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从重庆乘火车向四川的东北部进发,先到达县,然后改乘汽车直驶宣汉,再后是走路。重庆周围的山只能算是深丘,到了宣汉,才是真正进入大山。
远足的第五天,来到花冲的家乡。
三位大学生风尘仆仆,从牛车上下来,一脚便踏上了小镇的石板街。仿佛有鬼使神差,花冲首先将视线扫向傍河的那个砖窑。只见场面铺排得更大了了,在那里劳作的人也更多。花冲心里涌来一种复杂的情感,毫无疑问,孬牛比大哥能干一百倍,他的聪明和魄力原先混饨地沉埋心底,一旦开启,便奔腾出惊天动地的浪花。大哥是远不及他了,大哥的失败是生存斗争的必然。
只是在感情上,花冲怎么也不愿想象大哥的低能。
夕阳西下,小镇上铺着残阳的余辉,显得金黄而透明。从小镇边沿淌过的一条小河,如缎带一般柔和地飘落在这古老而新鲜的土地上。一些酱醋油盐的香味,夹杂着一丝牛粪的气息,从小镇的巷子深处飘来。
“我的肚皮要贴到脊梁骨了!”页子吼叫着。
花冲也有同感,拿一双饥饿的眼光,巴巴地望着财政部长邹清泉。
“好好吃一顿吧。”部长颁布行政命令。
队伍一阵欢呼。
三人奔到西头一溜儿食店门前,那些站在店门口的男女,见三人鼓鼓囊囊的包裹,就知道是远方来客,忙不迭地招呼,争相介绍着自己店子的好处,有一两位十七、八岁的姑娘,甚至还来帮他们下被包。
他们选了个最宽敞最干净的店子坐下。
“菜不能太好,”邹清泉屁股还未坐热就声明,“吃饱是我们的最高标准。”
花冲和页子只能表示赞同。吃多吃少,吃好吃孬,是邹清泉的权利。
由邹清泉仔细斟酌,点了几样小菜,每人要了半斤饭。等饭菜的时候,三人撩开衬衣领口,摸一摸肩膀上被布带勒出的一条肉槽,紫红紫红的,很痛。
这时,门口急匆匆地走进一个妇人,整个屋子都被她照亮。
花冲抬起头,和那妇人同时张大了嘴。
“弟!”妇人率先惊喜地喊一声。
“雪儿、姐……”花冲叫道。
一见真实的雪儿,对她的刻毒怨恨刹时烟消云散。他其实和雪儿一样的惊喜,只是在表情上尽量压抑着这种感情。
雪儿立即拖一条干净的方凳,坐在他们对面,关切地问他的行踪国的。
花冲把邹清泉和页子介绍给雪儿,雪儿不住地点头,不住地发出“噢噢”的应声。她上身穿一件洁净的丝绸短袖衬衣,下身着一条水红短裤,饱满的胸脯和滚圆的大腿,显现出妇人特殊的佳处。她越来越丰满了,皮肤也越变越白,整体看去,她已经完全脱离了山里妇人的气味。随着身体的移近,一股山里女人身上不易闻到的香水味也令人振奋地飘到三个大学生鼻子里。
花冲快速地看了一眼她露出来的那一段白皙的酥臂,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后山上帮他割草的情景,想起了她噙着热泪唱的《十想》山曲。但同时,雪儿与孬牛在后山松林里滚在一起的情景挥之不去地钻进脑海。听了张德五讲述雪儿的故事后,花冲曾发誓不再理会雪儿——雪儿既不纯洁,也不善良,与黄土高坡上的刘巧珍比较起来,她只不过是一个沾满了人欲和世俗气息的妇人——可现在面对面地坐着,却被一种温暖而亲切的回忆占据了心胸。
“雪儿姐,”他眼看地下,语气却是友好的,“来看孬牛哥的?”
“不是,孬牛到宣汉县城办牛肉干厂去了,河边的砖窑包给了别人,我在这儿开了个食店。”
“就这家?”
“噢。”
花冲立即从回忆中走出来。
“孬牛了不起——”他说不出是不是敷衍,也可能有真心的赞眼,“听说他上报了?”
“唉,那是几个耍得要好的朋友闹出的事情。他不过是出钱把手扒岩那段路修了一下。”
花冲想把张德五请他写文章的事告诉雪儿,但他忍住了,只问:“听说张德正致富不忘乡邻,也要投资修村小呢。”
雪儿还未答腔,店里一个伙计插言:“客人你听他吹牛,张奸鬼儿是死猪能够吹成活猪。他修啥村小哟,我就和他一个村的,都半年了,连他老婆都没照着他的面,听说全在外面吃喝嫖赌呢!”
哦,花冲有点发愣,这么看,张德五永远是张德五,既缺乏现代企业家的气魄,征服对手的手段又拙劣不堪。
“不是说孬牛当了副乡长了吗?”他又问。
“挂个名,”雪儿说,“也没分配具体干啥工作,只是乡上有啥项目,请他投点资,乡上来了客人,喊他出钱上酒楼。”
雪儿说什么都是平和的、自然的,一点也没有娇柔造作的炫耀。
“那这个副乡长当上有什么意义呢?”一旁的页子说。
雪儿亲切地微笑一下,同意道:“是,我也这么想,可是人家硬是要栽到他头上来,推脱不掉。农村有些事,让你们大码头的人见笑了。”
“这对双方其实都有意义,”邹清泉插言。这个小小的楚辞专家,并不乏对现代社会的理解。
大家似乎明白了这意义何在,也就用不着点破了。
雪儿擦了一下鬓发,露出雪白的耳根。
花冲沉默了,有一种情绪如鲠在喉。他尽量抑制不去看雪儿,但总有留不住的眼光。
雪儿实际上已并不年轻了,她的眼角,过早地显出几条纹路。但是,花冲的心时却禁不住颤抖,像多么希望就叫她“雪儿”,或者——“嫂嫂”。一种女性的温爱和作为长嫂的亲切与宽容,在雪儿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可是目前对花冲来说,她实际上什么也不是。
“弟,你们坐一会儿,我去安排一下。”雪儿说完,一掀分隔餐厅与厨房的蓝布印花门帘,钻了进去。
看雪儿的背影消失,页子赶紧问:“这是你姐?”
“不,”花冲快速小声作答,“一个村的熟人。”
雪儿走出来时,后面跟着两个村姑,各端了两盘热气腾腾的炒菜。
当两个姑娘把四个盘子放在花冲他们面前,他们都禁不住吓了一跳:大蒜烧肚条一份,腌卤牛肉一份,节节脆(烧腊猪尾巴)一份,外带一份青椒肉丝。
花冲的脸胀得通红,好半天说不出话。
“大姐,”邹清泉诚恳地申明,“我们没带多少钱,我们……”
“哎,”雪儿插断他,“放心吃,还要给你们烧个平菇三鲜汤。我招待弟和他的好朋友,收啥钱呢?”
邹清泉和页子一齐拿眼看着花冲,花冲的脸依然通红,凝然不动。
见花冲这样,两人也不敢动筷。
“喊他们吃呀,弟!”雪儿央求道。
花冲冷静了,但还是没动。
“弟!”雪儿的叫声里似乎含了哭音。
花冲搓了搓手,对邹清泉和页子简单地说:“吃吧。”
雪儿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不知怎么的,却兀自红了起来。
直到天黑,他们才吃完饭,出了店子往家赶。
“花冲,”在麻麻黑的山路上,页子说,“你在故乡人的心目中,地位太高了。”
花冲不说话,低了头默默地带路。
他们在花冲家住了三天,这是发起正式冲锋前的最后休整。
对着花冲的同学,全家人显得格外小心殷勤,弄得那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花冲背着人埋怨父亲和大哥,他们却反怪花冲不讲理性。
“别人跟你一样,”大哥脸上一直挂着崇敬的神情,“都是有大出息的呀!”
父亲跟着点头。
花冲泄了气,不再劝阻家人的热情。
晚上,往光溜溜的地坝上铺一张竹席,三人一起躺在上面,看着横斜的银河,捕捉不经意从天上溅下来的流星,让带着干燥的泥土味的山风拂过敞开的胸怀,人就觉得了与自然交融的惬意。
两个伙伴在热烈地讨论着乡风民俗与都市冷漠相比的优劣,感慨着文明的进步又总是以纯朴和纯洁的终结为代价的话题。花冲却无法契入他们的气氛,雪儿的身影总晃进脑海。
大哥在堂屋里宰猪草,砍刀砧在木墩上的“嘭嘭”声在空旷的夜色中悠远绵长,仿佛已经响了几千年,现在不过是几千年不曾中断的声音的一部分。父亲则在用荆条编织一只背篓,黑阴阴的身子在地坝对面的屋檐下,象一尊枯老的古树。
他们都还不曾休息,他们在白天的劳作之后,晚上还要继续白天的辛苦。那么,如果雪儿还在这个家,雪儿也一样不得轻闲,尽管大哥待她特殊,但她能逃避得了大山加在她身上的重负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美丽的她就变成一个典型的山中老妪,皱纹满脸,皮肤黧黑,首如飘蓬,脚上沾着鸡屎牛屎,然后等待着岁月之剑慢慢将之刺穿,直到进入另一个世界。
她在老实的大哥身边,虽然会得到宠爱,得到呵护,但她会以丧失青春的享受、丧失性爱的滋润为代价,她将象老树上的一棵核桃,在凛厉的山风中逐渐风干,掉人泥土,腐烂成泥,化为什么都不是的一股轻烟。
但现在不同了,她有了自己的馆子,请了小工,用钱买自己喜欢穿的衣服,脸上可以抹城里女人才搽的雪花膏。她可以定期跟着孬牛去宣汉、去达川、去安康、甚至去重庆、去武汉……世界在她眼中舒缓地展开,她的生命在展开中得到丰满。
那么,她不该得到这些吗?让自身跃人一个更高层次的努力不应得到肯定吗?
就人的本性来说,她的追求是无懈可击的,高加林式的“走出去”应该得到鼓励,而刘巧珍式的“坐待”则是小农经济条件下无奈的悲哀,在现代商品经济开始发展的今天,刘巧珍是得不到同情的。是注定要在泪水和哽咽中消解的旧时代的符号。
可是苦了大哥,他娘的便宜了孬牛!
花冲不愿再往深处想,他觉得一碰到实际,任何理论上的雄辩都会变成无血的苍白。
十五天后,他们已在川陕交界处的大巴山中穿行了好几天。
这个晚上,天上没有星星,深山老林,是一望无涯的黑色海洋。他们摸索着在树缝间寻找一块寄身之地,然后将塑料薄膜铺开,躺上去,盖上毯子,再将薄膜卷过来,把毛毯裹住——从花冲家出发时,他父亲一再这么交待,否则,夜露会把他们全部淋湿。
十多天来,他们第一次露宿。以往,总会遇到炊烟袅绕的人户,总会遇到纯朴好客的老乡。然而,真正的大巴山深处,却杏无人迹!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象胆怯的女人。人是多么渺小啊!狰狞的黑暗随时可以把你撕成碎片,随时可以击垮你的意志和信心,把你交给死亡!满山株树,在夜风中发出阵阵轰鸣,象茫茫海涛,一浪一浪地撞在黑色的礁石上。轰鸣之中,时时卷来一些愤怒而悲伤的吼叫,不知是豹,还是野猪。鸟声是没有的,在暗沉沉的险恶的夜里,除了翅膀象烂蓑衣似的“座山雕”,还有什么鸟儿能穿破黑夜的网呢?
三个旅人十分疲倦,但不敢眨一下眼睛,也没有心情睡去。
是啊,在大学校园那个小小的圈子里,自己浑身溢满了光彩,可是一旦跨出那个门槛,在雄奇壮丽的大自然面前,人是显得多么渺小而黯淡。
大山和黑夜一起睡去,轰鸣而来的天籁,只留下丝丝缕缕的余韵,在草根上隐约拔响。一
几个浑身疲惫的大学生,感触着大自然的体温,承受着它厚大手掌的爱抚,逐渐感到兴奋起来,思想和情感也似乎随之变得博大。他们知道第二天还要赶路,强令自己睡过去,蓄积足够的体力来应付明天更为艰难的里程,却总是不能奏效。
一个说:“干脆说一下话吧。”
另两个便道:“不行不行,谁说罚谁的款!”
可是,至多一分钟后,就有一个不怕“罚款”的人提起了话头,另外两人根本不予追究,因为他们也正憋不住呢。
如此几番之后,干脆放开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充其量今夜不睡觉,难得这么潇洒一回。
“花冲你父亲当军人时,到底杀过多少人?”页子问道。
“据他自已说,用枪射杀九十四个,用刀砍杀二十一人。”
“喝哟。差不多一个连了!”邹清泉大叹。
“我听人讲,”页子认真地道,“杀人太多,眼球就会凸出来。那天在你家,我仔细观察你爸,真有这个特点。”
花冲觉得新鲜,回忆爸的样子,果真如此。“嘿,”他说,“我倒没有注意呢。”
“你爸讲的战斗故事很动人。”邹清泉说,“我觉得,在生存意志和坚定的信仰方面,我们都不如父辈。就说黄教授,虽然有学者骂他投机取巧,哗众取宠,但他自有自己的信念,且一旦认定,就九死而犹未悔也。这确实是值得我辈学习的。”
“你知道,我爸以前是从不向人提起他的那段经历的。也有一些好奇的小辈子想从他口里掏出一星半点的战斗故事,但他三缄其口,只管摇头。”
页子忙问道:“为啥呢?”
花冲长长地叹一口气,幽幽地说:“因为说他是叛徒。”
“叛徒?”邹清泉吃惊地张大眼睛,他不相信这么一个强武的士兵,会成为叛徒。
“这就是历史。”花冲的思绪飘走了,飘到父亲在母亲的坟前第一次给他讲述这段故事时的情景。收回眼光时,看到了邹清泉和页子的惊讶,他向他们复述那个年代久远的传说。
邹清泉和页子屏神敛气地听着,教科书上读过的那一段抽象的历史,在花冲父亲身上复原为活生生的具象。末了,他们一起正色道:
“花伯伯由小长工而红军战士,又由红军战士而回归山林,这是客观历史事件造成的,一点也不能作为认定他是叛徒的依据。”
“当时,”花冲说,“我在母亲坟前听了他的故事,也抱着同样的看法。可是现在——”花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他的的确确颓唐了,他以前从不提他的当年之勇,现在却逢人就讲。”
邹清泉和页子默不作声,陷入静穆的思索之中。
人的声音一旦停止,黑暗就形成一种巨大的威压,向他们逼来。
页子打破了沉默,问道:“你父亲为啥要到你母亲坟前给你讲他的这段经历呢?你想过吗?”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花冲说,“我母亲去世很早,我对她没有深刻的印象。但村里人不管与她有仇没仇,没有一个不说她能干的。我记得在为母亲死时为她‘办夜’那天,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涌到了我们院子,许多人都流了泪水,一个老头抹着眼泪,连声说‘可借了可惜了!这方土地上又死了一个能干人!’我想。我母亲当年是不是也和我现在的想法一样,认为父亲是真正意义上的叛徒,是她的父亲用生命救了我父亲的呀,而后来他却不思进取,这是否会深深伤了我母亲的心呢?虽然在人前人后,母亲都义无反顾地维护着我父亲的名誉。父亲到她坟前表白,是不是想告诉她的在天之灵,同时证明自己身上某种不屈的东西呢?或许是,或许我的推导与父亲的思路一点都不沾边——说不清!”
“你的推导可能是对的,”邹清泉感慨道,“人生,本身就是一部复杂的历史,没有哪一部历史有人生的历史复杂了。”
“而且,”页子补充,“唯其因为复杂,所以更变得沉甸甸的了。”
“这么说来,”花冲说,“就不仅是知识分子才有心累的感觉,凡是活人、有感觉的人,活得都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深刻地理解我的父亲,因此,当人们全都厌弃听那些嚼烂了的故事时,我会做出聚精会神的样子来。”
“你这是一种欺骗。”邹清泉说。
“但至少可以让他得到精神的慰藉。”花冲辩解道。
“这才是真正的悲剧。”邹清泉说。
三人又是一阵沉默。
后来花冲说,“你们在镇上看到的那个丰腴漂亮的妇女,也就是我们去过的饮食店的女老板,她就是……”
“是什么,快说。”邹清泉与页子同时来了兴趣。
“是我的嫂子——雪儿。”
邹清泉和页子“噢”了一声。
“我说她怎么对你这么好呢,原来是你的嫂子。”页子叹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这不是主要原因。”
“什么是主要的呢?”邹清泉的眼光抓住花冲的心灵。
花冲深吸一口气,庄重地道出他的结论。
“善良是她本来的秉赋,而不是因人而易的权变。”
天何苍苍,地何莽莽,第二天,徒步旅行者们渺小的躯体,穿进了一段危险地带。
此地峡长百里,有名樊哙,因西汉开国元勋樊哙曾在此屯兵而得名。宽处百米,窄处仅容两人双骑并排。峡内石壁夹岸,剑峰千仞,抬头一线天,俯察多奇草。悬泉暗河,猿跃禽鸣,古时的川陕栈道遗址,就沿彼急浪哮的河床蜿蜒而去。
这里有十大风景点:雄鸡唱天,犀牛望月,二泉飞瀑,百兽聚会……恐怕都是古时的乡中秀才或过路举子取的名,才这样富有诗情画意,把贫寒的大山,点染出一些人文的灵气。
三个徒步旅行的大学生遇到的该地第一个政府单位,是鸡唱乡人民政府。这是三间矮小的土屋,地板尘沙遍布,高低不平。花冲推开两扇术门,都没有人。连喊七、人声,才从另一间屋里闪出一个身影,五十开外,特别的瘦骨嶙峋,一出门,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虽是伏天,头上还缠着川人乡间传统的白帕,说是白帕,其实只是隐约分辨,上面粘满了口痰鼻涕之类已经干硬了的脏物。
这就是宣汉县鸡唱乡乡长,姓何。
何乡长听说是来自远方的大学生,象第一次遭遇外国贵宾,顿时手脚无措。
“屋里坐,屋里坐。”他说的是纯粹的土语。花冲也要费很大劲才能听懂。
屋里坐哪里呢?只有一张乌黑油亮的小桌子,一个石凳。尽管花冲们又饥又渴,只想躺下来休息一下,但实际上无处安身。他们只好说明来意,望乡长给他们指一条穿峡的路线。
“我带你们一程。”乡长热情地说。
三人顿感一阵温暖,对面前这个仿佛只有一线生命的人,突然间产生了亲切。
“这……你的身体……”花冲表示忧虑。
“莫啥子,我已经这样拖了二十年了。”
三人行色匆匆,也不多话,在乡长带领下,开始了新的长征。
映山红朵大如盘,争相怒放,起伏的山峰,被它燃烧成一片火红。
“何乡长,百里峡真好看哩。”页子说。
“嘿嘿,嘿嘿。”乡长憨憨地笑。
走在自己的领地上,且这块领地还大受远方大学生真诚的赞美,何乡长就自信多了,他说,这里有张飞洞、观音洞、盘龙洞、相思滩、仙女岩、母子岩、金鸡梁、方丈泉、白龙泉、南天门……还有獐、麂、猴、憨鸡、娃娃鸡、阳鱼、娃娃鱼。
“你们客位从大码头来,”末了他恭维着,“嘿嘿,不晓得见过好多大场合……”
“你说的那个娃娃鱼,”页子惊叫,“是不是叫起来象细娃儿在哭?”他用了一句当地土语。
何乡长点头,对页子的表情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说你们过得很恼火吗?”页子看着何乡长烂麻袋一样的衣服,“然而却‘风景这边独好’。”
“嘿,也没啥恼火,就是莫得吃,莫得穿。前几年,县长还来看了我们,给我们修了一截人行路。”
“为什么不开发旅游区,”页子停住脚步,大声对乡长说,“并利用这些资源发展经济?”
花冲和邹清泉认为页子的话有道理,便附合着,一起给乡长出主意:
“是嘛,‘要想富。先修路。’‘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是邹清泉的话。
“再把旅游搞好,报上都说了,‘旅游好,吃得饱。’”花冲紧接道。
页子悄悄捅花冲的腰眼:“你这句言子是哪家报纸上发明的?”
花冲做个鬼脸,亦悄声:“我自己发明,反正是给乡长鼓信心。”
何乡长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修路,哪来钱呢?”他小心地问,“县上给我们吗?听你们说,要修铁路,游人才进得来,这修铁路,怕要花个几千块钱吧?”他头上已冒出颗颗汗珠,顺着深深的皱纹曲曲折折地流,一阵凶猛的咳嗽,把汗珠摔到了脚下的草丛里。
三个大学生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呀,谁拿钱来开发呢?叫乡民们拿吗?可你听何乡长的口气,他连几千块钱都没见过,都以为是顶破天的大数字了,都以为可以修铁路了,他们这么穷,能投资吗?修铁路,起码几千万、上亿元!
是呀,山民们只认识土地。土地是他们的命根根!可惜的是,在这一片土地上,百木皆生,就是不长庄稼!
花冲再一次陷入迷惑之中,关于“土地”的大命题,更加深刻地困扰着他、折腾着他。
走了长长一段棕红色石子土路,乡长突然收住脚步,不往前行。花冲们向前一望:怪石嵯峨,杂藤封山,涧水奔腾,景色如画,但却无路可走了。
想不到乡长变戏法似地,羸弱地身体敏捷地跃入涧边一丛红刺藤,半分钟后,费力地拖出一条藏匿其中的柳叶舟,大声招呼他们坐上去。
三人面面相觑。
“莫啥,我把你们撑过河。”乡长说。
天啦,这一段,河身极狭,滩险流急,暗礁四伏,两岸馋岩如蓬,低低地笼住河面,尖利的石翼,如剑伸出,随时可能把舟行者劈为两半,乡长能撑过去吗?
再说,这只船,根本无法装下四个人!
三人正在胆怯,乡长已帮忙解下了他们身上的背包,装在了柳叶船上。他要三人坐在背包上,压住身体,不要摇动。
船一下滩,便如离弦之箭,两边岩壁擦肩而过,脚下滩头,浪花跳跃,抬头望去,是青天一线,低头俯瞰,一线青天。三人只觉神思恍惚,眼花缭乱,仿佛一丝微弱的生命,吊于发端。河水并不很深。乡长打着篙,神情专注,直视前方,此时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刚毅有力,头上的帕子不知何时散开一截,吊在背上随风而舞。三人正惊惶之际,一个浪头哗地袭来,小船被淹没在水雾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从迷朦中钻出。那一时刻,关于“死”的命题在三个大学生头脑中倏然闪过。弄不好,这次的徒步旅行必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心里,隐约地生出许多后怕,一些平日生活中的人与事,电影镜头一样连袂而出,似是在向他们作着最后的告别。恍忽间,人心就成了侏儒。
巨大的波浪在耳畔轰鸣,如响雷不断,冰凉的水沫不时溅上身体,仿佛死神的触须在吻舔。水流湍急,眨眼间就把船推出老远。花冲三人不敢看山,不敢看水,又不敢闭上眼睛。什么闲情逸志,什么风景这边独好,统统在一瞬间远去,人只有保命的欲望,只有求生的祈祷。
好在这段要命的行程终于过去了,水流转为平缓。
正在庆幸,一柄手指一样的黑色石峰突然拔河而起,尖削的“指甲”马上就要抠住船舷。说时迟那时快,乡长竹蒿猛地一抖,小船奋力向右偏去,乡长跟着左脚使力一踏,船身摇晃几下,终于稳住平衡。乡长的脖颈上,暴出根根黑色筋脉,象要胀破皮肤。
妈呀,三个大学生心里一起惊呼,好风景真是好看不好吃呀!
前面现出平阔迂缓的河面,岸边,隐隐约约呈现出被人踩踏过的痕迹。乡长“嗨”地一下将小船拢了岸。“到了。”他说。
这时,惊惧乍定的大学生一起张大嘴巴,只见,乡长的左肩鲜血淋漓,衣衫破露,一大块皮肉不翼而飞,雪白的骨头乍然刺眼。那一定是刚才闪躲“指甲”岩,被尖削的石峰砍去的。
“呵!乡长……”花冲指着他的肩膀,急切间说不出其他话。
乡长好象这才感到疼痛,用手摸一摸,然后啪地一口唾沫,吐在手掌心,按住伤处,使劲抹了几下。
“莫啥子,莫啥子。”乡长的脸黝黑黝黑,眼角湿润,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
这就是劳动人民,他们以勇敢和不需要装饰的言语,塑造了自己的伟大。
三个大学生心中,同时升腾起朝晖般的敬仰。
出了峡谷,阳光象开水一样从头顶泼下来。何乡长按住胸口,发出一阵骇人的咳嗽,咳嗽停息之后,又是好半天的喘息。
三个大学生不停地给他捶背,在他面前,自己是多么渺小!
恢复了正常的何乡长感激地看着他们。
从远远的山梁,渺渺茫茫之间,传来凄婉苍凉的山歌:
上坡下坎呵我脚杆软啦呵哟喂
你怀身大肚喂怪谁也个舍……
“我回去了,”乡长说,“沿这条茅草路,你们一直走就行了。”
三人不知说什么好。
邹清泉从公费里掏出十元钱递给乡长,说这远远不够,只是因为带得不多,唯表心意而已。
乡长如触到芒刺:“你贱看我呢!贱看我呢!”他的手不停地往后缩。
“老人家,你收下吧,”花冲动情地说,“称斤盐打瓶煤油。我也是本县人,晓得你们的苦情。你为我们帮了大忙,还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话及此,他几乎要掉泪。
“收下这点心意吧,老人家。”页子和邹清泉一齐劝。
出乎他们意料,何乡长突然一屁股蹲下去,嚎啕大哭起来。哭过一阵,抓起一把野花,递给花冲。
“这叫金花,”他说,“是汉朝大将樊哙的女人跳岩摔死之后,变成的,你们留着,记住有我们这个穷地方,就行了。钱我不能收,娃娃们,你们路还长呢。”
说罢,纵身一跃,带着伤,带着大学生发自内心的尊敬,带着山里人古风犹存的纯朴,已然上了船。
邹清泉快速从背包里摸出一袋压缩饼干,一脚踏过去,偷偷地放到了船尾。
乡长当然不能从原路返回,他只有顺江而下。要回到自己的家,不知要绕多大的圈子,要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呢。
一直到柳叶舟被青山遮挡,他们才疲惫不堪地坐在原地,一个个心事重重,不一会,就歪七竖八地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两个小时以后,太阳西斜,倦鸟归林。他们又起身赶路,心里,还在挂念着形容畏琐、但人格高大的何乡长。
为什么越是穷困之地,风景往往越是优美,甚至穷到极至。风景也就美到极至。
为什么人世的不幸往往都与环境的华美形成反差,是不是老天爷有意如此安排,让艰难的生活衬托得自然更美,让更美的自然更衬托出人世的不幸?
最美好的人生与最美好的自然交相辉映的生活,这个世界上存不存在呢?
有吧?但是何处寻觅芳踪呢?
三个大学生在这一刻,成了灵魂出窍的哲人。
走了一程,在云的深处,又传出带着野味的山歌,若断若续,时隐时显,歌词听不太清楚,但分明是个姑娘。
青布帕儿也丈二三哟喂
我跟哥儿也换着拴罗哟
今天与你也换着拴腰带
明天与你嘛换个心肝哟……
两天后,他们进入了四川与陕西接壤的南江县境内,山势更陡,泉水更清,他们看到了山深处的名贵的大理石开采场,山民们用原始的工具、肌肉的蛮力,硬是把那些美丽非凡的石头从云雾深处弄了出来。
在下两河与上两河,站在绵延的山顶向下观看,只见湍急的山涧两岸,蠕动着一群一群的灰色人蚁,一打听,才是川、陕两地的上万淘金大军,他们站在没膝的深水里,弯腰屈背,把生命中最闪光的岁月,全都注入在挖砂、洗砂的单调冗长的劳作中。他们在不懈地奋斗,对走过他们身边的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那一双双眼睛里,闪射着攫取的光芒。
中午时分,三个大学生蓬头垢面地深入了大巴山腹地,山深林密,虫鸣聒噪。只见白云飘忽,不见一毫人影。林子里,千年腐殖物层层堆积,化为脚下富有弹性的泥土。一股原始森林里才有的特殊气息,腥臊中湿杂清新,扑入人的鼻腔。
突然间,就看见前面一个山腰处冒出一缕黑烟,烈日高悬天空,黑烟顷刻之间变粗变逍,鼻子里也闯进了呛人的烤焦味。
森林起火了!
没有多想,三人一起向出事地点赶去。令人惊讶的是,绝了人烟的原始森林中,却突然冒出十多个男女老少,像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他们一字儿排在下风口,手拿弯刀,迅速砍倒那些坚硬的青杠树、楠木树、橡树、栗树和松柏,直到次出一条宽宽的“断火线”。人们站在断火线的这边,严密监视着逐渐逼近的火情,只要有一丝火舌卷了过来,男女们就呐喊着,用粗大的松枝把火星打灭。
火象红墙一样推近了,风在空中打着阴冷的呼哨。火随风势,伸出鲜红炽热的舌头,怒吼着欲舔过所火线。花冲几人冲到了,也许是何乡长的形象壮大了他们的刚勇,也许是青春的生命需要更加丰盛的内容,他们没有一丝犹豫,扔了背包,也掰一枝松丫在手,跟在山民身旁,迎着烈火浓烟挥舞嘶喊。
太阳看不见了,全被黑烟遮没。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火势的呼啸,一股股辛辣的焦臭味,呛得人象老年人一样咳嗽不”止。眼睛也无法睁开,泪水直落,只能闭紧双目,凭着人的本能,使尽全身力气,用渺小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狂虐作着抗争。
万幸的是,风向忽然变了,火头向来路返卷回去,碰到已经烧焦了的空坪,失了继续发展的线路,便减弱势头,直至渐渐熄灭。一半坡的山林,只留下一片焦黑如炭的木桩。
花冲三人找回被烧了几个大洞的背包,想随山民们一起下山投宿,页子突然看见右侧的茅草余烬中,又被风吹起了一丝火苗。三人丢了背包,用脚使劲踩,用松枝使劲扑,弄了好半天,才把这一小撮顽固的残余危险消灭。页子的手上起了一大串晶亮的水泡,邹清泉的鞋子张了一条口子,花冲最万幸,除了浓烟熏成的大花脸,没有其他损失。
等他们回过头来找山民,就象当初出现一样突然,现在又突然不见了一个人影。
三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怎么办呢?若在真正的大巴山腹地野外露营,对没有经验的人来说,那是非常的危险!
花冲的两个朋友,同时想起了老军人花天狗十天前给他们描述过的深山老林的情形:你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倒挂在树上的一条毒蛇猛地缠住颈项,也可能刚刚睡熟,就有一只嗅觉十分灵敏的黑熊或山猪潜到你身边,倾刻间掏空你的肚子……
下山!只管往山下走,总会遇到人家的。
他们抱着这样的信念,一直不敢停脚。走啊走,天黑尽了,山却越来越陡。
夜幕下的寒气弥漫过来了。与此呼应,也弥漫过来如云似雾的“嗡嗡”声。那是吸血厉害的山蚊子,长着长长的口喙,大如蜘蛛,一出动便成群结队,咬人畜一口,立刻红肿如卵,奇痒难耐,假如任其饱餐一顿,一定会有生命危险。看蚊子的架势,当然好长时期没沾过人味,其声也轰轰,其势也汹汹,前仆后继,轮番轰炸,只管往他们脸猛扑猛撞,三人不停地用手驱赶,还是被蜇了几下。
“田夫!”页子忍不住了,大声抱怨,“你当的好向导,看把我们带到什么鬼地方!”
“你作为武装部长,还不赶快鸣枪示威,聒噪个哈逑!”花冲不客气,粗鲁地反驳。
“清泉,”页子央求道,“擦根火柴吧,找个村少的地方,生一堆火才行啊。”
花冲也这么请求。
邹清泉犹豫了一阵,只能同意。先时,他们怕引燃山火,一致商定不能使用火柴,但具体情况具体处理,森林的夜晚,若不生火,不要说眼下的蚊子,等一会儿真的趋暗夜来一匹豺狼什么的,那就后悔莫及了。
邹清泉划亮了火柴,借微弱的光线,看到不远处居然有一块不大的石头空地!众人欢呼,马上起身,将“床铺”展开在那里,顺手抬一堆枯枝败叶,生起一团生命之火。为安全起见,他们把火堆周围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
火,多么美丽!送来了温暖,驱走了蚊蚋,带来了光明。或者说重大点,它带来了安全、信心、和生命!人类发展史上,不正是因为有了火,才产生了质变的飞跃吗?!
三人顿感舒适多了。
“你们说,贾平凹这时正在干什么?”邹清泉问。
“肯定在写作。”花冲知道,那是一个勤奋的作家。
“他哪里知道,我们正在为他受苦呢。”页子嘲讽似地插话。
“也不都是为他。”花冲纠正。
“怎么呢?”
“也是为了我们自己……”花冲的声音小下去,陷入一种自己也无法说清的境界。
没有声音了,仿佛三人已经睡去。
其实,没有一个睡着。
一走出校园,邹清泉就象洞开了一扇心灵的门扉,大自然的伟力和神奇,把他带进了比大师们的著作更为博大渺远的天地,他仿佛走进了人类文明的深处,悉心体味历史的纵深感。
而页子的意识是朦胧的,他只想集中精力,听一听森林老人发出的奇妙语言,解除自己的痛苦。可一旦放松了注意力,袁辉便带着美丽的微笑,向他逼近。
花冲却完全从环境中分离出来,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学校,页子公布的消息让他震惊,震惊之后,是怅然若失。张尚清是有手腕的,花冲瞧不上这一套。然而,张尚清确实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那么,他的“唯我所用”、及某些显得庸俗的哲学,与自己的清高相比,哪一个更切实际?一个人最为可怕的,就是不能正确地估价自己,从而摆正自己的位置。作为自己,是不是自视过高呢?清高的背后,是不是还隐藏着怯懦和自卑呢?
他一时难以回答自己的提出的问题。
只有悦悦是真正属于他的!
在这漆黑的深山老林里,悦悦象一颗通体透亮的玉石,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想到她悄悄为页子捐款并为此而受的委屈,他满心愧疚,疼痛不已。悦悦是美好的,悦悦亦是母性的,悦悦让你观照出自身的缺陷,悦悦使你想在她面前成为真正的男人。
花冲突然觉得好孤独。
他想到放假前夕,在教室里,乘悦悦上厕所的时候,他曾有意无意地翻了她的日记,其中一则,只见她断断续续地写着:
“亲爱的,你依然是小着了我吗?你认为在精神的领域,我不如你的那些朋友,不能让你充实和快乐吗……
“亲爱的,你的智慧,常使我有遨游大世界的畅快,而你是不是忽视了我的许多奇奇怪怪的思想,忽视了我也有倾诉什么的欲望呢?……
“我的爱,若是此刻我倚在你的怀里,我的手被你爱怜地握着,你会倾耳听我讲述那些你曾许诺过的东西么……”
花冲的确向悦悦许诺过。那是很久以前了。他说;将来,我一定要修一座别墅,命名为“悦悦别墅。”
这空幻的许诺让悦悦激动不已,她当即提笔写了一首诗歌:
我用自已的两条腿
跋涉千年的生之旅
亲爱的
我渴望一个有阳光的日子
或是一个雨季
你托着怀中的我
自一个城市
去另一个山野……
然而,花冲早就忘记了,他敢想象一个为衣食焦虑的人,能修一座别墅吗?因此,每当悦悦开玩笑似地提及,他都十分厌烦地加以制止。
不过话说回来,假如能挣到大钱呢,他会为悦悦盖一座华丽的别墅吗?
钱钱钱!孔方兄、阿堵物,历朝历代的文人咒骂它,但历朝历代的百姓需要它。就说自己,难道不渴望每天有两顿好吃的小炒?不渴望父亲能住进豪华现代的大医院?为什么要阻止悦悦的经商实践?为什么要批评她重了物欲而沾污了精神?难道,物质与精神之间,天然就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吗?
或者,这只不过是文人为了掩饰自身的怯懦、推倭经受不住诱惑而生发的出卖,所施放出来的虚伪的烟幕呢?
欲盖弥彰!这是文人的惯技。文人的心与文人的嘴时常说着相反的道理,文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双重人格,有着两副嘴脸,遵着两种道德。文人外表的光明正大与内心的男盗女娼成正比,越是一个人人赞颂的好文人,越是禁锢着自身的欲念、并为此活得极端苦恼的人。
那么,是要活成一个虚伪的大文豪,还是活成一个自然的小百姓?
是继续阻止悦悦摆小书摊,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却仍要保持一个小文人清廉的外部形象?
娘的不想了,再想脑袋就炸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寄托,各人有各人的乐趣,各人有各人的所得和所失。正如佛经上所说:“各有本因莫羡人。”现在是一个多元的社会,这正是与中国传统社会不同的地方。
还是想悦悦,悦悦才是自己的所思所钟。
从原来第一次相好开始,悦悦就在不停地写诗,灵动的诗才闪现出令人惊讶的绚丽火花。这火花让花冲自豪,同时也觉得被照耀得暗淡无光。因此,每当悦悦兴奋而羞涩地呈现给他一首新作,他都忘记了赞美。
可是此时此刻,他多想把悦悦拥在怀里,吻她,鼓励她好好写下去,要是那样,悦悦一定会给他醉人的回报。
人啦,往往如此:远隔千里,才发现百灵的宛转。
悦悦,现在,你正在干什么呢?
还有张尚清兄,虽然用不光明的手段取得了去老山前线考察的资格,但我佩服你,比起我来,你是强者。娘的,我还是要祝你收获巨大,一路顺风。
夜很深了,大森林沉沉地睡去,重浊的呼吸,如巨人一般,向世上所有的生物庄严昭示:它们,才是大山真正的主人!
几个大学生,各怀备的心事,跟森林一起,逐渐沉入梦乡。
“混帐!”
梦中,听到一声仿佛地动山摇的怒吼,象一把生锈的钝刀,切割着他们疲惫不堪的脑神经,使他们惊得一跃而起。
只一见一条汉子,头裹白巾,脚穿麂皮靴,肩挎一杆猎枪,端端站立他们面前。
显然,这是一个守林人。火堆的余烬里,还隐约地显出亮光。
花冲起身向他说明情况,并一再声明,白天的山火与他们无关,他们还是灭火的英雄呢。
汉子一言不发地听着,微弱的火光映照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
花冲说完了,汉子不置可否,只抬起双脚,几脚踏灭了火种,又叫花冲三人站成一个圈,围着火堆撒一泡尿,以防万一。当着生人的面,几个要面子的大学生竟挤不出一滴水来,但不撒不行,汉子斜挎着猎枪监视着呢。他们好生屈辱,只得拉出龟缩成儿童状的小家伙,运足内气,好不容易排出几滴黄液,才算完成任务。
“跟我走!”汉子凶声凶气地命令。
他那被山风沐浴、被溪水淘洗的声音,竟充盈着一股磁性,这倒是叫大学生们听了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看来,只能跟他走了。走就走吧,即使弄到哪儿去关禁闭,也比蜷缩在这儿强。
花冲背着背包,邹清泉和页子提着一些零碎,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汉子后面,气喘如风箱,却怎么也跟不上他的速度。汉子停住脚,命令道:
“把背包解下来!”
没等花冲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把背包夺在手中,一下甩在自己肩上。花冲顿觉轻松了许多,但要追上他,还是十分困难。在高低不平灌木挡道的山路上,汉子如履平地,而花冲们却象刚上溜冰场学习的老顽童,一步一滑,步履维艰。时不时,就有细硬如铁的刺藤狠狠地击打在他们脸上、腿上,脑子里一片模糊,耳朵里敲响钟筹一般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