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假仁假义,是他妈的笑面虎!"
二老爷长长叹了口气:
"看看,又骂上了!又骂上了!有理你就讲么!骂什么呢?明白地告诉你,你今日就是再骂再嚼,也难逃一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今一理!我田东阳不能为了保你一条狗命,不要列祖列宗、不要咱田家的世代仁义!我不怕你现在骂我,也不怕你到阴曹地府骂我,我田东阳人正不怕影子歪,你骂也是骂不倒的!现在,我倒劝你想想,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甭到了那边又后悔!"
这时,人群里挤出了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来,这女人不要命地扑到二老爷面前,抱住二老爷的腿就哭:
"二……二老爷,您老发发善心,饶……饶了老八吧!老八不是人,老八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二老爷,您……您剁了他的手!您砍了他的腿,可您留他一条命吧!他上有七十的老娘,下有我们这些孤儿寡妇!二老爷……二老爷,您……您老人家就饶了他这一回吧!让他给您老当牛、当马、当狗,您……您饶了他一条命吧!"
二老爷命人将那女人扶起。
那女人不起,依然抱着二老爷的腿,趴在二老爷的脚面上哭:
"二老爷!二老爷!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老八好歹是田家的人……"
二老爷眼眶里聚满了泪。
二老爷亲自弯下腰,用颤巍巍的手去扶那女人。
那女人不起来,那女人对着二老爷一个劲地磕头,头磕在地上咚咚地响,额头上磕出了血!
"二……二老爷,您……您老人家不答应我,我不起来!"
二老爷没办法了。
二老爷仰面长叹一声,眼眶中的泪流了出来,他任凭泪水在那宽大的脸上流着,固执而严正地道:
"我不能徇私情!不能!咱田家门下祖祖辈辈没出过这种见利忘义的人!我留着他这一条性命,上逆天理,下犯家法,田家铺的兄弟爷们得指着脊梁骨骂我!我……我不能,不能这样做!"
田老八又叫了起来:
"毛他娘,别求这个老王八!别求他!他是个为富不仁的东西!你没有钱,他就六亲不认!别去求他了!你站起来!你给我站起来!别在这老狗面前跪着!穷要穷得有个志气!别像我,去杀那无辜的人!以后要杀就杀这条老狗!"
二老爷恍惚没听见田老八的叫喊,他依然低着头对田老八的媳妇说:
"我不怕你恨我,我实在没办法,我得按咱们田家的规矩办事……"
"可二老爷……二老爷……老八去了,我们这老少三代可怎么活呀?二老爷,二老爷,您老人家行行好吧!"
二老爷极和气,极恳切地道:
"不怕!不怕!老八去了,还有大家伙哩!老八典给我的那块地,我还你;老八欠我的账,我一笔勾销!行么?若是日子还过不下去,你们就来找二老爷我,有二老爷我一口干的,就少不了你们娘们一口稀的!二老爷我说话是算数的!"
二老爷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二老爷不是假仁假义的人,二老爷不是说给别人听的,可二老爷身边的人们还是听见了,人们无不为二老爷宽广而仁慈的胸怀所感动,拥挤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
"二老爷,唉!唉!二老爷哟……"
"仁义!这才叫仁义哩!"
"看他老八还有什么话说!"
…………
围观的人们啧啧议论的时候,一个田家的长辈远远地叫了起来:
"老八,你亏心不?你还真有脸活下去?你个混账东西还不向二老爷认个错?"
田老八的心也被二老爷的一席话打动了。这是他没想到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二老爷会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还他的地,答应免他的债!这就是说,他田老八死了,他的老婆孩子还可以像模像样地活下去!这就是说,他的三个儿子都不会被逼到地层下去了!天哪,竟有这等事!二老爷竟然这么大度、这么有气量,竟把他身后的事情安排得这么合情合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是该死的,他一时糊涂,上了那个大兵营长的当,杀了人,干了不仁不义的事,这怪不得二老爷的,二老爷不杀他,那些客籍窑民也会杀他的!
原来,原来并不是田二老爷要杀他呀!
他错怪了一个多好的人呵!
他混账,他真混账!
他愧疚而又恐惧地哭了。
他冲着二老爷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着,说出了一句真诚的话:
"二……二老爷,我……我错了!"
二老爷庄重地点了点头,缓缓地道:
"知错就好……就好!二老爷我不怪罪你!你也甭记恨二老爷我,我……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二老爷不忍再说下去了,手一挥,示意押解的人执行背石沉河的家法。
两个家人抬着那半截沉重的磨盘压到了田老八的脊背上,磨盘孔上系好了绳子,绳子在田老八的脖子上绕了两圈,扎成一个死结,剩下的一截塞到了田老八的胳肢窝里。
田老八被压在地上软软地跪着,头垂得很低,几乎碰到了长满野草的地面。
二老爷又挥了挥手,四个人抬起了背着破磨盘的田老八走下了大堤。
在往大堤下走时,田老八本能地挣扎起来,可他没有骂。在挣扎的时候,半截磨盘从背上滑落下来,死死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直翻白眼。
"扑通"一声,他被四个人提着胳膊,提着腿,甩进了河里,甩得不太远,他落水的地方离河沿只有五六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