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到绞车房前百十步的掩体沟里,贡爷便觉着不行了,他头上豆大的汗珠直滚,气老是喘不过来,握刀的手腕子发酸、发软;在跨越那道掩体沟时,他一脚踏空,栽到了沟里。
身边的两个窑工立即跳下沟,将他扶了起来:
"贡爷!贡爷!您……您老还行么?"
"行!行!快……快走!"
两个窑工扶起贡爷攀到沟沿上时,迎面冲过来五六个大兵,大兵们一边冲,一边向他们开枪,还没等他们在沟沿上站稳脚跟,贡爷左边的一个窑工便中弹倒下了。贡爷没有中弹,可贡爷被那窑工坠着,也软软地倒下了。贡爷右边的那个窑工踉跄了一下,怪叫一声,挥着大刀扑到了那些大兵面前,和大兵们拼杀起来。
贡爷侧卧在地上。他从那个死去窑工的胳膊下面真切地看到了一场殊死的拼杀。他的眼前急速闪现着一双双大脚,他的鼻子嗅到了那些大脚踢腾起的呛人的尘土,他的耳际轰响着喘息声、嘶喊声、叫骂声和刀枪撞击声。他想爬起来、冲上去,和那个窑工一起拼杀,可身体动了一下,脑袋向上抬了抬,终于没敢。
他希望后面再有几个窑工冲上来。他想,只要有三五个持刀的窑工冲过来,他就可以一跃而起,奋不顾身地投入这场厮杀,砍开一条血路,冲到西护矿河去。
然而,没有。身后的绞车房像个空荡荡的墓穴,静静地趴在黑沉沉的夜幕下,绞车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既无大兵,也无窑工,只有残月和冷星在遥远的天边冷冷观望着这片血腥的坟场。
贡爷有了点恐惧,他觉着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一滴地被这强大的黑暗吞噬着。
他极可能死在这里!他极可能在这里为他辉煌的一生打下一个句号!
他不甘心。他属于一个光荣的家族。他的值得骄傲的前辈们是靠造反、靠捻乱起家的,从大清咸丰年到今日的中华民国,多少次争斗、械杀,多少次腥风血雨的动乱和战争,都没有使这个家族灭绝,这个家庭不能够、也不应该毁于这场窑民战争!他得活下去,他得带着这个家族重新振作起精神,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的血管里流动着这个家族固有的反叛的血液,他的躯体上长着这个家族的男人们应有的铮铮铁骨!他们不但能征服脚下这块流血的土地,而且一定能够征服他们面前的这个世界!
他不死,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他还没活够。他要冲出大门、冲出矿区、冲到大青山上再次举起反叛的旗帜!他要再一次在这个混账的世界面前,建立起他们这个家族的光荣!
胡氏家族没有孬种!站起来!站起来!去杀!去砍!去拼!就是死,也要死出个人模狗样来,别让人家看笑话!
贡爷严厉地命令着自己。
贡爷坐了起来。
贡爷将跌落在地上的刀抓到了手里。
贡爷用刀尖支着地,站了起来。
贡爷用满是汗水的手紧攥着缠着绸布条子的刀把,一步步向那帮大兵们走去。
贡爷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什么时候,贡爷眼里又聚满了泪,贡爷自己不知道。贡爷用衣袖将眼中的泪抹掉了。抹泪的时候,贡爷又发现,自己盘在脑袋上的辫子散落了下来,贴着脖子,搭到了胸前。
贡爷将辫子向脖子上一绕,又向前走了两步。
这时,一个大兵发现了贡爷,冲着贡爷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在贡爷左肩上,贡爷身子一颤,差点儿栽倒。
贡爷眼前出现了幻觉。贡爷看到了一团自天而降的熊熊大火,这团大火在他家院的门楼上哔哔��地烧个不停。他在火光中看到了许多挥舞着刀棍的陌生面孔,他看到父亲、爷爷、奶奶、叔伯弟兄,一个个在火光中惨叫着倒下了。他看到一道白光在他面前闪了一下——那是一柄刀,一柄滴血的刀,他转身就跑,那刀却落到了他的背上,他哼了一声便倒下了。这是咸丰八年春上发生的事,他牢牢记了一辈子。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又没来由地想起了这悲惨的一幕。他觉着面前的这一幕,很像过去的那一幕。
他哈哈大笑了。
他大笑着又向前挣扎了两步。
枪又响了一下。
贡爷向前一扑,身子几乎要跌到地上了,可贡爷还是没倒下,他用刀尖戳着地,用刀把支撑着身子,弓着腰,像一个三脚怪物一样,牢牢地立在地上。
他依然在笑,笑声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
这时,那个拼杀的窑工已被大兵捅倒在地。大兵们的枪口一齐转向了他,五六颗枪弹同时向他射来,他这才一头栽倒在地上,痛苦地抽颤了半天,将脑袋拱进了一堆松软的矸石碴里。
那柄插在地上的刀却没倒,它在星光下微微颤动着,刀刃上闪着一道醒目的寒光,刀把上的红绸子在夜风中忽悠悠地飘。
一个大兵在黑暗中骂了一句:
"奶奶的,老怪物,真他妈的能折腾!"
他们不知道,他们枪杀的这个老怪物是田家铺镇有史以来的惟一的一个贡爷,是曾使许多人胆战心惊的一个光荣而古老的家族的首领。
田二老爷皮肉松垮的脸膛在三支火把的照耀下变得红扑扑的,他站在公司公事大楼门前的高台阶上,对着广场上的人群冷冷地命令道:
"放火!把大华公司的这个鸟窠给烧了!张贵新这帮可恶的大兵们押走我们的娘儿们,屠杀我们的弟兄,他们无情,就甭怪我们无义!放火!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