的历史。不过时移事易,5年前余长文在文化馆与梅佳丽共结连理的时候,江森林正辞去共青团县委副书记的职务,自办了一家邮电器材供应公司,如今资产不菲,进出有桑塔纳专车代步。江森林结了婚离了婚,放出话说决不再有第二次结婚。

“进过围城的男女,对围城的痛苦才有切肤了解,好比堕进深渊的探路者,对黑暗更有深刻的排斥。”这是江森林的格言,有着散文一般的韵味和排比。

江森林与余长文在偶尔相遇中,大多谈读过的书,江森林爱读杂书,在这上面,他还保留着一丝中学时代风格,所以他昨天打电话要邀请余长文参加他满31岁的生日宴时,余长文只犹豫了一瞬,就应声点头。

“星期六,在松园度假村。”江森林强调,“可以带一个你认为值得带的朋友。”

“男友还是女友?”余长文开玩笑。

“男女不论,异性最好。反正你是光棍,你必须带女的,就这样定了。”

余长文去过一次松园度假村,他知道这座度假村是县石油天燃气公司所属的劳动服务公司办的。现在而今眼目下,县里各个局都阴一个阳一个地利用各种名义各种手法办了自己的度假村,皆堂而皇之地挂在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或别的什么“三产”企业的招牌下,仿佛旧社会城里的资本家到山清水秀的农村里修庄园,都成了一股风,名曰以备随时招待上级领导和关系单位,支出的招待费“肥水不流外人田”,其实最终,还是本单位自己的领导把度假村当成了自己的行宫。

这都是公开的秘密罢了,其中的利弊不可细说。

松园度假村在县城南门外8公里,依山背水,外观一律的草皮房顶,内部却是金壁辉煌。余长文在文化馆放下电话时想了一会儿,男朋友只有宋涛,但他除了帕瓦洛蒂过生日,不会参加世界上任何俗界的生日聚会。他踌躇了一阵,再操起电话,一打就打到赵晶工作的丝绸厂。

接电话的大爷一点不客气:“上工时间概不会客,”他在电话那头说,余长文仿佛都能看到他胡子拉碴的嘴角在溅着白沫。

“我是县委宣传部,”这些小把戏难不倒余长文,他严正地向大爷指出,“有关赵晶同志家乡的一件文物的具体情况,我们要找她提供线索。老同志你叫什么?”

大爷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姓曹,曹贵修。我马上去车间喊赵晶,请你等一等。”

一直过了大约10分钟,才听到赵晶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在话筒那头响起。

“哪个?”她在那边问。

“你的哥。”余长文一听到姑娘的声音就浑身轻松,就想给她开玩笑。

“啊呀是余老师啊,你找我——”

“记着,”余长文故作严肃,“为了保持我的青春,让我与你一个辈份,请不要叫我老师,就叫哥哥。”

“好,”赵晶有点怯生生的,“余……哥,你找我有急事吗?”

“是的,”他忍住笑,“明天你休不休班?”

“休。

“太好了,明天下午一点,我们在长途汽车站见面,不见不散。”

“余……哥,啥事呢?”

“政治秘密。还有,一会儿曹大爷问你,你不要忘了是县委宣传部的刘科长找你谈的话。”

“我不懂,曹大爷他……”

余长文捂着嘴乐,啪地挂了电话。

我怎么会叫上赵晶呢?到了晚上上床睡觉,他也没有想明白。是她特别单纯,特别好摆弄,特别可笑吗?

不准确,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会丢开许多烦恼,她是让人特别的轻松。

对了,是特别的轻松。

他觉得他自己的作为不能梳理,有一种堕落的欲望在心底蠢蠢欲动,这个堕落并不指向自轻自贱,而只是一种想要打破既有的传统,打破稳定的平衡,打破以往已有的准则和价值规范的模糊的愿望。

或许是向梅佳丽的一种示威?

余长文谢绝了江森林后来要用小车接他的建议,而与赵晶乘中巴赶到度假村。赵晶太听他的话了,一直在通往乡村的长途客车上坐稳,才问他此行何往,有何要事,余长文笑笑,说是一个聚会,都是老同学。其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江森林现在的圈子,老同学肯定少于商人和政界的关系户。

“就是玩玩,”他向赵晶解释,“你上班太单调,换换空气,换换人际圈子,新鲜一些。”

赵晶很高兴,余长文对她的关心出乎她意外,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啊,而人家余哥,县上有名的大诗人。“他们都像余哥一样爱读书,像余哥一样只谈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吗?”她那好看的眼睫毛颤颤地向上翅着,问得高山仰止。

“大概是吧。”余长文的回答则一点不十分肯定。他敢肯定吗?与那些商人和小僚们一起喝酒时谈发黄的故纸堆里记载着的古老的诗词歌赋?

车行深山,正是傍晚夕阳衡山之时,车窗外的山区,远山近水,都一片夏日的浓碧,像一幅用绿过分的油画。稻叶青苍,在梯田里反射着青清凌凌的阳光,白鹭偶尔从一枝老柏上无声而起,掠过山谷,把绿色的山形衬得更绿。盘山路弯弯绕绕,腰带似地顺山势而上。有一些杂木林,但大片的森林看不见,听农民说,1958年大炼钢铁时被砍光了。

正在观景,余长文猛然间觉得眼睛的余光旁边有东西一闪,侧过身子一看,原来是身边的赵晶,她今天穿着一件无袖V型开领的淡绿绸衫,洁白的颈子露出很大一截,刚才闪光的东西是她颈子上戴的一条项链。

余长文最不喜欢穿金戴银的女人,那些用耳环、项链、戒指和五颜六色的化妆品包裹起来的女人,他公开表现出不屑。

“那哪是人啊,”他背着那些女人就发感慨,“东西成了她们的主人,人以物贵,把自己降成比东西还低贱的地位,还洋洋得意四处炫耀,真是蠢到家的傻东西。”

第一次在宋涛家认识赵晶,只注意到她没有戒指,没有耳环,而这条项链,当时没有注意,可能是穿着高领衣服,遮住了看不见。

他忍不住要问她了:“你一个月多少工资?”

赵晶听话的小猫一样垂着头:“两百多,加上奖金呀、各种补贴呀,一共370吧。”

“那你除了吃饭穿衣,还剩几个钱?”

“我吃得简单,只管饱,不管好。”青春健康的身体是赵晶的财富,说起吃饭根本不当一回事,“穿衣服嘛,都是晚上到夜市的摊位上买,便宜呢。剩的钱,买杂志看。”

“咦,”余长文的口气充分表明着他的不相信,“把你颈子下的玩意拿出来我看。”

赵晶大眼眨动,明白了余长文的用意,她乖乖地从衣领里拽出那条金光闪闪的链子。

刹时间,余长文的眼睛被下面坠着的碧玉映得一亮,他的心里嗵地一声,怀疑是不是看花了眼睛,他捉住它,一股温润凉滑的手感使他加重了心里的肯定。

这东西价值不菲,说不定是翡翠!

作为写作人,余长文一有空就看书,旁收杂学的读物看多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知识也就装人了脑海,前几年写一首诗时需要参考各类宝石方面的知识,他还专门买过一本《珠宝览鉴》,然后去请教同在夫子庙里办公的博物馆的文物干部刘汉生,遂由此懂得,翡翠习惯上又称为缅甸玉,是缅甸出产的硬玉。日本,俄罗斯,墨西哥,美国加州等均有同类硬玉出产,但其质量与产量远远不如缅甸。缅甸的翡翠世界驰名,是在清朝初年通过第二丝绸之路运人中国的,而当时中国出产的和阗王被称为翠玉,当缅甸硬玉流入云南一带时,为分辩这不是中国的和阗翠玉,即将它称之为“非翠”,即这不是中国翠玉的意思。时光流逝,“非翠”后来就变成很有诗意的“翡翠”了。

余长文现在还记得刘汉生给他讲的知识,刘汉生说,硬玉是一种十分美丽的玉,“黄金有价玉无价”,这里面的玉其实就是专指翡翠而言。

“作为宝石的翡翠,”刘汉生说,“它有五大特点。”

刘汉生侃侃而谈,那次谈话以后,余长文真正弄懂了翡翠的价值。

刘汉生说的五大特点,第一是它的多姿多彩。翡翠有白、紫、绿等三大类颜色,另外还有黄色、黑色、和红色等小类,而这些颜色的分布都是不均匀的,并且可以同时出现在一颗翡翠上,这是其它一般宝石皆不具备的;

第二是它的变幻无穷。由于翡翠是多晶体,粗细不同,晶形不同,结合方式不同,影响到它的透明度和结构也就不同,所以千奇百幻,姿色万千,成为人间至宝;

第三是可遇不可求。由于它的多晶体特性,其颜色又是分布不匀,所以要找到完全相同的两颗翡翠是非常困难的,而其它宝石,如钻石,就十分容易找到相同的两个,因为钻石是单晶体宝石,单晶体宝石大多都非常均匀;

第四是无一定定价。几乎所有的宝石均可以用重量来报价,唯有翡翠不能以重量报价。美国宝石学院曾经计划使翡翠有一个统一的报价标准,却始终没法成功,因为翡翠的种质变化实在太多,颜色又极不均匀,因而根本无法用重量报价;

第五是翡翠的硬度虽然不及钻石,但其静态承压性却远远超过钻石,它的耐热性也高于钻石,钻石在800度就会燃烧而变成死碳,而翡翠在1000度的高温下才会溶解成玻璃状。

“综上所述,”刘汉生庄严地总结,“翡翠才成了在众多宝石中独占鳌头的宝石之王。”

想起刘汉生的话,余长文对手上的赵晶的装饰品更不愿掉以轻心。

“你这东西可能是翡翠啊!”余长文不敢出大了声音,怕车里前后的邻座听见,万一有个抢匪混在里面,那就会遇到大麻烦。他一只手托着温润晶莹的玉石,另一只手轻轻地抚弄着,“即使不是最上品的,肯定也所值不低。”

“是吗?”赵晶痴痴地,根本就不觉得她挂着的东西有多么了不起,“我一直把它当成玻璃珠,以为是个假东西呢。”

不会假,绝对不会!余长文心里喊着。

刘汉生给他讲过,珠宝奸商中造假翡翠的花样繁多,行话里,假货称为“B”货和“C”货,而真品则称作“A”货,在A货中,最上品的就是缅甸出产的老坑玻璃种翡翠了。老坑种的翡翠,颜色符合正、浓、阳、均,质地细腻而透明,行话叫作水头很足。他记得刘汉生当时还拿一本书的照片让他看,一颗与赵晶这块石头一样大小的A货老坑种翡翠戒面,在香港的珠宝行就标价300万港元。

他抬起眼,把目光明白无误地投射到赵晶身上:“你还说你有钱就买书?”

“余哥我真的没有哄你。”赵晶仿佛被冤枉成小偷而遭人谴责的老好人,脸色都急变了,“我怎么会买这个无用的东西哩,并且我也买不起哩。这是我妈妈传给我的。”

余长文的心落回肚里,果然不是个奢侈的姑娘。但新的疑问立即在他心里生成,她的家不是在农村吗?农村的母亲如何会有上等成色的好玉。

他不希望他身边的姑娘是个撒谎的少女,他要审问个水落石出。

“那你说说你的家,”他松开玉石,让它坠到赵晶隆起的胸前,“还有你的妈妈。”

赵晶咽了一口唾沫,如释重负地缓和了脸色,她的话语在余长文耳边隅隅轻响,伴着一路车行,余长文看到了一个家庭近百年的变迁。

赵晶的曾外祖父是前清最末一次乡试的举人,发榜后也是吉星高照,没有等上一个月,就实授云南腾冲的一个县令,上任一年,便得了好些缅甸宝石,也不是他曾外祖父特别会搜刮,实在是当地土绅为讨好新来的父母官,而私下馈赠的礼品。辛亥革命风起云涌,清朝政府倒台,曾外祖父带着儿女回到四川。然后是军阀割据,连年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前夕,赵晶的刚刚25岁的外祖父已是一贫如洗的拉车工人,既要照顾刚生了赵晶母亲的多病的妻子,又要想法在拉车以外到县城郊外的一块荒山里开荒种田,日子就过得异常艰难。

又经过新中国几十年风雨人生,如今的赵晶的父母,只是两个一辈子没到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的老实巴交的山里庄稼人,曾外祖父昔日的辉煌,只是远古风烟中一页字迹模糊的神话。但有一颗玉石历经磨难传了下来,传到赵晶的母亲手里,成了她家曾经殷实的见证。赵晶高中毕业考进丝绸厂时,母亲又把它放到女儿手中,她说当妈的没有什么值钱的财物留给女儿,就这一颗石头,权当是妈妈为女儿今后的祝福。

听了赵晶的叙述,余长文久久没说话,说什么呢,一个小石头,却包含着一段起伏坎坷的人生,把它写成电视剧怎么样,或是一首叙事长诗,读着它,总可以令人感慨一点生活的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块玉石是赵家的先人清朝末期从云南带回来的,那么它是真翡翠的可能性就更增加了几分。

“好好带着它吧。”他的语言很庄重,很深沉,“就像你原先这样,把它放在衣领里面,它是你身上最为宝贵的东西。”

“不是,”想不到赵晶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直摇头,“最宝贵的东西不是它。”

“那是什么呢?”余长文奇怪地问。

“是人,”赵晶垂下头,似乎在为自己的话害羞,“是令我敬佩的人。”

余长文感到头发尖上都有过电一样的震动,这个姑娘啊,真让人想拥着她好好吻一口。

到了度假村,果然不出余长文所料,来宾大都是江森林生意圈内的朋友,也有一些局、委、部、办等县上权力单位的要好人物。

江森林对余长文表示衷心欢迎,对不认识的赵晶说,她的来到使他的生日宴会蓬壁生辉。赵晶没经过这种场面上的客套,当了真,红着脸悄俏埋怨余长文不早点告诉她,她连礼物都没带一点。余长文说,他和她来这里就是对江森林的抬举。

“至少我们是有文化的,”他自我解嘲地说,“往他们商界里掺和一下,给江森林提高一点文化档次。这本身也是江森林的目的。”

生日聚会与任何名目的聚会大同小异,不外乎是爱唱歌的人唱卡拉OK,大部分人则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围着桌子一坐下就展开方城之战,有的人牌风纯正,输赢不动于心,有的人小赢大欢呼,小输大怨恨,争论声不绝于耳。

余长文不打麻将,赵晶也不打,两人坐在一株僻静的孤松下面吃瓜子,喝茶水。

好不容易盼到开饭,是进一座麦草搭建的山区风味大厅吃火锅,江森林说越热越吃辣,以毒攻毒,吃时逼出体内的热量,一吃完特别凉快,晚上能睡个无梦的好觉。

余长文和赵晶与江森林以及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个不胖不瘦的人共坐一桌,那三个人皆很客气,其中两个戴眼镜,称呼余长文是余老师,说在县上早仰他的大名,并各自掏出名片,原来都在机关中工作,是江森林的关系户。他们这桌人可能是江森林生日宴中的最高级别,旁边的席面上显出生意人的本色,划拳灌酒闹得人耳膜震痛。

“怎么样?”三巡酒过后,江森林说话开始没有遮拦,“余大诗人也跟上时代步伐了?”

“什么步伐?”余长文不明白。

江森林向赵晶瞄一眼:“你是装糊涂?你也有情人了嘛。”

话刚落音,余长文就给了他一拳头,洒洒了江森林一脖子,江森林赶紧闭住尊嘴。其余三个人正要向余长文用玩笑表示一下赞赏,见余长文不高兴,赶紧住口。

余长文小心翼翼转脸看赵晶,奇怪的是赵晶对面前的不法之徒并不恼怒,仿佛能当余长文的情人是个美差,根本不是轻侮。余长文心中的忐忑落地,另升起一种不着边际之感。

为对那一拳表示歉意,余长文主动寻找话题,于是大家天南海北地聊开,其中不乏政治、军事、外交、中东和平、东南亚金融风暴、爱滋病、地球空洞、厄尔尼诺现象以及克隆羊等等方面的真知灼见。余长文突发奇想,觉得侃大山真是当今时代人们的强项,不只是北京人会侃,全国各地争不相让,嘴力劳动者美名红遍神州。余长文瞧着一个个口若悬河的同伴又想,假如这伙人都一起反叛,组织一个流亡政府,是不缺总理和各部部长的。

杯盘狼藉之时,江森林红着脸喷着酒气谈起了他的二叔,江二叔在省城电讯部门工作,江森林本人的邮电器材公司实际上是背靠他的有着实权的二叔在做。人在物质上高枕无忧后,忍不住总要怜悯比自己低的单位,余长文的文化馆在哪里都是人们要关心的目标,既显示关心者的好心,也显示关心者的优越。江森林在胖子的询问中交待了一番自己的发财现状后,转头问老同学余长文。

“你们馆里还是发不起奖金?”

“每月能按时开出工资就举馆欢呼了。”余长文不隐瞒,仿佛与脑满肠肥的朋友有所不同,也是一种骄傲。

“妈的。”不知江森林在骂谁,口气更近乎,“还在写诗?”

“在!”余长文并不觉得丢脸,口气很铁,像申明自己在造原子弹一般。

江森林摇头:“你呀你呀……”后面无话,其意却很明显。

“定型了,”余长文喝着啤酒,洒脱无羁的模样,“别用那种腔调。别看你娃现在有钱了,档次倒比我低了两个。你要再多一点钱,低的就不是两个档次,而是三个、四个了。大多时候,钱与档次成反比。”

在社交场合,小钱从来崇拜大钱,无钱的行业从来都拜有钱行业为师,余长文偏反其道而行之,虽然知道这近乎无理,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但陶潜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余风浸润着血液,就想时时来点语不惊人死不休。

江森林仿佛理解文人的面子,不与他争短长,偏头问赵晶,“到余大哥他们单位去过吗?”

赵晶老实作答,“想去,就是还没去,等余大哥邀请才敢去哩。”

“别去,”江森林做出一幅警察相,“那是不准常人随便跨越的禁区。”

“为什么?”赵晶偏着脑袋,其情天真。

“咦,你不知道夫子庙历来就是鬼们开会的地方,闹鬼哇!”

赵晶的小嘴张成圆圆的殷红,着实乖得令人心颤,“鬼?夫子庙闹鬼?”

“那不?”能把别人的小妹妹小情人吓得花容失色,不谛是一件快事。过去的文学爱好和所看的闲书作为底蕴,江森林此时有了在女性面前大显身手之时,说不定还能压倒以才子著称的余大诗人,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信口开河大动口舌。

“你看我们县,”江森林说,“到处红红火火,开张的店铺鞭炮不断,火光一多,阳气就高,各个老宅里的鬼们狐们在烟火炮竹中失了存身之地,纷纷落荒而逃。逃哪儿呢,这可要好好斟酌,弄不好走错了地方,又是一个红红火火阳气旺盛之地,岂不完蛋!夜黑更深之时,一只修炼成精的千年老狐手搭遮阳四面一看,呀,只见偌大的县城,仅有一处阴森冷僻,瘴气横溢,老狐向本方土地问询这是什么所在,土地老儿说,那不就是城中心打着文化系统招牌的夫子庙吗?鬼们狐们手舞足蹈,额手称庆,争先恐后都往夫子庙搬家。赵小姐喂,鬼都喜欢住阴暗森缈的地方,古今一同,现在只有夫子庙是它们心中的圣地。你再看我们北山县的地形走势,城西凤凰山的一条支脉伸向城里,恰好在县中心夫子庙那块地盘上止住,也就是说,那山脉是凤凰的颈子,夫子庙的地方就该是凤凰的脑袋了,可一座不僧不道不雅不俗的庙子压在凤头上,坏了县城的风水,外地人走到我们县上一看,就城中心文化馆那里最破烂,止不住说,嘿,你们这地方不行啊!弄得鬼神世界都脸上无光,阎王老爷就经常受到玉皇大帝责难,说神州大地都在发展变化,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为何只有那座破庙香火凋残,风雨飘摇,还不将它搬走!阎王爷结结巴巴秉告玉帝说,‘有文化人在那儿,冥司和阳间一样,也尊重读书人啊。’五帝不悦,说,‘过去尊重读书人是对的,学而优则仕,读书是走向国家社稷的栋梁之道,现在你看还是这样吗,经济建设为重,实业救国,不然中国要被开除球藉,最好把夫子庙建成一个商业中心,北山县才会得到更大的发展。小阎啊,还是想个法子把那些秀才都挤走吧。’阎罗无法,只好派阴司的鬼卒去不时搔扰,期望吓走住在庙里的人,人一走,茶就凉,房子无人居住,日久天长自然垮塌,垮塌了就修商业中心,不说北山的经济了,单是市容都会来一个大改观。”

“嗤!”余长文一声冷笑,江森林有条如簧之舌,与他不相上下,不过刚才打了人家一拳,权且在说话上让他一局,算是体现一下文人宽厚仁慈的恕道。

“江哥你是哄我,”赵晶叫真,“我不信你看到过鬼。”

“鬼是高级别,一般人看不到。可狐精就多了。”

“成精的狐狸我更不信了。”

江森林一拍大腿,越有人不信,他就越来劲。一胖一瘦和不胖不瘦的家伙借酒精盖脸,一片声起哄,叫他快讲狐精鬼怪。邻桌的声音也静了很多,有人把血红的眼珠子瞪过来,也叫嚷着要听鬼故事。更主要的是余长文都没阻挡,此时不猖狂,更待何时?

江森林呷一口巴山大曲,狠吸一口烟,眼光穿过面前的红男绿女,就洞人了不知哪年哪代的风烟黑洞中。

“小妹妹你真是年轻啊,我们这些老同志都听过的,哎,你的余大哥没给你讲过吗?”

赵晶摇头。

余长文狠剜了一眼江森林,江森林装着视而不见。

“那我就开始啦。”江森林似笑非笑地瞟着赵晶,“是民国35年吧,我们县城这座夫子庙里,有一位姓张的法师做了一次道场,收入颇丰,当晚与徒弟坐在现在余诗人住的那间东厢房里数钱。那是半夜,子时三刻,烛光飘飘的,暗影撞撞的,结果数去数来,缺少几两碎银子,张法师说徒弟吞没了,徒弟说师傅弄错了。于是重新核算,盘珠响声清脆,直到三更天还没结束。忽然梁上有东西说话,‘初秋凉爽,我身体疲倦,很想睡眠,你们何必非要在此干扰?缺少的这几两银子,不是张法师想买一包春药放在怀里吗?放在怀里后,路经后巷刘二姐家时,二姐向你索要上次答应给的金指环,你趁着醉意就掏出那包春药给了二姐,还约定明晚幽会,怎么就忘了呢?’徒弟一听,转过头去捂着嘴笑起来。于是,道士默不作声,敛起账簿退出庙堂。当时,乞丐头儿魏福正借屠夫子庙内,在隔壁亲眼目睹了这件事。据魏福说,狐精说话声咿咿哟哟,跟小儿女子的啼叫声一模一样。”

江森林话音落定,满座戚然,火锅厅外松风潜吹,厅里灯光明明映照,赵晶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身上不禁打了个冷颤。

余长文终于忍不住了,妈的不能看着江森林猖狂,让了他一局,他小子却得寸进尺,“你只说夫子庙跟不上经济,”他反击道,“你就不说你被张法师那几两化作春药的银子蒙住了眼睛。真是狗嘴里吐不出好像牙。你说我们文化馆有狐有鬼,可你小子当年也做过文人梦,你不敢不承认文人是人类中最杰出的一类!”

江森林对别的穷朋友敢颐指气使,唯独对傲气的余长文从来笑脸相对,他笑道:“长文你不要生气啊,那是古代,现代不是7,现在商人是人类的精英。”

“我给你说穿了,”余长文看了一眼赵晶,“你刚才那些故事不是什么乞丐头儿魏福说的,是清代大学问家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的一则小故事,你把它加油添酷地改造了。若要说商人与文人孰强孰弱,我不跟你争,我们还是用纪老夫子的《阅微草堂笔记》里的鬼故事论理,且听我道来。”

赵晶信赖地抬头望着她的余哥。

一胖一瘦不胖不瘦的人一齐把眼光凝在余长文身上,江森林只喝酒,笑着不出声。

余长文开口:“话说有一位老学究夜间走路,忽然遇到已经去世的朋友。学究的性格一向刚强直爽,也不胆怯,便问,‘你到哪里去?’鬼友回答说,‘我做了阴曹地府的小官,现在到南村去捉拿某人的灵魂,恰好和你同路。’于是,二人并肩向前走。走到一所破房子时,鬼友说,‘这是一位读书人的住室。’学究问他怎么知道。鬼友说,‘人们白天忙忙碌碌,灵性全被淹没起来。唯独晚上入睡以后,一切杂念统统熄灭,无神才明亮通透地显露。一个人心胸里读过的书,字字都吐出光芒,从全身孔窍向外迸射,那形状缥缈缤纷,就像锦绣一样灿烂多彩。学问如郑康成,孔颖达,文才如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的。身上放出的光芒一直照射到太空银河,与星辰月亮争相辉映。次一等的光芒数丈,再次一等的光芒数尺,才学越差,光芒越弱,最下等的也有荧荧灯火般的光亮,能够照映门窗。这光芒,世间人是看不到的,唯独鬼神才能见到。这所破房上的光芒有七八尺高,所以我知道里面睡着一位读书人。’怎么样,连鬼都清楚,只有文化人的身体才有光芒,叫鬼来看商人,看得到光芒吗,只有黑压压一片屎尿罢了。”

江森林大笑:“后来怎么样?你继续讲下去。”

余长文却忸怩踌躇,不愿意开口。

赵晶奇怪地看余长文,余长文不理她,脸扭到一边。

江森林拊掌大乐:“你不愿讲我来讲。”他声音朗朗,顾盼生风,“那个学究又问鬼友,‘我读书一辈子,不知睡着的时候,发出的光芒该有多高?’鬼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迟疑了好久才说,‘昨天我路过你教书的馆舍,你正白天伏在桌上睡觉。看到你胸中有加注解的高头讲章一部,应付科举考试的墨笔答卷五六百篇,以经书文句为题的文章七八十篇,预备科考时临场抄袭的策略论文三四十篇,字字化作黑烟,笼罩在学合上面,学生们读书的声音就像淹没在浓云密雾中,实在不曾看到一点光芒,不敢胡说。’学究恼怒,叱责鬼友。鬼友哈哈大笑着离开学究走了。这就是说,文人也有很多无用的,就像现在,历史已经进到了经济的年代,泥古不化的文人上空,非但没有光芒,有的只是一片黑暗。

“江森林呀江森林,”余长文突然梦醒一样精神百倍,“你就是那个满腹无用文章的老学究,你晚上睡看了,射不出一点光芒,你只有在这里哄我带来的小妹妹。无用的不是文人,只是文人中的败类啊。”

“不争这些了,”余长文用词这么重,江森林脸上有些挂不住,“喝酒喝酒。”

余长文咕冬将一大杯白酒喝干,杯子往桌上一顿,叹道:“纪晓岚在阅微草堂里还写道,有那么两个鬼魂,死了后为争坟墓大声争吵,一个老和尚说,你们二位吵什么呀?能否听老僧说一句话,人生世间,忙忙乱乱,那是由于不知道人生如梦。可现在二君的梦已经醒了,你们该知道,经营百计,以求富贵,富贵如今在哪里呢?机心万端,以报恩怨,恩怨如今又在哪里呢?青丝已改,白骨已枯,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魂魄。那一梦黄梁的人,还能省悟过来,为什么二君这亲身阅历过的,反不懂万事皆空呢?况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以来没有不死的人;大圣大贤以外,自古以来也没有不灭的鬼。都是这么孤零零一个魂魄,时间一长又都不免于要消失,可你们还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兴兵动戈,这不是梦中之梦吗,’说得两个鬼醒悟后大哭。老僧又长叹一声说,‘喜怒哀乐还没忘记,必然也不能把得失看得毫无差别。这样挂念尘世利害,老僧也不能解脱二君了。’江森林啊江森林,你把尘世经济看得如此之重,而不知一切皆如过眼云烟,老同学也无法解脱你了。”

江森林由余长文乱说乱道,再不答言,神情中总是掺和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只有赵晶觉得余长文说得有道理,人生在世,何必只为金钱一样奔忙呢,就这样讲讲金钱以外的学问知识,所得不是更多吗?

饭后跳舞,余长文不跳,说脑袋在转,怕踩着女士的脚,他只唱歌,县城的歌唱大师只有宋涛,他是宋涛的朋友,耳濡目染,也应该是这个度假村里的佼佼者了。他有了六七分醉意,唱歌舌头显大,自己还能把握,管唱碟的小姐问他要什么曲目,他开口就点《红梅赞》,前奏一过,引颈便气冲霄汉,仿佛自己站在云端,俯视都是芸芸众生,就他独立寒秋,慧眼如炬,他乘风驭虚,随心所欲,不为利禄所动,不为声色所侵,天马行空,自由万端,煞是物我皆忘。甫一落音,能听到掌声炸响,还听到江森林在笑赵晶,说小姑娘把手板心都拍痛了,又说想不到余同志这么一副好喉咙,完全该去大城市的舞台上夺奖,与梅佳丽比翼双飞。

就听到这一句,余长文忽然没了兴致:“我走了,”他口齿有些不清,“我回去。”

江森林和一伙人都劝他留下,说一会儿还有好节目,实在想睡,房间也都开好了,尽管睡到明早回去也行。余长文却执意要走,江森林看留不住,就吩咐自己的司机开车送余老师回文化馆。

进车厢时,赵晶也钻进来,余长文让她留下尽兴,赵晶瞪圆好看的眼睛说:“我是跟你一起来的。”

“你和他们熟了,你玩儿吧。”

“那才不熟,我只认余哥。”说着坐在他身边,托着他东歪西倒的脑袋,问他,“这样舒不舒服一些?”

余长文心里一热,多体贴人的小妹。

小车发动,钻入山区的黑暗。

到了夫子庙,赵晶搀扶他上台阶,长夜黑黑,余长文还是怕人看见说闲话,毕竟与梅佳丽还是夫妻,毕竟这里是自己的单位。许多文化人有阴暗心理,若看见他与一个年轻姑娘偎在一起,不知要编出多少闲话,肯定比狐精鬼怪的故事还离奇。他动了动身体,想抽出搀在赵晶手里的胳膊,赵晶似乎浑无所思,只一心一意照料他,反把他挟得更紧。跨过庙门高门槛时要他小心,过小桥时紧紧搂住他怕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如此照料锁细,如此心地坦荡,叫余长文心中翻浪,对比出自己的鄙陋。

转过小石桥,临过住宿区,他忽然一使劲挣脱了赵晶的搀扶,赵晶还没回过神,他已在招呼阴影中一个打扮艳丽的中年妇女:“程老师,乘凉啊?”

程芸坐在自家平房前的石凳上摇扇子,看到余长文和一个姑娘紧贴在一起走,她就想吐口水。社会上那些狗男狗女大天白日都敢吊膀子,你小余是文化人,弄了半天你比他们还凶,都敢在夫子庙里表演了,当真梅佳丽不在了哇。她眼睛死死地盯着赵晶,“啊啊,是小余啊,吃了没有啊?这位是——”

余长文忍着头痛,正大光明般解释:“小赵是工厂搞工会宣传的,找我借一本诗歌集。”

程芸“哦”了一声,要笑不笑地:“那就好好借啊。”

要说县里的文化人,程芸只是一个戏子,余长文从来不把她看作有文化,只觉得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然而她对男女之间在一起必然要淫乱的那种观点,余长文觉得可笑之外,也还很令人头疼。

可巧今晚就碰见了她,不知她会怎么向袁馆长说他和赵晶的坏话。

经过程芸那一关,进到家,余长文的头更加痛,眼睛也模糊,看屋子里的灯泡成了两个,他倒进沙发,赵晶说给他按摩,他还在回味着刚才程芸的语气,对赵晶就恹恹的,说你怎么会懂按摩。赵晶说她是不太懂,也从未替人按摩过,不过这活路也没有太多的深奥,只要心诚,就会让被接的人舒服。

赵晶坐在他身边,与他并肩,然后要余长文侧躺下身体,将头放在她的大腿上,余长文晕晕乎乎里,很想有片温暖的栖息地,这片栖息地现在就在身边,柔柔的气息向鼻子里吸人,柔柔的躯体贴住他身体,他心里一激动,反手一下抱住这个柔柔的躯体,两人一下紧紧抱在一起。

激动中,余长文反而清醒,我这是干什么?他问着自己,我和她才交往两次呀,她不会对我另有看法吗,不会觉得我是流氓吗?

可赵晶的两条胳膊把他箍得好紧,赵晶是愿意的呀!

余长文不想在道德的挣扎中白废力气,他愿意顺着一个不明确的黑洞往下滑,人生并不是事事想明白才做的呀,在一片不明不白中行路,不是更有冒险的振奋和莫名的欣悦吗?

两人紧紧搂在一起,才明白彼此的热情是那样巨大,恨不得把对方融到自己身体里去。

“不,”余长文突然清醒过来:“我们,”他觉得喉咙发干,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隔壁会听到声音,况且我们进来时程芸看见的,她会故意来敲门。”

赵晶睁大黑晶晶的双眸看着他,似乎不相信文化人会与她的单位里的人一样俗气。

门就在这时敲响了:“小余,小余。”

余长文盯了一眼赵晶,意思是怎么样,我可没骗人。赵晶心有不甘地垂下头,文化人怎么也与我们凡人一样。

余长文帮赵晶理了理头发,低声道:“等会儿你先走,就在大殿等我。”

拉开门一看,是袁馆长。

袁馆长笑得像弥勒佛:“我听我老婆说你回来了,我都找了你一天了。哎,这位是——”

“小赵,工会宣传干部。”余长文把先前对程芸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又向赵晶介绍,“这是我们的大领导,北山县最懂文化的文化馆袁馆长。”

赵晶规规矩矩向袁馆长鞠躬:“袁馆长你好。”

“好好,好。唉呀好漂亮的姑娘,要是在我们馆里就好了。”

余长文马上讥讽袁馆长:“馆长哟馆长,我们自己都活不了了,你还想拉几个垫背的,这也太不厚道了嘛。”

“是是是,”袁馆长头点得像鸡啄米,“我也不过是这么一说,真要到我们馆里来,我第一个筑一道钢筋混凝土大坝。”

“干啥?”余长文问,赵晶也同时瞪大了不解的眼睛。

“坚决、极力、卓有成效地阻挡她来嘛。”

三个人不出声地笑了,两个男人都觉得笑得很苦涩。

趁袁馆长和余长文谈话,赵晶借机细看刚才没得及打量的余大哥的住屋。

这间屋子果然比文工团宋涛的住室大几个平米,但寒碜却在宋涛之上,这是旧时民居的土木穿斗式平房,遮尘的是竹席编的尘隔,老化发黄,上面还有一圈圈的水渍印。然而叫她莫名欢喜的是,里面的摆设却处处显示出房主人的品味和价值取向,时值夏天,窗上挂着湘妃竹帘,北墙的旧办公桌旁,摆着一张略小的乌木制成的几案,案上陈列着五。六方古砚,七、八件古代玉器、铜器、瓷器,还有十多件古书册和古画卷。其它诸如笔床、水注、酒盏、茶盅、纸扇、棕拂之类的器物,也都极其精致。室内墙壁上张贴的也都是名人字画。

赵晶爱看古装电视剧,她幻想余大哥如果装扮成一介古儒,羽扇纶巾,峨冠博带,焚起香来,安静地坐着弹琴,琴声丁冬,飞出室外,看上去一定就像神仙一样,若不是乘高车跨骏马的高贵人物,是不能登门拜访跨进诗人余大哥的厅堂的。

但她不知道,她所见的屋里的珍宝古玩,文物字画,基本上都是赝品,值不了几个钱的,余长文是穷文人,但他喜好一种气氛,用这些假东西来营造他的居室情调。

这时,只听余长文在问袁馆长所来何干。

“拉赞助。”袁馆长说。

赵晶看见,余长文一下傻在了原地。

原来就在这天下午,余长文与赵晶去松园度假村赴江森林的生日宴,刚走半个小时后,夫子庙里发生了一场恶战。

战斗双方是文化局长王华鹏的老婆肖霄和袁馆长的老婆程芸。

王华鹏升任县文化局长后,因为政府宿舍一时挪不出多余的房子,只能暂时还住在夫子庙里的老宿舍,照样与袁馆长家是隔壁。肖霄下班回家做晚饭时,发现晒南瓜子的扁盖里拉了一摊鸡屎,扁盖是晾在房前草地中央一只木凳上的,那只色彩斑谰的大公鸡见了肖霄不知回避,依然在上面旁若无人地啄食,肖霄一见,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就势将手中的菜刀飞出,公鸡扑叫着向程芸家逃去,流下一路淋漓的鲜血。程芸闻声而出,两个妇人遂扭打在一起,谩骂声响彻整个夫子庙,围观的人多,劝解的人少,两家的男人下班回来赶紧拉架,半天拉不开。程芸骂肖霄势利眼,原先跟在她屁股后面像个龟儿子,现在男人一当官,眼睛长到额头上。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肖霄则毫不留情,揭程芸的老底,说去年春节闹龙灯,程芸仗着老公的职位,把馆里糊灯笼的两丈红绸贪污手中,缝了两条红裙子。两个人污言秽语,全没一点文化人的涵养。

程芸双脚大跳:“也,也,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我们老袁以前对你如何?你家老王在文化馆当副馆长时候,跟在我家老袁屁股后面转,你肖霄也像个夹尾巴狗,我当时叫你把一泡屎吃下去,你都会吃得喷喷香。现在不得了了,男人爬上去了,喝,忘了是那个地沟里钻出的蛤蟆了,疯得来敢学人叫了!”

袁馆长大喊:“程芸,你给老子乱说些啥!”

“说啥?”程芸反问,又自答,“帮你袁方圆出口恶气。”

肖霄却冷静下来,拿出银行干部高高在上的架势,双手抄胸,不紧不慢地继续揭程芸的老底,“你这个老母猪,仗着是馆长的老婆,恶一处,霸一方,风过路都要捞一把的货色,原先是给你面子,不跟你计较,现在你还要这么霸道,你是睁大核桃大的眼睛认错了形势!”

傅老师等人帮着王华鹏和袁馆长奋力相劝,终于将两个女人拉开。王华鹏和袁馆长脸上挂不住,各自拖着自己的女人回屋,两个女人的余骂从紧闭的门窗中不甘失败地挤出,把晚霞中热烘烘的空气染得晦暗。

晚上吃了饭,袁馆长闷闷地蹲在自家门外空地上,侍弄着他心爱的小花圃,把一盆榕树扭成奇形怪状的模样。程芸靠在门框上早早地为秋天织毛衣,织着织着,嘴巴就向王家那边一歪。

“老袁,”程芸说,“你看肖霄那婆娘,喝,进门出门,眉毛都要飞起来咬人。”

袁馆长马上抬头小声制止:“先前的事够丢脸的了,还想和人家吵架是不是?”

“哟,姓袁的,我是为你出恶气,你还说起我来了?”

袁馆长息事宁人地,“好好好,谢谢你对我好。不过你是你们剧团撤销后,最先安排到工商局去工作的,你还怄什么气呀?伤身体嘛。”

“我才没那么傻,”程芸说,“吵归吵,骂归骂,半天过后又没啥,演员出身嘛,台上台下真真假假搞惯了,我才不当真怄气呢。只是恨他一个小角色,当官却跑到了你前面。”

袁馆长晦气着脸:“你看你……人家比我年轻,又有大学文任

“可你是我们县上的老文化!”

“算了算了。”

“今后你少给他卖傻力气。”

袁馆长心烦地一挥手:“我心里有本帐。”

谁想到就在这时,那边的门一开,王华鹏走出来,先向程芸点头笑笑,又向袁馆长招手。

袁馆长不明究里,心中有点忐忑。不过也不怕,他想,你若要给老子小鞋穿,老子也叫你局长的位置坐不长。

他跟着王华鹏走到东边的小树林里,林里黑阴阴的,袁馆长一惯是个老好人,狐仙鬼怪不会惹他。王华鹏年轻气盛,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根本不相信时不时要听到老年人讲的夫子庙里有狐狸魅人的传说。两人站在树荫下,镇定地看着对方。

想不到,王华鹏手上慢慢拿出了20元钱。

“你、你你……”袁馆长傻了,这是他万万没料到的,“你这是干什么?”

“赔你的公鸡钱,肖霄砍伤了你家的大公鸡,这是损失费。”

一眨眼,20元钱便在两双手中间急速地推动开了。王华鹏坚决要给,袁馆长坚决不要。袁馆长想,我堂堂一个大馆长,怎能为婆娘家之间的吵架而要人家的钱呢,何况对方毕竟是领导。

“话明气散,话明气散,”袁馆长一再声明,“这钱我是坚决不要的。”

“拿着拿着,”王华鹏钱既出手,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肖霄和程芸都是火暴性子,一点就着,我们都分别劝劝,我们两象应该给文庙的人作点表率才对。”

袁馆长一时就阴了,他比不过王华鹏的力气,钱留在了他手中,但他阴阴地说,“你当局长后,你那夫人是有点那个……我们文化馆的人都有点看法。”

王华鹏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咂摸出一点弦外之音。“老袁,”他说,“任命局长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个疙瘩,其实……”

袁馆长急抬头:“不要扯远了,越扯越扯不清。我这人,愿得小酒天天醉,当不当官无所谓,我连这馆长还不想当了呢。”

“好好,”王华鹏说,“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算了,我现在是真心向你道歉的。对不起,袁馆长。”

袁馆长也只能做出高姿态:“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啥话呢。”

“那是那是,而且文化馆如果没有你袁馆长坐镇,那肯定乱套。”

这就是王华鹏的精明之处了,你往对方脸上刷了金子,他还怎么扮得出一张鬼脸。

袁馆长果然不再绷紧五官,受了抬举,也得还人家一个笑模样。不过还得给这个毛头局长敲敲警钟,他想,否则以为文化系统的人都是好传弄的傻子。于是话里有话地说,“唉,文化人也好管也不好管,顺毛摸,他愿为知己者死,你要惹他不痛快,他头撞南墙也不回。”

王华鹏听得懂他的意思,立即点头:“那是那是,在管理方面,我还要多向你学习。”

“岂敢岂敢。”这么对答着,袁馆长的气就顺多了。

王华鹏又说,“喂,老袁,再有几个月就是国庆了,我们县的北山之秋音乐会因为经费原因,停了一届,这第四届无论如何是推不过去了。”

袁馆长眉头一挑,他是何等精明之人,一下就明白了王华鹏叫他出来的主要目的。

平心而论,袁馆长果然没猜错,对于王华鹏来说,赔鸡只是个小由头,王华鹏是奔着北山之秋音乐会而来。

先前王华鹏在家里,与袁馆长在家里受到程芸奚落一样,也受到了肖育一顿大大的嘲讽,肖宵说他当了局长居然镇不住文化馆这方小小的池塘,枉自拔了一张当官的皮。她尖刻地讽刺着王华鹏,说王华鹏要是再给袁馆长和程芸好脸色,以后他身子痒了想解决问题,休怪她不让他上她的床。

王华鹏表面上陪着笑脸,诺诺应声,心里却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我怎么能与老婆一般见识呢,他想,眼看由于经济原因,北山之秋音乐会已停办了一届,这虽然是上一届班子的原因,但他如今上任,要改变这种状况啊,这也是唐部长的意思,唐部长力争保荐让他当上文化局长,就是要他为其争一口气,他那个宣传部长的业绩才会彰明显著,部长的前程才会灿烂辉煌,说不定以后的县委副书记一职就会向他招手。

王华鹏懂这个,官场里的事,牵才发而动全身,他是上了马的驭手,没有停下来的理由,而且缰绳是捏在别人手里的,他只有拼命朝前奔。并且他本身就不是个笨蛋,他为什么不会干点出人头地的成绩来呢。

当然,要干出点成绩就要依靠袁馆长这类人了,不管怎么说,袁馆长是北山县的老文化了,手下那十几号人,也只有他才喊得动。文化人怪脾气多了,别看钱不多权不大,心眼却挺活泛,特别是县一级的这号文化人,名气不大脾气大,要在小小县城里给你的工作制造一点小麻烦,你是抓不住任何把柄的。

所以他得要依靠袁馆长,他不能依妇人之见对袁馆长进行打击报复。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筹备北山之秋音乐会,所谓筹备,就是要想方设法弄到钱。北山之秋音乐会就是因为财政困窘而停了几年的,原先一共搞了三届,这第四届拖了3年了不敢搞,就是因为没有钱。而县上的财政之困窘,他们文化单位的工资都是经常上月的工资下月领。

要找袁馆长想办法,北山之秋音乐会一定要恢复起来,要让人看看,虽然商品大潮席卷一切,可县上的文化人还没有死绝,县上的文化活动还在生机勃勃的进行,新的一届文化局班子还像个人养的。这样,也不辜负了唐部长提拔自己的一片苦心。

现在看着袁馆长似笑非笑的表情,王华鹏严肃了嗓音,“老袁,”他说,“对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袁馆长听着就好笑。我姓袁的没有一点积极性。现在是什么时代?商品经济时代!我们一个县级文化单位,一没钱二没权,登高一呼,应者无几,谁来关注你搞什么一不能吃二不能喝的音乐会?而且关键的是,每次当牛做马地搞了活动,横幅标语上都是写的文化局主办,从不让文化馆上名字。我们他娘的都是为文化局做嫁衣裳,既劳民伤财,又不能争脸,真正的没得啥意思。

“你说要搞就搞吧。”袁馆长应付到,“不过困难很多哩。”

“这个,”王华鹏早就很清楚袁馆长的心思,他暗暗一笑,“我们局里已开会议过了,我看,每次都是文化馆的同志出力最多,具体组织实施也是文化馆,干脆这一届就打上由文化馆主办的旗号,办好了成绩归文化馆,你们出大名。文化局呢,给你当后勤。”

袁馆长的漫不经心霎时不见了,眼睛里一片亮光,“此话当真?”他紧跟着问。

“县里搞大型群众文艺活动,每次都是非你莫属呀。”

“过奖了过奖了。”袁馆长心里滚过一股热,王华鹏有这种认识,说明他娃娃还没有昏脑壳。他有点飘飘然,说话就有了主动的关心,“办音乐会的钱呢?”

“你赶紧打个专项经费报告上来,董县长那里,我厚着脸皮去要。”

“好。

“只是不知道要得到多少。”王华鹏小心地留出点尾巴,然后解释,“现在的财政,你也是知道的。”

袁馆长来了激情:“不够的部分,包在我身上。”

“你有办法?”

袁馆长就眯了眼睛,看着比他年轻十来岁的上司,做出一种很随意、其实很自得地道:“没有金刚钻,敢揽磁器活儿?”

王华鹏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好!”右手哗地挥到空中,似乎要重重拍在袁馆长的肩上,突然想到了与袁馆长之间的微妙关系,况且自己年龄比袁馆长小,那姿式立即就变了,落下来,双手抓住袁馆长,与他重重地握在一起。

一直到走回家,袁馆长心里还在思忖他向王华鹏打的包票,他在局长大人面前夸海口,主要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叫那个嫩小子知道委还是老的辣。要说弄钱的妙计,只能是文化馆全体出动拉赞助,文化馆与县里许多企业、公司都有一点关系,行业演出啊、精神文明评比呀,以及企业形象宣传,文化馆都帮他们出过力,有一点小交情,现在关键时刻,请他们给点小面子,不信他们都会背着脊梁给你个白眼,他们以后还想不想找文化馆帮忙了?

袁馆长下了决心:就找那些狗日的企业出血!

当然对自己的属下必须一个个地做工作,第三届音乐会也拉过赞助,文化人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斯文扫地,丢尽了祖宗八代的脸,而且费了半天力,收效却甚微,现在又去,可能要大费一番口舌。

就在这时,程古神神秘秘地跑回屋,一脸莫名兴奋之色,他问她是不是撞到鬼了,程芸给他肩上一巴掌,就向他讲余长文带了一个小姑娘回房。

“我看他惊惊慌慌,”程奋激动得胸脯起伏,“肯定没有好思想,你当馆长的必须去管管,不然他今天就要给你们馆里丢大脸。”

袁馆长就起身:他其实不想管,人家小男女的事,我管它个屁呀,现在世风如此,你要多嘴人家还说你老封建。不过正好去给余长文说说拉赞助的事,他小余在县里大小也是个名人,不会没有几个有钱的朋友,只要把高傲的余长文的工作做通,说服别人就有了颠扑不破的材料。

而且在这种时候去找小余,他为了赶快摆脱我,不答应才有鬼!

“好,我去。”答应着程芸,怀着这样的心情,袁馆长上了余长’文的家。

看着余长文一听拉赞助就发愣的模样,袁馆长就讲了’文化局长王华鹏的布置,第四届北山之秋音乐会要搞起来,文化活动要大抓,精神文明不能一日或缺,但搞北山之秋没有钱,文化系统是个空架子,能把每个月的人头工资发下来,都已经是天大的了不起了。所以馆里才决定,从下个星期开始,全馆出动,一起去拉赞助。

余长文回过头,向赵晶使个眼色,赵晶明白他的意思,赶紧规规矩矩起身,“余老师,你们有事,我先回去了。”又向袁馆长似鞠躬似点头地弯了一下身,“袁馆长,再见。”

余长文把赵晶送到门口,借势捏了一下她的胳膊,赵晶明白他的意思,余长文看见,灯光里,赵晶的脸蛋红得像一朵海棠花。

等到赵晶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余长文立刻大叫起来:“袁馆长你这是自己看不起文化人,我们不是讨口子,我不去!”

袁馆长苦着脸,“生成了文化人,”他说,“就是讨口子,你们不是早就封了我是丐帮的头吗?一个馆的人,都互相看着的,要去都去,要不然都不去。你要是梭边边,其他人我一个都喊不动了。小余啊,你是我们馆里的栋梁,我平常的工作全靠你支持,这次你也要给我做坚强后盾呀。你看我这么求你,我是为了哪个,啊?你再想想傅老师,比你更倔,更要面子吧,他都同意去了。”

“傅老师都答应了?”余长文急问,声调里透出充分地不甘心。

“是啊,”袁馆长撒谎不脸红,慈祥地摇着头,“毕竟是为了真正的文化艺术,为了第四届北山之秋音乐会,音乐是他傅老师的命啊。”

余长文耷拉下脑袋,傅老师那么要面子的人都同意了,自己还闹什么?还有,若不同意,姓袁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袁馆长是出了名的婆婆嘴,他要给你磨起嘴皮来,城隍庙里的小鬼都怕他。这就会苦了赵晶,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大殿里怎么等我,那里破败得年深日久,可别把她一个姑娘家吓着。她是经不得吓的,她住的地方不久前还杀过人呢。

“再说,”袁馆长看着余长文眼神的变化,明白自己得计,于是更做出苦口婆心,“小余呢,我们文化人散了好久了,弄个活动,也把人心归拢归拢,让大家莫忘记我们是干啥的,让老百姓知道我们还没有死绝,还想得起来曾经有过我们这一批说说唱唱的文化人,这就是精神文明,就是两手硬,对于文化工作来说,就是无量功德哟,小余哩。”

“好吧,”余长文狠着心一点头,“什么时候?”

“从明天开始,馆里半个月不开会学习,大家全体出动。”

余长文明确表了态,袁馆长才告退。余长文揉揉太阳穴,隐在门边看到袁馆长的身影转了弯,他马上拉熄电灯,一个箭步窜进黑暗中。

余长文偷偷溜到供奉着孔圣人塑像的大殿旁边的一个偏厢里,刚一进门,一团热呼呼的物体就猛扑到怀中,他不管不顾地抱着那团东西,狠狠地亲吻起来。

那物体是娇小玲珑的赵晶,赵晶在他的吮吸下轻轻地呻吟着,像一瓣蔷薇花发着幽香亢奋地展开,香味通过余长文的神经末梢传导到体内,刺激着余长文的血液,他感到自己快要把持不住了。

这是一个有着微风的仲夏之夜,一弯上弦月张着微黄的毛茸茸的眼睛,在大殿空坪上的那株千年老柏树的枝丫上挑着,俯瞰着城中心的这座文庙。天空是墨蓝色的,苏醒的蟋蟀在发着霉味的厢房里唱着生命的欢歌。晚风不再充满燥意,而把让万物律动的暖意渗进余长文的血脉。余长文是个多面手,除了写诗作赋专业之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中国文学史更有偏好,知道战国时代一篇有名的文章叫《风赋》,原文背不全了,总之记得古代才子宋玉在文章中借着与楚王的问答,别具一格地夸张说风是有雄雌之分的,雄风为帝王将相所享用,而百姓小人所得的只有雌风。风的起始,是“起于青苹之末”,渐而声势浩大,“激扬镖怒”,“砧石伐木”,喧嚣奔腾,然当舞尽威风后,终于势衰力减,“被而被离”,“离散转移”,卒至消亡。

那么,现在没有帝王将相了,才子佳人却是有的吧。楚王和宋玉不在了,而曾经披临他们身体的古风却是绵延万世长存不灭的吧。那么,他余长文是才子,才子是雄性,当然享受着雄风,而赵晶是佳人,佳人享用雌风,雄风和雌风的交缠交拥,囊天括地,是自然界最大的和谐与壮丽啊,宋玉有知,当重抒情怀也!

余长文忘情地舔咬着赵晶绵软的耳垂,他知道只要一触碰这个敏感区,赵晶就会全身瘫软,四肢发颤,喉头呻吟出撩拨人心的梦呓,赵晶的耳垂是多么的神奇,白天在春阳的映照下,粉白而微红,饱含着生命的汁液,仿佛是白玉雕就的半透明的宝石艺术品。衔在嘴里,则是一股微甜的晕眩,即使换给他全世界的珍肴佳撰,他也不会看上一眼。

啊啊,这个夜晚,就是民国年间的风流文人郁达夫所描写的“春风沉醉的夜晚”啊,草木经过一个春天和初夏的生长,已是生命的旺季,夜晚中,听得到它们拔节生长的轻微歌唱。哦哦,草木都在喧哗着生命的力量,何况有血有肉的男人女人。

赵晶像是化在了他怀中,赵晶娇小玲戏,身材不高,比例极佳,像一尊精工雕刻的玉磁工艺品,没有让人挑剔的微瑕;又像一捧温暖的活水,让男人掬在掌中,便忍不住嘘长呵短,不忍释手。她就是这种女人,天生有着一种特别的磁性,只要贴住你,就像水银泻地般要融人你的骨头缝里去,她使男人更男人,她在两情交融中唤起男人的雄性,塑造着对方的灵魂。

赵晶在余长文的抚爱下娇喘不断,舌头和脸颊热得烫人。

余长文是过来人,妻子梅佳丽在省城唱歌,一去大半年不回家,余长文与她虽不是不共戴天,却也是长期抗战。余长文之所以不主动提出离婚,关键是梅佳丽的漂亮。想想看,梅佳丽颀长的身材,精致的五官,是多少男人的梦中偶像,而这个众多的男人的梦中偶像就躺在你余长文一个男人的身边,这在闭塞的小县城里,也是多么的一种荣耀。这就助长着余长文的虚荣,尽管虚荣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可男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一张脸皮吗?只有冷峻的哲人才将面子看作是虚枉之物,但余长文不是哲人,他也根本不想做禁闭七情放逐六欲的哲人,何况他余长文是县上文化界里公认的才子,他怎么能轻易被自己的老婆抛弃。他的情欲并未枯死,他原先以为它死了,可经过赵晶一激,情欲以更大的进攻向他的身体发起冲击。

“我要……”赵晶的舌头在他脸上激情洋溢地犁舔,仿佛一片烧红的犁铧在耕走,口水儒湿了他的脸庞,然后紧紧地咬住了他右边脖颈下的一块软肉。

余长文的脑子里飞溅着五颜六色的金星,喉咙干渴却只想大声叫喊,他使劲脱出被赵晶紧紧抓住的右手,迫不及待地要伸进赵晶的上衣,赵晶为要幽会,专门穿了一袭很显身材的芦苇色卡腰长裙,上身套一件紧身的黑色镶金小马甲,更是飘逸娥娜,飞燕玉环,但要伸进手去,就得费力。这是朱丽叶对罗密欧的考验。慌急中,余长文好不容易隔衣摸索着找准了乳罩搭钩,刚一解开,赵晶就激情难抑地“哦”了一声,余长文冲动得两股发颤。

余长文真舍不得赵晶,与热衷浮华的梅佳丽相比,赵晶是古典型的小女人,如今商品大潮席卷全中国十余年了,竟有不受其烈风裹挟而葆有传统情趣的人,这就不能不令人大开谓叹。赵晶会对花独语,对月流泪,对余长文豪兴喷涌时吟诵的古代诗词痴痴相向。赵晶是红尘纷扰中的一朵奇葩,楚楚怜人的模样,可使无数英雄生出侠骨柔肠。赵晶不对金钱红眼,却喜欢小提琴拉出的欧洲小夜曲,喜欢宣纸上晕染出的一幅水墨荷花。赵晶似乎是为过去的年代出生的,宜于供在江西景德镇的官窑烧出的青花瓷盘里,几粒圆石,一勺泉水,她就清清淡淡孤孤高高地独自生长,并在清风素月的夜晚,散发出或浓或淡的暗香。

就这么一个娇小可人的女子,此时却象不顾羞耻的母兽,她渴望吮舔你的全身每一个角落,每一丝毛发,包括你的每一根脚趾头。她不怕你的揪拉斯撸弄痛了她,她原来急迫地渴求着相好的男人的蹂躏啊,你把口水糊满她的脸颊和胸乳,她不会象梅佳丽一样当着你的面就拉过杭巾来擦拭。啊,原来女人也有这一种类型的,原来女人与她们示人的一面都是相反的,梅佳丽表面风骚,在余长文面前却是一个性冷淡,赵晶娇小羞涩,激情来了时却是高山大海不可挡。余长文原先在梅佳丽身上没看到过女人的性高潮,他读的书多,知道正常的男人给予正常的女人时,女人是应该触电一般进于癫狂状态的,可是与梅佳丽做爱,他没有观赏过这道赏心说目的风景,每次都是他主动,梅佳丽则象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妇,雍懒地应付着,好像让你挨近她的裸体,是对你最大的恩赐,而她本人是从未有过与你共同完成男女感情极至时近乎仙籁梵音般的辉煌的愿望的,至少在她看来,你的激情不过是男人的肮脏和疯狂,与其同流合污贬底了自己的身份,不如保持疏离冷眼相向。这就使余长文的心情一直很压抑,有几次,他一个人累得大汗淋漓,玉山倾倒。企图唤起梅佳丽的热情,而女人照样冷静,盯着天花板,想着自己的心事。余长文屈辱得简直想狂叫,不能征服女人的男人不是完整的男人,他在梅佳丽面前有抬不起头来的受厚感。

可与赵晶在一起不是这样,听着赵晶的呻吟,看着她死死地箍住他的腰肢的模样,他从头到脚都洋溢着一个男人的自豪。

我是一个男人呀!我是能引起女人疯狂的啊2

余长文的手终于触到了赵晶凉滑细腻的肌肤,赵晶咬着余长文的舌头,恨不得把男人的一整条舌头吞下肚里。

就在这时,房梁上有什么东西呼地窜过,紧接着“啪”掉下一块瓦片,在夜暗中是如此令人胆寒,赵晶惨叫一声,松开余长文的舌头,一头钻进他的怀里。

“余哥……”她死死地箍住余长文的腰,绝望中,她肯定想起了松园度假村里江森林讲的夫子庙里有关狐精的传说,狐精对侵犯它们的领地、干扰它们生活的阳间人,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夜间冷不丁的抛砖掷瓦。

“不怕,”余长文轻声说,“那是老鼠,是老鼠。”

余长文紧紧抱着怀里的姑娘,他不相信鬼神,肯定只是一只庙里的老鼠在作祟,但这个小插曲令他血液暂时冷却,那个叫道德的东西在暗中升起,梅佳丽的冷冷的大眼从冥冥中盯着他,他的血液慢慢停止了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