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二老爷也不喜欢刘易华。二老爷后来还是听说了,幕后挑唆田大闹他们闹独立的,就是这个刘易华!这个刘易华实在是太狂妄了。前些日子,二老爷还想利用这个刘易华,为田家铺民众,为田家铺进行的这场战争造一造舆论,谁料想,他不但与张贵新为敌、与大华公司为敌、与北京政府为敌,居然也和他田二老爷为敌!刘易华压根儿不是个东西!他从省城跑到田家铺来,也是别有用心的!他不承认任何权威,根本不把他田二老爷看在眼里,现在死了,也是一种报应!他想,设若田老八不是为了一百五十块大洋,而是为了刘易华对他田二老爷的不敬去杀了他,那他会宽恕他的,哪怕担点风险,他也会宽恕他的——至少,他可以偷偷把他放走,让他到外面混世界去。
现在却不行!他是为了一百五十块大洋,而不是为了仁义;他杀了人,就得偿命!而且,从大道理上讲——暂且抛开刘易华对他田二老爷的不敬,刘易华到田家铺来,还是向着田家铺窑民的,他是站在窑民一边,反对公司、反对大兵的。就冲着这一点,不杀了田老八也说不过去,人家会骂他田二老爷徇私情,不仁义!
二老爷决定做一个仁义的族长。
二老爷决定杀掉田老八。
当晚便找来了田家有头有脸的老少爷儿们,商讨对田老八的处置问题,几乎没有什么人替田老八说情——二老爷决定杀,谁还敢替他说情?!
于是,便定下来了:背石投河。
于是,今日傍晚,二老爷带着一帮族人押着田老八,鸣锣穿过喧闹的西窑户铺街面,来到了古黄河大堤的堤埂上。
于是,在崇高的、神圣的、古老的仁义道德的支配下,一个古老宗族的严正家法付诸实施了——
灰褐色的堤埂上挤满了人,堤埂下的旷野上也滚动着一片片人头,人头的空隙中竖着一杆杆飘着红缨的枪头子和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大刀片。田氏家族的年轻汉子们手执刀棍在二老爷一行人周围组成了一道严密的警戒线,阻止任何人涌入线内。站在堤埂两旁的人们开始时骚乱了一番,想往线内挤,后来发现无法挤进去,也就作罢了,一个个用石块垫高脚站在远处看。
杀人毕竟是一件十分好看的事,不管是官府杀人,还是民间杀人,总是很好看的。眼见着一个活生生的性命在一瞬间像烟一样地骤然消失,活着的、围观的人就会产生一种非凡的满足,哪怕是身无分文的人,也会感到这种满足,至少他们会认为,他们还活着,他们要比这死去的人强得多!
今天是你,以后才轮到我呢!
就凭着这一点,活着的人们,也就有理由十二万分的高兴和自豪了。
田老八被五花大绑着,由两个田姓乡民押上了大堤,押到田二老爷面前跪下了。田二老爷身后是一乘竹子凉轿,凉轿旁边是半截沉重的磨盘。二老爷手托着水烟袋站在大堤上,面部毫无表情,他仿佛在对着苍天,对着大地,对着古老的黄河遗迹,思索着关于人类道德的重大问题!
风很大,二老爷的衣袖、裤腿,二老爷那花白的头发,全被迎面吹来的风撩到了身后。二老爷很威严,他似乎不是在处置一个败坏了门风的族人,倒像是要审判天地似的。挤在最前面的人们看到了二老爷眼角上的泪。
在田老八被强按着跪在砂礓地上之后,二老爷眼望着高远的天空,缓缓说话了,声音苍老而悲切:
"老八,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我……"
二老爷转过脸去,依然不用正眼去瞧田老八,两眼依然看着天,可他实实在在是准备听田老八的遗言的,他面孔上松垮的肌肉在微微颤动。
田老八却没说下去。
二老爷终于低下了头,冷冷地看了田老八一眼,看他的时候,二老爷左眼角的一滴泪滚了下来。
二老爷不经意地将它抹去了。
"说吧,老八!再晚,就没时间了。"
"我……我……"
田老八突然挣扎起来,他两眼盯着二老爷,要往二老爷脚下扑。可他没有成功,两个看押他的人将他按倒在地上了。
他趴在地上骂:
"二老爷……田……田东阳,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我……我恨你这个老王八蛋!你为富不仁,你欺压族里爷们,你这老王八蛋不得好死!"
有人冲上去堵他的嘴。
二老爷抬抬手,将那人阻止住了。
二老爷宽宏大量:
"你,你接着说!不要光骂!你说说看,二老爷我如何为富不仁?如何欺压族里的爷们?说吧,别把肚里的话带走了!"
二老爷平静而坦然,他料定田老八讲不出什么来!
田老八自知死罪不可免,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又趴在地上喊道:
"我……我田老八杀人是你这个老王八蛋逼的!你夺走了我的地,逼着我卖了牛,你想把我从我的地里赶出去,让我去下窑,去送死!我不!我偏不!我杀刘先生是为了还你的债!是你唆使我杀的!迟早有一天,咱田家的族人们也得要把你背石沉河……"
二老爷听着,痛苦地摇着头,直到田老八喊完了,才不动声色地开口道:
"老八,民国三年,你借没借我的钱?借钱该不该还?你还不起钱,我到你家揭过锅、扒过灶么?地是你典给我的,还是我田东阳夺走的?人,说话得凭良心!不凭良心,连狗都不如!我再问你,难道你为还我的钱,就非杀人不可么?就是要杀人,你也不该杀刘先生,你可以杀我嘛!杀了我,这债不就勾销了么?!"