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车隆隆南去,过了黄河铁桥,过了泉城济南,过了五岳之首泰山,离家乡越来越近了。
我的家乡在历史上曾是很有名气的。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多次巡行天下,有一次途经这里,发现有“天子气象”,便犯了他的疑心病,下令在城中筑起一座“厌气台”。台下埋宝剑、丹砂,以“厌天子气”。这还不放心,又在城东挖“秦沟”,并“尽去瓷城之砖,谓之剥皮,凿城四隅如大他,谓之别足”,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这里的风水破了,不会再出天子。谁知全然没有奏效,这里到底还是出了一位天子,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汉高祖刘邦。赢政苦心经营的大秦,仅二世而亡,天下归了刘邦的汉。两千年的岁月过去了,被后人称为“秦台”的厌气台和刘邦的诞生地“汉高故里”都早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供千秋万代感叹唏嘘的历史。历史毕竟不能当饭吃,我们家乡的人并没有由此得着什么好处,日子一直清苦得很。这里是苏、鲁、皖、豫四省的交界处,却既没有江南的鱼米、胶东的海味,也没有黄山的烟云、洛阳的牡丹,只有贫瘠的黄土,饥馒的人民。在我记忆中,童年和少年时代,每年的绝大部分都是吃杂粮兼红薯、胡萝卜和野菜、树叶,只有短短的麦季和春节才可望吃到一点白面。大约家乡的风水的确被秦始皇破坏殆尽了,不然,何以这样穷呢?一直穷了两千年!尽管古人说过“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种大鼓于劲的话,但“穷”毕竟不可爱,也不值得夸耀。
记得我在电影学院导演系即将毕业的时候,同学们出于种种考虑,都在找各自的“对象”。表演系的一位女同学看上了我,便委托一位月下老人(也是同学)约我与她面谈。我们离校园很远的一片树林里等她。刚下过的雪,被脚踩得咯咯响,我觉得很有诗意。她来了。老同学,用不着寒暄,一见面,就进入了实质性谈判。
“你的家……”她问我。因为不同班,也不同系,她不了解我的家境,当然是应该问的。
我如实告诉她,我的家在遥远的穷乡僻壤,而且“家有八十老母”。这后一句话其实并不准确,我不仅有老母,还有老父,而他们也都没有八十,只有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我那样说,是有意学了鲁迅的一句话。鲁迅是孝子,常说“我有八十老母”,我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
她倒没有细问这年龄问题,只问:“是在县城吧?”
我说:“不是,在农村。”
“是农村里的小镇吧?”她又问。
“不是,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庄,总共四五十户人家,不通火车,也不通汽车,买东西要到六七里路外的小镇上去赶集。”我说。不知当时的心情是自嘲,还是自赏,总之,说的是实情。我觉得应该把实情告诉她。
她沉默了许久。我们踏着雪慢慢地在树林子里走,脚下,雪咯咯地响,我在等待。
走了好一段路,她才说:“我们家在北京,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这件事,我得慎重考虑……”
不必考虑了,她的意思我已经懂了,我不是她理想的伴侣。不是因为我本人,是因为我的家。虽然她不必嫁到我那个小村庄上去,但只要我有那样一个家,本来被她相中的人也立即逊色、贬值了。
…………
十几年过去了,我早已结了婚,有了孩子,并且作为导演也已拍了几部有些影响的片子,本不必再想那件往事了。但,每当我的心里一闪过“家”这个字,便会记起她的那一次“审讯”。我不恨那位女同学,不能强求她爱我的家和家乡。
最近,我正在执导一部新片《秦台夜月》。“秦台”是我们县的别称,“秦台夜月”是当地八景之一。影片叙述的是刘邦起兵之前在家乡的一段故事,没有写到楚汉相争,更没有写到他“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而只写他在家乡土地上是怎样生活的。刘邦年轻时也曾受到过饥饿的威胁,嫂子见他带了朋友来,便有意用勺子刮着空锅给他听。他忍着饥肠走出了家门,幻想着“有朝一日……”后来刘邦做了个极小的官“泅水事长”,一次奉命押送刑徒前往骊山为秦始皇修造陵墓,刚刚走到距我们今天的县城西边二十来里的地方,就逃亡了许多。刘邦心想,等送到骊山不知会逃亡多少,自己也会落下死罪,竟乘着醉意,索性把他们都放了。刑徒们不忍丢下他,便拥戴他揭竿而起。这便是刘邦起兵最初的篇章,当时,他还挥剑斩了一条挡道的白蛇。后人论及刘邦,常常指斥他的许多缺点,而我认为,他肯为家乡人民奋起反抗暴秦,只这一件就够了不起的了。现在,影片的内景部分已基本拍完,即将出去拍外景,还打算到我的家乡去拍几个镜头,那里虽然已很难找到真正的秦汉遗迹,但那片黄土确曾养育过刘邦啊!
但是,摄制组还没来得及动身,我就为突然发生的一件急事赶回家来了。
列车隆隆,家乡越来越近了。我的心不能平静。家,在召唤我,一封“父病危,速回”的电报紧急召唤我,我丢下刚刚拍了一半的电影,归心似箭地赶回来!老母已逝去多年,父亲又危在旦夕,我巴不得立即赶到家里去,去看一看日夜思念的父亲,看一看惟一的手足同胞——我的姐姐。
父亲,姐姐,对于你们,我是负了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