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矿警赶了过来,猛地从怀里拔出短枪,用黑乌乌的枪口抵住了那个中年人:
"别动,动我就打你个狗日的!"
那中年人不敢动了,嘴里却在咕噜着:
"干什么?兄弟,这是干什么?!我……我们不过想和姓李的谈谈么……"
"放开他!放开!"
那中年人松开了手。
就在那中年人刚刚松开手的时候,又一个大汉一把搂住了持枪的矿警。那矿警当即开枪了,枪口在扭动中偏了一点,没有打中那中年人的脑门,却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叫了一声,歪倒在大堤上,鲜血顿时从伤口处涌了出来。
开枪的矿警随即也被扭倒了,几个窑工扑上去压在他身上,没头没脸地打他,踢他,用脚踩他的脸、头部,用砂礓石砸他的腿。他没命地嚎叫起来。
这一切,把前边路口上的那个矿警吓坏了,他根本没敢往前凑,便顺着小路,一溜烟地跑掉了……
李士诚就这样落入了田家铺窑民手里。
简直像开玩笑一样。
他的手被他们用两条裤带捆了起来,捆得很死。他们捆他时,他还挣扎,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种屈辱,他觉着这很不合理。他是什么人?他是大华煤矿公司总经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们没有权利这样对待他!……
他喊了起来:
"住手!你们住手!我李士诚不会跑的!我要见你们田二老爷,我有话要和他说!"
那受了伤的中年人劈面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鼻孔里冒出了血:
"狗日的!现在想到俺二老爷了!你他妈的早干什么去了?"
鼻孔里的血像泉水一样流个不息,流到了他嘴里,流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害怕了,他从未经过这样的事情,他怕自己浑身的热血会顺着鼻孔全流出来,这样,他就会死的。他试图用手去堵住流血的鼻孔,可手已被捆住了,无奈,他只好去求他们:
"放了我,放了我吧,我……我……我的鼻子在流血……"
回答他的又是一个耳光:
"死不了你!你这才淌多少血?我们一千多兄弟爷们死在窑下要有多少血?!走!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他被他们拖走了。他没想到太大的危险,他断定面前这帮杆匪一般的窑民是不会对他下毒手的,他们没有胆量——不但他们,就是他们的田二老爷也没有胆量杀死他!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大华公司总经理,还是个有脸面的人物!
他只想赶快见到田东阳田二老爷。他和这帮窑民是没有共同语言的,他和他们不对等,没法对话;而和田二老爷却是对等的,是有可能对话的。
他变得强硬起来,他不能在这帮无知的窑民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怯懦、表现出自己的无能,他要用自己应有的威严震慑住他们。
走在大堤上,他冷冷地对他们说:
"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大华公司垮不了,你们还要在公司做工,我劝你们好好想想!"
那帮人根本不睬他。他们已派出两个人跑到镇上报信,其余的人警觉地守在他身旁,不住地拳打脚踢,逼迫他快走。他们也害怕突然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这时,他又有了一丝侥幸的心理。他想,也许那个溜掉的矿警会赶回去报信的,只要他能及时地赶回去,将情况告诉陈向宇,陈向宇决不会见死不救的,他一定有办法促使镇守使张贵新带兵前来救他。
他要尽可能地将面前这段道路延长。
他不管那帮窑民听不听,仍自顾自地讲:
"工友们,你们何必要搞到这一步呢?你们何必要把什么路都走绝呢?为人处世总得想着要为别人留一条出路、为自己留一条退路,你们……你们就没想到过这一点么?"
那帮人还是不理。
通往田家铺西窑户铺的道路,在他们的脚下一点点缩短,渐渐地,李士诚看到了西窑户铺的一片灯火,看到了大堤下的一片片时隐时现的人头,听到了从西窑户铺方向的夜空中传来的阵阵呼喊和喧嚣。
显然,两个前往田家区田二老爷府上报信的人走漏了风声,在田二老爷闻知这个消息之前,镇上的窑民们已得知了消息,他们全从自己的破草庵、破茅屋、破土房里钻了出来,涌到了街面上,涌到了连接着大堤的道路上。好些人举着火把,那火把上呼呼燃烧的火焰隐隐约约照亮了他们愤怒的面孔。
他听到了他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喊:
"揍!揍死这个婊子操的!"
"让姓李的王八蛋给我们兄弟爷们抵命!"
"背石沉河,把李士诚背石沉河!"
"揍呀,爷们,都去揍呀!"
…………
他突然紧张起来,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危机,一种真正从心里冒将出来的、混杂在他周身血液里的极度恐惧,使他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在这帮被愤怒和疯狂折磨得丧失了理智的窑民们面前,他是什么也说不清的;即使能说清楚,他们也不会听的!他们认定害死了那一千多名窑工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他们要报仇,他们要索还血债,他们要为他们死去的父老兄弟伸冤!
这时,他多么希望在这帮愚昧而可憎的窑民们中间看到田二老爷呀!尽管这个田二老爷也是他的对头,尽管这个田二老爷也蛮不讲理,可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只有田二老爷能够救他!因为,他们毕竟都属于这块土地上的上层社会,上层社会的规范、秩序、法则,将毋容置疑地保护他的生命,他懂得这一切,田二老爷也懂得这一切;而这帮愚昧的窑民们不懂,他们只服从于自己执拗的感情,在这种执拗感情的驱使下,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