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魂归何处

当何泉和曾平这一对恩爱夫妻用虚构的死来表达深切的爱情的时候,作家高迈却在自己跟自己发火,把刚刚写了一集的电视连续剧《凤求凰》的手稿撕得粉碎,扔在地下,然后用脚去踩,好像那是一群令人生厌的蟑螂!

午饭之后,李金镯上中班走了,江石也告辞了,高迈醉眼膝陇地倒头便睡,什么都不想干了。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梦见,他带着李金镯去参加一个宴会,与会者都是作家、艺术家。宴会的主持者做了一个奇怪的规定:不准单身汉或单身女子出席,男的必须带夫人,女的必须带丈夫。高迈无可奈问,只好带李金镯前往。行前,他指挥李金镯进行了长达三个小时的化妆,让她穿上他精心替她选购的那些人时的服装,头发仔细地卷过,眉毛认真地修了,脸上搽了奥琪抗皱美容霜,嘴唇上涂了口红,脖子上还挂了一串金项链。这些,李金镯都乐于接受,女人没有不爱美的,现在不是以“傻大黑粗”为荣的时候了。使李金镯为难的是高迈要求她在宴会上尽量别说话,免得“露怯”。

“带了嘴去只顾吃?”

“你可不就这一样拿手吗?光吃就行了,别说话。吃的时候也注意文明点儿,不能像在你们厂食堂里那样,狼吞虎咽的,嘴里还叭唧叭唧响!”

“那当然喽!”李金镯笑笑,“哎,是不是还得给客人夹菜?”

“用不着,你算老几?又不是你请客!”

“那……要是人家给我夹菜呢?”

“你说声‘谢谢’就行了。”

“就这么着吧,唉!”李金镯勉为其难地答应去装哑巴。

宴会上,李金镯却没有信守君子协定。她的座位挨着江石的夫人。江石夫人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电视剧演员,很年轻,又很漂亮。尽管李金镯是初次跟她见面,但因为江石是高迈的朋友,江石夫人自然也就是她的朋友了,姐儿们、妯娌们似的,自己人,可以无话不谈了。她很不得体地赞扬江石夫人的美貌,说:想不到,老江像个弥勒佛似的,媳妇倒像个天仙!”她揪着人家的衣裳,一件一件地问:“哪儿买的?多少钱?”还提溜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问人家是不是真金的。每上一道菜,她几乎都大惊小怪地问江石夫人:“这是嘛呀?”

对这一切,江石夫人都报之以居高临下的微笑,并像导师似的做出种种解释。

阴错阳差,高迈的座位和她不挨着,只能频频地隔着好几个人向她使眼色,而她竟然毫无觉察。

好容易捱到宴会结束,高迈迫不及待地要带着老婆逃走,此时,乐曲高奏,开始跳舞。高迈走不脱,只好安排李金镯先在角落里坐一会儿,他先去转几圈儿,趁别人不注意时再走。

高迈请江石夫人跳舞,他想借此向江石夫人做些解释,弥补刚才李金镯的“露怯”。

“你的夫人真逗!”江石夫人笑着说,“什么都想问,跟小孩儿似的!”

高迈尴尬地说:“她……没见过世面,让您见笑了。”

“不,”江石夫人说,“我没有取笑她的意思,她很朴实,很本分,不像文艺圈子里的人那样矫揉造作。高迈同志,我很敬重您,一个风流倜傥的作家,和一个普通女工妻子相处得这样和谐,这真是美德!实在说,这在文艺界是不多见的,如果换了别人,可能就会生出种种变故,什么‘没有共同语言’啊等等……”

“唉!”高迈无言,只是叹了口气。

江石夫人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我这话说得不合适?”

高迈说:“不,不,谢谢您的美言。不过,您并不了解她,也不了解我。”

“怎么?你们中间也有……”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对我很好,我们曾经共过患难,所以,我什么都能原谅她,也应该原谅她……”

“原谅?她对您有什么不忠诚的行为吗?”

“没有。恐怕是我对她的要求过高了些,我不应该……”

“您好像也有痛苦?”

“不,没有,我很……幸福。”

谈话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莫名其妙的,只有高迈自己明白说的是什么。

谈话被打断了。江石夫人忽然停住了舞步转过脸说:“您看,您的夫人怎么了?”

高迈蓦然回首,只见李金镯慌慌张张地绕过那些翩翩起舞的舞伴跑过来,嘴里嚷着:“走,走!我受不了啦!”

高迈的脑袋嗡地一声,沉下脸问李金镯:“你嚷什么?出了什么事儿?”

李金镯急赤白脸地说:“走!出去说!”

跳舞的人都停了,吃惊地看着他们。

乐队还在卖力地吹奏。

主持者气急败坏地朝高迈跑来,“老高,你先出去一下,不要把家庭矛盾带到会场上来嘛!”

“矛盾?我和她有什么矛盾?”高迈不由得升起满腔怒火,竞然抡起了胳膊,一个巴掌打在李金镯脸上!

高迈醒了,他平生第一次打了自己的妻子,虽然是在梦中打的,但在醒来之前他并不知道是梦。

如果这梦再短一点,他就不会做出这种卤莽行为了;如果这梦再长一点,他就可以听听李金镯把他叫出场外要说什么了。

不必管它了,梦就是梦,梦境都是虚幻的,不能看做现实。从来也没有规定带配偶才能参加的宴会或舞会,高近也从来没有带李金镯参加过任何会,这一切都是他胡思乱想的。

但是,梦也是他的一件“作品’,高迈所写的小说、剧本都是这样编造出来的,未必有真人真事作依据,只要读来觉得真实、可信,读者认为在情理之中,也就认可了。

那么,这件“作品”呢?他为什么把自己的妻子莫名其妙地编进梦中,加以嘲弄?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一种潜意识在梦中的一种顽强表现。他的妻子使他痛苦。一个作家的精神生活是极为丰富的,而在家庭中,他和李金镯只是“柴米夫妻”。对于他那些呕心沥血的创作,李金镯只看做是“干活儿”,跟开搅拌机一样是一种谋生手段,每天看他写出了一沓稿纸,就笑笑说:“嗬,今儿又编了不少!”当他在写到高潮处,文思泉涌、妙笔生花、欲罢不能的时候,李金镯一声命令:“吃饭,吃饭!还等我请几回啊?”使他愤然掷笔,食而无味。而在深夜静思,偶有所得,不可遏止地想和人交谈时,李金镯已昏昏睡去,鼾声如雷,又使他兴味索然。他家中不断客人,而他又最怕李金镯见客,那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谈话使客人捧腹,使高迈汗颜,不到万不得已、手中的工作实在放不下,他不会让李金镯去演出如今天上午对付江石的那种闹剧。他。洛守一条准则:从不搞“夫人外交”,从不让李金镯在外边的正式场合抛头露面,因为他这位夫人实在拿不出手。

这些,只藏在他的心里,折磨着他,而他却又极力否认这些念头。他认为不应该有这些念头。是的,不少名流、学者都有个端庄秀丽、温文尔雅的贤内助,不仅是生活中的伉俪,也是事业上的伴侣,但也不全是这样,某位大名鼎鼎的作家就把目不识丁的“糟糠之妻”带到北京来,面对别人的议论、讥消,坦然自若。高迈宁愿多想想后者,而不去正视前者,仿佛自己也得到了安慰,也坦然起来。

梦中的高迈比醒着的高迈要坦率,他在梦中失去了控制,因而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人的行为往往是虚假的,说的,做的,想的,不是想要如何,而是应该如何。而在夜幕之下,睡梦之中,理智的警戒被解除了,本能才被真诚地显露出来。

高迈做了一个荒唐的梦,一个严肃的梦。在梦中,他的婚姻、家庭、爱情、理想、追求……经历了一次检验,这检验使他在顷刻之间猛醒,又在顷刻之间重新陷入苦闷。

记得古代有一则笑话:一位旧书生于饥寒交迫之中做了个美好的梦,科举高中,招为驸马,于是珍馐美味也有了,金枝玉叶也有了,高官厚禄也有了,什么都有了。醒来之后,什么都又没有了,仍然是寒窗孤灯、衣食无着。他又接着做梦,那梦像连续剧一样,一段比一段美妙。书生欣然自慰:我且把梦境当真、把醒时当假,岂不妙哉!

高迈竟然希望把刚才的梦再接着做下去,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生活不是梦,生活是严峻的。

这个梦,干预了他的生活。

他踢开被子,坐在床沿上愣了好久。一双脚下垂着,寻找自己的拖鞋,触到的却是李金镯的一双高跟鞋,一只朝天,一只朝地。他狠狠地踢开去,什么玩艺儿!

他低下头从床底下找出自己的拖鞋,低头低得脑袋充血。他抬起头,无意中从床边的梳妆台上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脸,胀得发紫,怒气冲冲的样子。镜子前头摆着一排化妆品:雪花膏、奥琪抗皱美容霜、皮肤增白露,还有香水、唇膏。这些,都是刚才的梦中李金镯用的,也是她生活中用的,大都是她自己买的,有的还是高迈为她买的。

他突然生起一种极其厌恶的念头:人为什么要用这些东西米粉饰自己?虚伪之极,可笑之极!他伸手拂去这些讨厌的瓶瓶罐罐,任他们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走进卫生间,想用冷水洗洗脸,压压火气,伸手拿起香皂,又勾起了无名火。那个嘈杂的香皂车间,猪八戒的大筢,瘸子跳舞似的搅拌机……够了,那种气味闻够了!他把香皂扔出去,管它什么香型!

他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让凉水把头发浇个透,等到凉得彻骨,才直起身来,甩着湿淋淋的脑袋走开去。如果这时有人看见他,一定把他看成个落水鬼。

他揪了一条干毛巾,擦着脑袋,往书房走去。书房是他的天地,这里的空气也许能使他得以稍稍的平息。

稿纸散乱地堆在写字台上,钢笔都没有扣上笔帽,搁在最后一页上。那一页还没有写满,刚写到“一日不见兮,思之”就被打断了。他清楚地记起了是怎样被打断的。

还“思之如狂”哩,讽刺,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他高迈从来也不曾体味过什么叫“思之如狂”!他觉得自己十分可怜,靠着贫乏的想象去猜测、去描绘司马相如初见卓文君时的心情,把好端端的一个《凤求凰》给糟蹋了。他根本不懂得《凤求凰》,那是上界的仙乐,是日月星辰、行云流水谱成的,而他自己,是凡夫俗子,东施效颦,附庸风雅。他不配!他仿佛看见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在浩渺的云空向他投射过来轻蔑的一瞥,瞥得他自惭形秽。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去拜访一位他所敬重的作家,本来想谈谈小说,那位作家却没有兴致,把刚刚写好还没有拿去发表的一首小诗见示,诗曰:

相互热恋的人,

不一定是真的理解了爱情。

结为夫妻的人,

不一定感情越来越深。

歌唱爱情的诗人,

论证爱情的学者,

虽然都说得头头是道,

却未必都能处理好自己的爱情。

夫妻之间有矛盾,

恋人之间有苦痛。

欢乐和痛苦,

矛盾和爱情,

大概将同样永恒。

诗的题目就是《永恒》。他不知道那位年过半百的作家为什么突然写了这么一首诗,也许是对爱情的彻悟,也许是痛苦的呻吟。也许,他窥见了高迈的痛苦,以此来安慰或是惊醒他?

就是这么回事儿!高迈只有承认这《永恒》。

他受不了啦!伸手抓起《凤求凰》的手稿,撕得粉碎,连一页都不留!不要编造爱的神话了,爱情不是这样的!

上中班的李金镯心神不宁,搅拌机里的铁麻花像疯子一样打转,把血红的皂粉子翻腾得沸沸扬扬,像个开了膛的怪物把肚肠血污往外抖落,使她触目惊心。

搅拌机突然停了,是刘利华替她关的。

“干什么?”李金镯恼火地问刘利华,她猜想这老小子窜到操作台上来肯定不怀好意。

“你这是干什么?”刘利华指着铁槽子里血红的皂粉问,“透明皂干嘛搁红色儿?班长!”

李金镯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怎么的?我糊涂了!”

“你糊涂了,大伙儿跟着倒霉,这月的奖金得玩儿完!呣们可不像你那么阔,老婆孩子都指望这点儿奖金呢!”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李金镯手足无措。

“好办!”刘利华笑笑说,嘴里的那颗金牙闪闪发光,“磕出来,搁一边儿去,等下回做红色儿的时候再羼进去不就得了?真是!”

李金镯感激不尽:“噢,对,对!刘师傅,亏了您啦!”

“这没啥!我虽说不当这个班长了,也不能看着你出差错,谁让我是你的师傅呢!”刘利华帮她把红皂粉子倒出去,再装上白坯儿皂片,望着愣头愣脑的李金镯说,“大镯子,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好像心没在这上头?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李金镯说:“没有,嘛事也没有。”

刘利华笑笑说:“甭瞒我,我这个人眼里不揉砂子,咱们班上这些个娘们儿,一举一动我都心里有数。谁在家受气了,脸上准带相儿!你怎么回事儿?是不是高迈那小子……”

“你瞎扯嘛呀?没有!”李金镯极为敏感地拦住刘利华的话茬儿,但那语气却没什么力量。

“哼!”刘利华冷冷一笑,“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我不让你跟他嫖得那么紧,你还把我当仇人,到今儿怎么着?唉,人家是个大学生,到咱这儿来劳动是一时不走运,韩信能忍胯下辱,一口一个‘师傅’地叫你,是想让你可怜他,你当是真跟你好?你跟他登记结婚的时候,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大镯子,可别只顾眼前,得看远着点儿,他不会在这儿当一辈子工人,说不定哪天时来运转,你留都留不住他!听我的,先别登记,耗两年再说!’可你那会儿哪儿听得进去呀?如今,我的话都应了吧?”

李金镯默默地听着这些刺耳的话,竟然觉得不无道理。可是,她不能默认,嘴里还得说:“得了吧你!你是神仙?早知道‘四人帮’要垮台,知识分子要吃香?”

刘利华说:“我没那个本事。可我就认准一个理儿:夫妻好比一杆秤,秤盘秤砣两头儿平。那时候,你甭看他是徒弟,你是师傅,往根儿上说还是你巴结他。为什么?人家是大学生,你才初中毕业,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你配不上他。现在怎么样?人家成了大作家,你呢?还离不开这搅拌机,这高山平地就显出来了!大镯子,呣们都替你悬着心呢,你会没觉出什么?”

李金镯装傻说:“没有,嘛也没有呀!”

“唉!”刘利华说,“没有就好。你往后留点儿神就是了。没别的,钱上头你得把紧点儿,不能让他掌经济大权,男人手里要是趁钱,去干什么事儿你还不知道?”

“抽烟?喝酒?”李金镯说,“这些我都不短他的!”

“这都是面儿上的!”刘利华说。

“还有嘛呀?”李金镯惶惶然。

“饱暖生闲事,你自个儿琢磨吧!”刘利华说到这儿就打住了,往台下走,又回头叮嘱了一句,“快拌料,那边儿供不上了!”

搅拌机又翻腾起来,李金镯心里也像开了锅。她当然知道刘利华说的“饱暖生闹事”指的是什么;厂子里有不少这样的“闲事”,刘利华本人就有过好几桩“闲事”,只是上了岁数,他本分多了,并且摆出长者的架子来,告诫年轻人了,这也是难得的。

高迈有没有“闲事”?好像是没有。他多数时间都是闭门不出,在家里写作,每天写好几千字,每年写几十万字,除此之外什么闲心也没有。不,家里还常常来客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坐在会客室聊天,有的和他一起关起门在书房里说话,一说就是好几个钟头,说的是什么,李金镯却一直没在意。他还常请人吃饭,在家里吃,当然是李金镯做,在外边呢?她就不知道了,高迈从来也没带她出去吃过饭,高迈上馆子花多少钱,她也从来不过问,钱是他挣的嘛!高迈还经常收到外边寄来的请帖,这个会,那个会。这些会不像厂子里开会,只讲生产任务、奖金什么的。高迈参加的会有些纯粹是瞎耽误工夫:宴会、舞会。他每次都去,去干什么?有什么人在吸引着他?

李金镯仔仔细细地回想在家里见过的高迈的朋友,像江石这样的不算,专排女的队。哟,女的还不少,她都记不得名字。有一个唱越剧的,南方人,自称是高迈的学生,进门就叫“老撕,老撕!”好像要把高迈撕了吃掉,贱啦吧叽的,会来事儿,来了就缠着没完,让高迈推荐她去演电影,还想当主角,高迈好像挺不喜欢她,总是板着脸说:“我又不是导演,没这个权力!”还有一个是什么刊物的编辑,老是死皮赖脸地求高迈给她稿子,有一次竟然说:“您不给,我就给您下跪!”说跪就真的跪下了……这种人,高迈当然也不会喜欢。还有一个留披肩发的姑娘,自称是个文学青年,管高迈叫“高叔”,每次来都带来一大摞稿子,让高迈给她看。高迈还真认真地看,一边看,一边帮她改,等下回她再来了,就笑嘻嘻地还给她:“这篇不错!”她就拿走发表,再留下一篇新的。咦,高迈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替她改文章,让她拿去发表挣钱,不等于送给她钱吗?难道高迈对她有什么“意思”?不会吧,那姑娘那么年轻,比高迈年轻二十岁呢!

李金镯这么忽来忽去地胡思乱想,越想心里越没有底,就像一个人走夜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瞎摸索,瞅着黑黝黝的树影儿像一个个怪物似的。

今天的透明皂打得不好,透明度仅够二级。唉,班长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下了中班,她一反常规,连澡也顾不上洗,就急急地往家奔,似乎预感到家里出了什么事。

夜班公共汽车上,人很少,她随便找了个座儿,坐下来愣神儿,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她的前面,坐着一男一女,紧紧地挨在一起,轻声在说话。那女的,留着披肩发,像老来找高迈的那个姑娘;那男的,瘦瘦的,穿件风衣,头发挺长,戴副眼镜,有点像高迈。当然不是高迈,高迈不会三更半夜地出来坐车兜风,那女的也不是请高迈改稿的姑娘,只是都有点儿像。

李金镯本不想听他们说话,但他们说话不避人,如今搞对象的人都是这么大方。

女的说:“你得快点儿,我不能再等了!”

男的说:“我比你还着急!可是她死活不肯离,我有什么办法?”

女的说:“真赖皮,向秦香莲学习啊!不要紧,只要你态度坚决,法院一看确实感情破裂,调解无效,照样判离婚!”

李金镯心里一动: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这“戗行”的还挺理直气壮!

男的为难地说:“你得给我点儿时间,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得考虑社会舆论!她最近老是到我们单位去哭闹,弄得人们都挺同情她,领导批评我好几次了!”

女的愤然说:“你们领导也太不通情达理了!硬撮合没有爱情的婚姻,对你、对她都没有好处!他们怎么也不为我想想?我这个‘预备夫人’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转正’啊?”

男的压低声音说:“我跟领导可不能提你,要是他0]知道有‘第三者’插足,就更麻烦了!”

女的不以为然:“什么叫‘第三者’?法律上根本没有这一条!你呀你呀,真是个胆小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时候来缠我,色胆大似天,生米做成了熟饭,你又怕起老婆来了!现在,两条路由你选一条:要么为婚姻牺牲爱情,要么为爱情砸碎婚姻!”

李金镯吓了一跳,她头一回听说这“各”词儿!

男的说:“你光有勇无谋也不行,得慢慢地想办法说服她……”

女的气呼呼地说:“你软啦吧叽的,一见了她就说不出话来,还是我亲自出马,给她来个‘逼宫’!”

男的央告说:“那可不行!她现在名义上还算我的妻子,受法律保护!”

女的毫不畏惧地说:“我也不犯法!你知道不知道?婚姻法规定‘感情破裂’是离婚的惟一理由和条件,刑法中不对‘通奸’治罪!”

“真的?”男的有些吃惊。

“当然是真的!”女的说,“我请教过一位律师,他说,在起草刑法时,有人强调‘通奸论罪’,可是人大在正式通过的时候,没有接受这种观点,这难道是一时疏忽吗?”

男的声音里流露出惊喜:“那就好了,我就是不离婚,不也照样可以……”

“呸!”女的狠狠地说,“想得美!你想脚踏两只船?”

男的低下了头。

车到了终点站。李金镯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坐过了站。败兴,听了一路人家的私房话,误了自个儿的路!

高迈的书房里亮着灯,在楼下就能看见,这证明他还没睡。

李金镯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不是有哪个“野娘们儿”在里边儿呢?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上了楼,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单元门,不让高迈听见,想来个突然袭击。不管是谁,我把她堵在里头!她当然希望事实并不是这样,但谁知道呢?道听途说来的那些只言片语在她脑子里勾绘了一幅图画,她越想越觉得可怕!

“谁?”高迈到底还是听见了她开门的声音,一声严厉的喝问从书房里传出来。

“我,我回来了。”李金镯回答。不知怎么回事儿,声音有些发抖,好像她是闯进别人家的小偷儿似的。

高迈就不再言语了,书房里既没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也没有慌乱的脚步声。这证明书房里没别人。李金镯吁了一口气,她心里嘲笑自己刚才太“神经”了,家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她没往书房去,先进了卧室,想换换衣服,再去问高迈晚饭吃了没有。这个人,她不在的时候,自己是懒得做饭也懒得吃的,即使把挂面、作料都给他预备好,嘱咐他到时候煮煮就行,回来一看也照旧是一动没动。

卧室里的地上是什么东西?被脚踢得咕噜噜跑,咯喳喳响。她拉开灯,看见了那些摔得乱七八糟的化妆品瓶子、盒子。

李金镯的心乱了:这是怎么的啦?

她噔噔噔往书房走去,迎面看见的又是一地撕碎的稿纸!

高迈和衣躺在写字台旁边的长沙发上,看见她进来,连动也没动。

李金镯一肚子火,“高迈,你这是跟谁生气?”

高迈看也不看她,“跟我自己。”

李金镯踢着地上的碎稿纸说:“没本事当作家干脆拉倒,别拉不出屎赖茅房,拿别人撒气,摔我的东西干嘛?”

高迈被她激火了,坐起来说:“对!我无能,我白痴,我草包,我饭桶!真是委屈了你这位千金小姐,当初干吗看上了我啊?”

当初?这是在责问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不是刚才刘利华和公共汽车上那一对男女的“铺垫”,李金镯也许不会把高迈在气头儿上说的话往心里去,可是现在,却一下子打在点子上了。她听明白了,高迈的烦恼完全是冲着她,而巳账从头算起,从当初俩人一起开搅拌机的时候算起!

李金镯慌神儿了!人们都说,如今的男人个个怕老婆,其实,更多的还是老婆怕丈夫。平时,丈夫让着她们,她们好似一家之主,至高无上;一旦丈夫翻了脸,就乱了方寸啦!不信,可以调查调查……

李金镯本是个泼辣女性,可是在家里——正如刘利华所说——她是“巴结”高迈、怕高迈的。她从来也没当过“一家之主”,只不过替高迈经营管理这个家而已,有些“丫鬟拿钥匙——当家不主事”的味道。现在,连当丫鬟的资格都成问题了!

当下李金镯傻了眼,心中涌出许多话来,却一齐堵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竟哇地一声哭了,瘫了似的坐在沙发上,哽咽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让人家说准了!”

高迈并不劝她,只冷冷地问:“什么说准了?”

“忘恩负义!”李金镯说,“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刚进厂那会儿,是什么地位?一个‘臭老九’,戗风臭十里,谁理你?谁心疼你?要不是我瞅着你可怜,跟母鸡护雏那样护着你,说不定让人家整成嘛样儿呢!那会儿我才十九,一个大姑娘,整个把心掏给了你!后来,人家不敢欺负你了,不是冲你有大学问,是冲我,姑奶奶在厂子里是惹不起的人物;是冲我爸爸,你这会儿瞅着他这个退休老工人不起眼,那会儿是你的保护伞!高迈,不是我们家收留了你,你能有今天吗?”

这是李金镯常念的一套经,十几年,不知念了多少次了,但每次的情绪、声调又各不相同,有时是甜蜜的回忆,有时是深情的感慨,而这次则是悲怆的抱怨。说到这儿,自己就被自己感动,鼻子酸酸的,眼泪跟着就下来。这一套也极能感染高迈,每当生活中有什么不顺心,两口子就说起往事,抚今追昔,忆苦思甜,感情得到抒发,烦恼被解除,两颗心贴得更近了,使他忘了妻子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可是,今天真怪,听李金镯又念起她的“老三篇”,高迈竟然无动于衷,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我们是怎么成为夫妻的,如此而已。不错,你曾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关怀过、帮助过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这就是爱情吗?

“这些,我都记着呢,”高迈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过去感恩,现在也感恩。欠债总是要还的,我不是一直在还吗?”

“还债?你把夫妻关系当成欠债、还债?”李金镯吃惊地看着他。

“你说那是什么呢?”高迈点燃一枝烟,慢慢地吸着,喷着烟雾。他现在平静了。他后悔刚才怒气冲冲地和李金镯说话,那样不好,有点“没碴儿找碴儿”的味道。与其吵吵嚷嚷,不如平心静气地谈谈。“你不是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吗?没有你李金镯,我就怎么怎么了,时时提醒我,欠着你的债呢。还吧,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接着还!这没什么。我们中华民族有这个优良传统:知恩必报。我的家庭也有这个传统。我爷爷年轻时候是个流浪汉,身无分文流落到通县,给一家地主扛活儿。他感激主人收留了他,饭管饱,还管衣裳,就拼命地干活,后来当了长工的头儿,把地主的家管得井井有条,年年丰收。地主没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为了感谢这个忠心耿耿的义仆,就把女儿嫁给了他,成了我的奶奶。我的爷爷、奶奶是很恩爱的,感情基础就是报恩,互相报起来没完没了,到后来也不知道到底谁欠谁的,还清了没有。我父亲那一辈另有一番景象。抗日战争中,我父亲在战场上挂了花,眼看快让鬼子捉活的了,一个年轻的卫生员冒死冲上去,把他背了回来,自己也中了好几弹,只是没伤着要害。他们一起被送往后方医院。这个卫生员是女的,父亲为了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就娶了她为妻,这便是我的母亲。当时他们的职位相差很多,一个是营长,一个是小卫生员;年龄也相差很多,一个快四十了,一个才十八岁;长相更不般配,一个像座铁塔,一个像朵小花儿。可是他们彼此都觉得挺合适。我至今想象不出,当时我的母亲莫非有天助之力,怎么会背得动死沉死沉的营长?当然,如果没有那一幕,就没有以后的一切了。我的父母后来白头偕老,相敬如宾,一直到死……”

李金镯拦住他这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说:“得了,甭背你们的革命家史了,我知道你的血统比我们这些卖苦力的高贵,我爸爸是……”

“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的血统高贵,你的父亲、我的父亲,本质上都是农民,只不过一个穿上了工装,一个穿上了军装。祖辈、父辈传给我们的是一样的血液!他们常常教导我们的是一样的信条:人得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得好好于,要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一句就概括了人生的全部意义。我曾经问过我父亲:当年您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他一瞪眼说:‘什么也没想,军人嘛,该冲就得冲,宁死也得冲上去!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还记得吗?‘批林批孔’那年,厂里把一份写好的稿子让你父亲上台去念,为的是借用他这张老工人的嘴。他竟然真的念了。后来,你埋怨他,他说什么?‘咱不能不识抬举,不能对不起……’也是如此。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报恩,好像一生下来就欠了债,得花一辈子的工夫去偿还它,从来没想到过自身的价值。……”

高迈又是滔滔不绝,像演讲似的。

可惜,听众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只听懂了其中的一点点儿,并且还不赞成。

“照你说,人就该没良心才对?当白眼儿狼才对?”李金镯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质问他。

“不是,”高迈说,“我认为知恩不报和施恩图报同样是可耻的。人生不应是银行,不应是交易所。穷的借债,富的放账,本钱又生出利息,必须成倍成倍地偿还。在这种交易中,赖账是不光彩的,讨债是天经地义的,债主可以索取一切,包括生命和爱情都可以作为抵押品!我说的不仅仅是《白毛女》里那个被抓去抵债的喜儿,连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他们的婚姻也都是这种产物,千百年来的旧道德观念的产物!当然,他们不会承认,因为没有‘黄世仁’去强迫他们,他们是自觉自愿的。唉,他们不懂!恩格斯说过: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他们不懂!”

高迈深深地叹息。

李金镯沉默不语。她听懂了,高迈这一番挺难懂的话,绕来绕去,终于落在了实处,她听懂了:无非是说他高迈和李金镯的婚姻是“感恩”,是“还债”,没有“爱情基础”,是“不道德的”!这使李金镯暗暗吃惊,她的猜测、刘利华的妄语,竟然被高迈招认了。她一心护着、敬着、爱着的丈夫,原来并不爱她,肚子里装的是这么一堆狗杂碎,借用一句前些年常用的话说: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更使李金镯吃惊的是,高迈的这一套歪理,还找着了挺硬的后台,拉出个大胡子的恩格斯来当枪使!唉,知识分子难斗啊,从前用列宁对付政工组长,现在又用恩格斯来对付老婆,他想干嘛呢?

想到这里,李金镯心灰意冷,心慌意乱,像一只既没有缆绳也没有桨的小船在水上晃荡,她似乎非被高迈抛弃不可了。

“行了,大知识分子!”她说,“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是喜儿,我是黄世仁,我霸占了你十几年,你的债早还清了,我又欠你的了,吃你,喝你,成了你的拖累。该怎么办吧?你说!”

高迈打了一个寒颤。李金镯说的也许正是他要说的话,可是,他说得含糊,李金镯说得明白。自己的意思被别人如此明白地说出来,他又感到震惊,感到难堪。他,毕竟是个懦弱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说得那么软弱无力,好像一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偷否认自己有偷窃行为。

含糊的辩解比招认更可恨,李金镯几乎得出了结论:高迈确有外遇。一种难言的悲哀掠过她的心头,这是爱,是恨,是爱极而生出的恨,当她发现自己一心一意爱了十几年的人如今在爱着别人,她不能遏制心头的愤恨。但是,这种恨,不是恨高迈,和许多刚刚开始觉察出丈夫有了外遇的女人一样,她恨的是那个企图夺走她的丈夫、毁灭她的爱的女人!她不情愿地想到,那一定是一个又漂亮又风骚的女人,说不定也是个大学毕业生,说不定也是个作家,甚至相当年轻,换句话说,样样比她“强”,要不然,怎么能把高迈的魂儿勾住呢?他一向老实巴交的,不是那种寻花问柳的人!一想到有一个尚不知名姓、不知模样的“强”女人在威胁着她,她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很明显,她的前途无非两条:一是听任高迈把她抛弃,离婚,让他如愿以偿,让她无家可归;二是撕破脸跟他闹,死活也不能让他可心——说到底不能让那个在背后勾搭高迈的骚女人可心!而这两条,哪条都不是李金镯愿意走的,其结果都会使她失去高迈,而失去了高迈,对她来说就等于失去了一切。苦心经营的这个家,就这么拆了吗?十几年的夫妻就这么变成仇人了吗?以后,她还怎么生活?怎么见人?不能,决不能!那样,她在刘利华那帮人眼里都不是个人了,甚至对自己的父母都没法儿交代!她本能地要和那个女人较量一番,只是还不知道她是谁?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很想摸摸“对手”的底细,尽管感情上非常害怕知道。

“明说吧,”她朝高迈说,声音有些暗哑,好像声带充了血,“你跟谁勾搭上了?‘第三者’是谁?”她用了一个眼下很时髦的词儿。

她以为高迈听到这个词儿一定会像触电似的跳起来,冲她嚷嚷:“你管不着!”

恰恰相反,高迈无动于衷。“哈,”他竟然冷笑了一声,“你高抬我了,在这个家庭,你第一,我第二,没有第三!”语气甚至可以说有点儿遗憾的意思。

李金镯的心像鼓面被鼓槌“笃”地敲了一下,她觉得高迈的话拐了弯儿了,好像把“第三者”的意思有意扭到别处去了,“在这个家庭……没有第三”,是不是刺她一下:你连个孩子都没给我生!这是李金镯心灵中的禁区,她怕触及,一触及就由衷地痛苦,甚至感到对高迈的歉意。

她绕开这个禁区,硬着头皮继续朝主攻方向进逼:“没有‘第三者’?谁信!那些个骚狐狸,时不时地来找你,光我在家碰见的就好几个!”

“你见的那几个算什么?年轻的女作家有的是……”高迈扳着指头说出一大串名字,“你能一个个都去怀疑吗?只怕我高迈有意去高攀,人家还不肯低就呢!”高迈好像有意气她,显然把那些骚女人摆在他本人之上,更在李金镯之上。

“你有意高攀,攀一个试试!”李金镯嘴唇发紫,声音都颤抖了。

“我不想试,爬得高,摔得重!”高迈说,神情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好像在说插翅高飞邀游太空那种不切实际的事几。他慢慢地抽着烟,看着那些丝丝缕缕的烟雾在面前飘散,懒懒地叹着气。停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脸来,奇怪地盯着李金镯问:“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尽胡思乱想这种事儿?”

李金镯被他弄糊涂了。瞧,他倒问起我来了,还不是你引起的?她想。你胡说八道够了,又装好人儿了,装得还挺像,好像心边儿没想过“第三者”似的。可是,要真是这样,你就该把我真正当成妻子,当成爱人!如今,你变了,像“东家”似的发号施令、指东道西,动不动就发火、数落,我都成了你雇来的“老妈子,了,雇人还得花钱呢,我是义务劳动!你以为我文化低就嘛也不懂?连那些大字不识的工人、农民也懂得夫妻恩爱!你对我还有这些吗?

她的疑虑,她的惶恐,她的嫉恨,使高迈也感到悲哀。他当然知道,自己近来的烦躁和冷淡是造成这一切的起因,这伤害了她。应该说,她是一个称职的妻子,不该受到伤害。但是,难道高迈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吗?一个好丈夫和一个好妻子之间竟然也会产生隔膜,也会拉开距离,这又是什么引起的呢?没有爱吗?当初怎么结合的?有爱吗?那么,爱在哪里?作为一个作家,一个以探索人的灵魂为职业的人,高迈自不难深入地“反思”一下自己的历史,他甚至可以勇敢地解剖自己:他当初投入李金镯的怀抱,只是弱者求助于人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又发展到感恩,并以法律形式肯定了下来,但是,这不是爱。或者说,只是广义的人类之爱,而不是狭义的男女情爱。他们的结合,虽有法律保护,又有道德的和生理的内涵充实,但终究不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时间愈久,便愈加暴露出“先天不足”!但是,这一切,他能对李金镯明说吗?不能,面对面地对她说:“我不爱你!”她怎么受得了?她毕竟是自己十几年来同甘共苦的妻子,毕竟是有恩于自己的“恩人”,理论上的东西一放到实践中,就不灵了,高迈不敢想象,真把李金镯抛弃另觅新欢,他自己将会受到多少外界的谴责和内疚的折磨!他甚至后悔不该对妻子发火,不该不假思索地大谈什么“传统观念”和“真正的爱情”!

“你多心了,”他说,“这也难怪,如今文艺界风流轶事不少,社会上传得挺花哨!不过请放心,没有一个人指着我高迈的脊梁骨说三道四。也许我的作品并无出众之处,但就作风而言,还堪自慰、自豪!我是一个烙守传统道德的人,从不涉足风月场中,在家正襟危坐,出门目不斜视。你不信?你应该相信,咱们结婚十几年来,我没有任何大事、小事背过你,我还可以向你保证,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不会和别的任何一个女人在感情上产生什么暧昧和纠葛,创作就已经够我忙的了,我没有那份儿闲心。我今生今世不会结两次婚,你是我第一个妻子,也是最后一个,我可以……”他停顿了一下,十分严肃地望着李金镯,“可以庄严宣誓!”

他那古怪的样子很引人发笑,但李金镯却笑不出来,她哪里又有那份儿闲心!

高迈说完了。李金镯并没有想到他会一古脑儿说这么多,说得这么彻底、肯定。她不能不信,高迈说的都是真的。这就是她要向高迈讨的“底”,高迈已经向她亮底了。唉,夫妻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关系!刚才还在剑拔弩张,转眼之间又化干戈为玉帛,李金镯应该放心了。不,一对成年的夫妻,毕竟不同于顽童“过家家”,可以在打闹之后又破涕为笑,握手言欢。感情这东西,一旦错位,就很难完全恢复原状。李金镯明白,在此之前高迈说的那些她听不太明白的高谈阔论,并不是信口胡说的,那是他情感的流露,心里有一种什么念头,行动上又做不到,就像嗓子里卡了块骨头,吐了半天没吐出来,只好又往回咽,那也不是好滋味儿。

“那你摔东西、撕稿子是干嘛?”她问高迈。

“我烦!人都有烦躁的时候,也需要处处向别人解释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高迈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也在极力把心里的火熄灭,他没有勇气改变家庭的现状,宁愿一切如故。他极力压制自己,想结束这场气氛不大对头的谈话,“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再不这样了!摔了的东西,我给你重买,撕了的稿子,我自己重写。嗯?这总可以了吧?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夫妻的确是一杆秤,现在,高迈那一头儿在往下压,李金镯这一头儿随之就升起来。你想打就打,想和就和?她想,我天生是个受气包儿,老得瞅你的脸色儿行事儿?

心里一阵委屈,李金镯不觉又垂下泪来:“就这么样儿一会儿好,一会儿歹,不顺心的日子还怎么过!”

“凑合着过吧!”高迈说,“有一位马拉松运动员说过一句极平常又极深刻的名言:当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坚持下去就是了!”

这真是一句振聋发聩的名言,它使李金镯的心顿时像铅块一样沉重。马拉松?真亏得高迈能找出这么个吓人的比喻,夫妻之间难道进行的是一场拼体力、耗耐性的长途赛跑?俩人走着同一条路,甚至肩并肩、脚跟脚,却彼此都把身旁的人看做对手,谁也不理谁,呼哧带喘地赛着跑啊跑啊,谁跑不动了,半路累死拉倒!

沉默。

秤杆不动了,处于持久的平静状态。然而分挂在两端的秤盘和秤砣都没有感到任何实际的分量和实际价值,好像在摆脱了地心引力的太空之中,处于失重状态!

无话。安歇。夫妻嘛,仍然像往常一样并肩躺在同一张床铺上,仿佛在并行的跑道上各就各位。

天快亮了。高迈经常是在这个时候才上床睡觉,他喜欢在宁静的夜晚写作,没有客人来打扰他,也没有电话吵他,甚至临窗的街上也极少车辆声,这种时候他的工作效率极高。他夜间写作的时候,照例是让李金镯先睡,而李金镯又往往是睡不着的,一会儿起来给他送一杯咖啡,一会儿送一碟儿点心,总是轻轻地、一声不响地放在他的稿纸旁,再蹑手蹑脚地退出去,怕惊扰了他。有时候,看见他左手夹着的香烟已经快烧到手指,烟灰寸把长地举在那儿,才心疼地提醒他一声。直到高迈自动停笔,他们才一起休息。而高迈的创作激情往往还要持续一阵,难以入睡,就服一片安眠药,他的枕边老是放着那个小瓶儿。

今天又要服一片安眠药了,不是因为创作激情无法平息,而是因为那一番令人不愉快的谈话!

高迈睡着了,李金镯却还醒着,她在回味着那一番谈话。十几年的夫妻,他们还是第一次谈得那么久,那么多,那么深,直插进她的心灵深处。爱情、婚姻、家庭,他们谈的是个大题目,高迈旁征博引,渲染发挥,夹叙夹议,淋漓尽致,有相当的内容是李金镯听不大懂的,她只有初中文化水平,而且这些年也不看书看报,更没有研究过什么理论。然而,作为一个妻子,她完全可以感知丈夫的心,即便是大字不识的乡间妇女也具有这样的本能。毫无疑问,她和高迈的这辆车出了毛病,驾辕的和拉套的在往两处使劲儿,似乎要走两个方向。这辆车非散了不可,这个家非拆了不可!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浑身的骨节儿都散了,没有了一点儿朝前奔的心劲儿。她维持这个家不容易!十几年了,简直像一头牛,拉着沉重的缰绳,低着头,一步一步朝前走,没有叫过苦,没有说过累,甚至没有停下来歇息片刻,一个劲儿地往前赶,可前头等着她的是什么?月光透过窗帘洒进来,照得地上白晃晃的,她睁着眼,看着室内的一切,仿佛觉得自己到了向这个家告别的时候,这里要让位给一个新人了,一个处处都比她强的女人,也许就是她曾经见过的某一位,也许高迈还要挑另外更好的。尽管高迈矢口否认这个可能性,但是,男人的话不一定是真话啊,老话说:“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这是男人的本性!谁能保证高迈不这样?他没有孩子,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东西,是不是在心里把李金镯和别人的老婆比?难道老婆是一件什么家具,可以跟人家比来比去吗?难道老婆是一件衣裳,穿旧了就可以扔了换新的吗?唔,如今这种事儿不少哩,时不时地听说张三把老婆甩了,李四把老婆甩了,都是因为当了官儿或是成了名,还说得好听哩:“无爱的婚姻”。无爱,你们当初干嘛结婚呢?是父母包办?是买卖婚姻?眼下城市里没这一套了,都是自由恋爱,只不过爱着爱着又不爱了。高迈不就是这样吗?你当初如果不是自己亲口对李金镯说我爱你,谁也不会勉强你,早就各走各的路了。李金镯又不是没人要的贱货,你想爱就爱,不想爱就甩?

一想到自己将被“甩”,她就立即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亲退休之后和母亲又回天津定居了,他们在北京过不大惯。如果她被高迈“甩”掉,怎么样回去见自己的父母?她还想到了制皂厂的那些同事,怎么样向他们交待?十几年来,那些人一直对她和高迈的结合议论纷纷,过去那样说,现在又这样说,刘利华在上中班的时候说的话还响在耳旁,真让他说准了,要让他看笑话了,他是个专揭别人短处的人!

不,也许高迈真的不会甩她,和她照旧过,马拉松赛跑,累死了算,这就是他给她规定了的余生的行程。可是,她跑不动了,肩负使命的跑和无目的的跑是不同的,失去了目标也就失去了动力,她不愿意像一头牲口那样让人家拿鞭子赶着往前跑。当然也可以不跑,主动提出和高迈分手,各奔前程。她没有前程,她一向把高迈的前程看做自己的前程,失去了高迈,就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希望自己能睡一会儿,让迷迷糊糊的梦占住脑子,免得再受折磨。可是,她的头脑竟是这样清醒,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的手无意中触到了高迈枕边的那个小药瓶儿,便拿了过来,想吃上一片,借用一下药力使自己入睡。她把药片倒在手心里,不留神把瓶儿都倒空了,手心里堆了十几片。她的心突然一动,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都吃了,吃了就睡着了,永远不醒,永远不烦恼了,既不当拉车的牛了,也不参加马拉松长跑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多好!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很奇怪为什么想到了死?死,多么可怕!一死,什么都没有了。不,死不可怕,既然活着是痛苦的,为什么不结束它?结束它吧,结束它!那样,她和高迈就都从痛苦中解脱了,以后高迈想干嘛就于嘛吧,她一闭眼就都不知道了。结束它吧,结束它!她知道自己的价值,这么大的中国,十亿人口,一名制皂女工是无足轻重的,有她,没她,搅拌机都照样转,各种香型的香皂照样上市,中国人决不会因为没有李金镯就洗不上脸!

她决定这样做了,只是手有些哆嗦。她害怕再过一会儿就会后悔,命令自己快些做。她轻轻地下了床,倒了一杯水,把手里的药片塞在嘴里,含口水,一仰脖儿吞了下去。

她重新轻轻地上床,躺在自己的位置上,闭上眼,等待那个永恒的睡眠到来。

高迈一点儿都没被惊动,他睡得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