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悄悄的,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声,没有呐喊、嚎叫声,只有风在这块黑土地上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把几片早凋的枯叶、几阵飞扬的尘土送到了他的面前。那令他振奋的一夜激战,那使他忘情的一夜喧嚣已随着夜的消逝而消逝了,留在新一天阳光下的是死亡、鲜血和废墟,是一场噩梦的袅袅回音。
过去的已成为历史。
他正躺在渐渐消失的历史和步步逼进的现实之间的分界线上思索着,他极力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块依傍着古黄河的土地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一场惨烈的战争?他为什么要投入这场战争?他和他的同伴们为什么会倒在这一片坟场、一片血泊之中!这思索是极艰难的——比赤膊上阵去拼杀去流血更艰难,他空荡荡的脑袋担负不起这么沉重的使命。然而,他要想,他要弄明白!他用一个穿上了窑衣的中国农民的大脑,用中国最古老、最传统的因果关系公式,对这二十三天来发生的一切,进行着艰难的推导、分析、判断。
他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给了他"很大觉悟"的《民心报》记者刘易华,一个是在战争爆发前曾预言过这场战争结局的算命瞎子盖神仙。刘易华生前讲的许多话,无疑是有道理,他鼓动他们从田二老爷、胡贡爷的旗帜下独立出来是正确的。我操!倘或当初他们把独立闹成功了,今天的结局也许不会如此糟糕!也许,二老爷、胡贡爷在窑民中间煽风点火,确乎是别有用心的!他们是想……是想……是想——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二老爷、胡贡爷也许是想过什么,可他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能够知道的就是,胡贡爷也他娘的完蛋了,二老爷在这场战争中连根屌毛也没捞着,他们也败了!那么,反过来说,如果当初窑民们甩开这两位老爷,自己独立自主地干,又能干出什么名堂呢?难道向大华公司、向张贵新低头不成?狗屁!就是独立自主地干,这场战争也是不可避免的,谁他妈的挑头,都得走这条路,都得把战争进行下去!这就是说,窑民们和二位老爷想法是一致的,二位老爷是英明伟大的,不管二位老爷参加不参加,这场战争的结局都会是这个样子!这或许就是命,田家铺窑民命中注定要经受这么一场大劫哩!他一下子想起了比刘易华更高明的盖神仙。盖神仙不是说过么:"大难降临,在劫难逃。"田家铺窑民无论怎么努力,都逃不出这场大劫!事情搞到这种悲惨的境地,决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而是邪魔的过错。他认定他们所有田家铺人的命运都被一个威力无比的伟大神灵操纵着……
他认命了。
他木然地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到一个大兵的帽子像个黄色的木车轮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沟沿上滚,他觉着很好玩。他用颤抖的手抓过斜插在地上的那柄带血的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他试着向前走了两步,行,还行!他还能凭着自身的力量走出这片坟场!
他迎着金色的阳光、迎着飞舞的尘埃,跨过面前的两具尸体,不太费力便走到了沟沿旁。他的身后是那座斜井的爬笼。爬笼像条从地下抬起脑袋的巨龙,张着黑乌乌的大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那被阳光拉歪了的颀长的身影映到了斜井井口的地面上。
就在这时,他面前金灿灿的阳光中,出现了一片黄乎乎的身影,这些身影像一股决口的黄水,像一道运动的河流,带着皮靴踏地的"咔咔"声,迅速向他逼近。
他本能地握紧大刀,想扑上去拼个痛快,可手却软得很,他费力地扬了几次手臂,也未能将刀举起来。
他站住了,沾满鲜血的脸膛正对着那帮逼上来的大兵,两只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充满拼杀渴望的热辣辣的光芒。
几个大兵将枪端了起来。
一个人在喊:
"把刀放下!"
他不放,他举不起刀了,他只好把刀横到胸前,一只手攥住刀把,一只手端着钝厚的刀背。
响起拉枪闩的声音:
"妈的,老子开枪了!"
夹在大兵中间的一个军官模样的胖子扬了扬手,制止了大兵们开枪射击的企图。
"张……张旅长,他还想杀人!"
那胖子冷冷地道:
"把他的刀夺下来么!"
扑过来两个大兵,他们端着刺刀像对付一只可怕的怪兽似的,机警而胆怯地朝他跟前凑。他们出现在他的身子两侧,使他不知该应付哪边才好。左边的大兵凑近时,他先举起刀砍了一下,却砍空了;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下。右边的大兵冲了过来,摔下枪,拦腰将他抱住了。
他拼命扭动着自己的身子,手中的刀不断地在另一个大兵面前晃。
"啪!"那个大兵用枪托子在他握刀的胳膊上打了一下,他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下。那大兵迎面扑了过来。他怪叫一声,一把将他搂住了,用满是血污的大嘴狠狠咬住了他的一只耳朵。
那大兵痛叫着,支着身子喊:
"哎哟!开……开枪!快开……开枪!"
另一个大兵松开他的腰逃掉了。
"砰!"
那胖军官手中的枪响了,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身体,他的牙齿松开了。他转过身子,直直地望着那胖军官,骂了一句:
"张……张贵新,我……我操你娘!"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认识了张贵新。
他倒在地上,大睁着两只迷惘的眼睛死去了。那个吃了亏的大兵又冲着他的尸体连开了五枪,刺耳的枪声又一次打破了这片坟场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